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世说·女相gl 作者:欢喜莲
正文 第2节
世说·女相gl 作者:欢喜莲
第2节
元帝本不喜垣祯的娘亲,对他也无甚爱意,及至称帝,垣容从白鹿庄中取回子生池水,男后诞下垣市,这才是元帝一生中最快乐的事。
元帝不仅以‘天市垣’星名给垣市赐名市,更以‘天市’为长公主封号,让世人见证了他对垣市独一无二的宠爱,而垣祯,只能远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天市’之称,足以表明了元帝已将晋朝的未来尽数放在了垣市身上,而垣市也不负此名,幼年时便显出聪慧的性子来,垣容回国最后的时日,也都尽数用在了这位备受宠爱的长公主身上。
垣容并未忘记垣祯的存在,但历经过这么多年,她知道后一辈的事,只能由她们自己去解决,她只是小心的对垣市提及了自己和元帝的过往。
垣市聪慧,立时便明了了姑母的意思,可惜的是,对于这位年长她十岁的哥哥,纵使她一直有心亲近,可垣祯并不领情,无奈之下,垣市只有去求元帝。
元帝欢喜垣市的懂事,对垣祯逐渐上了心,朝政之事渐渐让垣祯参与,也时常提及这一切皆是垣市的功劳,目的所在,自然是想让垣祯知晓垣市待他的好,想让这个儿子日后衷心地去辅佐自己的妹妹。
可元帝越是如此提醒,垣祯就越是讨厌垣市,但垣市的确在真心实意地待他,这一点,让垣祯十分为难,及至他发现了掖庭里的晏子鱼,他便时常跑到掖庭中去,躲开垣市的纠缠。
晏闻山一直对元帝过分宠爱垣市一介女子心有芥蒂,得知垣祯身份后,就想方设法地教习他,并为之出谋划策。
垣祯由此突飞猛进,朝政处理渐得元帝心意,对他也就愈发宠爱起来。
垣祯把这一切都归功于晏子鱼,对她怀有心意,可他不知道,晏子鱼只把他当成自己活得更好一些的某种条件,并未真心相许。
宫中病疫,晏子叔感染,晏子鱼只能去求垣祯,奈何元帝对垣祯的宠爱还不足以让宫中开启特例,垣祯无法,第一次去求了垣市。
垣市心善,一同来到掖庭将晏子叔带出去医治,岂料这一惹,竟惹得垣市感染病疫,元帝大怒,立时下令处死晏家人。
垣祯得知,吓得魂都掉了,急忙去找垣市。
垣市正是昏迷,垣祯狠心,竟以短剑割破了她的手指。垣市疼痛醒来,得知此事,立时着了最亲近的宫人去阻止,岂料元帝更为震怒,垣市不得不拖着病体亲自前去央求,这一场大祸才终于止歇。
祸事刚歇,晏子鱼便让垣祯带着自己在元帝殿外跪了一夜,才被准允前去照顾垣市。
拿晏子鱼的话来讲,垣市为救晏子叔险些搭上了自己天骄地贵的一条命,自己这条贱命去陪着垣市,是生是死,都理所应当。
自此,垣市与晏子鱼真正有了牵系。
而垣祯,也由此确定了自己一定要抵达王权顶端的决心,再不由自己因不能掌控在意之人的命运而害怕,那种及近自己也要死掉的感觉,他再也不想经历。
他去求晏闻山,而当时,夏朝旧臣还在,这也是他日后成功的条件之一。
☆、鱼戏隅(四)
晏子鱼又饮了一盏,其实她的酒量并不好,为什么要饮酒,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只是觉得心底需要暖一暖,缓一缓……
她并非一个依凭感情做事的人,神武政变,垣市避祸,她都未曾流泪,如今看了短短无力的两个字,多年的心涩那样自然地倾泻而去,是她自己也想不到的。
指腹慢慢抹去了眼泪,她仰了仰头,总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老了,就爱回忆,可一回忆,垣市就会在记忆中离得她更远,更远……
纵使晏子鱼生在一代名臣晏闻山膝下,她一介女儿身,仍旧只有姓无名。晏闻山对她是有几分心,但却从未想过予她名,晏家皆以晏伊唤她。
她守了垣市一月,垣市昏昏沉沉,醒来时,便抓着她的手不放。她觉得垣市手上有些力气,人定然好了很多,遂放下心,头一歪,搁在榻上就睡。一连睡了三日不够,之后几日,随垣市去园中接地气时,也时常走到哪儿就睡到哪儿。
这一日,垣市脸色沉沉地回了殿,也不知自何处置了气,闷声闷气地赖在榻上不说话。
自打垣市醒来,晏子鱼不知她如何打算,没有放自己回掖庭不说,夜中更需自己陪侍方能睡下,不过也好,垣祯再好,也及不上垣市背后的权势更甚。
晏子鱼凑过去,还未开口,垣市已牵了她的手就走。
“随我出去走走。”
“我会半路睡着,不多带几个人?”
垣市自来安静好学,脾性端庄,今日少见的不容人抗拒,让晏子鱼心底慌了一下,方知自己瞅上的这个靠山,原来比垣祯要难对付。
她思来想去地想怎么讨好这个摸不准脾气的新靠山,全然没注意到何时被垣市放开了手,倦乏感袭来,昏头昏脑地便不知跌在何处给睡上了。
再醒来时,日头昏黄,她眯了眯眼,迎着半挂的残阳去看,眼前是一片没有边际的鱼池塘子,莲叶田田,堆在某个角落挤簇生长,冒出头的几朵殷艳,瓣儿都不全,一半好,一半坏,盛着余辉的彤彤昏黄,朦朦胧胧的尽是不醒之感。
晏子鱼懒了一口心气儿,双手倒撑着座儿扶正身子,歪头抵在肩上,左腿搁在右腿膝上,足尖儿一点一点地晃悠,斜着角度一层层地瞥过眼前的重重宫阙,想着要到什么时候,自己才能逃出这鬼地方,才能得到自由?
