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真人]人格 作者:FIRST
正文 第2节
[真人]人格 作者:FIRST
第2节
我是个不适合思考问题的人,所以我干脆选择不想。即使没有情欲的催发,我只要静静抱着和也在怀里,也已经感觉到心满意足。
我可以接受任何模样出现的和也,孤傲的,冷漠的,微笑的,生气的,我想象过所有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想象过所有他可能流露出的神态。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看见这样一个和也。
有一段时间,公寓里的电话经常在响,和也不接,也不准我接,只是任由它一遍又一遍地响。他跟我说是编辑催稿的电话,不接最好。也许是赶稿的缘故,他的脾气开始变得暴躁,对我的笑容也少了很多。而家里的电话在响了一个星期后,终于被他拆掉。
我什么也不会说,只是一个劲地研究新的食谱,一心想弄点惊天动地的美食来逗和也开心。和也有很严重的恋物癖。他最离不开身边的不是手机,不是电脑,不是一切发达先进的通讯工具,而是一只已经陈旧残破的兔子玩偶。我看得出来他非常依恋这只玩偶,因为他总会将他放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即使上街,他也会特地背一只dior的袋子,只为可以装上他那只心爱的兔子。
我是个占有欲非常强的人。我只希望和也属于我一个人。可是很明显,和也并不是这样想的。虽然他说过他相信我,但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我。我无法卸下自己的骄傲,所以我只有在与他激烈做爱的过程里,才会意乱情迷若有似无地问他这个问题。然而每次,他只肯用妩媚的呻吟回应我的热情,而不是一句肯定绝对的我爱你。
我一直等不到他心甘情愿说出这三个字,于是我也只好强迫自己不让自己先说出来。
这三个字一直一直在我喉咙处徘徊,可是只要对上和也沉静的脸,便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和也喜欢购物,这点和我一样。但我不喜欢丢弃自己辛苦买回来的东西,和也却非常舍得。大堆大堆丢弃自己不需要或失去兴趣的物品,也是他的固执习惯之一。不过通常是在我不在家的时候,他才会静下心来收拾。
仅仅有一次是例外的。那时他一个人在房间里整理一大堆不要的衣物和杂物时,我正在厨房里煮一锅他爱吃的鱼头豆腐汤。和也这个有洁癖的家伙不知挨上什么脏东西,二话不说就跑进浴室里洗澡,匆忙之间还叫我帮他拿毛巾。
我咚咚咚跑进卧室,在一片狼籍之中翻找一条新毛巾。然后就意外发现那份东西。
一份类似病历的文件,患者姓名赫然写着龟梨和也,治疗医师的名字是佐藤明智。
在我与和也相处的亲密时间里,我并没有发现他有任何疾病。相反,和也比我要健康得多,我偶尔还会得个小感冒,但和也则完全是健康宝宝一个。
我的好奇心旺盛,但并不代表我会私自翻阅别人的隐私,尤其是我爱的人。我当然希望他愿意和我分享他的秘密,但他不说我也不会去寻根究底。
我手里拿着毛巾,打算将病历放回原处——衣柜里一个不加注意便不会察觉的黑色抽屉。和也的声音略为恼怒地在我背后响起,他用质问的口气问我。
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要偷看我的东西?
我不知道和也是因为写作的关系长期与社会隔离,所以说话直接不加掩饰,还是他真的觉得我偷看了他一直隐藏得很好的东西。总之和也那时看起来真的非常非常生气,眼神锐利,还没等我解释,就向我大吼叫我回去,马上回去。
我委屈咬咬嘴唇,一把拽下小熊围裙,也不顾厨房里的汤是不是已经溢锅了,抓起包包甩上门就走。
这是我们在一起半年后第一次吵架。其实也不算是吵架,因为和也只是叫我回去,我就气呼呼跑了。
这其实是冷战。
第五章
后来我们一直没有联络。那段期间,我又接了另一部戏,准备出我的新单曲,每天都被通告挤满,连睡觉的时间也少得可怜。虽然工作很忙,有时连脑袋也很不清醒。但我还是象个傻瓜一样每天想念他。我以为他是知道我的。一个男人,谁愿意整天为一日三餐伤脑筋,谁又愿意满手泡沫蹲在浴缸旁边吃力洗一大堆昂贵的衣物。如果不是那么爱一个人,不会有男人愿意做这些琐碎婆妈的家务事。
但事实是和也似乎一点也不了解我的用心,他没有找我,也没有电话。好象我这个愿意为他学做饭学煮菜的人,不过是他生活里可有可无的装饰物。
在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在想念和怀疑中煎熬。想念这个始终冷冷对待别人的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乎过我这个人。最最令我困扰的是,和也究竟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那只是一份普通的病历,为什么他要放在如此隐秘的地方,又为什么突然大发雷霆甚至不愿意听我的解释呢?
