第3节
[希腊神话]阿多尼斯的烦恼 作者:放鸽子
正文 第3节
[希腊神话]阿多尼斯的烦恼 作者:放鸽子
第3节
此时他神情沉静,沾了晨露的花瓣般美奂无伦的唇微抿,想来是翩翩起舞的蝴蝶无法打动忧郁铸就的外壳,而正是这份细枝半坠的淡愁,叫感同身受的倾慕者们也休了歌吟,万籁无声。
让这在情感上依然懵懂的牡鹿在惊讶之余,也不禁呆呆地愣在了原地,嘴巴发傻地微张着,圆溜溜的乌眸亮晶晶的,闪着的尽是爱慕的光彩。
温温柔柔的植物神与被美色所迷的它对上了视线,瞬间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曾化身为山羊的神王,顿时恶感激增,目光变得锐利,条件反射地取出了许久未用的弓箭。
箭矢流星般飞了出去,让鹿神魂颠倒的环境也破碎了,闷闷的“噗咻”一声,随着凄惨的哀鸣响起,背脊被锋利的箭簇擦伤的纯情牡鹿被吓得魂飞魄散,风也似地消失在了森林深处。
阿多尼斯冷漠地将弓弦复位,心想太久没练习,果然手生了不少。
冥石榴瞠目结舌地看完了这一幕,本能地一激灵,默默地往泥土深处缩了缩,顺便扯过一片叶子盖在自己的大脑门上。
一向迟钝的它,在瑟瑟发抖中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殿下的宽容,似乎从来就只针对它们这些体内流淌着半透明的碧绿汁水的同伴们。
☆、第十章
健壮的黑马那坚硬的蹄印齐齐地踏动着,掀起灰尘阵阵,低调而谦逊地敲在寸草不生的小丘上,震醒了似睡非睡的地核,似天上滚滚的惊雷,又像海边哗哗的浪涛。
它们风驰电掣,步调却又稳定得不可思议,像是经过最精密的计算般,每次的落下间存在的误差仅是毫厘。
为了让时不时抬手以暗冥神力修补石缝的冥王陛下安然而坐,不受半分颠簸的影响,这显然不是个轻松的活计,不但需要精妙的控制力,还需要一起配合久了才升起的默契。
不知跑了多久,那哼哼哧哧地用鼻子吸着的粗气,转眼间便化作白雾被轻蔑地喷了出来,小辫般的鬃毛叫滚烫的汗水浸湿,沉甸甸地随着奔驰的动作拍击在粗硕的颈上,滑下丘陵般起伏的宽阔胸膛,路过结实肌肉,拖出道道曳痕。
受哈迪斯管辖的土地尽管贫瘠险恶,永远被厚重的阴霾笼罩,但极其辽阔,并不比被光明眷顾的外界要小上分毫。而且不像将神殿建立在天空之上、可以随时俯瞰人间、掌握众生一举一动,也热衷于给自己塑造一个全知全能的伟大形象的神王宙斯,他若想巡视自己的领地,要么借助神力进行大概搜查,要么便得搭乘马车,十分劳神费时。
因此,他更倾向于制定足够严谨规范的规则戒律,让冥府的处事流程无需自己较多干涉,也能达到有条不絮的效果。
思及弟弟的诡计,冥王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没留意黑马立着的耳朵抖了抖,眼冒精光,然后那裹着层油光发亮的结实皮毛的硕臀,竟胆大包天地稍微拐了一拐,随着方向上的微妙变化,直奔向一个崭新的路线……
神力透支,又心怀忧虑的阿多尼斯本只是倚着一棵新生的龙血树,准备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思考对策,可等他真闭上了眼,被压抑的浓浓倦意登时就放肆地蔓延滋长起来,像有千钧巨石压在轻薄的眼皮上,又犹如被拘捕者赐予可口食物的饥饿囚徒,如铁的意志被绵绵瓦解,自甘沦为擅长编织梦境的修普诺斯的俘虏,静静地歇宿于此。
见他入睡,周围的生灵都自发地奔走相告,让那正打算引吭高歌的猫头鹰忙不迭地住了嘴,爱炫耀的菲罗奥拉也善解人意地将美妙的歌喉暂藏,畏畏缩缩的夏虫不再啜泣呜咽,杨柳劝住了要与它一起唦唦起舞的微风,哪怕再想交谈,也只克制地偶尔窃窃私语。
天真无邪的晚风一心一意地迷恋他的光彩焕发、比辉映的明灯还要晶莹美妙的容貌,这次得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心花怒放地充当了回卑鄙的窃贼。
在怀着类似的倾慕情愫的植物们屏住呼吸的默许下,它轻柔地拨开垂落的顺滑发丝,带着一丝没法欣赏清明澄澈的黑眸的遗憾,让那皎洁如朗朗皓月、雪白似翻卷浪花,柔软如新冒嫩芽的颊,叫人销心灼髓的绝伦轮廓,和令人小醉微醺的匀净肌理,一点一点地露了出来。
若是他能赐我温存的一吻,那该有多好哇!
只是这愿望注定得不到满足。低俯的它还未来得及将俊俏温雅的植物神的面容看个仔细,煞风景的地动声便轰轰响起。
阿多尼斯睡得颇沉,一时半会倒没被惊醒,不过刚才受了惊吓的不只是妄想偷香窃玉的晚风,还有一帮做贼心虚的帮凶们。它们怀着几分没能得逞的恼羞成怒,叫那视力超群的猫头鹰飞去高处眺望,好知道那搅局的可恶罪魁,到底长了副多叫它们深恶痛绝的模样。
肥嘟嘟的猫头鹰眨巴着萤蓝色的眼珠子,翅膀利索地扑扇着,一下便飞到了至高的枝桠尖顶。它看了第一眼,便见无岸无边的绿海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黑疙瘩,与周遭格格不入。
“咕,那是什么?”
再认真瞅瞅,又辨认出是四匹神骏非凡的黑马,汇聚成一团腾飞的黑色烈焰,齐心拉着一部通体漆黑的马车。
它满腹疑惑,把这消息跟心急如焚的花草树木们汇报,而它们面面相觑着,哪怕还没彻底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徐徐升起一种大难临头之感。
“真糟糕,”一向最沉稳的橡树都禁不住抖了起来:“这位不受欢迎的来客的身份毫不神秘。能叫矜骄烈性的黑马低下头颅,心悦诚服地奉作主人的神祗,除了冷酷无情,铁律无私的冥王陛下外,不作他想。”
懵懂的风铃草娇声细气:“可那黑漆漆的马车上头,不是空空如也的么?”
橡树悲哀地摇了摇枝叶:“快丢开这可笑的问题。它们是忠实于陛下的仆佣,又非无耳无目的蠢材,哪怕形骸俱灭,舌头也仍然会诚实地将眼睛见到的内容倾吐。”
悲观的鸢尾花的花瓣叫晶莹剔透的泪珠打湿:“我听闻那位主宰冥土的陛下铁血无情,凶名赫赫,饶是用赞美的鲜花为他的王座点缀,也无法打动铁石般的心肠,永远只会收到严酷的制裁和预告死亡的黑暗。”
白玫瑰与伴侣秋牡丹仍旧自矜自持,但从微微颤抖的叶片来看,也能得知它们不是表面上的那般冷静。
上一刻还是欢声笑语、和谐美妙,下一刻便被飓风摧残得岌岌可危、被急雨暴雹砸得濒临毁灭,这份巨大落差带来的打击就像落入热油里的一滴冰水,叫植物们抛却优雅、沸腾起来,连最沉默的荆棘和茴香都加入了这事关生死存亡的激烈讨论,好在这步锺将至的绝望中觅出一条驱散阴霾的妙法。
直到这一步,善良的它们也没从没想过要去拿这难题烦扰难得休憩的阿多尼斯,可惶惶不安的沸反盈天,又怎么可能不惊动与它们心神相牵的植物神。
阿多尼斯先前在遏制绿野再往外扩散的势头时,已然是费尽了心力的强弩之末,乍闻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他的心神不可避免地遭遇了一阵巨震,可在黑马们精神抖擞的踏踏步伐声中,也自发地镇定了下来。
跟祸到临头才幡然醒悟、大惊失色的植物们不同,他打自事态失控的一开始,就清楚这番大变动注定没法瞒过冥府之主太久,倒没有自欺欺人地存有侥幸,只预备等神力恢复些许、有了一定的自保之力后,就去通过俄耳浦斯求见冥王,尝试着求来一份允许留存的恩典。
总不能将它们轻易丢下,就这么自私自利地一走了之。
眼见着马车越驶越近,阿多尼斯迅速将之前就想好的那套说辞整理出来,用谦卑做盔甲,用崇拜做头盔,却故意不去安慰六神无主的花草们,也不去用温柔的微笑去治愈憔悴,任由它们被忧虑冲刷,好尝尝他近日被迫品位的愁思。
转眼间,那四匹被自出生以来从未有幸遇到过的鲜嫩可口的牧草的成年黑马已经被吸引而来,此时更是没法违背天性、连往日看得比性命都重的职责也暂时丢到一旁,径直埋雄赳赳的大脑袋于那簇在植物神的神力催动下、分外白生生的根芽,弥漫在鼻端是浓郁的花香,它们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起来。
马车是空的?