这一想,便清醒意识到自己是跟垣市出来的,垣市呢?她正想四处找,却被一句温软的轻声阻止了。
“别动。”
垣市不惯和她说话,少有的几句言辞也自来冷清简单,无非是命令或嘱咐,好似自动无视了她对她的亲近示好。
这一句温软轻声从未有过,晏子鱼知道一定是在某处有了变化,才会让垣市变了一点儿惯常的模样,她猜不透,也想不明,但隐约觉得和今天发生的的一切有关。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怔怔地望着鱼塘的角落,一面是用心思忖,一面,则是听垣市的话,当真不敢动。
好在角落里并非无趣,戏鱼连连,红白交颈,晏子鱼一时走了神,想着自己若是那鱼,或许,会活得更自由一些。
日头沉下去的时候,晏子鱼又差点儿睡着,肩头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她回过头,只见垣市递了一张画卷来,人别着脸,似是不敢看她一般地躲藏着。
“才画的,还未裱,也用不着裱,你自个儿收着就好。”
垣市喜画,用心也巧,笔法不同旁人,能得她一画,任谁都要庆幸,不过,那个时候的晏子鱼是不知道的。
她怔然一愣,接过来就想打开,垣市立时弯身越过栏杆压住画卷儿的另一边,急道,“现在不许看!今日你回掖庭,回了掖庭再看!”
晏子鱼本坐在亭子外面的长栏上,矮着亭内几分,垣市这样挂着亭上栏杆凑下来压着,不知是急还是太急,一时几乎压了半个身子下来。血脉当时逆行,细嫩的小脸一下子窜了血红,天边的残红合着夜幕喑蓝映来,那张脸,忽地就格外深刻了。
晏子鱼僵住,眼前放大的都是垣市还未长开的眼眉,后面宫人看情况不对,生怕垣市掉下去,立时抱了她回去,两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垣市由着宫人理了衣襟径自离去,晏子鱼才敢站起,顺着路往掖庭走,一抬头,便被眼前宫人正收拾的案桌给空了空神。
她低头,望着手中的画卷,慢慢地展了开。
原是一幅斜卧图,图中的女子一身蓝衣,虽不是自己身上的浅白,晏子鱼却明白垣市看人更深,竟是连合适自己的颜色都给画了出来。
远处的宫阙层层叠来,半掩半失,一路而至浅塘,巧笔勾勒出角落的几支青叶红莲,唯独到了斜卧亭下长栏的女子处,一笔一描都显浓墨。
女子斜身小卧,一片姿态慵懒,肩头遮了眼眉以下,让人全然为那一双轻敛的眼吸引了所有心神。初见时,是沉睡,复见时,则浅睡,一笔两意,垣市的画工,足够见巧。
晏子鱼彻底呆住,她慢慢收起画卷,立在案桌空荡之地,缓缓转身,看往了亭下自己曾横卧的地方。
晏子鱼回到掖庭,就被晏闻山拎着在晏几声的牌位前跪下了,画卷藏不住,被晏闻山捡起一看,霎时气得眼睛都红了!
“孽障,孽障!”
晏闻山一边撕碎了画,一边冲了出去,再回来时,手上拿着沁过水的布条拧成的鞭,一鞭子打在了晏子鱼的背上!
“谁让你去照顾垣市的!你要去,你问过我没有!你当我是死了么,死了么!”晏闻山气不可及,晏子鱼却不明自己怎么就错了。
“祖父,垣市为救子叔染病,并且救下我们晏家一家,我去照顾她,难道不应该?”晏子鱼被一鞭子打得扑在了地上,咬牙忍痛道,“恩欠两清的道理都是您教我的,论错,岂非您有错在先!”
“你还敢诡辩!”
晏闻山周身发抖,一连甩了三鞭过去。晏子鱼不过九岁,心性再是坚韧,也抵不住这湿沉的布鞭力道,惨呼充斥了整个掖庭,让一群妇孺都堆过来围观,却是谁也不敢出言相劝。心软的,也只能是自个儿默默流泪罢了。
晏子鱼疼得眼前阵阵发黑,不仅是背上几乎被打断了的疼,更因垣市的画被撕碎的疼,再有的,却是对晏闻山的不忿。
“祖父,是人则知事,知恩,知情,我受您教导,不曾屈辱这几个字。您知事,不忿皓皇及柳州王女之合,您知恩,则不降晋!可您,知情么?可知柳州王女对您的尊敬之情,元帝对您的容忍之情,垣市长公主救下晏家一家的情分!”
晏闻山一愣,似是没有想到晏子鱼会如此胆大妄言,几鞭子下去,怒斥道,“什么是事?忠君护国为事!什么是恩,识人辩任是恩!晏家养你教你生你!予你晏家之姓,要你尊的是晏家之骨,这就是你生为晏家人被赐予的天大之情!”
晏闻山似是挥不动鞭子了,一甩手,瞪着晏子鱼道,“天地阴阳之合,她们两个女子算什么!万物以阳,晋也以阳,垣市一介女子,怎敢为帝!垣容容我,垣祁容我,难道不是因我晏家一门自夏而起的风骨?要我承认女子称帝,无疑是扒了我的骨头,我拿什么立于天地之间,他们!又凭什么敬我容我!”
“垣市救子叔,那是垣祯去求的!顶天立地的男儿去求女人,你还看不出垣祯对你的情意?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知情!”
晏闻山越说越急,面目扭曲而狰狞,走来走去的像是一头狂躁的野兽,“这幅画,这幅画是什么时候画的?你和她,你和她搅在了一起,搅在了一起……我打死你,打死你!”