没有答案,答案在他心里。谁也不能获知,包括我这个他曾经无比认真说过相信我的人。
胡思乱想的日子里,我开始注意到一些事情。和也奇怪甚至是怪异的习惯很多。如果说那只兔子玩偶只是单纯的恋物癖作祟,那么放在床头那叠童话书我实在想不出他们对和也究竟有什么作用。我从来没见过和也翻开它们,至少在我在的时候我没有看见过。我问过他,看童话书会有助于写出悬疑的好作品么?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笑笑说,仁,你的菜大概煮焦了。我闻到糊味了。
每一次都是如此,我现在回想起来,和也在我面前几乎没有谈论过自己,也从不正面回答过我对他提出的疑问。
是刻意为之,还是天性使然,我真的无从得知。
十一月一个灰沉沉的黄昏,天气非常冷。我刚完成一天的通告,脑海里又再情不自禁浮现出和也的脸。捏住沉默的手机,我的车子在十字路口等待绿灯。下班的人潮总是显得异常汹涌。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带着不同的身份,面目不清,如同一波又一波的潮水拍打过来。涉谷街头巨大的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我的新广告,人声杂乱无章,汽车引擎的突突声,象一个硕大无比的玻璃罩,罩住来去匆匆的行人。
自从与和也在一起后,我便开始渐渐从另一个角度去观望这个世界,不是一味纸醉金迷沉溺其中,用酒精和烟草麻痹自己。而是站在繁嚣世间的边缘,不动声色冷眼旁观。这样置身局外,目光反而会变得更为犀利与冷静。我也正学着做这样的人。
龟梨和也,这个男人大概不会知道他可以令异常顽固自我的赤西仁为他改变这样多。没关系,我对自己说,总有一天会让他知道的。
绿灯快亮起的时候,我准备发动引擎,却意外遇见和也。他没有看见我,提着一大袋食物,独自走在人潮之中。我们那时已经很久没有见面,我也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玩世不恭的赤西仁,而他似乎一点也没变过,依然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他是一个固执按照自己方式与轨迹运行的人。自己成为一个宇宙,谁也无法干涉或企图变更他的生活,谁也不能改变他。我久久凝望着他,终于鼓足勇气打算冲下车去叫住他。不管他理不理我,我都要这样做。
然而最后看见的奇怪一幕,让我还是停住了动作。
路人们行色匆匆,人行道的红灯已经亮起,和也原本走得匆忙的脚步却突然停住。没有行人穿越的斑马线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呆呆站在原地。我在尖锐的刹车声中看到他完全不理会司机们的斥责,用手轻轻捂住自己的眼睛。怪异的举动,我一直知道和也的个性与众不同,也许是作家孤独感太重的缘故。可是今天看见他在大街之上如此怪异的举动,我的心不可遏止地被某些不安的情绪包围。
他没有理会向他投射过来的诧异目光,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只是静静地以这样的姿态站了数十秒。然后重新迈开脚步,匆匆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穿行。当时,我突然意识到他有可能是看到街头电视上播映的某些画面,才会有如此奇怪的举动,但是抬头的时候,却只看见电视幕墙上新闻短讯一闪而过的结束画面。
我无法控制自己,开着车子跟随在他的后面,想要看看他接下来又会做什么事情又会去什么地方。我承认,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与沮丧。在我以为自己已经进驻和也的世界时,却发现和也的世界,那个始终神秘不被人探知的世界,依然是一个扑朔迷离的谜。我以为自己开启他内心里一直紧闭的门,结果却发现自己依然是站在门外的人,一无所知的悲哀。
和也没有去其他地方,而是回到自己的寓所。神色非常匆忙,象是在赴一个极其紧迫的约会一般。他始终没有发觉我在跟踪,我觉得自己就象是个贼,被强烈的好奇心和不安感驱使着,跟随他一路上楼。
打开寓所的门,他居然连门也顾不上关便直奔进里,钥匙还留在匙孔里,一直在摇晃不停。
我的心里一刹那间突然涌现一股极度的不安预感,象是嗅到某些事情即将发生的气味。毫无预警地,我想起那个少年。
长长的走廊尽头,是浴室。我不自觉放轻脚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控制呼吸,是不想让和也发现自己,还是出于其他原因。
什么也想不到,距离浴室越近,我的脑袋就被空白占据更多一点。完全无法思考。我只能顺从内心强烈的意愿一步一步向浴室靠近。
时钟的声音,滴答滴答在响。那幅《the screa》,还有我与和也一起去买的另一幅爱德华作品——《卡尔约翰的黄昏》,就挂在我手指按上的墙壁上,颜色似乎变得更加浓烈惨淡。宛如暗喻的线索。
我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这一次浴室的门并没有关上,只是虚掩着。我完全忘记之前一直告诫自己要信任和也的事情,带着窥探的心,我悄悄站在门外,朝门缝里窥视。
又再听见那种语速缓慢的语言,说话的人显然无法清楚表达自己的意思,夹杂着低泣的声音,回荡在空空的浴室里。我看见和也的背影,站在洗手台前,止不住的颤抖。我还没来得及推开门冲进去,去好好问问和也到底怎么了。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少年,为什么三番四次来找和也,为什么总是要和也一个劲地安慰他。手已经扶在门把之上,在浴室那面巨大的镜子前面,我瞥见和也独自泪流满面的模样,嘴里喃喃重复着一句话,那种听不懂的语言。
不是做梦。黄昏时候,逢魔时刻。和也站在浴室巨大的镜子前几近抽搐地哭泣,我清楚看见镜子里的,并不是和也,而是一个满脸哀伤欲绝的少年,嘴里反复说着同一句话,他们说的是同一句话。他们不是两个人,是一个人。
少年是谁,和也是谁,他们为之哭泣的又是什么?又是谁在流眼泪?
