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世说·女相gl 作者:欢喜莲
正文 第5节
世说·女相gl 作者:欢喜莲
第5节
“你回去告诉阿市,日后,不要再随便来找我了,给人落下口实不好。有什么事,我会找李林道那边的人传信,明白么?”
降红听了前言,脸上气噔噔的,一听后话,便是了然,行了一礼,“明白了。”
降红正要走,晏七先过了来,“家主,平王亲自到了。”
晏子鱼一听,忙拉住降红,“晏七,你带降红去二院等一等,等平王走了再回去,至于偏厅的小公公,去嘱咐一声,只说是自己来的,送画的。”
“那一路进府见着的人怎么办?”晏七明白,立时问道。
晏子鱼看了她一眼,“那你找个听话的送降红过去,自己亲自去接平王过来,出了什么差池,我便找你的麻烦。”
晏七不过十五,一听此话,小眉头一蹙,并不敢说什么,倒是降红笑道,“你家主子就会吓唬人。我看这样,我领着人直接出去,反正殿下是镇过晏府场子的,于平王面前,怎么都避不了嫌,不差这一点儿。至于往后,便看姑娘的本事了。”
晏子鱼一想,也是,点了头。降红行过一礼,跟着晏七走。
垣祯因私闯掖庭受了罚,挨到近日才得了空,眼睁睁看着垣市借着抚恤名臣的由头替晏子鱼主了事,又在劫贡之事的安排上和前夏的一帮旧臣吵了几日,心头烦乱,得了空,还是厚着脸来到了晏府。
他在前厅等得久,心底生燥,也不管人阻拦,自己往晏子鱼的院子走,未走几步,赶巧就撞上了降红,心头的火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你在此做什么?”
降红行礼,“见过平王殿下。晏姑娘出宫,皇上让皇太女把姑娘的东西都送回晏府,奴婢奉命而来。”
垣祯一听是元帝吩咐,火气立时没那么大了,不耐烦地挥了手,“既是如此,赶紧回去复命吧。”
“是。”降红再礼,领着小公公面色不改地走。
“等等!”平王忽地回身,狐疑地看了一眼降红,“真是父皇派你来的?”
“平王面前,奴婢怎敢说假?”降红着礼一笑,“奴婢身旁这位是凤翎殿的张公公,不信,殿下可以一问。”
垣祯打量了小公公几眼,问道,“你是凤翎殿何司何职?”
“小奴新进殿的,职凤翎殿司礼外监,故才同降红姑姑出宫走了一趟。”小公公端正应道。
“确实是父皇让你们出宫的?”
“是。”
“送了什么?”
“一幅画。”
“画?”垣祯凛然,瞠目一瞪小公公,转望降红。
降红恭敬道,“皇太女最珍藏的一幅画,皇上不允许,自然就给送出来了。”
垣祯沉了沉脸,袍袖一挥,“你们去罢。”
降红应命行礼,抬头时,看了一眼晏七,转身而走。
这一场,看来似乎还帮了晏子鱼一些小忙,不得不说殿下算的好,也不得不说,晏子鱼有些时候运气真不错,偏就要了那一幅最重要的画来。
江流是皇上安排来过晏府看看的,所以垣市准备给晏子鱼送画时,也就想到了这一层,专程让降红去请了一命,说是晏子鱼听说江流要过府一观,让自己把画取给她。
元帝本来初始还想不明白垣市为何要请命,仔细一想,便知垣市是在避嫌,心下宽慰,也就应了。
此举本是避嫌,可经降红小改说辞,事情就变得有些不一样,听上去,好似是元帝有心让垣市与晏子鱼断了关系,所以垣祯起初就信了。但他还是生了疑,好在此事确然是元帝所命,即便他去查,也查不出个什么来。
降红心底生乐,不禁可怜这位王爷,命,争不过自家殿下,连一介女子之心,也争不过殿下。
她轻然一叹,走出了晏府。
☆、诛心
晏七总觉得绛红那一眼意味深长,后来琢磨清楚了绛红在平王面前的话,方明白绛红显然是让自己记住她一个人情。
晏七头疼,仅是家主这个七巧玲珑心就不好伺候,如今与她有关的,还个个都是人精儿,自己到底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才被二夫人安排到了家主房中。
她心下委委屈屈,面上倒是恭恭敬敬地领着平王往里走。
到了院中,书房的大推门直接开着,径直对着院中天井的假山临水,一片郁郁葱葱。
路短了一程,晏七乐得开心,忙请道,“平王请退履。”
垣祯依言退履,蹬上书房地塌,回身接了身后之人捧着的匣子,“你们都下去。”
晏七见房中并无晏子鱼,便领着平王的人往偏厅去。
垣祯托着匣子打量,见此处简陋,旧书物架显然是草草收拾过的,潮气颇重,书的侧迹颜色也深,想来是还未晒过。
堂中置放的案几简单,连个茶具也没,垣祯不免得意自己此番定然是来对了。
正想着,身后传来礼敬之言。
“见过平王。”
听是晏子鱼的声儿,垣祯立时回身,见晏子鱼捧着托盘里的茶水来到廊下,一身素白,腰系绢麻,素色清淡,为身后的葱郁相衬,人很单薄,径直单薄到了垣祯塌陷的心底。
垣祯想,晏子鱼,是一幅画,不管走在何处,立于何处,都是走在画中,立在画中,如临大家之画,一笔一描,都值得欣赏。
垣市果然是胜他一筹的,他连描画的本事都没有。
一失神,晏子鱼已走上地塌,来到案几前放下茶具,请了平王坐下。
“晏府简陋,一应器具匆忙而就,见是你来,我亲自去挑了挑,勿要嫌弃。”晏子鱼与垣祯说话自来没什么避忌,此话说得亲近,垣祯反而欢喜。
“那我也不绕弯子,这个你且收下。”垣祯将手中匣子推到晏子鱼面前。
晏子鱼打开,见了里面的银子和地契纸,心想垣市和垣祯还真是兄妹,什么想法,尽是凑到一块儿了。
“银子五百两,京府外的小商户送上来,想要给自己博个举荐的位置。”垣祯道,“我在想,你迟早要见那一群人,此事落给你,你来处理,钱拿得合适。”
晏子鱼正打开着地契,瞅到那地正是风原南面的,离垣市打算给她的地不远,看来两个人,都是把一庄的好收成给了自己。
垣祯的确不错,可惜,自己自幼就瞅上了,比垣祯更有权有势的垣市,晏子鱼嘲弄了自己。她将地契仔细折上,放进匣子里,合上盖。
她亲手给垣祯倒了一盏茶,“这茶一早下了井镇着,凉着呢。搁一搁,接点儿地气再喝,不过于凉,也能消暑。”
垣祯挽袖喝了一口,心头畅快,“我还奇怪你连口水都不给我喝,原来是有玄机。茶,是不错,可比不上子鱼的用心。”
晏子鱼放下茶盏,唇齿间的冷涩让人过分的清明,“垣祯,你把我晏子鱼当做什么?”