困惑染上净澈的瞳睛,植物神微微蹙眉。
再怎么仔细观察,这幅很是违背常理的画面都没有露出破绽,但他仍然隐约觉得一股极其强大慑人的灼灼目光从那处投来,与此同时,叫人几近窒息的刚冷气场也证明这一切纯非他想象。
最难以辩驳的证据,便是被啃食的牧草们,此时正被镇得发不出半分痛苦的叫声。
犹豫片刻后,他决定听信自己的直觉,恭敬地单膝跪下以作行礼,嗓音似流水般淙琤:“尊贵的幽冥主宰,至上的冥界主人,还请在降下雷霆大怒之前,准许并不推推闪闪的我解释一二。”
明明心跳已经快得乱了节拍,白皙柔嫩的颊却未因窘迫而浮现红晕。对方没有开口,马车也没有前进,植物神便将这当做了默许,一狠心,索性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战战兢兢的绿之子民目前只是纯真无知的幼童,与我现于此处的突兀完全不同,它们却是借助了热心的春风的好意,自那如白色板油的裂痕的缝隙间落下,绝非出自司掌光明的神祗的鬼祟授意,也无意加入争夺的厮斗。若陛下愿施下接纳它们的重赏,它们定会感激涕零,奉死亡的先驱为毕生的信仰,怀着赞美凝视与光照背离的冥府。”
阿多尼斯这番话虽然冒险,却也是经过考虑的。姑且不提这不小的群体会带来相当可观的信仰之力,从哈迪斯会费心修缮出爱丽舍的举动来看,他推测出冥王力图营造的,势必是一个能与折磨的绝望之地塔尔塔洛斯形成鲜明对比的极乐之所,以达成审判后处置上的平衡。然而对司掌与生机绝缘的冥土而言,要维持一个生机勃勃的完美表象的代价不可谓不高,成果相对而言也暂差强人意。
而半是出自他手,半是自身意志所形成的这片庞大绿林,却已经是精气盎然、灵气焕发的成品了。
冥王素来以公正严明著称,要是能功过相抵,哪怕他这擅闯者逃不过受惩——多半是被驱逐,最严重的话,是被投入塔尔塔洛斯与罪恶深重的魂魄一起遭受折磨——起码植物们也能以追随者的身份保住性命。
就在他紧张地攥紧了心,忐忑地等待着最终宣判的时候,餍足的黑马们的耳朵忽然颤了一颤,跟得了急令的士兵似的,猛地撒开了四蹄,雷霆万钧地冲单膝跪着的阿多尼斯直冲过来!
哪怕感觉不到锋锐的杀意,植物神的反应也极其迅敏,在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茫然后,为躲避这莫名其妙的袭击,他的本能行动比呼啸的风儿还快,抵地的那条腿一下蹬踩,同时膝盖骤然发力,修长柔韧的身躯顺势往侧面飞弹而去,瞬间就被有心相帮的茂密林叶所掩却。
“……”
原想直接掳人的冥王陛下一下便捞了个空。
☆、第十一章
这突发性的攻击,无疑就是双方谈崩带来的惩戒了。
阿多尼斯烦恼地抿着唇,开始反省方才的措辞是否太过狂妄,才成了浇在火星上的浓稠灯油。在躲开马车的第一下冲击后,他像是一条遭到震怵的避役,一边飞快地往枝横叶纵的深处跑去,一边四处寻找着可供匍匐的躲避所。
而先前被吓得不敢言语的植物们,这回义无反顾地向方才为了它们卑躬屈节的他,纷纷伸出了援手。途经的路上的花儿们重新振奋了精神,全不吝啬地将浓郁的香气奋力释出,漂浮在空气中的花粉蒙骗了黑马灵敏的嗅觉,而矮树灌木们也没有闲着,通过抖落掉仍是翠绿的树叶来遮掩在间或的泥块上留下的模糊足迹,同时往横向扩展,挡住不怀好意的入侵者的视野。
挺身而出的荆棘是阻挡它们去路的英勇先锋,纵使被践踏得筋骨尽折,断肢处淌出的汁液绿莹莹的,似是哀戚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渗入土中,也执拗地将尖刺戳入了坚实的马蹄,让它们速度大减,稳健的步伐变得磕磕盼盼。
“快呀,殿下,快到我这来。”一度被阴森森的压迫感逼得眼迷心乱的海桐球,率先向植物神分开了密密麻麻的枝桠好让他从容进入,小声道:“种子在成长得能承受足够的风暴前,不被允许离开安全温暖的蒴果,这样一来,就算我待会眼再昏花脑再混沌,也不会弃馥郁的奇珍于不顾。”
“为你深切真挚的好意,简单的言语已难诉清感激,”阿多尼斯却没有躲进去,而是轻声拒绝:“然这样的逃避无济于事——好朋友们,若是作为司掌植物的神祗却无力阻止暴虐的屠杀、只能亲眼目睹你们惨遭不幸,性命如燃烧的短蜡烛般化油滴尽,不说世上还有谁会瞧得我起,即使侥幸逃脱,也将穷尽一生抱惭蒙羞,去品尝悔恨的咸涩。”
海桐球急得简直恨不得连根蹦起,性格内敛的金叶女贞接着开口了:“殿下呀,我对寄寓的庇护所从不挑剔,也不畏毁灭。一份真诚的心意值得用一万份爱去回报,一个虔诚不渝的信徒终生只会崇拜一个神明,影可有千千万,虚伪的唇齿间可肆意吐出轻易变节的谎言,然而阿谀奉承却完全不能跟忠诚守节相提并论。”
“巨树的躯干里不止有着记载历史的年轮,还有知恩图报的品格。连摧凌于你的毒辣日晒都能叫我们煎熬不已,今日包含霜刀雪剑的死之严威竟要将你掠夺,更是千刀万剐的撕心剧痛,若是袖手旁观,又哪有颜面苟存于世?”