他慌慌地去捡鞭子,刚捡起来要打,人忽地面色一白,捂着心头倒了下去,一群妇人慌忙扶住了他,哀哀戚戚地哭成了一团,晏子鱼勉强撑起来,孱弱道,“让人去找垣祯。”
有人跑了出去,剩下的,全在慌慌乱乱地咋呼,晏子鱼浑然不觉,一点儿一点儿的把撕碎的画揽起来,兜进怀里,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鱼戏隅(五)
作者有话要说: “一笔丹青画朱尘,两生紫宸望黄昏,遥观灵台谁人与,斜看莲泥鱼戏隅。”
“公主睡下了,晏姑娘请回。”
眼前的宫女一直不大喜欢晏子鱼,殿内的灯明明亮着,她却睁着眼说了瞎话,晏子鱼觉得自己火烧火燎的,再也撑不住地跪了下去。
宫女虽然想为难一下晏子鱼,却也不敢当真做的过了,见晏子鱼脸色不对,又是一头跪下去,头都撞地上了,连忙扶着她,回头道,“公主在作画,你禀报的时候小声一点儿。”
后面的宫女点了头,进去了。
这宫女揽着晏子鱼,发觉她整个人烫得厉害,背脊上湿糯糯的一片,小心的看了一眼,发觉都是血,便不敢揽着她的背,滑到后颈上,掐了掐她的人中。
晏子鱼悠悠转醒,对着宫女笑了一笑,兜着的画一摊开,没什么声气儿道,“我来还长公主的画,没别的事儿,麻烦你转告公主,我啊,想不明白,还有,对不住,把她的画儿给弄碎了。”
晏子鱼说完,将碎画给抖尽了,人撑着往回走,宫女这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好在殿内来了人,不是长公主还是谁?
垣市立在殿内,披着薄衫看了看地上的碎画,脸色变了一变,抬头见步履踉跄的晏子鱼背后都是隐隐沁出的血迹,脸就更白了,“叫太医!”
晏子鱼本想回头看一眼垣市,垣市已经冲到了自己面前,一脸强撑的冷静,“你别走了!”
说着伸了伸手,似乎想要抱晏子鱼,却是一幅不知道该怎么碰她的样子,“我没遇见过你这样的状况,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你得停下来,我让绛青扶你进去,等等太医就来了。”
晏子鱼立时注意到了垣市没有以尊称自谓,浅浅笑了笑,“你别着急,掖庭中什么苦没吃过,不过是几鞭子,我还挨得住。”
这一句‘挨得住’碎的没有音气,人也倒了下去,垣市忙抱住她,宫女跟着上了前,一揽怀地将晏子鱼给趴着抱了起来。
醒来时,天光浅白,晏子鱼趴在软枕上,熏香缭绕的,让她惶然以为是梦境,微一侧首,便见一人倚靠在床头,微蹙着眉心,显然睡的并不安然。
晏子鱼将垣市细细打量了一番,才轻轻扯了扯垣市的袖子。
想来是麻了小臂,垣市啪地一下子滑了下去,磕到了眉头,轻呼一声,迷瞪瞪的样子让晏子鱼笑出了声。
“我占了你的床,这就下去,你让人换过锦被,歇一歇吧?”
垣市揉着额头,抿着唇瞪了晏子鱼一眼,“敢情长阙殿我还找不到第二张床了?”
晏子鱼无奈,低道,“过来一点儿。”
垣市不解,还是小心地凑过了一点儿距离。
晏子鱼张开右手心,凑到唇边呵了一口气,往垣市撞到的额头去凑。
垣市一退,更加狐疑。
晏子鱼笑着解释,“这样消痛。”
垣市闪了闪眸,依言凑过来。
晏子鱼小心地给她揉了几下,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好了一些?”
垣市点点头,乌墨的瞳子安静地看着晏子鱼。
时光便漫长起来,什么时候缩回手的也不大清楚,只听得垣市淡唇轻道,“那我这样给你揉揉背,你是不是也会不疼了?”
晏子鱼哑然,失笑地赖回枕上,“那样的话,我定然会死了,疼死的。”
垣市敛了眸,挨在榻边,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谁会打你?还打得这么狠?你这么好看的人儿,连……”
“好看?”晏子鱼不解,随即道,“公主的画…对不住……”
垣市似是想起什么,猛然一睁眼,直直盯着晏子鱼道,“你说你不明白?不明白什么?”
晏子鱼安静地看着垣市,轻道,“公主为什么要为我作画,为什么又要我回掖庭,为什么…昨日突然就变了一个人似的?”
垣市低眉,恹恹地反身倚在榻边,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些话,我从未与旁人说过,你听了,记着也好,忘了也罢,都不要看做笑话。昨日也不知怎么中了邪,见你睡得好看,就画了下来。可能是跟我不大开心有关,也就对你的淡然雍雅生了羡慕,羡慕你能够简单的活着,不似我,走到哪里,人人对我都是名面恭敬,暗中,却总是嫌弃我的。”
“嫌弃?谁敢嫌弃公主你?”
晏子鱼从未想过贵为长公主的天之骄女会如此想自己,心头震撼之余,也多了那么一丝自己也不明白的难过。
“你都说了一个‘敢’字了,难道还不清楚其中缘由?”
垣市轻道,“你是个聪慧的人,也知时势,你待祯哥哥好,不过是看在他能够帮衬你一二,让你们晏家在掖庭过的更好一些。”
“你?”晏子鱼讶然,全然想不到垣市早就把她给看个清楚了。
“对,我很清楚你的目的,所以你对我的示好我都视而不见,也很清楚你看重的是我的地位,但是,我并不难过。”
垣市的声音更轻了,“容姑姑殁了,我很多话都不知道和谁说。你知道么,昨日父皇告诉我,他要立我为皇太女,将来执掌这大晋的江山。可我明白,单是立我为皇太女这一条路就不好走,杀谁贬谁,虽是父皇的一句话,但其后的牵扯不仅仅是人命,更是明面暗中的权利之争。父皇的江山是容姑姑和皓皇打下来的,我想容姑姑走后,他心下总是不安的。着急立我为皇太女,一来是稳固朝政,二来,也是自私地想要证明,他的一生,和姑姑的一生,虽然不同于大部分人的异性之亲,但仍旧是来过的,并且曾经站到过世间万人的顶端的。”
从七岁的孩童中听到这些抽丝剥茧的话,晏子鱼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干涩道,“那你为何同我说这些话?”