垣祯见晏子鱼阵势不对,放下茶盏,解释道,“晏府重振,缺钱缺人什么都缺,何况我拿来的,都不是白给你的。你祖父的那些人,你总要见一见。”
“我指的不是这个。”
晏子鱼抬眉,凝视着垣祯,眸底清澈而冷冽,“正因你不是白给,我才要问清楚。既然要做事,那就要摆正关系,我不想届时做起事来,有人指头画脸。”
垣祯这才明白晏子鱼的用心,苦涩笑来,“你就这么讨厌我?”
“我自来不曾讨厌你。”
晏子鱼放下眼,重新给两人倒茶,“我一言招祸,祖父因此而死,晏家一门都交到我手上,我再不能单纯做个以嫁为命运转折的女子。垣市,我嫁不了,你,又能娶我么?”
垣祯仔细看着晏子鱼,想要从她的一举一动中看出她到底在想什么,可这个人除了倒茶抿茶,眸底清澈的什么动辄都没有。
“我娶不了你。”晏子鱼在他面前自来直白,垣祯很清楚。
“好,既然你清楚,”晏子鱼捏起茶盏,迎面举向垣祯,“以茶为酒,以证我晏子鱼与你垣祯之间,君臣为仪!”
“子鱼,现下我娶不了,并不代表我来日娶不了!”
垣祯面目隐忍,急切道,“那些人本来忌讳你的祖父归权,但眼下你是晏家家主,他们定会小瞧你。我放事给你做,以你的手段,定然可以做得让他们心服口服。届时,你再名正言顺的替我谋划,我便再不用受他们牵制!”
“垣祯!”晏子鱼不轻不重地叫了他的名。
垣祯冷静下来,扶着案几颓然坐了回去,饮尽了盏中茶,“是我失态。”
“你借他们起势,现在摆开他们,岂非过于忘恩?”
“不是我忘恩!”
垣祯张目,但看到晏子鱼,眉目低下,扶案叹道,“我听你那一句话,便知父皇定会多想。我忧心过甚,想着以晏家归降来保住你,可你猜,张茂怎么说?”
“我明白。”晏子鱼转了转茶盏,“所以,这是我助你的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是你糊涂,听了我祖父之言,犯了大错。”
垣祯听晏子鱼助他,喜疑参半,抢言道,“且不论我犯了如何大错,我迟早会和垣市一争,以你对垣市之心,你当真肯助我?”
晏子鱼低眉,冷淡道,“我如今只有晏家,晏家不立,我晏子鱼不立,何以论自己。何况,一言之祸,足以表明皇上对此事的决断。天压着我,我还能做什么?”
“既是如此,那你为何还要对我……”垣祯听她此言,恨不得把心都掏出去给她看。
晏子鱼撩眼迎着垣祯,他年方二十,少年意气,剑眉朗目,垣市和他,单凭眉目,都无任何相似之处。
“你若喜我,当尊我重我,而非一介后院之美。”
晏子鱼不看垣祯,侧身倚在案几上,望着院外,“垣祯,你帮过我很多忙,我晏子鱼不愿欺你。纵使我与阿市无可能,我的心,仍旧只她一人。我认真说与你听,对于你,对于我自己,都是尊重。至于帮你,我只有一句话,我会帮你脱离前夏掌控,这是我晏家欠你的。而张茂,他欠我晏家一句话,我定会讨回来。”
“当真如此?”垣祯疑虑重重,问道,“那之后,我和垣市之间……”
“后事,谁也料不准。”晏子鱼言底放轻,“我只愿来日,谁也不怨谁,谁也不欠谁。”
垣祯听晏子鱼轻言,见她斜倚扶案的不拘姿态,心下像是空了,顺着她的视线去瞧,依旧是那假山临水,哪有什么别样所在?