听枝头的鸟儿说闲话搬是非听得多了的松树,忍不住拿那些恐怖化了冥王的说辞半是吓唬半是劝道:“还请殿下莫要亲身体验那位陛下的残酷,据闻被他厌憎的人将陷入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惨状,而被他爱宠的人亦往往不得善终、命蹇坎坷。正如冷漠的黑暗不欢迎温暖的明灯,正如沉重的铁索镣铐生来排斥轻盈起舞的羽毛,裁决亡者、统治黄泉的王定然也不喜爱与生命之源密切相拥的美。”
“若他的威势不足,便压不住邪恶罪魂的喧嚣,无法叫渎神的叛逆获得应得的惩罚。”阿多尼斯倒没有到草木皆兵的不安程度,并试图安慰惶惶不安的它们:“如白鸽般干净纯洁的纸张可以被笔触画下无限可能,世间除了从不转移的定理,还像含珠扇贝般藏着欢欣雀跃的奇迹。小舟艨艟驶向的是不一样的航线,宽广的心胸能允它们同水共航。彻骨的冬封迎来的是瑰丽的春媚,肮脏的土石泥尘却温柔地呵护着冬眠的种子,掀起惊涛的深海是鱼苗的乐园、不幸的水手的最终归宿。尤加利树的叶虽有微毒,会叫旅人饥渴的胃囊绞痛枯萎;可树根却可储水和被食用。与不幸的开端般配的多半是被颂歌青睐的结局,既有无忧无虑的极乐之土爱丽舍的存在,便可窥得腐朽墓茔里慈悲的真实投影。”
“殿下——呜。”
唯有土生土长的冥石榴憋得满脸通红,左顾右盼的,唯唯诺诺,好不容易攒足勇气准备为尊贵自律的陛下说上几句好话,下一刻又被那浑身嵌着几百只眼的松果儿给狠狠瞪了回去。
心焦的布谷的尖喙凿穿了颗尚显青涩的桑葚,它尤其钟爱的琼浆流光了,鲜红的色彩弄脏了引以为豪的翎羽也无知无觉;凶牙狞目的雄狼竟似温顺的绵羊般乖觉,静悄悄地趴在一旁把对话细听,连近在咫尺的猎物都无心获取;手臂粗的毒蛇盘成无害的一团,和同伴们攒集着缠在长满苔藓的树梢上,湿漉漉的蛇吻随时准备烙在可恶的扰乱者身上。
不管它们有多苦口婆心,阿多尼斯的决定都如他的意志般不容动摇,毕竟事已至此,他实在不想叫冥王有理由迁怒这些单纯善良的生灵。
耳朵捕捉到渐近的马蹄踏地声,他竭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好让自己的存在变得无形无质,彻底融入到周围的环境中,并保持高度警惕性,通过草叶间的缝隙观察不远处的危险。
在繁盛的树林中,再高超的驾车技术也不若轻身上阵的箭手灵活,再一次被夸张地横跨的树枝挡住了去路,哈迪斯微微蹙顿,轻扯了下管束着那急躁地想追上去的黑马的缰绳,叫它们安静下来。
他虽然掌管冥界,可一旦置身在由植物神一手创造出的树林之中,就算拥有滔天的神力也要受到不少的制辖——若能如寻常般轻易将疆土覆灭,低阶神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浩瀚的树海里,他先以沉静的目光稍作梭巡,在一无所获后,直接步下了萦绕着象征死亡与恐惧的黑雾的白杨木步舆。
在隐身盔的作用下,植物神所瞥见的则是……
一根悬浮在空中的巨大鱼叉。
阿多尼斯微愕,本以为供冥王驱使的会是一把更威风霸气的武器,不料这么平淡无奇。单拎出来看还好,如果大刀阔斧地挥舞起来的话……恐怕会有些有碍观瞻。
它被握着轻轻地指了指前方,很快,以它所凭空悬立的方位为中心,辐射开来的暗冥神力掀起的漩涡丝毫不懂得怜惜,将哭哭啼啼的花草悉数卷入。原本光鲜斑斓、流光溢焕的表面镀上了一层灰霾般的死气,生命的自然流逝被强行静止。
阿多尼斯却一眼看出冥王并没有要它们命的意思,大概是嫌它们太过聒噪碍事,又很可能会包庇他这擅闯者,便让它们短期内无法发声和移动罢了。
哪怕能力之间存在着天渊之别,同为神族的阿多尼斯仍不会受到对方所释放出的这种程度的神力干扰。他见自己活动自如,不禁心里大定,清楚自己目前需要考虑的,大约只剩下该怎样在冥界堪称无所不能的冥王手下尝试脱身了。
不过这样一来,他的位置就要暴露了。
阿多尼斯立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俯瞰不远处的光景,揣着成形的小计划,静静地等待时机的来临。他对束手就擒这一套不屑一顾——蝼蚁尚且贪生,就算最后还是挣脱不了被关入塔尔塔洛斯的命运,也要在黑暗吞噬前奋力一搏。
脚尖轻沾草叶,湿润柔软的泥土上竟没留下一丝一毫的足迹。纤细的腰肢像是没有骨骼的柔韧,在弯折到不可思议的幅度后,他斜斜踏到粗壮的树干上,徐徐吸气,再利用这股反撞回来的冲力,似背生双翼般轻盈流畅地腾跃起来。
就在空中迟滞的仅一错眼的刹那,阿多尼斯一气呵成地完成了搭箭扣弦开弓瞄准的前置动作,尖锐的破风声亲密地携着寒芒闪烁的箭簇,这十根受过植物神赐福的槲寄生制成的利矢仿佛象征着主人顽强不屈的意志,以足能跟同样居住在远离喧嚣的树林、精通射狩的阿尔忒弥斯媲美的准头,精确地分别命中了领头先行的那匹黑马的两条前腿。
箭头入肉穿骨的锐痛叫它痛苦地嘶吼了一声,仅存的两条完好的腿再支撑不住健硕的身躯,颓然倒下。
本想着趁这绊住奔马的机会,来沿着绿野往外蔓延的路径逃跑,阿多尼斯万万没猜到的是,方才还有一根箭被紧张地颤了下的尾指干扰了预计的轨道,只听一声金属碰撞的“哐当”脆响,虚虚戴着的隐身盔被轰然打落。
——便露出了冥王的真容。
阿多尼斯心知大事不妙。
五官不似被居心不良的敌人所散播的传言那般丑陋凶悍,倒有着奥林匹斯神祗固有的英挺俊美、高贵优雅的特征,不过,被凛然而不可亲近的漠然所笼罩,墨绿的睛瞳无星无月,像凝聚了幽深死寂、高深莫测的潭水,不含一星半点的欣赏和旖旎,奇异的是,也没有半分嫌恶和敌意。
坚毅深刻的轮廓如铅块熔铸般冰冷,不会被沾血的清泪和哭诉而软化分毫。
哈迪斯平静地吐字:“过来。”
阿多尼斯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了箭矢,俯身下拜:“求陛下原谅。”
他之前想在无损对方颜面的情况下逃走,也是存了赌一把冥王不会与他这无足挂齿的小角色计较的心思,可绝对无意真正惹恼对方。
否则整片绿林的生灵都要一起遭殃——它们接下来的命运到底是被临时冻存还是永眠,都只在冥王的一念之间。
哈迪斯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并没有被这样的小小冒犯激怒,甚至不将隐身盔重新戴上了,兀自以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绿眸直勾勾地盯着表面淡定、实则忐忑至极的阿多尼斯。
“这回无碍。”再跑就说不定了。
阿多尼斯眸光不为所察地闪烁了下。他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不需冥王再次重复命令,当下撤了誓死顽抗的心思,老老实实地束手就擒——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没错。
随着冥王的离去,封住它们的神力也渐渐消失了。重归自由的鸟儿们兀自伤魂失魄,林间栖息的动物软趴趴地没了精神,吐尽香艳的花儿垂头丧气,巨树矮木们绝望不已、婆娑的叶影似是无声的啜泣,也似是为他的平安归来虔诚祈祷。
眼睁睁地看着俊美温柔的神祗踏上了少了匹马的黑色马车,冥石榴的心里却完全乐开了花,生怕被其他植物发现,它赶紧把脑袋上那顶歪了的绿帽子给扶正,好叫帽檐挡住真实的取悦心情。
陛下肯定会喜欢他的。它兴高采烈地想,撇去些微的落寞,也不无遗憾——
薄荷草明塔要是能亲眼见到这一幕就好了,哈哈哈,不自量力的她铁定要嫉妒得晕过去。
☆、第十二章
三匹饱餐了一顿,却付出不少被凶恶的植物制造出的伤口为代价的黑马,一边假装一本正经地健步如飞,一边偷偷地回头瞟上几眼,打量这叫它们凶悍的老大都吃了瘪的低阶神。
阿多尼斯目不斜视,如一尊漂亮精致的木偶,一言不发地端坐在马车上,对未知的前途一片茫然。
唯一清楚的是——冥王一刻没有说出处置他的方法,他就一刻不能擅自离开对方的身畔。
他在这边度日如年,而那边的俄耳浦斯则进展顺利。
几日前,他与爱妻欧律狄刻久别重逢在萧疏的河岸,在难以置信的泪水和哭叫中,热烈缠绵地拥抱亲吻着彼此。
就像丧偶的高卢猎犬终于觅回了心爱的伴侣,又如找到了巍巍依靠的菟丝草,因丢了精髓而失魂落魄的半圆被慈悲的上天添上了一道弧,此时此刻,哪怕天崩地裂都无法再撕裂饱尝生离死别之苦的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纽带。
沉浸在如梦似幻的幸福中,这位才华横溢的吟游诗人等如潮的热血渐渐从大脑褪去后,在茂密的金穗花丛中裸身与爱妻静静相拥的他,总算想起了眼下需要面对的诸多问题。
“我的爱人,”不待他理清思绪,欧律狄刻眼睑颤抖,不停地亲吻着丈夫熟悉的厚实肩膀,嗅着叫她安心的气息,嘴里却是娇嗔埋怨:“你既是享有万千宠爱的诗人乐者,本该在人间悠然行走,坐揽仙乐编织的桂冠,身戴音符赐予的荣光,大可再结情投意合的新欢,为何要如此愚不可及地舍弃生命投入不幸的深渊,陷于饿狼的獠牙?”