我看见的,只有空荡荡的浴室里,和也一个人。
第一次觉得语言是一种完全无用的东西,它根本不足以表达我的惊慌与恐惧。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将我彻底淹没,完全灭顶。
第六章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回到家里,恍惚地换衣服,换拖鞋,我把钥匙放回一向摆放杂物的小篮子里,然后去洗脸。把头埋进盛满清水的洗手池里,屏住呼吸,看着细小的气泡一个接一个从我眼前浮现,破裂。胸腔象埋伏了一枚定时炸弹,随时会出人意料地爆炸。我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根本无法呼吸也无法思考任何问题。
拔掉洗手池的塞子,看着水在我眼前急速流逝,以一种不断收缩的旋涡姿态,流入下水道里。
旋涡,又是旋涡,我感觉自己目前便是身处一个巨大回旋的旋涡之中。谜,一个接一个,如同不断浮现的水泡,接连不断。
等到水流光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头痛欲裂,才一抬头,镜子里的自己便迎面扑来。我的声音被困在喉咙里,踉跄后退,眼睛直直望住镜中的自己。
人对着自己的镜像,是不是也会象我这样,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如同冰凉从脊背一路蔓延,直至四肢五骸。然后开始怀疑究竟镜子里的那个人是真正的我,还是镜子外的那个人是自己。
我身处在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慌之中,脑海里闪过和也在镜子里的模样。
那个哭泣的少年,不是我熟悉的龟梨和也。我甚至觉得我根本不认识他,完全未曾与之相识过。明明只是一个人,却有着两张截然不同的脸。不对,脸是一模一样的,但分明是两个不同的人。
我的记忆开始变得混乱不堪,有奇形怪状的光影如同快镜头掠过脑海,飞速旋转。
那时的我,似乎有点明白和也究竟在做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我没有办法呆在家里,只要看到镜子就会不由自主心生恐惧,我的心里已经在试图将遇见和也以来的事情,那些曾经在某个时点令我心生疑惑的线索,一个一个连接,我很想看看连出来以后究竟是怎样惊人的图象。不过,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愚蠢的想法。
我不能这样做,我不愿意对和也做任何不善意的猜测。在矛盾之中无法自拔的我,在接到经纪人让我去录音室的电话后,决定暂时,暂时用工作来麻醉自己。做一个称职的当红明星,而不是自己饰演的又一个侦探。
帮我作曲的是来自美国一位非常有名的意裔作曲家。经纪人对我终于肯配合为自己的新单曲花点心思,而不是一味沉浸在美貌女友的温柔乡里的行为,显然非常满意。一直以来,他都不知道我喜欢的其实是一个奇怪的男人。我喜欢这次的曲子,很轻快舒服的旋律,让我情不自禁想起与和也一起共度的美好时光。脑海里又再不可遏止地浮现和也微笑的脸,非常温柔的笑容,一如所有看着自己爱人的男人一样。
我向作曲家伸出手,用英语表达我的欢迎,没想到他却出乎意料用一种根本没听过的语言和我说话,不必照镜子,我也相信当时的自己脸色一定苍白得吓人。
经纪人在一旁紧张地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因为我一直忘记礼貌皱着眉头紧紧盯住那位外国人的脸。我根本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还保持我的礼貌。
我终于知道和也对着镜子里的少年说的是哪一国的语言。我还清楚记得里面一个反复出现的单字。
他们说的是意大利语,和也与那个镜子里的少年说的是意大利语。我还记得那句在他嘴里反复呢喃的话。于是我当即临摹给那位作曲家听。高大的外国男人一脸惊异地看我,但还是友善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è guasto,è guasto,kazuya。
那句话的意思是:他死了,他死了,和也。
在我们失去联络的那段冷战时期,和也又出了一本《kill the doctor》。我买下那本书,故事讲述的是一位精神病患被自己的医生威胁,在巨大癫狂的压力下,他终于失去理智,制造事故谋杀了他的医生。事实证明,和也的确是无愧于他的头衔,这本书以他更为冷酷锐利的风格登上畅销书排行榜首。
大家对这位神秘的作家更加追捧和喜爱的同时,我却在这部作品里嗅出一种绝望坠落的味道,象是身体正向黑暗深渊无望坠落之际,缓慢又敏感的感觉,沉钝感觉到飞翔坠落的恐惧,即将到来结局的绝望气息,以及那一双在悬崖之上狞笑的眼睛。
只有身处于绝望之中的人,才有可能写出这样绝望的作品。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在计程车上。和也种种怪异的举动,破旧的兔子玩偶,床头上的童话书,镜子里泪流满面的少年,隐秘的病历,甚至是和也寓所墙上分裂扭曲的旋涡名作。一瞬间,在我的脑海里迅速连成一幅完整的图象。
我那时只有一个愿望,希望我的后知后觉还来得及,希望我还来得及去救和也。
手里拿着厚厚一本电话本,我发了疯似地寻找一个名叫佐藤明智医师的电话。不找公立医院,只找私人诊所。而且是精神科的医师。终于找到,佐藤明智,心理治疗师,后面是他诊所的地址和电话。我几乎是颤抖着手指按下的号码,但最后还是毅然按掉挂机。因为我认出那个号码,正是前一段时间经常打来和也寓所的电话号码——和也口中所谓的编辑催稿的电话。
和也在撒谎,他一直在瞒着我,关于他的一切。
找到和也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和也。我开始深深后悔为什么不在看见和也对着镜子流泪的时候冲进去紧紧抱住他。