“东西,我收下,但是得在那帮人面前收下,我便可正常出入平王府。”
晏子鱼自顾道,“你家中的妇人,看顾好一些,我可不想明里暗里被使了什么绊子。君臣之仪以外,我尊你是朋友,你不要给她们造成你我之间的误会。女人一生,争来争去,为了一个男人,未免可怜,你再徒然惹她们争执是非,太过残忍。”
“我明白。”
晏子鱼要彻底划清和自己的关系,垣祯竟没有办法阻拦,哀凉漫涌,他终于看清了事实。
他站起身,往外走,走到廊下,一步踏下,履头没踩上,才知自己全身没了力。他扶上门边,慢慢坐在塌坎,伸手去摸履,岂料一低头,泪就掉了下去。
“子鱼,你知不知道,张茂说晏家任杀时,我曾想过,曾想过…杀你……”
“不以用,当以杀,不以得,欲可杀。”晏子鱼望着哭得不可抑制的垣祯,眼角酸了酸,唇角的冷漠淡然复而跟言。
“一句话,是我说的,一句话,是你之意,这就是垣市和你的区别。”
☆、醉鬼(一)
送走垣祯,晏子鱼给陈家写了信,让晏七送过二院,午饭便拖了好些时候才用过。
用过午饭,晏子鱼顺着院子走了一阵,便于血脉运行,回到书房,晏子鱼取过画卷看了一会,心底还是不能平静。
见外间日头沉下,晏子鱼唤来晏七给自己换过药,让她将干净的棉绢在伤口上多裹了一层。
“家主是要出去?”
晏七裹着伤,好在陈絮的十鞭打的浅,加之冰肌膏的作用,晏子鱼的伤好的还可以,难缠的就是伤上加伤,估计好了以后,痕迹定然是要比之前深了。
晏子鱼对疼痛其实比较敏感,除却垣市给她上药,鲜有说话的时候。听晏七问起,晏子鱼想到早间她能警觉注意到细节,于是就有了用起她的心思。
“平白欠了一个人情,可觉委屈?”
晏七知道晏子鱼难缠,事事都不放,早就准备了说辞,张口道来,“晏七长在晏家,自该为晏家承情。”
晏子鱼听她一板一眼地对付,话说的不大好,但显然是想过了,既然有心去想,就是好的。
“待会随我出去看看,看看风原变成了怎般模样。”
因着服丧,出门白衣不便,晏子鱼换了一身玄衣,好在太阳过山,暮色喑蓝,应付残夏的夜凉,再合适不过。
晏七跟着换了衣,收拾停当后,两人出了府。
晏子鱼背伤,晏七让人准备了夏日的凉轿,一是代步,主要还是为了视野好。
风原在江家修筑下的变化太大,连晏府之前的小路都拓宽成了柏青大路,再不是往常随意走上几步,散散步就能看尽的势头了。
两人在门前等轿,晏七见着新进府的男丁仆役抬着凉轿打晏府左手处的后门绕来,脸色不大好看地口中絮絮叨叨着什么。
“你们磨蹭着什么,不知道家主等着么?”晏七知道晏子鱼背伤,久站定然不适,口气不算客气。
男丁远远见晏子鱼转过来的眸底冷峭,忙不迭地小跑过来,走前的那个放下轿,对着晏子鱼行礼道,“家主勿怪,后院墙角躺了一个醉汉,无声无息的,小的本打算看看,碍于念着家主在等,便不敢怠慢。”
“明明是我说要看看的……”他身后的男丁小声嘀咕,立时为他呵斥一声,还未说话,晏子鱼已经开了口。
“把事情说清楚,你来说。”晏子鱼望着年纪小一点儿的少年男丁道。
少年男丁上前,见前面的汉子脸色不好看,扑通一声,跪下道,“小的和叔父刚进府,今日第一天做事,若有不当,还请家主责罚便是,切莫将小的和叔父撵出府。”
晏子鱼听出几分意味,沉道,“你把事情说清楚,我自会量定。”
“事情是这样的。”
少年字字腔正道,“小的和叔父得晏七姐姐吩咐,早已备好了凉轿,算着时间出了后门,不想就见了一人躺在墙根,没个反应。小的怕他有事,就过去看了一眼,方知是醉了酒,便同叔父说,把他安置到院中我们房中歇上一歇,再来伺候家主不迟。岂料叔父并不同意,骂了小的一通,说是耽搁家主出门,又是第一天做事就出差池,若是因此丢了好容易寻到的生计,回到家中,他定然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他抬头小心地看了一眼晏子鱼,续道,“小的算时间还有宽裕,和叔父来回一趟,定然耽搁不了,岂料叔父就是不同意,一来二去地吵上,时间便真的耽搁下了,还请家主责罚!”
“你读过书?”打他说话,晏子鱼就在打量他,见他说话间,姿态端正,下颚微扬,有几分书院中读书的姿态。
“哪里读过!就是一个穷酸醉鬼教了他几句!”
汉子扑过来,跪下道,“家主,此事是小的做错,还请家主念在小的好容易寻到一份生计,家中几个幼子待养,便是这臭小子也得归小的养着,宽宥一二,宽宥一二。”
“穷酸醉鬼?”
晏子鱼自汉子身上扫过,语气放了一放,不那么严肃地对少年道,“墙角根儿躺着的那个,该不会是教你读书的那个?”
少年一愣,眸底一亮,点头道,“家主明理,正是!”