“一具行走的无神骷髅只叫骄傲的七弦琴嗤之以鼻,空无一物的心灵如何奏出催人泪下的乐章,被剥离摧毁的灵魂枯涩如被遗弃的残梗、无法再品尝被拥戴的喜悦。”
“如今你为魂,我亦为魂,不过是在凡人的最终归宿里重聚的寻常。”俄耳浦斯轻柔地帮她穿好衣服,抵着额,对上那泪光闪烁的眼眸,吟唱道:“世间又怎有十全十美?虽躯壳已逝,爱意长存。是不灭的思念填充了血肉,是婚姻的火炬温暖冰冷的骨骸,是你对我全心全意的依赖和忠贞,叫我不会沦为卑贱无能的野草。”
野草:“…………”
欧律狄刻再忍不住了:“噢俄耳浦斯……”
才刚穿好的衣服被动情的指头粗鲁地解开,这对恩爱夫妻很快又翻云覆雨了起来,徒留莫名好端端地打着盹也被贴上‘卑贱无能’的记号的野草,气得半死不活。
“这愚蠢的人!”它忿忿不平,冲不讲义气地哈哈大笑的金穗花们滔滔不绝:“不请自来的旅客,喋喋不休的牛虻,哪怕是再臭不可闻的牛粪,也胜过这花言巧语和陈腔滥调的可恨人千百倍。分明是借了殿下的庇荫才来到此处的浮夸纨绔,除了根能言善道的舌头外一无是处,偏厚颜无耻地将其视为无用的爱情的功劳。多的是可做和该做的事,却终日沉迷上的享受,似是有着泛滥的闲情。在黑云压压的情况下,拥有理智的人不会荒废时光纵情享乐,也不会目光浅短得看不见远方,更不会一味地把对自身的赞美奉承建立在贬低他人上。”
金穗花听得连连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它们虽因立下大功而来之前就被俄耳浦斯忘乎所以地赞美过一番,这群傲慢得几乎目空一切的冥府生灵却半点不领情,仗着只有那位尊贵的殿下能听懂它们的话语,在他们你侬我侬之际大肆嘲讽,不仅诋毁欧律狄刻的唇为‘艳俗得堪比掉进血盆的猪油冻’,还把圆浑胸乳比做‘旅人垂于腰际的破水囊’,就连俄耳浦斯都难逃一劫,被讽刺‘他就是靠那根小得可怜的细竹梗发起进攻的吗’‘独木舟驶入了汪洋大海’。
这对苦难夫妻对此一无所知,在热情满满的敦伦后,羞涩的红重返欧律狄刻香汗淋漓的脖颈。她撩起长卷如海藻的头发,与丈夫坐起身来,一边沉浸在偎依的喜悦中,一边温柔地注视着在微风里徐徐舞动的金穗花,这象征死亡与寂静的晦涩灰色竟也被染上了安宁:“快看,慵懒的歌者,它们是多么安祥美丽呵,似是在憧憬爱的脸庞。为何不再用能感动草木顽石的悠扬旋律伴随一曲讴歌,颂扬为你我重逢付出良多的它们,也莫将宝贵的诗情浪费?”
金穗花们集体打了个寒颤。
俄耳浦斯很意犹未尽地在她耳畔亲吻了下,扶她站起:“无需为至美添辉,无须为至德谱曲,毋用为至纯画衣。完好无损的衣裳不需要修修补补,镂句雕章绘不完广宇浩瀚,真要论披美戴誉的神祗,唯有那位被绿色生灵们仰慕倾心,表里如一地美奂无伦,却从不沾沾自喜的阿多尼斯可为自然的毕生杰作。”
金穗花们总算从铺天盖地的恶心里缓过劲来,恰好听到最后一句话,着实松了口大气,暗暗点头。
对这陌生的名字和丈夫慎重对待得堪称敬仰的态度,欧律狄刻颇感好奇,她清楚他侍奉的是酒与欢宴之神狄俄尼索斯,便先入为主地误认他是托了酒神的庇荫,顿时仰着头重复了次:“阿多尼斯?”
“忠实的友人是可羡的宝贵财富,每当危机迫在眉睫时,他总会出手相助。”俄耳浦斯笑容灿烂,揽着她的腰:“我愿在途中为你细说,但现在是时候启程了。去求见统治此地的威严可畏的陛下,恳请他放任我们回归人间。”
缪斯女神钟爱的子嗣自是美化故事的好手,在短短的路途中,俄耳浦斯暂且放下对阿多尼斯的担忧,将这段经历描述得绘声绘色、妙趣横生,成功将惧于求见冥王而郁郁寡欢的爱妻逗得笑逐颜开。
在没有明暗交替、宽广而死寂的冥土上漫步的他们,跟诸多有形无质、目光空洞的幽魂擦肩而过,在心含戚戚的同时,也不由得庆幸寻回了挚爱的自己不会成为其中一员。
一路上他们竟奇迹般地没有受到任何植物的阻拦:牡荆似通人性般落落大方地往上伸展,替衣衫褴褛的两人放了行;叶片锋利的草儿甘心弯下身躯,供他们伤痕累累的脚掌踩踏;河边的怪柳将垂髫收回,免得拦住他们的前路……
欧律狄刻走路微跛,因她的死是腿上被淬毒的尖牙所刻下的深印造成的,在亲眼见到这一幕后,她讶然地眨了眨眼睛,感叹:“哦天哪,这简直……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俄耳浦斯则在起初的诧异后,瞬间明白了会是谁的下令才有这等奇效,能让冷漠倨傲的植物们满心乐意地服从,除去那位神情冷淡,气息却比玫瑰释放的芳露更宜人的植物神外,再不会有这么心思细腻柔软,又真挚善良的了:“这定是阿多尼斯殿下的恩典。他的叮咛叫披着绿袄的追随者俯心悦诚服,飞禽走兽也俯首帖耳。这是他的翩翩风度,也是他的光辉美德。”
他并不知这只是个美丽的误会,植物神尚且自顾不暇,又怎能目光雪亮地洞悉未来的神秘面纱下的奥妙真容。它们之所以会捏起鼻子默契地给为其放行,主要是为了打发他们速速得到结果远离此地,免得又去不识趣地烦扰俊美可亲的阿多尼斯。
心怀感激的夫妇继续走着,乐者娴熟地抚着精巧的七弦琴,哀婉的旋律回荡在无尽的混沌中,叫浑浑噩噩的善者忆起前生种种,心如刀绞,泪如雨下;连生前无恶不作的罪人也心生怆然,被悔意蚕食;持着芦笙的宁芙自愧不如,甚至也陶醉其中,便沉默地退去,不来阻挠。
有惊无险地绕过审判的真理田园,呈现在眼前的是两条路,一条通往可怖的深渊绝境,一条则通往远离哀痛的极乐之所,他们做出的选择却是位于中间的恢宏殿所,那是万年不变的冥王居处。
“统治死之国度的尊贵陛下,请原谅我们的鲁莽——”
俄耳浦斯与浑身抖若筛糠的欧律狄刻一起跪下,手里仍抱着他珍视的琴,正犹豫着在诉求时是否要用乐声相和来博得同情时,一股熟悉的淡淡馨香像坠入浓稠墨汁中的一团白絮般鲜明清晰,钻入了他的鼻腔,他心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慢慢地抬起了头。
“阿……阿……”阿多尼斯!
预备出口的长篇大论,才刚开了个头就戛然而止。俄耳浦斯难以置信地大张着嘴,他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历经阻难,千辛万苦地得到拜见冥府之主的允许后,竟会在奢华的王座旁看见旅伴那光华熠熠的面庞!