闯入和也的寓所中,没有灯光,黑暗是无处不在的流水,无声无息占据了整个空间,遮蔽了一切人的眼目,遮蔽了所有的绝望。只有黑暗才是最真实的存在,其他的所有一切都不过是镜子里的幻象。
我听见自己在黑暗中颤抖的声音,非常清晰,和也!和也!叫出来的声调连自己也觉得陌生,仿佛不是来自自己的声带一般,已然是变调的哭腔。
和也的声音,很轻很轻,从厚厚的丝绒窗帘后面传出来。只是叫了一声,仁。
宛如,等同一根救命稻草。我一直不知道是自己救了他,还是他拯救了我。我的眼泪在掀开窗帘,看见和也蜷缩在墙角的单薄身影,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地流下来。紧紧抱住他,安抚般亲吻他的头发。还没等我说出那句:和也,幸好你还在,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和也埋在我的怀里,身体颤抖得象一张寒风里簌簌的落叶,只有反复呢喃着一句话。
仁,他已经死了,他死了。
我轻轻推开他的身体,惨白的月光从窗帘间隙泄露,照出和也身上的血迹斑斑
第七章
天色已经逐渐变暗,周围的风景变得一片模糊。远处海滩上照耀的灯光,仅仅给我们眼前的景物,轻轻勾勒出一层淡淡的轮廓。越是临近黑暗,人的感觉越是敏感。白天里充满阳光的热烈光明假象已经沉进黑暗里,只有静静坐着不动,才能够抵挡复苏的真正自己。我是一直相信黑暗论的人,无关我的职业,仅仅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而已。
j突然变得异常沉默,我问他饿不饿,需要吃晚餐么。他只是淡淡一笑,说:如果可以,我只想喝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
我们回到屋里,只开了几盏壁灯,在昏黄的光线里,我给j冲一杯咖啡。他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似乎在思索如何把这个故事继续讲完。我看见他紧皱的眉头,下意识望望摆在门边镜子前的电话。已经七点,它一直没有响,看来我的朋友今晚是要失约的了。不过也好,因为我根本还没完成一个巧克力蛋糕。
将咖啡放在j面前,j轻轻抿了一口,我问,需要香烟吗?他摇摇头,再将故事继续下去。
凌晨一点,和也喝下有安眠药的牛奶,终于睡着了。我看着他的睡脸宛如天使。恶魔不是他,他是我的天使。不管他有没有杀人,在我眼里他都是此时此刻在我身边安然入睡的angleo。
一点十分,我在厨房熬一锅粥,等和也醒来就可以吃。天亮以后的结局就在眼前,只有几个小时剩余。我和我爱的人只能静静等待它的来临。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非常平静。一点也没有恐惧。我觉得只要此刻和也还在我的身边,我就应该全心全意照顾他,给他应该得到的呵护。哪怕我可以做的事情,只剩下为他慢慢熬一锅粥而已。
皮蛋炖鸡粥,慢火细细煮一个小时,就可以吃了。我准备放盐时却发现厨房里已经没有盐。和也似乎睡得很沉,我拿起钥匙,换了鞋就走到附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去买盐。超市里空荡荡的,售货员居然睡着了,我不知该不该去叫醒他,只好无聊在超市里走来走去,等他自己清醒过来。
两点十分,我准时把火关掉,粥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我把它小心勺进白瓷盆纹碗里,端进和也的房间。却发现和也已经醒了,额头上满是汗水,手指将床单抓得很紧很紧。仁,我刚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他的脸色如同一张脆弱的白纸,仿佛只要轻轻一用力就会被撕碎。我赶紧放下碗,轻轻握住他纠住床单的手,温柔在他耳边催眠般的喃喃道:没事的,和也,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在你身边,我会一直都在。粥煮好了,我喂你吃一点好不好?
和也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脸,这个时候我才真切感觉到他对我是如此依恋的。安眠药显然不足以驱除他的梦魇,但我可以。没有说话,我俯身吻住他冰凉的唇,唇齿相依,谁也不可以将我们分离。自从他把预先藏好的尖刀插进一直纠缠勒索他的医生胸腔那一刻以后,只有我可以能够将和也从无边无际的恐惧里扯回来。如果不能做悬崖上一棵树,让我的和也在坠落之际抓住,那么,我宁愿我们一起下坠。坠入深渊的黑暗里。
他说过,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没有杀他。
我那时也在他发间,很轻很轻地说出这句话:我爱你,和也。我相信你,你没有杀他。
和也的眼泪,流在我的衬衫上,滚烫得足以穿透我的肌肤我的心脏。
有很多事情,真相到底是怎样并没有多大关系,只要相信,它就是我们眼里的真实。
那一碗粥还是冷掉,和也需要的不是它,只是我。
翌日,是和也跪坐在床边温柔吻醒我。我睁开眼睛就看见他的目光虔诚地停留在我的脸上,下巴轻轻搁在床沿,眼泪一直无声在流,划过有些苍白的脸庞,依然美丽得惊人。这是我全心全意爱着的人,他是我爱的人,我的爱人只有一个名字,龟梨和也。
第一次,和也在清晨的阳光里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他说,没事了,仁。我的心里一震,看见他手边的报纸,头条是诊所深夜遭窃心理医师命葬火场的斗大标题。后来我才知道警方侦察多时,始终得不到更多有价值的线索,证明这桩命案是仇杀还是流窜犯所为。一场由打翻的香熏灯点燃窗帘而引发的火灾,将所有的病历资料,以及可以追寻的蛛丝马迹烧得一干二净。
我没有说话,探身凑上唇去亲吻我的和也。
难得的一个宁静祥和的清晨,阳光透过窗户安静地洒满房间。
除了某个始终无法得到阳光照耀的角落。
那件事以后,我们重新回到以前平静无波的生活。我从来不在和也面前旧事重提,而和也的性情似乎也开始渐渐显出自己单纯简单的一面。