晏子鱼想了想,道,“你们两个,去把他抬上,随我入城去医馆。”
“家主!”晏七急忙阻拦,没拦住晏子鱼,倒是吓坏了地上的两个人。
晏子鱼道,“醉酒之人,若陷于昏睡,不知其根底伤在何处,不可妄动,但晏家没有驻家的大夫,只能先去医馆看看。抬人的时候,小心一点。”
晏子鱼一同意,少年堆了满脸的感激,一叩头,拽着汉子起身,抬着凉轿,拔腿就走。
待两人转过院角,晏子鱼轻道,“观人观事,得用心。此子出身不好,却能得有学之士教上几句,定是因其自有良性之故。方才数言,足可看出其知恩为报,这样的人,于晏家,能用就一定要用,明白么?”
晏七恍然,转过念,才明白晏子鱼是在教她。反过来,指点自己几句,也是点明自己值得去教,当下感激,行礼道,“晏七受教。”
晏子鱼见她诚恳,眸底明澈在心,欣慰她能懂能学,点头道,“走吧,他们来了。”
两人抬着轿子走近,晏子鱼看了看,原是一个布衣浆洗得发白的中年男子。
男子被放在轿子上,头歪歪搁向一边,颔下须长,纶巾裹发,明明年纪三十左右,鬓角隐然见白。脸颊瘦削,皮肤略见惨白,颧下犹甚,想来是酒气直冲肝腹的体质,酒蕴并不浮上颜面。
晏子鱼眸底下滑,自他搁在怀间的右手扫到左手,发觉他左手指骨有着笔压的厚茧,心底了然,对少年笑了笑,“你先生是个能人,日后跟着多学学,有你益处。”
少年见晏子鱼侧步已走,抬着轿子跟上,走了几步,到底忍不住心底疑问,问道,“家主是如何猜出他是我先生的?”
晏子鱼走在一旁,侧首看着少年,“想知道?”
少年敦厚点头,眸底认真。
晏子鱼抿唇浅然,“那得有交换才好。”
少年不解,低头思忖片刻,抬头道,“小的什么也没有,家主不嫌弃的话,尽管把小的命拿去!”
晏子鱼摇头,温和道,“命是你自己的,即便我能吩咐你做一两件事,终究不能令你一生都听我所命,于我,还要花钱养着你,一点儿也不划算。你这样说,是你偷懒不思自活,还是赖我脾性好,定会应你?”
少年被晏子鱼堵了一个心肝儿急挠,慌张道,“小的绝无此意!”
“那就不要随意许了命去。”晏子鱼侧首道。
少年见晏子鱼温和无恙,几句话说得实在,分明都是自劝求强之意,心底佩服无比。惶惶明澈之间,眼前的容颜稚嫩,分明还未张开,却已有成人之态,先前是家主的端正肃严,此刻又是少年女儿的明俏嫣然,端地为她震摄心神,觉得若能当真把命予她,也是极为有幸的一件事。
晏子鱼见少年恍惚了神态,眸底一片盈然的迷恋之意,心底冷了冷,端正姿态道,“你叔父敢当着我的面骂你,姿态自然,想来是骂惯了的。你非他亲生子嗣,还敢反驳他,要么是厮混市井,肆意妄为之人,要么就是事情紧急,关乎你极为在意之人。我问过你读书没,而你叔父抢道是个穷酸醉鬼,言底不屑,想来是认识此人,并且不满与他。你拼着被逐出府也要救那醉鬼,这样的举措,依着你在你叔父那样的家中生活,定然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撇去生计。几处合来,你定然认识,你叔父也认识,自然就只有那穷酸醉鬼的先生了不是?”
少年极其惊然,“家主当真神通!”
晏子鱼不以为意,“我仔细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听清楚,日后见人见事,一定要多学,我们晏家,不养无用之人。”
少年不笨,如何听不出晏子鱼的一面宽解,一面鞭策,当即点头道,“家主救下先生,小的已然决意此生都好生侍奉家主!又得家主教诲,更会竭心尽力!”
后面的汉子听来,嘿然一笑,“家主好人,好人呐!”