垣市轻轻笑了一句,尚有孩童的稚嫩,更多的却是不同孩童的深沉,“其实我也不明白,你这样的人,历经过掖庭的冷暖,为了自己活得更好一些,什么肮脏手段都使得,宫里的人和事,我都明白,对你,也就自以为的了解了那么几分。”
她忽地断了声,像是不解什么事,渺渺轻道,“可你不知道,我一个人走了一圈回来,不见了你,去寻你的时候,在残阳余韵下见到小睡的你,心底是怎样的感觉?也就十分奇怪你这样的人,怎会有那样自然的睡态,好似什么事你都可以做,什么脏水都可以淌,但做过淌过之后,你还是你自己,还是那个……”
她转过头,有些迷惑瞳子凝视着晏子鱼,轻道,“还是那个什么也不沾染的人……”
晏子鱼全然想不到自己的一时失神懒睡,竟会让垣市看到了一个别样的自己,但她口中的人,当真就是自己么?
她尴尬笑笑,“公主说笑,哪有那么神奇,定然是你看错了。你说的对,我的确做过很多不齿的事,包括对垣祯,我都是在利用他,以及见到公主你,都是这样打算的!我这样的人,迟早有一天会为自己做出的事付出代价。像宫里的每一个人一样,一旦进了宫,要么是死在那个不知名的角落,要么就是被人抬在车上,随意丢了那个乱葬岗,魂儿也就一直飘在那乱葬岗中,转世都转不了。”
垣市摇摇头,起身走到案桌前,取了一幅画过来,摊开了在晏子鱼面前,淡道,“不是的,你与他们,的确不一样。”
晏子鱼渐渐张大了眸,眼前的画,让她一瞬间如临了昨日初醒时的画面,连心中思忖怅然的念头都如出一辙地冒了出来。
垣市的画,把晏子鱼的一份随意不拘描摹的更深刻了一些,让人一眼,就可明见画中那个双手后撑,歪着头搁在肩山,足尖儿一翘,斜坐在长栏上的蓝衣少女,是如何以敛眼撩着身前鱼塘一隅中交颈嬉戏双鱼的倦然,摆出了一个自我不拘的风流姿态来的。
明明高墙在侧,深宫在远,余霞暖然的红蓝映折之中,少女的心,似是早就飞到了宫墙之外,畅游了一番龙游深海的肆意快然。
晏子鱼眼前渐渐模糊,后来所想,这是她情动之初,情动之后,方知再没有谁,能同眼前这个七岁的天之骄女一般明白自己。
“一笔丹青画朱尘,两生紫宸望黄昏,遥观灵台谁人与,斜看莲泥鱼戏隅。”
垣市再度轻了声,“这是我在当时做完画,见你起身时,脑中唯一想到的。我撵你回去,是肯定自己会睡不着,用来做此一画,再合适不过。”
“此画留白,等你题字,可否…告知我你的名字,我好让人刻章来?”
垣市的低语温柔的像是梦呓,晏子鱼咬着唇角的破碎哽噎,一字一句地掏着心。
“晏子鱼,我叫晏子鱼!”
☆、君与臣
册封皇太女后,垣市忙碌起来,晏子鱼虽未得什么明诏,可往来宫中各地,已无人阻她,当然也就听见了各种流言蜚语,无疑是说她仗着长公主的势,以往在掖庭中的狠辣手段,将会更加明显起来。
她瘪瘪嘴,冷笑过尔,垣市尚且能劝元帝不惩当时力阻其封皇太女之人,她又何必与那些人计较。
晏家妇孺之辈常年被晏闻山的男子之势欺压,早就没了锐气,无人说话之地,晏闻山又是个死倔脾气,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性子,何以让晏家在掖庭中安然?
若非那些人克扣太狠,两个幼弟难养,她才不会以牙还牙,咬人作虎!
垣市虽忙,对掖庭仍有照顾,元帝本来就狠不下心,自然乐得垣市此举,为的是让晏闻山承垣市的情,可惜这老头子依旧倔强,不仅在垣祯之事上更加用心,更是暗中调动起夏朝旧臣的余力,一面倒的往垣祯处寻求来日依靠。
垣祯本就有心,暗中结党,垣市早知,碍于垣容死前交待,不想把这些事捅到元帝面前。而元帝暗中也知,不显声色地放任,一面也给垣市准备了后招,不过是想让垣市亲自经历过帝王家的必经之事,再不要无谓心善而已。
一大早的为朝上的一堆乱事吵吵,垣市心烦,又不敢明显表露出来,天知道她长阙殿里有多少个眼线,卸下朝服换了箭袖武服往校场去了。
晏子鱼懒睡醒来,读了几页书,估摸着垣市该下朝了,从偏殿往正殿里寻,为降红拦下,一问,扭头也跟着去了校场。
转角一打眼,垣市一身青衣箭袖,长发高束,剑招凛冽,端地英气,晏子鱼抿唇莞尔,坐在上座,懒懒然地看了起来。
看了一会,垣市忽地一撒剑,厉声叱道,“让你们几个尽全力,却都是些花招无用,当本宫眼瞎,还是有心糊弄!”
陪侍的校尉个个儿跪下去,忙呼不敢,垣市更气,一脚踢翻一个,“滚!”
晏子鱼放下茶盏儿,捏来干净的棉锻,走下座,俏然叫了一声,“阿市。”
诺大的大晋皇城,除了元帝,以及垣市早逝的父后,也就只有晏子鱼敢这样叫上垣市了。
垣市回身,脸色缓了缓,收身走了上来。
晏子鱼迎前,擦了垣市额角的薄汗,温顾道,“你躁了,说说,今日又是什么事?”