跟乐者的情绪激动不同的是,阿多尼斯始终低眉敛目,表现得仿佛素不相识。
哈迪斯不着痕迹地侧了侧目,飞速地瞥了熟手而立的植物神一眼,又将无波无澜但极具压迫力的视线放回了俄耳浦斯身上。后者一个激灵,忙收拾好被震得七晕八素的情绪,再顾不得探究阿多尼斯是如何成为冥王的从属神的,把握住这个难能可贵诉求机会继续道:“我们之所以冒昧前来,不是蓄意打扰亡者的安息,也非扰乱严明的秩序,而是想求得一个希望渺茫的恩赐。生机勃勃的大地只是短暂逗留的居所,无边的冥土才是最后栖息的归宿,是善得赏赐、恶得惩治的公正审判之所,我们心存敬意,绝不逃避。”
“然而因曾受爱神的眷顾,我与可怜的欧律狄刻激起了爱的火花,并对被洋溢的爱情征服一事心满意足,可她却在含香吐艳的妙龄被毒牙夺走了呼吸,提早归于冥府。我追随她的步锺来此,只想知道她原本该得的命运为何;她心地善良,不曾轻视一草一木的性命;她忠贞不渝,不曾背叛珍视的婚姻与爱情;她虔诚纯洁,谨归守举,对信奉的神祗毕恭毕敬,准时献上贡品;陛下啊,若她过早的离世是命运女神的口谕,那我脆弱的爱情是否也被下了邪恶的诅咒?”
这份鼓足了勇气的慷慨激昂的未能叫听者的神情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正当俄耳浦斯心生绝望,准备携着快瘫软在地的妻子离去时,冥帝不感兴趣地闭了闭眼,竟是允诺了:“可以。”
这人能力不过尔尔,口舌倒十成十地随了华而不实的奥林匹斯,相貌又不赏心悦目……
留着完全无用。
☆、第十三章
欢天喜地的乐师夫妇刚携手离去黑暗的雾霾覆盖峰峦的国度,一脸恹恹的诸神之王便与那冷容肃目的王后,乘坐由神使赫尔墨斯驾着的、经四匹神骏威武的雪白天马拉动的两轮马车,联袂而来。
尽管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貌合神离的事实早已不是秘密,但对尤善逢场作戏的雷霆之主而言,想扮演得蜜里调油也毫无困难。在亦敌亦友、存在不小竞争关系的兄长面前,他很乐意将这不够正面的一点掩藏起来。
这时便亲密地牵起赫拉那因养尊处优而显得光滑细腻、却同时因矜骄的脾气而半点不讨喜的柔荑,体贴地扶着她下了车,又宛若无意地冲精神焕发的赫尔墨斯使了个眼色,示意其见机行事。
即便心里有着百般的不情愿,赫尔墨斯也唯有无奈地俯首退开,很快就隐没在了浓厚的深灰色雾霾里。
“我真诚可靠的兄长,统治无边冥府的王哈迪斯啊!”刚迈入殿宇的大门时,还没见到人,宙斯就已语调上扬地打起了招呼,朗声笑道:“为何总是钟爱闭门不出,频频拒绝我的盛情邀约?黑暗与财富并生,虽是得天独厚的富饶之所,却终日只有茫茫幽土上回荡的阴惨惨的幽灵与面目狰狞的梦魇相伴,绝非纵酒同欢的好地方。再审慎的辨析也会因疲惫出现疏忽,再勤劳的下属也会因无所不在的压力铸下过错,何必……”
当哈迪斯那一如既往地端坐在王座上、那森严可畏、冷凝肃穆的身影和美貌绝伦的植物神一起映入眼帘时,猝不及防下,雷霆之主不可思议地微睁大了眼,不知不觉地就消了声。
他最不想见到的一幕,到底是呈现在了眼前。
生而尊贵的冥王固然有着不容忽略的强大气场和英俊面庞,可辉映得胜于晨曦千百倍的阿多尼斯却注定劫掠走恋慕的目光,成为毫无疑问的焦点。
他不言不语地站在哈迪斯的侧后方,温驯的似一头依恋主人的羔羊,气质却隐约透着超然的贵气高洁,并不因不被赐予座位就自觉低微卑亢。
身形匀称而纤细,美丽精致的五官是大自然凝聚心血的精髓,让观者仅是看着就心生欢悦,是画技趋于完美的最好证明。柔滑得更胜雪莲花瓣的雪白肌肤是来自雪的馈赠,这却不是病态的苍白,始终有一抹淡淡的玫瑰粉带着阳春的真挚祝福,恋恋不舍地依在柔软细腻的颊上,仿佛是动情的羞涩,又似被蒸腾的热云。
墨绿色的柔软发鬓总被恋他至深的绿叶深情亲吻,线条美好的唇瓣是风儿如痴如醉的对象,清泉以被他饮用为荣,璀璨的珠宝见他后自惭形秽,鬃毛烈烈的雄狮怕惊吓他、只敢远远跟着,而不经意地投去的一瞥能叫被击中的宁芙欣喜若狂。
金黄的秋天乐于给他镀上华美的光晕,严寒的冬天则舍不得将他为难,因此他所走过的地方皆是百花盛放的最好时光,从不被冷漠的冰霜到访,只有化雨的雨云偶尔做客。
他未曾赐予过追求者馥郁的甜吻,更鲜少笑得开怀,尖尖的下巴上那洁白齐整的贝齿如被制于鲜红珊瑚下的素丝,是被浮云拦阻了视线的弯月,是被幕帏遮掩的佳人,尽管慑人魂魄,却矜贵地从不为人所窥见。莹莹水波含着的是熠熠且鲜活的黑珍珠,深邃而神秘,无论凝视着何处,这双美眸都蕴有脉脉含情的柔和,像是被潇潇多时的密语打湿的饱满皎月,也像夜幕中懵懂闪烁的星子、又如被敲打在燧石上的月牙刀激出的火光,叫人悄然沉醉,迷恋其中。
长而卷的睫毛忽闪着,转盼流转间泻出的绚丽霞光,无情的黑夜仿佛也要被化却,恨不能成为缠缚他的飘渺纱衣,一边亲近这美丽而温柔的少年,一边贪婪地独占雪花石膏铸就的皎洁躯体,所氤氲的浅浅馨香。
若是所有美好的事物也该被搜罗起来、统统归于神祗的管辖,那他便会当之无愧地被奉为美之君主。
清楚被派出的赫尔墨斯注定要百忙一场,惦念已久的美味糕点入了他人之口,宙斯在莫大的失望之余,目光毒辣地一眼便看出阿多尼斯还未被冥府真正羁绊住。
但以素来铁石心肠的兄长表现出的反常态度,就算是位于三界之王的首位的他,也无法贸贸然地挑战在对方眼皮底下夺人。
太可惜了。
娇贵的花应被采撷的手温柔放入灌注了清露的精美花瓶,远离一切污秽恶邪;纯洁的白鸽不该被凶猛的夜枭捕捉;恰似拥有稀世美质,纯若琥珀的少年,生来就应被强健的手臂温柔搂住,倾心呵护,再让多情的唇细细品尝,共享鱼水之欢,而不是被脑若顽石、不解风情的冥王当做普通使臣般随意奴役,哺以苦艾。
若是赫拉不在,他还可以试着开口索要,然而……
宙斯无比怜悯这颗蒙尘的迷人珍珠,勉力克制住遗憾,轻叹了口气。
极易醋海生波的赫拉的眼睛,起初也不由自主地被这灿若星辰的美少年惊艳得晃了一晃,即使没留意到滥情的丈夫那一瞬的失态,仍本能地升起了极大的戒备心。
在回过神来后,她迅速瞥了眼身旁的宙斯,没有错过那稍纵即逝的焦渴贪欲。
原来如此。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赫拉仍不由得心底一凉,唇角旋即勾起了冷冷一笑。她可不再是当初轻易被淋湿了的杜鹃鸟蒙骗的榆木了——以宙斯风流多情的本性,不消细想就明了坚持来地府的用意。更何况那份不好明着表露却依旧显而易见的垂涎,究竟针对的谁,可真不言而喻。
近日的甜腻温存带来的复燃死灰就此消洱无形,她一边隐蔽地怀着丈夫物色的新情人被兄长捷足先登的幸灾乐祸,一边不动声色地压抑着对这虽是低阶却美貌绝伦的植物神萌生的敌意,心念一动,微抬傲慢的下颌,语调习惯性地微微拖长以示天后的矜贵,挑拨的言辞信手拈来。
“手持支配三分之一宇宙的权柄、维持暗冥的井然秩序的尊敬兄长啊,看来一向和向来兴起无穷灾疫的爱情绝缘的你已与阿芙洛狄特有了纠葛,却不知是有顽儿厄洛斯射出的金箭作祟,还是那条珠光宝气的腰带的功劳?”