晏七回头瞪了汉子一眼,汉子忙闭了嘴。再回头,晏七看晏子鱼又几分佩服,她不仅是在教少年,也是在教自己。
“我刚出宫,对风原城不熟悉,你们找就近的医馆便是。”晏子鱼一顿,望着少年。
“我说了这么多,接下来,该是你与我说说了。”
☆、醉鬼(二)
此子刘甸,是随军农户后辈。
晋制是在夏制改制的基础上而立,君王侯为第一阶层前三家,下立将部阁为第二阶层,再三者以工艺,而次者,以农商为底。夏原有奴制,晋制则废。
君为上,王者次,侯立三,而此三之后则是君亲门阀世家,其宗亲入职,举荐则可,往往以品性为尊,才能后之。
将部阁,则是朝政之理,军将在外,文部主内,阁则为两者总司,以宗亲为主。以此入职者,举荐是一,每年春考武试,秋考文试为二,没落寒门以此为准。在职者,每三年复考,以此判定可否留任。
工者,筑工巧匠,晋未立之初,以军为重,则铁器巧匠,工事名者,皆为军中所用,势头为盛。
艺者,以舞乐之司,有文有医,玄门道者为主,夏陌东风原,便是艺者聚集之地。当年柳州王女垣容与皓皇之遇,便是在此,后风原北迁,陌东之地,才更为小风原。
此两者,尊其技艺,故在农商之上。
农者,是为普通百姓,夏时,多以奴隶为主。晋朝改制,废奴籍,让其随军而驻,始有随军之户。晋渐稳,除却北上开耕农户,留地之农,多归王侯庄园而立。
不论夏还是晋,朝政稳定期间,王侯爱民,渐有脱离庄园者自立。
自立者,物换不易,而有商,取其物,南来北往而易。因其出身为自立者,且不劳作,取其交换得微薄财物,因此被视为取巧之辈,不得尊。
后有门阀之族,见此法便宜,随在各族之间换物,获取颇丰,渐行往来,推及各地,商道渐兴,但牟利之盛,仍以门阀为主。
王侯不屑此法,不管不限,曾闹得一阵物价跌宕偏颇,才渐有法制,然门阀实为王侯之人,上贡颇丰,法制虽显,仍以门阀利益为准,小商者,利薄辛苦。
随军农户是晋始有,晋稳,削军,封以士,士者介于工艺者上,将部阁之下。有功者,尚有薄田,一两户农为其养家。无功者,多散漫,散完遣军资,往往求职于门阀世家,不得者,流浪街头也有。
削军年初,风原便为士者闹了好些事端,往往皆是街头斗殴,死伤颇众。
元帝无法,欲重新招领回军而北上,甚至是想借几个由头,让这些人于青叶之地小战而亡。此举之意,被当时一林姓之士看出,遂复请命,愿领散士北上,领一千农户开地自耕而活。
元帝本是出于无奈,见此人言辞大胆,便想一试,遂言,若他能领这些人三年内在青叶交界自立,便允其立门,享士族之遇,并以将称。
此人应,而后果真领人北上,第一年,于青叶部族战,小胜小败皆有,不以晋名,而是以林氏之名,故而青叶几部,也不敢随意闹大名头。
第二年,林寻交界之地建城,开荒耕种,并教青叶耕种,两者为融。及至第三年,林氏归晋,与元帝商讨青叶互商之事,元帝考量,允,始封其林武侯,镇林武城,比其当初之言还要高上一等,实在令人羡煞。至此,晋与青叶互商,物资利用,渐为安稳。
刘甸之父刘广与其叔刘光皆是一功士农户,其士后与人斗殴死,田地被收回,两家无法,便来风原城中寻散工过活,好在刘广尚有一手猎活,常于秋猎之时,寻求门阀讨些活计。也正因此,刘广于一次秋猎受伤,不久便死,刘光贪其母姿色不差,纳入房中,将母子二人一并养活。
但刘光脾性不好,对待两母子,时常当做下人一般对待,刘甸不忿,奈何年幼,只能同其母忍气吞声。
刘家寄居旁人府下,屋小人多,一屋有隔,几乎可听见人的呼气声。每当刘光入其母室,刘甸便冲出门外,于一些散士惫懒做玩,遇到醉酒先生之时,正是他与一群人赌骰子。
先生一直赢,一群人只当他运气好,可一路赢下来,有人察觉不对,一顿扒衣掴打,果真从袖子里找出几颗旁的骰子。
散士气愤,将先生打了一个半死,待众人散开,先生勉强爬起,披了破烂的衣衫,跌跌撞撞的走。刘甸见他几分面熟,想起他是自家庄里曾来收过租的账房先生,心有好奇,便跟了上去。
一跟,就跟到了一座院墙之下。
先生赖在院外,捡了几块石头往院墙里丢,没过好一会儿,墙头上爬上一个青年,醉酒拉碴的一张脸,迷迷糊糊睁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是先生。
青年张口就笑,“我说你怎么就这么好骗,当真去骗人了?”
先生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气道,“我去试试,果真好用,但人心哪有那么容易好骗?总之,我活着回来了,你就欠我一坛酒,快快拿来!与我畅饮消痛。”
青年咧嘴一笑,“等着!”
没过片刻,院墙下的小门打开,青年抱着酒坛倚在门上,似是站不稳,咕哝道,“我家老爷子正发脾气呢,我可不敢出这道坎儿,要喝酒,你自己来拿。”
先生走了一路,都是跌跌撞撞的勉强,一屁股坐下去,爬了许久都爬不起来,刘甸看着没法子,就跑了出去,对青年道,“他被打得厉害,估摸着是站不起来了,我来帮他拿。”
青年转着眸子打量了刘甸,看得刘甸心里直发毛,急道,“我认识他!他叫柳承岩,原是城外柳王下庄里的账房先生。我叫刘甸,是宋青军士家里的农户之子,田里撞见过几回的。”
青年‘哦’一声,拍拍酒坛子,道,“这可是我亲自酿的不醉醒,风原城没几个能喝得上的,你若是偷偷抱着去卖了,够你一家吃上一阵了。”
“先生脾性好,收租时都顾着庄里的农户,我才不会偷偷拿着去卖!”刘甸愤然。
青年嘴角一乐,歪头歪脑地对那边倒在地上的柳承岩,吼了一句,“喂!酒鬼,酒我可是给了,喝不喝得上,就看这小哥儿的了。”
说罢,一甩手,关门进去了。
刘甸摸不清两人的关系,看了看门头,便抱着酒往柳承岩那走。
方是走近,见柳承岩闭着眼睛,脸色发白,权以为不好,蹲下身子正看,岂料一把被人抓住了手腕,柳承岩噌地睁大一双眸子坐起来,抢过刘甸怀里的酒拍开就饮。
刘甸吓了一跳,身子没稳住,就跌坐在了地上,目瞪口呆的看着柳承岩把葫芦大的一坛酒硬生生地给喝光,接着一抹嘴,畅快地说了两个字,“好酒!”