垣市嘴角一撇,往座前儿赖下,抿了一口温茶,似是嫌弃苦了,一皱眉地给放下了,压着声气儿道,“今年的茶全废了!”
“是南边的,还是东边儿的?”晏子鱼没有落座,侧步走到垣市跟前,拉着她起来,“你刚撒完气,别坐着,走两步,缓缓才好。”
一句‘撒气’,垣市也知自己失了态,安静下来,牵着晏子鱼的手,顺着校场廊下缓步走了起来。
走了一些时候,垣市的心气儿才算平了,跟前儿也没了什么人,才小声地开了口,“子鱼,你说我让着他,对还是不对?”
果然是和垣祯有关,晏子鱼心底掂量了一下,道,“与亲族,让与不让尚且有个底线,与君与臣,便不存在让与不让之说。事事从权,观的是大权大局,你让,让的一方百姓之权,与个人私权来讲,孰轻孰重,该是要放的清楚才好。”
垣市哽了哽,脸色更不好。
晏子鱼立定垣市身前,双手握住她的手,温顾而笑,“阿市,我知道你尊王女之言在先,但你尊皇太女这三年,也该看得清垣祯他的目的。我每隔三月回掖庭受罚,一来是想让祖父明白我仍然尊敬他,二来是想告诉他,即便我尊敬他,但我,还是我自己,我有我自己的决定,我有自己的心意和人生,这一切,不该是晏家一姓就能束缚我的,同样,你也是。”
垣市叹气,“广陌微生家根基太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如今支持祯哥哥,上贡的茶走到路上,就被劫了,那都是我的人,他们死的惨,我又不能抚恤浅了,一来二去,我手上的钱也不多,更不消说还有风原城中这些新提拔的人,各种赏赐,都要把人掏空了!”
“事情肯定不会出在广陌的地界,这样算来,河南道上也有他的人。”晏子鱼牵着垣市走起来,“你要担心的不是钱,而是人。但这人呢,也得以钱养着,否则做起官来也没什么意思,所以这事儿,你还是得从钱查起。”
“你的意思是让我转移视线,把此事从劫贡变成查贪?”垣市亮了亮眼。
晏子鱼点了点头,“广陌钱财丰盛,自然不会出现因财劫命之事,但出了广陌,一切就有说辞,河南道临界广陌,却是出了此事,那下面的人定然过得不好。民过得不好,定然和父母官有关系,这样一来,关键在何处,一目了然。此事查下去,说不准的,线头就扯开了,至于扯到哪儿,却是由你说了算。”
垣市一笑,抱着晏子鱼转了一个圈儿,不料晏子鱼一蹙眉,横着垣市道,“要晕了。”
“好子鱼,就知你有法子。”垣市将晏子鱼放下,兴致然然。
“别高兴的太早,虽说是查,你手中可有可靠的人去查?”晏子鱼捋了捋垣市微散的发,望着这个比自己还高一点儿的人,满心的都是能替她解忧的欢喜。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未细想。”垣市皱了皱鼻头,一片俏然,显然不是很担心,浅道,“除却你祖父给调动的夏朝旧臣,祯哥哥这几年也启用了不少新人,你祖父识人准,留下来的都是好手。而我那些人,多半是一些空篇大家,饶舌的功夫不错,可实际处起事来,总还是欠了火候,若要动真,还是得动用父皇那边的人。”
晏子鱼点头,“你想得很清楚,那我就不担心,但此事,还是建议你,各取一家。”
“各取一家?”垣市想了想,“父皇的人一直持观望态度,祯哥哥的人进来的话,自然会百般阻挠,这样一来……”
垣市忽然想到什么,眸底闪亮,笑道,“我明白了,三家之人,你是要我通过此事来判定父皇之人的态度,再者祯哥哥的人若百般阻挠的,定然会露出马脚,而我的人,则会经过此事得到锻炼,怎么个结果,都算我赢!”
“所以此事,你还要争第四家!”晏子鱼也笑,凑近垣市跟前儿道,“阿市自来聪慧,可猜到谁是第四家?”
垣市眸底一转,轻俏了然,“为君者,为的不过是民心,这第四家,自然是民心。劫贡之事,死者难安,死者家人也难安,是为民其一,河南道再遮掩的好,总有那么一两处不公之事,此是民其二,再三者,临近广陌,广陌之地的民心,也还得观上一观。”
晏子鱼欣然,“阿市,你一定会是个好君主!君臣民,三者之众,缺一不可,此事之后,你若能得民心一二,那么接下来,就可以动臣了。”
“怎么讲?”垣市彻底讶然,全想不到晏子鱼连后算都想到了。
晏子鱼牵着她的手,走到廊下,望着先前的校场,轻道,“方才与你练剑的陪侍你可还记得?”
垣市疑惑,抿了抿唇,冷道,“他们都是些技击好手,但总不与我认真对剑,我又何必去记得他们是谁!”
“这就对了。”
晏子鱼回首,懒道,“他们不与你认真对剑,是因你是君,怕伤了你,你不记得他们,是因他们对你无用,君与臣的关系,该是这样么?”
垣市不语。
晏子鱼捏捏她的手,道,“阿市,一个好的君主,有能力让臣下敬他,也有能力让臣下指正君主的错处,更有能力鞭策臣下变成一个合格的臣子。君臣之间,都不是完人,而是相对的补缺相依之人,若为君不德,臣下失敬,那么君臣之间就会完全断了补缺联系,最终苦的,是民。民心失,臣则不臣,君也无君,三者离散,国也不国,复而往来,谁也不会安宁。”
“你要动的,是选臣之本,而非以钱财为养,非以皇太女的身份诱之,而是你自己的本身,能够让他们尊敬你,衷心你。”
晏子鱼一笑,抿唇淡然,“但人人皆有欲望,皆有生存之道,有些人求财,有些人,求名,还有些人,求自我成全,你要懂得,如何去辨别,如何去引导,如何最终将万人之相,皆引与你处,明白么?”