他对我笑的时候,在我身边小小地撒撒娇的时候,我可以很轻易就感受到这个内向沉默的男子,是爱着我的。我无法简单用幸福这个词去形容我们那段快乐的日子。为了和他争取多一点相处的时间,我搬到他的寓所,开始我们的同居生活。每天我醒来,都可以看见他在我身边安然入睡,连东京一向让我厌烦的灰色天空也变得晴朗明亮起来。只要和也轻轻一笑,我的世界就充满热烈的阳光。
春天来临的时候,我与和也一起去了法国巴黎。那应该是我们相识以来最快乐的时光,每天几乎都是两个人在一起,一起去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一起去罗浮宫看世界名画。巴黎的香榭大道旁的露天咖啡馆,我们每天午后都坐在那里晒太阳。咖啡的香气,在法国的日子,渐渐代替了和也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道,他已经很少抽烟。
我们住的旅馆里,打开窗子,可以看见傍晚灯火流转的塞纳河。总是有人会在那里散步或跳舞,浪漫的法国人,异国欢快悠扬的乐曲,若隐若现从敞开的窗子里飘进来,和也安静靠在我的怀里,我的脸颊轻柔摩擦他的发,嘴里哼着自己胡乱编的曲子。他总是笑我哼着哼着就走调,我也懒得反驳,直接将他一把抱起,丢到床上去缠绵。
记得他第一次对我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我竟然很丢脸地流了眼泪。
那是在巴黎郊外的一个农庄里品酒时,大厨带领我们这些客人前去参观他的农庄,和也在庄园里一棵粗壮的樱桃树下停住,在法国樱桃是可以随意摘取的。我看他踮起脚尖,努力想要摘下枝头一串紫红色的樱桃,仿如贪玩好奇的孩子,急切想要得到自己心爱的玩具。我走了过去,伸长手臂替他摘下娇艳欲滴的果实,他惊奇地瞪大眼睛看着我,又再显出那种淘气的孩子气笑容。左瞅瞅右望望,他见周围没有人,就轻轻含住樱桃梗将它们送到我的唇边。
翠绿枝叶的樱桃树下,我们在缀满酒红色樱桃的树枝下亲吻,樱桃树甜甜的滋味抵不上和也唇舌清醇的芬芳。
我微微张开眼,看见和也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那双仿佛有星光点点的眼眸近在咫尺之间,满噙笑意。粉色的唇瓣在长吻过后泛起淡淡的光。
我爱你,仁。
樱桃甜蜜掉落在地上,他再次踮起脚去亲吻我。那一个刹那,我很确定,他是幸福着的,我们都幸福着。
我们知道,我们在爱。
第八章
在法国的日子里,我几乎完全不刮胡子。也许彼此的心情全然放松的缘故,生活悠闲得如同慢板,一叩一敲之间尽是说不出的惬意慵懒。和也也不刮胡子,因为有我代劳。每天抱起他坐在窗台前,外面法国南部怡人的田园风光,一望无际,我细细为我的爱人刮胡子。
和也总会定定望我专心致志的脸,然后在我大功告成以后给我一个充满薄荷香气的吻。一个蓄起胡子戴上草帽,象个法国乡村里随处可见的农夫,一个眉眼干净拖延,穿简单人字拖,宛如正在念书的少年。和也常常被我的胡子扎得咯咯直笑,法国纯净的阳光里,他的笑容没有任何阴影。
假如可以让我重新选择,我不会放手让和也独自去看那一次摄影展。
但事实是和也去了,并且在回来以后一直心神不宁。仿佛又再重回到那个冷漠孤僻的自己,他独自坐在墙角的位置,一言不发,关闭了所有的门,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我知道和也心里有病,但是我已经无法再信任任何一个心理医师。他们在我的心里俨然已经成为恶魔的代名词。而且自从那件事情告终以后,和也一直表现出非常平静的状态。甚至不再写那些宛如梦呓的字句。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我陪在他身边,他一定可以象正常人一样过平静没有波澜的日子。
不过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当和也再次带上那只兔子玩偶,我的心里过去一度淡去的恐慌亦再次降临。当和也对我说他想去意大利一趟,让我先独自回国的那一个夜晚。我选择用最激烈的方式来阻止他。从来没有象那天那样失控过,我拆下了旅馆里所有的镜子,朝他歇斯底里地大吼我不许你去什么意大利,我不许你去!!而和也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任凭我向他大吼大叫。
你可以明白那种恐惧吗?j对我露出无能为力的表情,用手捂住脸,然后深深埋下头,发出几近呜咽的声音。
就象是一个隐形人在你的身边,随时会跑出来和你争夺你的爱人。你甚至不知道他是谁,什么时候出现,又什么时候会让你爱的人泪流满面。你的对手,就存在于爱人的身体里面,除了眼睁睁看着他痛苦难过,你什么也做不了。
j的眼睛隐隐发红,仿佛有眼泪在酝酿。我原本想要安慰他的语言,突然就失去说出口的欲望。只是始终安静看着他。
我知道自己的愚蠢,自己的自欺欺人。我一直不肯承认一个事实,和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格分裂患者。
他的身体一分为二,一半是我爱的和也,一半是我完全陌生的意大利少年。
我爱的是一个残缺的人,他用一半的自己去爱幻想里分裂出来的另一半。
我怎么能让他独自去一个陌生的国度,带着他分裂出的另一个自己做出一些后果可能不堪设想的事情。
我多么想牢牢地绑住和也,不管用什么方法也好,让他安静呆在我身边。但我知道我不能,我也舍不得这样对待他。我唯一可以做的,只是在向他大吼以后,蹲在地上把头深深埋进双膝之间,等待他一声不吭走过房间或是干脆甩上门一走了之。
然而,和也走过来拥抱我。双膝跪在地上。他说:仁,我早知道你猜出来了。
请你相信我,我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等我完成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就马上回来。
我抬起头,用已经喊到声嘶力竭的沙哑声音问他:重要的事情?和也,你告诉我,什么事情才是重要的?什么事情值得让你想也不想就把我抛在一边?