刘甸只当他清醒,合上口,准备打个招呼,这人就直挺挺地又倒了下去。他急忙往前一扑,伸手就探鼻息,好在,还有!
虚汗一身的刘甸擦擦额头的汗,起身准备归家,但脚还没迈,人就犹豫了。
柳承岩好端端的账房先生,还是柳王家里的,要知道柳王和柳州王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待遇还是差不离的,纵使是下庄的账房先生,断也沦落不到如此地步。
刘甸寻思一阵,还是决定坐下来守着柳承岩。
☆、醉鬼(三)
“我等先生醒来,再归家已是第二日。彼时夏尽,夜间凉寒,我也不敢动他,挨到半夜,我自己也冷得紧,起来小跑几步,那后门又开了。”
转过一条长街,刘甸望着前面一道巷口,眉目惊喜,道,“前面巷底,就是夏大夫的院子了,我们快过去。”
晏子鱼点头,“你继续说。”
“后门开了,是那青年,左手搭着两件厚衣,右手拎着一坛酒,小走了过来。青年将厚衣覆在了先生身上,将手中的酒和衣衫递给我,笑道,‘小子,你人不错,这坛酒你拿去卖了,贴补贴补家用,千万莫给这酒鬼盯上了。日后多盯着这酒鬼,别让他胡乱来了。’”
“我冷得紧,先把衣衫披上了,再回神,青年便进去了。我等着先生醒来,先生见了酒,果然要取,我将青年的话给先生说了,先生才作罢,领着我去卖了酒。我手上得了钱,想着回去定是藏不住,便和先生说,想把钱存在他处。先生问我为何,我将家里的境况和他一说,先生就应下了,还和我说,每日可早间去找他一找,若需用钱,也得和他说说用处,再考虑给不给我。我本不乐意,心想着这是我的钱,何故要问你来?不过想着先生是账房先生,他掌管庄中钱粮租子,说的定然没错,就没敢多说什么。后来去找他,方知他是要教我读书认字,我自然开心,便每日都往他家中去。”
刘甸说到此处,刘光鼻头哼了一哼,显然是不忿他当初还有这一茬儿。
几人拐进巷底,晏子鱼看了看眼前的医馆,甚是破旧,而一路所来,都是矮棚低户,巷子坑坑洼洼,脏水流淌。见着几人走进,有人缩头缩脑地瞅了几眼,为晏七一瞪眼,便都缩了回去。
屋内没有灯,刘甸扯了嗓子喊,“夏大夫,夏大夫!”
“小刘蛋子,又是你家先生醉了酒?”有人在里面应了声,沧桑嘶哑,看来是个老人。
刘甸对晏子鱼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先生太嗜酒,当初就是因此给撵出了柳王下庄。”
晏子鱼自门头挂着的医字麻布落下眼,心底思忖了一个大概轮廓,余光撩了撩凉轿上的柳承岩,猜到了和他厮混的青年,应该是自己的三叔了。
屋内走来一点儿烛火,一张苍老的脸映在后面,端地有点儿瘆人。
“夏大夫,对不住,打扰您了。”刘甸行礼。
夏大夫一身麻衣,须发皆白,佝偻着背,端着烛火将几人扫了扫,最后在晏子鱼身上兜了一圈才绕了回去。
“抬进来吧。”
晏子鱼见刘甸熟练地背起柳承岩,抬脚往上走,衣袖被人一扯,回身见晏七蹙着眉头,低声道,“家主,您不是还要逛逛么?让刘甸拿帕子把轿子擦一擦,咱们出去吧。”
晏子鱼没有说话,眸底紧了一紧,晏七一想,坏了!赶紧松手。
晏子鱼回身继续往进走。
踏进屋内,药味浓郁起来,烛火不亮,屋内杂乱,不仅是药具,还有农田物件,看来夏大夫不仅仅是个医药之人,应该也是某个庄子里的农户。
未走几步,跨过门槛,来到一间狭小的屋子面前。刘甸没有退履,径直踩了进去,晏子鱼斜眼打量,那夏大夫已经点了屋里案几上的油灯,光线亮了起来。
屋内简单,泥地铺呈,只在靠墙的边上置了席榻,刘甸将柳承岩放下,夏大夫正走出来。
晏子鱼让开门前狭窄的走道,见那夏大夫径直钻到了一间里屋,未过一会儿,端了一碗水来。
“喏,给他。”夏大夫执着烛火,浑浊的眼忽明忽暗地闪着。
晏子鱼接过,不小心扯到背上的伤,眉梢动了动。
夏大夫摇摇头,眼皮耷拉,转身走了。
晏子鱼端着水碗,看着他的背影,努力地从他趿着鞋的吧嗒吧嗒声中,辨别出他的自喃自语,“明明没个什么,尽会折腾人,老骨头,伤骨头,还有个软骨头……”
“家主,水给小的吧,此地脏乱,待安顿好先生,小的送您入城。”
晏子鱼回身,唇角一抿,“这碗水,我来给。”
刘甸一愣,但见晏子鱼眸底深浅不知,心底疑问,并不敢问,行礼之后,“那小的出去候着。”
清净下来,这人还赖在榻上不惊不动。
晏子鱼端着手中的水,心下微澜,三叔自来惫懒胡闹,一直是家中难题,便是父亲那般自持温和之人,对三叔也时常出言教诲。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还是有些本事,竟惹来一个颇有本事的酒鬼。晏子鱼想,是不是天不该亡晏家,故而一出来,就有人寻上门来了?