垣市惊怔,放佛不认识晏子鱼一般,低道,“子鱼,这些道理,都是你祖父教的?”
晏子鱼歪歪头,盈然凝视着垣市,“有些是,有些则是我站在你的角度去想的,我啊,心底有你。”
☆、父与子(一)
垣市感动,正要说话,晏子鱼却敛了敛眉,沉道,“阿市,有些话,我可以说,你却不可以。”
垣市蹙眉,疑惑地望着晏子鱼,晏子鱼淡淡笑笑,牵着她的手往回走,“你一身汗的,廊下风吹久了不好,回去洗洗,歇一歇,我也该回掖庭了。”
垣市却不依,一步拦在晏子鱼身前,“什么叫你可以说,我却不可以?你心底有我,我心底也有你,难道我还就不能同你说上一句了?”
“其实,我方才那一句情动说来,已经晚了,你说与不说,也没有区别。”
晏子鱼一挽垣市手臂,贴着垣市身侧,微微仰望垣市,娇道,“阿市,早上起来,我还没用过早膳,好饿。”
垣市见晏子鱼一门心思的要躲开话题,便不好再问,反正她总能问出来,但眼下吃亏,她也不能不摆个姿态来,闷气道,“我用过了。”
“那你陪我再用一点儿,我要回掖庭了,要挨鞭子的,你就不可怜可怜我?”
“鬼才可怜你!”
“我昨夜有偷偷煨了粥……”
“晏子鱼,你好讨人厌……”
好容易等垣市小睡,晏子鱼临出长阙殿,还是嘱咐了降青去请垣市的先生李大人,一股脑儿的把早上提到的几个点子简单的给降青解释了一下,让她一定要告诉李大人,省得垣市醒来,这李大人又瞎掰扯不到点子上,惹得垣市生气是一,二来,是拖不住时间可就不大好了。
就算死,她也不想给垣市留下不好的画面,最好是,就像宫中某个人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了,没有人问,也没有记起,这样,垣市至少不会难过。
李大人年近九十,全名李林道,人却一点儿不糊涂,精神好的很。他门生多,纵有几个不成器的,但大部分还是往垣市这边靠。早上几个点子下去,老头子定能寻思出一个合适的人选。何况他与元帝的一帮老臣交情不差,平日里多说个几句,对垣市都是好的。
老头子脾性有些怪,有些迂腐,但对某些事却是看得开。君臣之礼,门阀世家他看得很严格,但对同性之事却看得很淡。
拿他的话来讲,世有所存,一定有其天因地理,但正因此,彼此之间的关系就更要摆正,君是君,臣是臣,民则是民。一应各俱,就该如体内的五脏六腑,应有自己的位置和作用,不可逾矩,也不可胡乱作用,否则就会生病,就会乱了血脉之行。
有此一理,老头子对医道就格外上心,年轻时,就爱在太医院厮混,朝政之言,也爱以医道言及,但也因此,人人私下都颇信他几分,时常去和他说说自个儿哪里又不顺啦,哪里又疼了,一来二去的,他倒是比太医院的太医看症看得更准。
时日久了,他又是个爱凭喜好,口没遮拦的人,遇到正直的大臣则好言好语,遇到不顺眼在朝政之事争执过的大臣,则会一阵见血的指出其症,弄的旁人人前尴尬,背后暗骂,但又不敢真的拿他怎么办,毕竟他是当年垣容一手提拔上来的,元帝也爱和他嬉笑论道。
没奈何,明里暗里在元帝面前碎嘴的人多了,元帝不好办,偏又舍不得他,索性把他弄到宫里教垣市。一来是他的道理的确剑走偏锋,垣市也本有自己的性子,这样一教,没准儿会教出个不一样的帝王来。
二来是元帝知道李林道眼睛尖,宫里的人和事总让人防不胜防,垣市但凡中了什么招,李林道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样也不怕有人以慢性手段来对付垣市。
三嘛,是元帝的私心,光论嘴皮子的事儿来讲,他在位近二十年,能与他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他留着这么一个人,不时的拌拌嘴,还能够知道自己错在哪儿,还能够有那么一些本心所在。
男后去的早,垣市都还未满周岁,后宫清净,多半也是李林道的功劳,当然,依旧是从什么体虚内耗来讲的,让人不服都不行。
垣市身边儿除了垣容,没见过其它本该亲近的女子,远远见过垣祯的母亲,只觉那个女子可怜的紧,纵使一身华服,也没什么精神气。偶有的家宴上,她看元帝淡漠,连看垣祯,也都是淡漠的,席间早早退去,似乎都不曾看垣市一眼。
垣市眼中,便只有了垣容,故而一骨子的脾性也秉承了垣容的性子,端正而克己,对什么人和事都认认真真,心思通透,想说就会直接说来,不想说的话,随风清淡的理也不理。
她一开始对晏子鱼就是这样,所以晏子鱼欺她,她并不难过,无非是奇怪自己为何要晏子鱼陪侍才能睡下,留晏子鱼在身边,也只是单纯的想要保护垣祯在意的人而已。
园中小睡引来的情动是她自己想不到的,但随后见到晏子鱼的另一面,她觉得不亏,所以和李林道说起晏子鱼的时候,李林道很明显的发觉了垣市克己之下的真情微漾。
李林道小心地试探了一下,就试探了出来,不过见过晏子鱼之后,李林道觉得没什么不好,毕竟晏子鱼来了之后,垣市以前那些憋住的话都敢说出来了,甚至都敢和自己争执己见了。元帝见了,还以为是自己的功劳,乐呵呵地参与其中,三个人一并吵得不可开交,完了又一起笑。
所以听到降青的一番嘱咐之言,李林道一面往长阙殿走,一面嘱咐降青去掖庭盯着,他觉得晏子鱼有些不对劲。
降青依言而去,李林道却真心寻思起晏子鱼提到的几点,心想这一番论下来,定人定事,铁定要数个时辰了,晏子鱼把垣市困在自己身边,到底要做什么呢?