众所周知的是,阿芙洛狄特的金腰带有着魅惑人心的神奇力量,当她催动神力、灌注其中,那被迷惑的对象,便会无可自拔地恋上佩戴它的人儿。这也是她纵横情场、攻无不克的绝对利器。
至于厄洛斯,则是她与情夫阿瑞斯暗结的珠胎,也是名义上的丈夫赫淮斯托斯耻辱的根源。背生双翼的他自母神身上领了操纵爱情的神职。力气稍有不逮,便用膝盖抵着来弥补,那一根根小巧玲珑、乍看无害的金箭只听命于这软弱的小弓,根本不具夺人性命的力量,毫不起眼。
直到那被众仙女所迷恋的英气勃勃的太阳神被金箭射中心窝后,追着他平日里半点看不上眼的达芙妮翻山越岭,最后不折不扣地丢了个大脸,瞧不起那位无知幼童的诸神才算领悟了其中威力。上至身为万神之王的宙斯,下至不具情感的灰泥,都难逃带来爱情的金箭和激发憎恨的铅箭的蛊惑。
宙斯神色不虞,他清楚难忍半分来自情敌的屈辱——尤其她对自己的美貌不及阿多尼斯这一点心知肚明——的赫拉的用意便是煽起冥王心中的疑虑:哈迪斯如果当真动心了,那就难免怀疑是阿芙洛狄特妄图染指冥土的野心在作梗,对之冷淡;若是尚未坠入爱河,仅仅是几分好感,多半也会升起对阴谋的戒心,叫新晋为宠臣的阿多尼斯的处境变得万分尴尬。
他不喜赫拉信口开河地诋毁阿芙洛狄特和阿多尼斯的险恶用心,但转念一想,又念及植物神一旦被冷落,也代表他会更容易下手掠夺,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于是没有喝止她。
一方面被神王贪婪的视线寸寸打量,另一方面还被咄咄逼人的天后讥嘲暗指,阿多尼斯却恍若未闻,恬淡自若,又疏离冷淡,就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地上生长的无辜草木毫无关联。
始终不言不语的哈迪斯将视线从案桌上的纸莎草纸上移开,幽深的墨绿色眼眸冷淡至极:“赫拉。”
他的声线低醇有力,可这敷衍之至的反应完全不在预想之内,赫拉不禁一愣,还待再说几句,早在他们废话连篇时忍耐力便宣布告罄的冥王,在看清阿多尼斯容貌的那一刻便知晓了宙斯的居心,已经不准备再浪费时间在这喋喋不休的奥林匹斯的来客身上了:“说完了?”
赫拉微愕:“兄长——”
“达拿都斯。”
他不容商榷地微抬音量,丝毫不给面子地打断了她的话头,唤来一侧随侍的死神,下令:“领神王与天后去塔尔塔洛斯。”
竟是不悦到不打算亲自陪同。
宙斯和赫拉同时一愣,前者开始暂时抛却对阿多尼斯的企图心,转为盘算起冥王超乎寻常的重视里是否有利可图;自尊心极强的后者则被这份加诸身上的羞辱惹得脸部烧红;略知长兄脾性和极强实力的赫拉,对损了她颜面的哈迪斯倒无甚怨恨,反而对身为罪魁且亲眼目睹了这难堪一幕的植物神,越发地恨之入骨了。
“是,陛下。”
达拿都斯恭恭敬敬地鞠躬领命,而眼见着这素来冷峻的兄长此刻回护之意溢于言表,饶是再不情不愿,心思各异的神王夫妇也唯有悻悻地离去了。
阿多尼斯的腰杆一直挺得笔直,他能接受表面屈从于形势的自己,却不能忍受发自内心地抛却自尊的苟且偷生。
在赫拉饱含恶意的话语出口后,他本准备好以沉默迎接狂风骤雨,却不料这急转直下后的凶险局面,会以诡异的和风细雨收尾。
他探究地瞅了瞅背对着自己的阴司主宰,琢磨这连谄谀和挑拨齐出下都仍是无动于衷的维护是出自何意。熟料对方不知从何时起就不声不响地转过了身来,暗沉的瞳睛正直勾勾地打量着他,夹杂了些许漠不关心的随意,又有睥睨众生的倨傲。
阿多尼斯毫无防备地与他对上了视线,就像是被无尽的绝望深渊注视一般,恐怖的窒息感和压迫力铺天盖地地袭来,随时能将他吞噬。饶是他沉稳过人,也不禁顿了顿,半晌才道:“陛下。”
不光有涤荡心灵的美丽容貌,沉静内敛不聒噪,连声音也是极悦耳的。
冥王这么想着,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而从这张俊美却阴郁,表情匮乏得几称无懈可击的脸上,阿多尼斯纵是拥有颇敏锐的观察力,也无从看出……
这不过是一头懒洋洋的巨龙,在悠闲地欣赏叫他爱不释手的新宝贝。
☆、第十四章
负责带路的死神达拿都斯彬彬有礼,态度看似恭敬得无可挑剔,内心却是写满了不以为意的。
神王宙斯的心思,则早飞到了如何充分利用兄长对那美貌的阿多尼斯的感情来替自己谋利上,理所当然地冷落了脸色越发难看的妻子赫拉。
这心思迥异的三人草草地游览了一番塔尔塔洛斯的外围,连提坦的面都没见着,心不在此的宙斯便迫不及待地提早离去。
“为汲汲于名的奔走生命尽心尽力地降下死亡阴影的达拿都斯啊,”临走前,神王漫不经心地褒奖道:“你的残酷并非出于暴虐,刚正不阿亦值得嘉奖,正如去除腐肉需要锋利的刀刃,你割下人们发缕以带走其魂魄的用意是终结缠绵病榻者的啼哭,是叫善良者收到他们勤恳的奖赏,领面目可憎、恶贯满盈的渎神者接受永恒苦难的惩罚的忠诚使者,也唯有铁石般的心肠,才能叫恶徒感到恐惧,无法再溅泼邪恶的毒汁。”
达拿都斯扯了扯嘴角,低眉顺眼:“谢神王陛下。”
死神带着男性冷硬特点的英俊轮廓显然勾不起宙斯的馋虫,他的胃口已经被那反复策划都无法得手的美丽的植物神给牢牢吊起了,以鼻音轻嗯了一声,携着横眉冷目的赫拉离去。
不过……
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
死神打了个哈欠,终究没能捕捉到足够多的细节,不甚在意地放弃了继续探究下去,直接回去复命了。
此时的阿多尼斯,也未能逃过以茫然编织的圈套。
方才那位任谁都捉摸不透的冥王,在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后,毫无预兆地开口,将一切与冥界植物相关的神职都悉数地赐给了他——连半句解释都没有。
蕴能澎湃的暗冥神力随着冥府之主的念诵疯狂地涌入了身体,烫得几乎快要融化四肢百骸,扩开了原本偏窄的精髓,新的神格温柔地敞开怀抱、与旧的核心融为一体。
不过眨眼功夫,阿多尼斯便神力大涨,从连迈上奥林匹斯山都没有资格的低阶神,一跃晋升为可担任主神们的属神的中阶神,而且冥府的权限也正式向他开放。
这意味着,他以后就能光明正大地在冥土上让植物依照自己心意的那般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和开花结果了。
需要微动神念,就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冥土上生长的所有植物的状态和思维,它们本就对他有着懵懂的好感和信赖,在被大刀阔斧地消除最后一丝隔阂后,如今更是只剩下纯然的亲切和依恋,连身为冥王圣物、地位超然的水仙花和孤高的白杨,都不再与本性对抗,亲昵地向他软语问好。
就像突然被撒开了一张繁密的蛛网,叫人眼花缭乱,却又缕缕分清,不显杂乱,更不必向以前那样,刻意去接近和碰触才能听清绿色生灵的话语。
问题是连对神王都懒得搭理,施以冷言冷语的冥王,为什么要这么慷慨地对待一个无足挂齿的擅闯者?