“先生饮酒过甚,难道就不渴么?”晏子鱼上前,屋内被人占了一袭榻,无座,只能立着。
“初闻晏家有女立府,柳某还不信,今日一听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柳承岩睁开眼,撩袖坐起,盘腿而观,伸手递来。
晏子鱼却笑,淡道,“先生嗜酒,这水,可觉滋味?”
柳承岩眸底精烁,衣袖收回,端身起来,抢过晏子鱼手中水碗,仰头饮下,一抹嘴角,眉眼精亮地望着晏子鱼,昂声道,“晏君有酒而予水,岂非小气?”
“家叔已逝,先生何故再来淌入晏家一趟浑水?”晏子鱼不再打迷,直白问道。
柳承岩眼眉生黯,将碗盏放在案几上,挥手扫了扫身上的尘土,叹道,“柳某不过是念着晏府院中藏着的一坛酒而已。人生难得一快事,纵使山高如天,浑水如海,一淌如何?”
晏子鱼见柳承岩意决不假,疑虑稍减,回道,“子鱼年幼,事事不周,晏府如今空立无依,先生若来,饮的,可就是苦酒。”
“于柳某来讲,有酒就是乐事。”柳承岩抬头,直视晏子鱼,“最好的酒,不再于藏,而在于市井之酿。此巷之后,便是最热闹的井,晏君可敢一饮?”
“先生既是家叔之友,唤我子鱼便可。”
“好。”柳承岩眉目凝肃,脸色依旧见白,撩起衣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夏老儿一眼看出子鱼有伤在身,是个好大夫,奈何拘于庄田过久,人磨得没了脾气,连句正面话都不敢说,子鱼勿怪。”
晏子鱼点头,随柳承岩走出来,跟着他绕过几间小院,推开了一扇门,走上了一条颇为干净的巷道。
☆、市井(一)
“比起陌东的风原,我并不喜欢如今的风原。”柳承岩信步而走,步子很大,晏子鱼跟的有点儿吃力。
“为何?”不仅步子吃力,背上的伤也隐隐作痛,但柳承岩做的局,很想让晏子鱼弄清楚背后的缘故。
任何事情不会像垣市那样的情动来的自然而巧。
即便是垣市,一是因垣祯所求,二是因她失去垣容,无人可开解心中郁结,得见自己的不拘肆意,方才有了对比之心,一比,某些情动牵系,便似如涓流入沙,细细密密地占满了整个角落。
垣市的情,是晏子鱼情动之后,细心而缠的。
垣市年幼,纵使天性聪慧,于情知之初,仍旧以玩伴之心而视,若非晏子鱼懂得去珍惜那个明白自己的人,有心去付出而缠,垣市的情,不会至如今的深刻而烈。
晏子鱼不相信任何事情都是天命而为,她相信人自己,相信以诚而待,任何事情坦言而待,别人的来去,那就是别人的选择,她问心无愧。
垣市留下来,对晏子鱼来讲,是意外,也是情理之中,依垣市对她的细心而彻,自然理解晏子鱼的情动之举,一陷至深,自是理所当然。
柳承岩的出现,一定不是巧合,晏子鱼的以诚相待,就看柳承岩能透露多少了。
“柳州风骨,因人而异,风原之会,人着青衣,盛流觞曲水,诗岁月年华,朝夕而歌,暮鼓而乐,以酒相邀,以酒归去,以酒作别……”
柳承岩邀怀,掌做酒杯,拂袖而来,空举相邀晏子鱼,一仰而尽,步履颠倒一错,眉眼微醺道,“此风原非彼风原,人不能怀,酒不能怀,何以立怀?”
晏子鱼停下,望着几分癫狂的柳承岩,眼过尽处,是一别矮巷之后的楼台高远,琳琅而立。应是闹市中的高楼,相隔不远,灯串而系,勾芡檐角而飞。
不见月,不见星,唯见高楼处,有醉者衣袂斜飞,起伏似仙。
“禁酒令是以散士胡闹而立,如今的风原夜市安稳,难道不是归于此举么?”晏子鱼淡然而道,“先生嗜酒,明知门阀高楼内,此令不拘,何故还要浪荡市井之间,拘于此令?你若有矩有才,立柳王下庄时,即可以此而上,若得内庄之职,何愁酒令?”
“好一个门阀不拘!”柳承岩空掌做盏,再饮一酒,虚怀而立,夜风正来,卷起他的衣袂纶巾,当真几分不羁。
晏子鱼望着他,几见三叔之景,她心底黯然,叹道,“先生有意,自当明言,子鱼不才,若不能理解一二,先生自可离去,不必浪费时间。”
“丫头,你天性聪慧,但太过自负,又无耐心,事事算尽起,事事算尽终,步步紧逼,却忘了,何事何人,皆许一路过程,即便起与终,也是过程。”
柳承岩洒脱笑来,“不过,你比旁人好的是,有一份坦诚之心,纵使算尽起与终,却不拘于结果,任人来去而不自欺,比起你三叔,你实在比他聪明,比他有手段。”
“先生明白就好。”晏子鱼也笑,“晏府一坛酒,先生随时可取,但是先生必须得告诉子鱼,您为何要取这一坛酒,如何?”