和也说不出话来,静静看着我,然后很用力地抱住无能为力的我。竭力不让我挣脱他的怀抱。
他用一句话让我彻底屈服:仁,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要做的是一件和你同样重要的事情。
我最后还是放开了他的手,在相信与不相信之间,最终我还是选择了相信。相信和也,相信我会是那个他最爱的人。
在和也离开的第二天后,我一个人傻乎乎地来到了意大利。明知道不可能会幸运遇见和也,但我还是固执地在街头游荡了好久好久。意大利的风景,在我的眼里不过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废墟。迷人闪耀的波河,亦不过是一潭静止不动的死水。我需要的不是优美的风景,而是就在此地却不知确切地点的和也而已。
然而,在经历心灰意冷的一番漫游以后,终于,我还是一个人离开了。
意大利都灵机场,人声沸腾。肤色各异的旅客来来往往,我坐在机场大厅的长椅上为自己点燃一支烟,是和也抽惯的ti。烟草的味道,淡淡如同雨季水气植物散发出的泥土气息,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犹如龟梨和也这个人,让我情不自禁爱上,甘心在其中沉迷的感受。
离开和也不过一天,我已经开始想念他。想念他发间清淡的树木气息,想念他指尖缭绕的烟草味道。
我多么想让他知道,我只想和他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由意大利都灵飞返日本的飞机一个半小时后就会起飞,十数个小时后便会抵达东京成田机场。而我却不知道自己需要经历多少时间后,和也才会回到我的身边。
有人在与我背靠背的椅子上讲电话,掩不住得意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这本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喜欢大声讲电话的大有人在。让我真正注意到他的,是他在异国环境里熟悉的日语。我并无意偷听别人讲电话,但他讲的声音实在令我很难不听清楚他讲话的内容。
好象是在商议什么令人激动的大新闻,讲得滔滔不绝口沫横飞。他话里不时夹杂的故弄玄虚的用词,弄得我心里颇有些烦躁。
也许是因为我是明星的缘故,见识过不少记者传媒为争夺新闻的丑陋嘴脸,因此在确定坐在背后那个讨人厌的家伙是个记者后,我当即决定提起行李换个清净点的角落。谁知那个日籍记者也在这个时候起身,我们两个人逆向而行,撞在一起。他手里原本拿着的文件袋掉落在地上,相片全散落出来。我手中的咖啡打翻在地,弄湿了几张相片。
不想让他发现我是个日本人,于是用英文向他道歉。反正那时我的肤色经历法国充沛阳光洗礼后变成健康的小麦色,还蓄着浓密的胡须。乍看之下不过是个风尘仆仆的外国游客罢了。蹲下身子,我替他捡起那些相片,他倒也没生气我撞倒他的东西,一迭声地说谢谢。稍微瞥一眼,我发现相片大多照的是一些街头随处可见的建筑,只不过似乎都是同一栋建筑的不同侧面。当时我对那个记者是有些歉意的,原来他是个摄影记者而已,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就认出建筑不远处是著名的安东内利亚那尖塔。意大利都灵的象征。
又是意大利。这个国家在我的心里,因为和也神秘的行踪而变得十分微妙鲜明。
意大利,法国,日本记者,还有他口中说的新闻,我当时心里顿时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然后,这种预感在下一秒就得到证实。捡起最后一张相片,我看见一个少年斜靠在窗台旁的身影。
我的手在听到j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茶泼出一点点染红了洁白的茶碟。裹紧肩上的羊毛披肩,我回头看看墙上的时钟,已经八点,电话依然没有响,我觉得我的好友今晚是不会出现的了。或许我应该打个电话去问问,犹豫一下我还是没有这样做。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黑咖啡,我重新坐回到j的面前。
第九章
即使只是短短的几秒钟,我很确定我没有认错,我有可能认错其他任何一个人,但我绝对不会认错龟梨和也。一个和我朝夕相对的人。
相片里他的模样看起来比现在还要小几岁,还是干净纯白的少年时。
我当时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可怕,因为那个记者问我是不是觉得身体不舒服。我手里紧紧捏住那张相片,他伸出手来拿回去,我下意识就想往后缩。但我不可以这样做,在我没弄清楚整件事之前,我不能打草惊蛇。努力平伏内心激烈的斗争,我将相片归还给他,并且与他攀谈起来。也许是误认我不是日本人的缘故,这个记者对我并没有什么戒心,也丝毫认不出戴上墨镜的我就是在日本红透半边天的明星,赤西仁。
我邀请他去机场咖啡厅一坐,以表我的歉意。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一番交谈下来,我得知他刚刚才游历整个意大利,准备筹划做一个他当记者以来最惊爆的内幕新闻。
在记者口中听到龟梨和也这个名字时,我的心里终于无法控制翻起滔天巨浪。好象有什么一直坚持的东西从心脏的地方一点点碎裂开来。那时,机场咖啡厅巨大的落地玻璃外面,飞机庞大的阴影如同张开双翼的飞鸟,从我的头顶上缓缓经过。点燃的半支烟,最终灼疼了我的指尖,烟灰坠落在地上,没有任何声响。
大概觉得我只是一个不问世事的植物学家,又或是他刚刚得到这个一直不为人知的秘密太过激动的关系,那个年轻的记者几乎毫无保留展现了他这一年在意大利及其他地方搜寻到的蛛丝马迹。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对手不是那个存在于和也身体里的少年,而是一个著名的意大利摄影师。