安排好一切后,确定没什么遗忘,晏子鱼开始往掖庭走,走着走着,就怪起自己和垣市论事就论事,做什么就扯到了情·事上去。
不过当时自然地说出那一句话时,她很欢喜,欢喜地压过了随后而来的惊怕。
垣市身边不仅有各方的眼线,最重要的是元帝的眼线,那一句话,元帝肯定会知道的,那么接下来,晏子鱼要面对的,不仅是祖父,还有一国的帝王。
元帝是个合格的父皇,单凭他容忍晏子鱼在垣市身边出入就很清楚,但晏子鱼不清楚元帝把自己当成垣市身边的什么人。
不管是什么人,那一句话已经完全触及了元帝的界限,他一定会来找自己。
怎么就那么蠢呢,晏子鱼懊恼极了,最大的可能,是她会死,会再也见不到垣市,而那曾经想要逃出这里的愿望,也再不会实现。
她急急走了几步,猛地一个转身往回走,她还有好多话没说,还忘了嘱咐降青告诉李林道要找一个会赚银子的人,她忘了很多事,很多很多关于垣市的事……
一路转过,远远见了李林道的影子,她便停下了,才猛然责怪起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垣市是未来的帝王,她身边,不该有软肋!
这根肋骨,若不是自己拔去,迟早有一日,也会为别人拔去!
元帝定然是这样想的!
☆、父与子(二)
“晏姑娘,请吧。”
晏子鱼闻言回身,见是元帝身边的章公公,莫名就安了心,似是预知了结局,方才的慌乱,反而就安定了下来。
晏子鱼对章公公行了礼,跟了上去。
晏子鱼并未从章公公的脸上看出什么可靠的情绪,不过想从章公公这样的人脸上看出什么情绪也难。一个能把对元帝的心意藏了数十年,从少年到阉人都陪伴着元帝的人,还能从脸上看出什么来呢?
一路绕行过廊,晏子鱼以为是去往乾元殿,未料是往男后曾居的凤翎殿越走越近了。元帝在此见她,不由得让晏子鱼多想了一些,毕竟元帝对男后情深,是世人都看在眼里的。
进了殿中,糜香熏人,晏子鱼拧了拧眉,章公公将他引到内殿门口就停下了,晏子鱼一个人踏了进去。
越往里走,糜香就愈浓郁,几乎压迫人的意识,晏子鱼有些昏沉,也不敢打量,一路低头而进,径直跪在了龙榻帷幕前的地板上。
“朕记得,你不曾有名。”元帝在帷幕后坐起,透过帷幕的昏黄看着跪伏在地上的晏子鱼,“也听阿市唤过你…子鱼?”
晏子鱼听得元帝念及垣市之名的温和慈爱,心头缓了一缓,“是,子鱼,晏子鱼,非晏家赐名,而是我以皇太女之画,为自己所名。”
“你在阿市身边呆了三年,性子愈发张扬了,连尊卑高下也不顾了么?”元帝显然注意到晏子鱼未以合适的称谓自称。
“非子鱼自性张扬,而是不知如何自称。”
“哦,说来听听?”
“晏家获罪,本该以罪臣自称,然子鱼有幸,得皇太女有见,听上几句谏言。可未至明诏,自不该以臣居之,而纳谏可用,所行实事,与臣无异,功过之间,不知如何取衡,如何自称。”
“好一个不知如何‘取衡’!”元帝撩开帷幕,直视晏子鱼,“你抬起头。”
晏子鱼依言抬起头,屏息凝神,不敢有失分毫地迎上这个大晋顶端的男人。
元帝一身龙袍常服,长发小冠,右手压在腿面摩挲着指尖的扳指,左手随散而撘。
他年近五十,面容精烁,眉峰剑长,鼻梁高挺,薄唇而敛,一双暗藏在昏暗深处的眼,闪着打量的光,将晏子鱼从头认真看到了尾。
“阿市的画,朕看过。”元帝点了点头,“你,配得上这个名字,也懂得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旁人一生也难懂得自己,你仅仅九岁就能够明白,不过……”
元帝很是自傲地笑了一笑,“阿市比你更聪明,她看你,看得更准。”
“皇太女自是……”
晏子鱼话还未说完,元帝已经打断了她。
“她是朕的女儿,不用你来说。”
元帝往回靠了靠身子,似乎不想再见晏子鱼,倦道,“阿市年纪小,接触的人还少,你不过是恰好撞上了那么一个时刻,朕不认为你能陪她走到最后,何况,她是皇太女,是要给大晋传嗣的。”
“传嗣?”晏子鱼讶然,“子生池?”
元帝淡道,“子生池水事实上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奇,否则归齐不会离朕而去,明州连顾两人也不会到现在都没有孩子,而是过继了一个孩子。再者,秦国灭时,秦王自毁白鹿庄,子生池水也就此沉入地下,再无法重现天日。阿市她,世间独一无二,没有任何人能与她比肩而立,朕不能,你也不能!”
似乎是触及到了什么,元帝开始没有耐性,道,“以你的聪慧,应该明白在阿市还未登基前,任何心有所系都会成为她的绊脚石,即便她成了帝君,面临的问题,也不仅仅是传嗣那么简单。你不过是罪臣之后,即便有几分本事相助阿市,但终究无权,你没办法给阿市彻底的支持。广陌的局面你也看到了,这就是权利的代价。”
晏子鱼挺直的背影塌了塌。
“但你不是没有机会。”
元帝叹了口气,“李林道和朕说阿市对你动了真情,他自来不骗人,朕也信他,但朕不放心将阿市交给你,你明白一个做父皇的感受么?阿市与你,走的路,将会和朕,和她的姑姑一样艰难,那样的路,朕自己走过一次,并不想让阿市经历。”
“你的机会,在晏家。”
元帝冷冷笑了一声,“晏闻山真以为朕不敢动他?垣祯那孩子傻,傻到以为微生家会真心实意的支持他?朕放任他们,不过是历练阿市罢了。朕说这些给你听,你能明白么?”