“也罢,闲话少说。”柳承岩随行随走,步子慢了许多,晏子鱼跟上,两人一路渐行入热闹街市之中。
过行闹市,人声渐沸,鲜衣者众,布衣者更众,也有士族仗剑者,军马姿态而走。少年意气,女子轻俏,垂髫娇气,扯着长者,指着摊边的物件儿,央求嬉笑,亦有老者歇坐街旁,抿众捻须而言。
摊边者,皆是麻衣,面若干涸,不似街中,多有面相娇嫩鲜艳者,然其颜上,皆尽一般讨好之色,只盼过路行者,能驻足摊前一二。
摊面不大,器具粗糙,处处流露出烟火气,蒸腾在颜上,汗迹晶莹,面颊勳红,喜乐相间。孩童多闹腾,见谁都新奇,嬉戏闹闹一成串,大人也开怀。
灯火映处,确实是一番安乐之景,然而阴暗处,仍有人薄衣烂衫,赖在街角,撑着一竹竿,摊着一空碗,讨着饭钱。
亦不乏酒楼中出,相携而走,步履颠倒,推搡来去,撒着酒疯者,骂骂咧咧,一不留神,拐进人群中,便是不见。
“你所见者,远不及当年风原之景。”
柳承岩挽袖缓行,“禁酒令下,门阀之族可内饮无限,不可于街而闹。街市者,饮酒不可过三升,当庐卖酒者,不可过三缸,确实有效的阻止了散士当街斗殴的现象。然散士北上,禁酒令无用,却从未有谁提过废除此令,是为不思通变之举。正如当今,风原可用之地少,人却愈来愈多,逐渐转行小商。风原小商,一来为外户而入,一来为风原当地之户。行商一走,赋税难平,便加在本地小户上,户不足,便加农,农税本要交给庄园之主,无由加商税,自是惹人难活。由此,农户索性一边耕种,一边复行为商,自此商者众,而农难衡,庄园流失者众,物资匮乏,价钱便是上去了。”
柳承岩讲到此处,嘿然一冷笑,“小农商一边要应付庄园主为增加物产而剥削劳力,一边还要面对物资的成本增加,价钱上去,赋税便高,循环往复,只会越来越失衡。可惜,无人知其根由,即便知晓,为了门阀商行的利益,也无人敢说。风原此景,看似欣欣向荣,实则腐朽其中,不知能撑多久。当年盛景,恐难再现。”
“先生离开柳王下庄,难道就是看不过此的缘故?”晏子鱼想得明白,喟然摇头而叹,“原来嗜酒只是个幌子。”
柳承岩撒赖而笑,“酒呢,是个好东西,但确实不可多饮。我志不能展,借其胡闹,确实不该。正如你三叔,其实也因和你祖父家训相悖,才郁郁不得志,厮混酒市。”
“我三叔,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晏子鱼不禁好奇,依她在家中所见,三叔的确惫懒而没个行矩。
“风原之士,三教九流,各有所长,一言一行,具有百家之争,这一点,于当时的夏朝老臣来讲,是不被认可的。门阀之族,乃王侯远亲,朝中限制诸多,一是出于自立,二是门阀之间,常有比较,如得奇人异士,无不礼敬三分,与私会之处,常以辩道胜之为荣。”
柳承岩侧首,眸底欣然,“风原之会,因此而来。”
“你三叔脾性骄横,是家中娇养之故,正因此,他心中所思所想,才敢放声而道,及至风原厮混几年,见人见识,有所收敛,学识思辨,已有小成。”
柳承岩忽地一沉吟,似是想起什么而有感,摇头叹道,“他觉自己足以为父亲认可,便归家中,大肆放言,结果你祖父一顿将他臭骂,说他不尊礼制,丧门辱风,打得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方可下地。当时举荐之位犹在,他本该上任,经此一事,才让你父亲上任。而你父亲,本不及你三叔得你祖父宠爱,难得此机,更加尊训你祖父教诲,刻板而庸,再无所施,当我听他自尽,心中除却可怜,更是可悲。”
“父亲确实如此。”晏子鱼轻声,心下难过更甚,“祖父说父亲最得他心,原来,竟是因此缘故。”
“流放之初,我去送行,你三叔没什么话留下,只告诉我晏家他还埋了一坛酒。”柳承岩顿足,微微仰颈,“我与他相识风原,一同北上,交情全由酒来,得他此言,心中难过,却无计可施。”
晏子鱼见柳承岩背影萧索,肩头因喉结滚动而颤,知他情动难抑,仰头之举,只怕是要落了泪,故才勉力抑制,一时,并不接话。
良久,柳承岩才缓缓放下,平时眼前一片热闹之景,嘶哑轻道,“越南之地,多为蛮化,僚子郡久为流放之人所居,渐有中原之象,然而我却低估了蛮人之能,权以为他能安然,却不料他们半路就为蛮人虐杀,此生,再不复得见。”
“我心之志,原在良田良政之举,经此一变,再不复昨日。”柳承岩转身,平眉冷清,“我,只想将他遗骨带回风原。”
☆、市井(二)
长街而立,晏子鱼微临逆风,柳承岩的轮廓一阵清晰,一阵模糊。清晰的是他独持一心的萧索疏离,而模糊的人声鼎沸中,他与旁人,原来并无异处。
“家叔出事时,传闻蛮人食人,先生欲拾遗骨,岂非太难?”
晏子鱼根基不稳,柳承岩一上来求的就是南越流放之地的事,京师之地,她尚且吃力,何况此地遥远,即便要做,也必须得上面的权层开口才行。
然蛮化之地,于中原并无益处,朝中何苦来哉?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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