“将爱丽舍与它连接起来。”
不待他从强烈的莫名其妙感里清醒,抛下这一句话的冥王重新埋首公务,直到植物神自行离去,都没再抬起眼来。
“……是,陛下。”
阿多尼斯稍微平静心情后,默默地咀嚼了这简短的交代,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下了。
“它”指的应该是由他创造出来的那片树海,阿多尼斯猜测着,不准备徒步过去,随手捉了一匹在金穗花间漫无目标地游游荡荡的无主黑马,又在花儿们饱含崇拜与爱慕的尖叫声中,轻松地纵上马背。
叶片们与风一起唦唦起舞,恰似因植物神在林间狩猎的画面美得激动不已、傻兮兮地挥舞着手臂的宁芙们。
阿多尼斯仍然是淡淡定定的,要是不慎错过了那泛红的可爱耳垂,还真会被蒙骗过去。
在目光雪亮的花儿们那可爱的吃吃闷笑中,这匹与主人失散的黑马起初很是不适应,前蹄奋力地刨着地面,想把突如其来的陌生负重强行甩脱。可极善马术的阿多尼斯毫无惧色,当机立断地俯身与之贴合,稍一夹腹部,它便本能地顿了顿,再一拍抚马颈,它调整了下神情呆滞的大脑袋,犹犹豫豫地往植物神所指定的方向走了。
它走出的路线歪歪扭扭,叫习惯了霍斯的他不甚满意地蹙了眉,可那被创造出的乐园大归大,离毗邻冥王主殿的爱丽舍有颇漫长的一段距离,连经四匹骏马拉动的车都要费上一段时间才能抵达,骑马总比步行要来得效率。
要用绿意把两者给完完整整地连接起来的话……
阿多尼斯认真地查看了下方才收获的神职,应有尽有到让他瞬间抛弃了这里会存在任何潜在帮手的侥幸,作为唯一的劳动力,不得不承认这将会是个棘手又艰巨的任务。
中阶神格果然不是白拿的。
阿多尼斯却暗暗松了口气,也没那么忐忑不安了,粗略算了算,预计若是全力以赴地去完成——也就是一日都不懈怠,不将神力用竭不停止的程度,大约也要耗上近百年的时光。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位地位崇高的婚姻之主今日受了些微的屈辱,多半会将他视作必除的眼中钉,宙斯对他的企图心也是昭然若揭的,更别说还有紧迫盯人地想要夺他性命的、妒火中烧的战神和纠缠不休的妩媚爱神等着见缝插针。
一旦现身在外界,他要面临的是数之不尽的追捕,在被淡忘之前,留守此地是最好的选择。
尽管跟在冥王身后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这短短半日,交流的话语更是寥寥无几,可阿多尼斯不曾有连起码的察言观色都不懂的鲁钝,很快就判断出对方相当厌恶被谄媚的言语奉承,对华而不实的花俏不屑一顾,偏好简洁利落。
传说中,冥王一旦驱着那几匹威势汹汹的骏马跨过旷野,手持镶着巨大宝石的权杖,冷酷森严地巡视领地时,时不时会高声呼喊巨马的名字,催它们更快地疾驰,每次出巡外界都将带走牺牲者的灵魂,留下绝望的泪水。
阿多尼斯有幸亲身体验了一回后,才发现这阴森恐怖的谣传里究竟有多少漏洞值得澄清:所谓镶满珠宝的权杖不过是一把黑沉古朴的巨大鱼叉,沉默寡言的冥王更不可能会‘高声呼唤’马的名字,也从不鞭挞疾奔的马匹,更是懒得替它们取名。
至于带走生者的魂魄,则是死神达拿都斯的职责所在。
——届时将圆满完成的任务成果献上,定然会比无益的奉承更让陛下舒展眉头。
植物神兀自在神游天外,还心虚着的金穗花们紧张地凑在一堆,眼巴巴地看着悠悠前行的他,祈求的细碎念叨在脑海里一波一波地回荡,可被仰慕的神祗却置若罔闻,冰若寒霜地直视前方,更别说是给予一个温存的微笑。
他对它们的诡计并不是毫不在意的,现在不过是给予小小的惩戒罢了。
可被冷落的金穗花们却感觉心都要被冷漠震碎了:“可怜的我们呀,”若说它们之前是雪覆般苍白,现在便是雪融的冬陆般灰败无光,一味悲叹:“狂妄的贪婪固然不值得怜悯,可没办法聆听那美妙如拨动琴的弦株的声音,也不被允许看一眼他的微笑,这般困窘与被弃置于悲凉偏僻的荒丘又有什么区别?他若是继续熟视无睹,汁液要被冻结,正值壮年的叶片也将枯萎,干涸的心灵无需再被晾晒,更不比被踩踏捣毁,也会在风中化作飞灰。”
将功折罪的提议火速被一致通过,在好一番议论后,它们一边可怜地啜泣着,一边齐心协力地将那被物色来的新坐骑驱赶过来,也不敢撒娇了,耷拉着脑袋将其献上。
一头眨巴着纯洁眼睛的幼象很快被团结的金穗花们推到了阿多尼斯的眼前,它半点不觉得自己挡了植物神的路,反而很不见外地绕着浑身冒着舒适沁人的香味的他好一顿嗅,长鼻子甚至还贪心地卷在了他的腰上,口里哗哗淌下的涎水闪闪发光。
阿多尼斯:“……”
见它这般色眯眯的胡作非为——不约而同地无视了它的年龄的金穗花们当场被气得呼吸不畅,追悔莫及地尖叫着“瞧这可憎的小偷!快来行使正义的刽子手,将那随心所欲的粗陋鼻子砍下!”而这庞然大物,叫木讷的黑马也开始不安地躁动了。
植物神扶着额,只觉头痛非常。
幼象却不知这些弯弯绕绕,只会直截了当地表示喜爱之情,在略一思索后,它无师自通地将骑在马背上的阿多尼斯以长鼻子卷起,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度,把他放在自己背上,欢快地叫了两声,不需催动地迈动了步伐。
它曾因出生后学会站立得不够快,追不上迁徙的大部队,不幸落了单。还没走多远又被尾随的饥饿鬣狗群团团围住,饶是竭力反抗,也被撕咬得伤痕累累,不久就断了气。
一醒来就被已经躺在河边了,它恐惧不已地茫然四顾,只有灰扑扑的长草,还有目光无神的游魂。它不知道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拼命站起来,一边惊喜居然一点都不觉得疼了,一边徒劳地继续寻找着早已远去的象群。
不会再有饥饿停下它的脚步,也不会有强猛的日晒叫它眼花目迷,可这也象征着,它踏上的是一条注定没有结果和尽头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它来到了一条与来时不同的河边,鼻腔仿佛痒痒的,流淌的水声对它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便忍不住将鼻子探了进去,猛地一吸,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不知情的它摄入了大量忘川的水,登时就把一切都给忘得一干二净。
金穗花们不好招惹成年巨象,一眼相中它的原因就是它够傻又够好欺负,结果事实证明,完全依循本能行动的家伙偶尔会更混账一些。
植物神所在的地方百花盛放,绿意怏然,春晖兴盛,黑暗中也亮如暖暖白昼,让苦苦寻觅着叫族群赖以生存的栖息地的野牛们蜂拥而来,追在矫健羚羊身后的饿狼与雄狮也接踵而来。
草食动物是夺走植物生命的元凶,与守护植物的阿多尼斯注定是天生的敌人。虽然有着从不射杀幼兽的原则,不过这也不代表,热衷狩猎的他就会对这试图亲近自己的幼象给予怜悯与厚待。
阿多尼斯运起体内被混杂了暗冥气息的神力,直指不远的前方的泥泞,夺目的绿光一闪,那处便凭空冒出了一株黑绿相间的嫩芽,精纯生命力的输入促使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兴旺起来,不一会就粗壮繁茂,在长得有几人高的时候,就跟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似的,挥舞着蔓枝把不明情况而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小象给困住了。
闹剧终于结束了。
阿多尼斯拨开缠着腰的那条已经不再剩下多少力气的大鼻子,不理眼泪吧嗒吧嗒地如雨坠落的小象,从蔓条的缝隙间走了出来,不忘吩咐忠诚的藤蔓,在他自己走开一段距离后再放开它。
马蹄踏过散发着刺鼻的硫磺味的帕里奇湖畔,又攀过陡峭的绝壁山渊,底下沸腾的熔岩熏黑了草鞋底。等他在远眺时能望见那似绿珍珠般镶嵌在灰褐色的土地上的树海时,也看到了那块不容忽视的庞大阴影。
再靠近一些,就看得更清楚了:一群通体雪白的大鸟正在不远的上空盘旋。它们振翅极其缓慢,体型大而修长,长颈优雅地伸展着,低调地融入了黑压压的涉鸟群,就像蔽日的乌云,盯准了树梢悬着的各自钟爱的硕果,和在潺潺溪水里嬉闹的游鱼,蠢蠢欲动地随时会扑下捕食,只是忌惮着吐信的毒蛇和锋锐的箭矢。
“向你道贺,魂不守舍的植物神。”
鸟类在树林上空徘徊着留恋不去本是常事,可阿多尼斯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还不等他细想,熟悉而戏谑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出现。他反射性地回头一看,只见手持盘蛇短杖的神使,正眉眼带笑地看着他。
“赫尔墨斯殿下,”面对这位亦敌亦友的主神,阿多尼斯心里既诧异又防备,表面却分毫不显,优雅地颔首行礼后,问:“这是?”