sogno。在意大利语里,是梦的意思。他已经逝世整整四年。一直被认为存在于有遗传性精神病的sogno臆想中,激发他无数灵感,拍出为世人所熟悉的作品,那个神秘的穆斯,是一个叫做girasole的少年。他只出现在sogno仅有的几次杂志采访中,向日葵是sogno在自己作品中对这个少年的隐喻。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猜想他也许是一个智力低下的少年。只是也许。
在世人眼里,girasole只是sogno虚构出来的幻影。而现在,只有我和面前这个记者知道,girasole是真实存在的人,他还活着。
他的名字叫做龟梨和也。
回到日本以后,我整个人都恍恍惚惚,推掉所有的工作,每天坐在和也的公寓里等他回来。有时还会站在那面空荡荡只挂着一幅曾经令我不安的油画前面,试图从中揣摩和也生活在这个空间里,生活在东京灰色的天空下,如同旋涡般混乱焦躁的心情。浴室的镜子被我用布遮挡起来,我不想在任何一个地方看见自己的脸,甚至不想听见自己的声音。我只想在和也漆黑的瞳孔里看见微笑的自己。
我对自己说,只要和也回来,回到我身边,我愿意永远抱住他不放开,不管在他心里是不是真的爱我,又是不是愿意继续留在日本东京。他想去的地方,我都一定会陪他去。只要他一直,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经纪人几乎打爆了我的手机,在我的公寓里留言警告如果我再不出现,事务所就会考虑将我终生雪藏。我只打回一个电话给他,雪藏就雪藏吧,我不在乎你们要怎么办。我在乎的只有龟梨和也这个失去所有音讯的人而已。连我自己我也已经不关心。
再见到和也的那一个夜晚,我甚至不敢在街上隔着马路叫他。因为害怕他又会头也不回地就离开。我只能匆匆挥手叫了一辆计程车,跟在他搭乘的车子后面,看他要去哪里。当他们走下车的时候,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音。数月不见的和也,戴着墨镜,穿一件白色的条纹衬衣,和一个男人一起走进街角一间静僻的咖啡店。我的眼泪不知为何突然掉了下来,流过一直没有刮去的胡须,坠落在柏油路面。
那个男人的背影,我觉得很眼熟,却忘记在哪里见过。直到他进咖啡店前,微微侧过头,我才瞥见他的脸,正是那个我在意大利机场里遇见的日籍记者。我呆呆站在原地很久,脑袋里一片轰鸣的空白。为什么那个记者要来找和也?为什么和也会去见他,也不愿意回来见我一面?
无数的疑问围绕着我不停旋转,我觉得头昏沉沉想不到任何有意义的解释,只是条件反射一般跟着他们进了那间咖啡馆里。
走进咖啡店,坐在角落里的他们没有注意到我。因为他们在争执,声音越来越大。和也坐在背对我的方向,肩膀微微颤抖。我在另一个角落里瞥见,那个可恶的记者在和也面前露出洋洋得意的嘴脸。
在我终于无法按捺自己的愤怒,想上去狠狠揍那记者两拳的时候,和也却先我一步站起身来,声音依然冷漠没有起伏:不要太得寸进尺!随便你要怎么做,反正我一毛钱也不会给你!咬牙切齿的句子,我第一次听见和也用一种冰冷入骨的声音冷冷吐出来。我的手指在桌子下面剧烈颤抖,竟然没有立即站起来去追上和也。
只听见那记者恨恨骂了一句粗口,便丢下咖啡钱,在侍应生窃窃私语声中离开了咖啡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和也的寓所,只知道那天晚上我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和也回来。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和也不会回来了。这个我们曾经欢爱过无数次的房间,这个我静静坐在一旁看他写作的客厅,这个曾经飘起过粥香的厨房,这一个已经开始渐渐象样的家,和也没有任何眷恋也不会再出现。只留下我一个傻瓜,手里紧紧捏住所谓爱情的东西,在等一个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人。
也许,在和也的心里占据最重要位置,可以占据他整个灵魂的,只有sogno这个死去的男子。他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捂住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不愿意接受电视里sogno的死讯?他在独自面对镜子泪流满面反复喃喃着那句,他死了。我看见的那个不认识的少年,是不是才是他真实的模样?不是面容冷艳烟视媚行的冷漠边缘人,而是干净纯白的girasole,sogno唯一的爱人。
由始至终,和也都没有爱过我,他爱的是自己眼里看见的虚幻映象,他爱的是他心里想要看见的那一个我,sogno的影子。而不是赤西仁这个人。
尽管如此,我却始终无法怨恨他,那些死去的人自有他们死去的理由。爱可以被扭曲成完全不同的模样,生命的卑微自然也被无限地放大。
sogno已经不在世上,和也如此深爱着他,即使他们之间的过去被全部铺展在世人面前,真相大白之时,也不会对他们有任何影响。一向我行我素的和也,不会理会别人的威胁勒索,更不会介意别人怎样看他。
可是我介意。身在这个看似光鲜实质混乱的娱乐圈,要打倒一个人的手段眼花缭乱,足以令人叹为观止。和也总是带着他一意孤行的意志生存着,他身处的黑暗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他并不了解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些自己为自己制造的黑暗,还有另一些居心叵测的阴险与毁谤。它们只需要一份加印的报纸,一个添油加醋的虚假报道,一点点捕风捉影,再加一些无中生有的猜测与貌似权威的判断,就足以将两个人的名誉统统毁掉。不止是从未在公众面前出现过的sogno,恐怕连和也自己也会身败名裂。