晏子鱼沉默,元帝很聪明,也很懂得怎么对付垣市所面临的局面,如今,也把自己摆上了棋子的位置,她想得清楚,恭敬的叩了一个头。
“阿市她,需要的是一个能和她比肩的人,目前的子鱼的确还不够,但她需要的也不仅仅是一个和她比肩的人,她最需要的,是一介臣,一介君臣相辅的臣,子鱼说的对么?”
“你的确很聪明。”元帝笑了笑,“如果你能安稳当一介臣,朕很乐意,超出这个界限,朕不会允许。”
“那样的话,皇上可想过,作为一介女子的阿市,该以什么自立?”
晏子鱼直起身,直直地望着帷幕后的王者,冷道,“作为君主,您为阿市铺的路很成功,可作为父亲,子鱼认为,您并非倾尽全心,未免对阿市她太残忍了。”
“放肆!”
元帝一怒,“她以市名,担的就是君主之责,何来寻常女儿家的情长情短!你以晏家为立,为晏闻山教导,难道就不知臣之一字如何写?如何立!”
“若祖父懂得臣字如何书写,早该择明君而栖,非自执而妄,也不会落得今日惨局。”
晏子鱼不卑不亢,“忠君,为的是国,为的是民,他执意前夏,早已将民置于不顾,何以立忠国之境?皇上,您也一样,期以阿市为明君,却只是一个‘明君’之称而已,君不自立,何以立臣,何以立国,何以立民!子鱼非自立,立以阿市而已,她若为君,我为臣,她若为民,我依旧为臣,为的,都是她所立之地,能够更好的为她而已!”
“你!”元帝气急,可仔细听来晏子鱼一番话,竟是不知如何反驳,叹气道,“阿市她,有幸!”
“非阿市幸,是子鱼有幸,有幸有生之年,尚有一人能懂子鱼。”
晏子鱼轻道,“皇上看过阿市所画,就应明白子鱼原本向往宫墙之外的自由,可如今,阿市一隅,子鱼已困于其中。”
她再度叩首,“子鱼原本以为皇上会径直赐死,但和子鱼说这些话,无非是怜惜阿市。为君也好,为女也罢,您所居之位,是王,也是父,您的担心,子鱼明白。子鱼但说,如您不信子鱼之心,权且一杯毒酒赐死,切莫让阿市见子鱼尸身。若信,便放子鱼自由,若得此自由,子鱼还能归来,那您,就再不用担心子鱼是以臣立,还是以她身侧之人立。若归不得,皇上也不用与阿市有愧疚之心,天伦之欢,定无芥蒂。”
元帝怔然,原本想压制住晏子鱼,不想这丫头小小年纪竟然将自己所思所想完全猜了一个透彻,到底是晏闻山厉害,还是这丫头本就天生该此,还是说,上天垂怜阿市孤独一人,舍不得她孤单么?
李林道说得对,阿市,看人准,准到无比可怕。
元帝叹气,“罢了,你既然想得清楚,那就以劫贡之事出去,此事难缠,弄不好,阿市会载个大跟头。与你,却是莫大的机会,朕不想晏家一代名臣断在晏闻山手里,也不想他,死在朕手里。”
“子鱼明白。”
元帝看了一眼伏地的晏子鱼,沉道,“垣祯那孩子,你若有心,就劝他一劝,朕子嗣单薄,即便来日……”
“子鱼懂。”晏子鱼应道,“但阿市立皇太女一事,已经将他迫之无可回头之境,劝他实难,最好莫过,阿市,放手。让广陌之地的人浮出水面,这样一来,垣祯会明白,子鱼祖父也会明白,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的意思是?”元帝讶然,彻底对晏子鱼改了观,“阿市这个跟头必须栽了?”
“对!”晏子鱼冷静道,“先时以为皇上不信子鱼,子鱼才想让阿市自己出面,但既然皇上肯放子鱼出去,那么,外面的事,由子鱼来担,阿市她,只需经历皇室本身的冷暖就够了。子鱼相信,阿市她,绝不会是一个任由人欺她,无立自我之人。”
“但如果她是呢?”
元帝不得不佩服晏子鱼对自己的狠心,“容姐对她的影响至深,她又是个克己之人,如此一伤,可能连你也怨上,你怎么办?”
晏子鱼抿唇一笑,盈盈肯定,“成王的路无比坎坷,是谁走到最后,都将孤独,子鱼若能陪她一程,也足矣。”
晏子鱼退去后,章公公进了殿,元帝沉默了良久,才道,“这丫头,太狠。你去把最好的龙辰卫选来,另外想个法子,瞒一瞒阿市。”
“恐怕瞒不住吧?”章公公叹了口气。
“必须瞒!”元帝低叱,“李林道那边完了没?完了给朕叫过来!”
“李大人好似早有察觉,早就遣了人跟着,这会子估计赶着来了。”
“那就好。”元帝往后一仰,“想不到朕为阿市铺的路,竟然叫一个十二岁的丫头给全盘打乱了。”
“也并非坏事。”章公公笑道,“晏家之辈,自来不凡。”
☆、劝降
章公公走出殿外,抬眉一愣,“晏姑娘还没走?”
晏子鱼行了一礼,淡道,“等人。”
章公公讶然,还未说话,晏子鱼已经指了指他的身后,章公公明白,冷道,“出来吧。”
降青从角落里走出来,疾步走到章公公面前跪下,“是李大人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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