“稍等一下。”
赫尔墨斯说完这话,笑眯眯地抬眼看着那乱糟糟的鸟群,神杖蓦地一挥,神力凝聚而成的光团准确地击中了一头分外纯白美丽的鹭鸶。
只听一声娇软的惊叫,阿芙洛狄特的伪装形态被破坏,化回纯白裙裾飞舞的女神,自空中徐徐降落下来,轻盈唯美如一片雪白的羽毛。
“赫尔墨斯!”
唯有那凌乱的发丝和恼怒得不加掩饰的眼神,证明她不是表现出来的这般从容。
“瞧,”阿多尼斯面无表情,赫尔墨斯似笑非笑,语调是不复往日和善的奚落:“看来爱与美的化身太有闲情逸致,竟不惜隐姓埋名地潜入幽冥暗土,以丑陋的鸟身热情地觑觎起我畜牧的神职来。”
化为鹭鸶的美神本想用神力催动鸟群在阿多尼斯迈入森林前的那一瞬压下,好制造出混乱来方便她抓走心仪的美丽青年,不料赫尔墨斯会无端端地出现在这里,不妙的预感才刚起了个苗头,这狡猾的欺骗之神便眼疾手快地将她的伪装戳穿,叫她在猝不及防之下,差点当着心爱的植物神的面丢个大脸。
☆、第十五章
赫尔墨斯的诘问被阿芙洛狄特听在耳里,却成了另一个意思。
“诸神的信使,骗子与商人的庇护神,”明明是在向赫尔墨斯解释,那双会说话的明眸的视线,却始终是投到神情冷淡的阿多尼斯身上的:“哪怕是无眼又无口的小虫,也有权获得爱情的青睐,更何况是得天独厚的神祗。对美丽的人萌生爱意是一项与生俱来的能力,当它熊熊如火地烧灼过来,比瘟疫还要势不可挡,连我也无法贸贸然地出手阻拦!而本性之所以被称为本性,便意味着它合该受到斥责的豁免。”
“看看你唇上稀疏的青绒,恐怕就是不解风情所藏匿的地方。”她的言笑晏晏带着循循善诱:“在识得爱美妙一面之前的心往往坚如铁石,之后则软如蜂蜡。何必总跟我过不去,处处阻挠一个不过是被至美的阿多尼斯俘获的可怜人?若你愿助我一臂之力,我也愿为你奔走,寻来世上最美的人儿,不叫宝贵的时光匆匆流逝,白白淌走。要知道,象征青春与美丽的桃金娘丛散发着芳香,是品尝情人唇瓣滋味的祥和场所,而不是无趣地板着脸、强行在剔透的水晶里择出瑕疵的扫兴地方。”
作为司掌爱情的神祗,她无时无刻不以最婀娜多姿、娇俏神深情的一面示人,对追求心仪的对象的态度也总坦坦荡荡的,一往无前。从不怯弱地将示爱途中遇到的坎坷视作难以越过的荆棘,也毫不介意加入抢夺的战争,这份锲而不舍和诡计频出总叫她成为最后的赢家,发自内心地对爱情无意的阿多尼斯却是她最感到无从下手的一个。
再加上频频被这多管闲事的神使烦扰,她简直束手束脚极了,才不得不施以利诱。
赫尔墨斯安安静静地听她说完,忽地嗤笑一声:“连爱情都需他人赐予的无能者,又怎会感受到有值得称颂的独一无二遗留。最纯粹的美丽与甜蜜是自然纯朴的铭刻,而不是巧匠精心雕琢的功劳。以傲慢和权力灌溉的温床,能孕育出的唯有倦怠。你再贪婪也不该萌生将所有美丽都揽入怀中的妄念,鲁莽地折下玫瑰花苞的结果不是留存美丽,而是让它在剧痛中死亡,再精致华美的赞美诗句,对它而言也不会能与一滴甘美的露珠所带来的幸福相比。”
阿芙洛狄特冷哼,变脸似翻书地眯眼道:“看来你是要妨碍我到底了。”
赫尔墨斯不置可否地扬了扬唇角,两人视线对上,仿佛碰撞出了火花。
显然双方都无法说服彼此,阿芙洛狄特对众神使者所表现出的义正辞严既不以为然,又颇为恼怒,偏偏她的神力不如他的强大,真斗起来,还真奈何不了赫尔墨斯。一般情况下倒可以找情夫阿瑞斯相助,这回就只能默默咽下苦水了。
她受了这一挫,半点不显气馁,盈盈的眼眸微微转动,看向置身事外的阿多尼斯,这声乞求蓦地变得比蜂蜜还要沁甜,又婉转动听:“噢阿多尼斯,请看着我,亲爱的阿多尼斯。”
爱神不由分说地握住他软腻柔滑得更胜她柔荑的手,不顾他蹙起的眉头,言辞切切地诱惑:“听,我的宫殿准定比你能想象的要豪华舒适——”
赫尔墨斯悠闲地抱着胳膊,看似兴致勃勃地帮忙补充:“只可惜那华美的宫殿没一件装饰是出自双手最灵巧的赫淮斯托斯的手笔。当然也不可能寒碜,除了热情如火的战神会慷慨解囊,将修缮美神殿视为己任,还有富有的——”
“你这可鄙的、肮脏的骗子,”阿芙洛狄特恼羞成怒:“收起那如簧的巧舌,吞下搬弄是非的谣言,再把该死的唇给牢牢闭上,就像它们一开始就忘记被缝起来一般!”
赫尔墨斯报以一声响亮而嚣张的讥笑。
“殿下。”自始至终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阿多尼斯,突然使力挣开了被握着的左手,郑重地置于胸口处。
而随着他俯首的动作,浓密的长睫在白皙的眼睑下留下一片极动人的阴影,更衬得他轮廓深刻,气质高雅,叫阿芙洛狄特无法自拔地载入了迷恋的深海。
他冷静自持得像一潭无波的死水,丝毫不被爱神不惜下到冥土的执着所打动:“除非你用金箭的迷惑力来束缚我,否则是注定无法在我身上如愿的。”
他不知要如何做到足够委婉,在无损对方颜面的情况下表达清楚拒绝求爱的意思,好一番思来想去,最后也只拾掇出这坦白得半点不客气的说辞。
赫尔墨斯夸张地大笑出声:“可惜爱与美的化身忘记带上那手持金箭的宠儿,阿多尼斯,你现在只需要提防那条神奇的金腰带!”
“再说一次,让你给我安静!”阿芙洛狄特对赫尔墨斯横眉冷对地呵斥着,紧接着回身扑向阿多尼斯,嘴里念道:“噢——我狠心的情人!”
她的动作是鹞捕猎的迅捷,装作被击溃的伤心欲绝,鸽子兰般白生生的一对胳膊悄悄地搂住了阿多尼斯修长的脖颈,迫使他从侧对变成正对,这就成了雪白的牢笼。
她灵机一动地借了这胡搅蛮缠的威风和气势,以自己的脸颊碰触那凝脂般的微凉肌肤,温热的嘴摸索着去贪求那花瓣似的美好唇瓣,要用热吻去堵住绝情的话语。
阿多尼斯低头不语,垂下的眼睑叫她看不清眼底的神色,紧抿着的唇则暴露了他的不耐。
“我永远不会喜欢你,快走开。”
他厌烦地低喃着,以手阻拦她灼热的红唇,另一手使力将她推动。
她不甘示弱,收拢了臂弯,认真地将艳红的唇凑上去,虔诚等待一吻,半是撒娇半是嗔怒地埋怨:“那你将从我身上窃走的自尊还来。”
阿多尼斯冷冷地看她一眼,加大了推搡的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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