所谓人言可畏,就是如此。
想到这里我已经不寒而栗,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想为我爱的和也做最后一件事,如果这是他想要的。
拿出在意大利机场那个记者给我的名片,拨通他的电话。确定接电话的就是曾经在我面前滔滔不绝的声音,我说:告诉我,你想要多少钱才肯不公开那些照片?龟梨和也不给,我给你。
那个声音明明无法掩饰自己的狂喜,却硬是要用让人恨得牙痒的懒洋洋语调回答:哎呀,到底还是有人识货的,这样吧,我们见面再说。
卑鄙龌龊的小人,如果当时我不是由于得知和也一直隐藏的秘密而震惊不已,原来一直低落的情绪更加一发不可收拾,我就直接将相片抢来烧毁。
和也也不至于一回日本就受这种无耻之徒的威胁。
我决定用尽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来摆平这件事情。但我没有料到的是,就在我准备好巨额支票用来换回那些相片和所有资料时,我在约好的地点等了那个记者一夜,他没有来。我的头脑充满各种不安的猜测,在打了无数次他的电话始终无法接通后,我疲倦地回到和也的寓所。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和也静静坐在我们一起吃早餐的桌子前,面前摆满了我喜欢吃的菜。意大利面,栗子蛋糕,丰盛得如同晚餐。他的精神看起来仿佛很好,眼角的疲倦却在眼神流转之间不经意泄露无遗。在晨光里仰起脸,他对我露出一个安静的微笑。就象我们彼此裸裎相对的第一个清晨,他坐在窗台上为我刮胡子时脸上带着的浅笑。
他说:仁,陪我吃早餐吧。
我的眼睛被泛起的雾气模糊,竭力将那些温热的液体忍回去。
我点点头,说了一句好。
注释:girasole和sogno本就是《人格》里的主角,在《seasons》里的出现不过是过客而已。
第十章
我坐在和也对面,凝望他的脸,好象这将是最后一次与他相见。我要记住他的脸,记住他的嘴角若有似无的细微弧度,记住他那象被斧子硬生生削去一块的坚硬下巴,记住他的脸庞在干净的晨光里一直柔和,柔和下去。仿佛经过清水荡涤以后透出来的纯净洁白。他是我的和也,不是任何一个人。
这个人,是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的人,我唯一爱过的人。
和也,你做完那件和我一样重要的事情了吗?
仁,那件事情已经不再重要,它已经过去了。
和也……………
仁,把香蕉汁喝掉吧,我今天早上刚榨的。
接过和也递给我的杯子,我一仰脖子就喝光了那杯黄澄澄的香蕉汁,很新鲜,只是味道有点怪。
仁,你昨晚在等谁?
我的叉子猛然一震,掉在盛放意大利面的碟子旁边。原来和也知道我去找那个人。
和也,我只是想为你做一点事情。
你为我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仁。和也抬眼看我,眼里流露的尽是绝望的哀伤,仿佛他已经明了我为他做出的牺牲。那他又知不知道我是怎样爱他。即使他爱的不是我,我也一样爱他,从一开始到最后。
你等的人已经死了,他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和也平静的神情象是在讲一件极其寻常的事情。第三条性命,我们认识以来牺牲的第三个人。
我很久都发不出任何声音,哭泣或者微笑,都没有。拿起掉落的叉子,我轻轻拨弄和也特地为我做的意大利面。
意大利,又是意大利,仿佛这个地方已经成为我一生里的噩梦之地。
我但愿永远也不要再提起。
大概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也做早餐给我吃。
早晨的光线愈发明亮,洒满了整个客厅,和也就坐在我面前。我想起在closed见到他的第一眼,坐在角落里沉默孤僻的男人,穿白色或黑色的条纹衬衣,喝一杯血腥玛丽。我终于明白,原来我对这个人是一见钟情。从第一眼开始,我就爱上他,心甘情愿为他陷入黑暗旋涡里。
和也,我爱你。不管你爱的是谁,我都一样爱你。我浅笑向他坦白这内心的供词,眼泪无声无息滑过我的脸颊,滴落在灰色的格子桌布上。
我祧起意大利面,想要好好记住和也留给我的味道。
和也突然冲上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叉子,把意大利面扫落在地上,洁白的陶瓷碎裂,番茄酱溅了一地,如同鲜血在地毯上蔓延。
我愣愣地望住站在眼前泪流满面的和也。和也的眼泪比我更多,捂住嘴巴肩膀一直在颤抖。我想要笑着站起身去抱住他,不再让他哭。身体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视线渐渐不由自主地开始模糊。
和也扶住全身无力的我,我们慢慢跌坐在地板上,他紧紧抱住我的肩膀,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很低沉的一句对不起。
和也对我说:仁,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
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这件事,告诉你我其实很爱很爱你。
我的喉咙无法发出声音,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记得的是和也残留在我指间,熟悉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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