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正文 第13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13节
……不可能。
不可能!
“你不是长谲!”我费力想挣开他,无果。
“你为什么不想一想,你的大师兄,其实并不是你的大师兄呢?”他将我揽过去,一手绕过我的颈脖,将黑埙递到唇间去,吹起一首曲子。与我在人间听到的,或是梦里听到的……丝毫不差。
我又想起尔竹到魔宫中来救我的那一幕,他迎击白月时曾与我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视。那个眼神充满了安慰,让人安心,却万分陌生。
那是一万多年前,他第一次叫我“六师弟”时的眼神。
心中升起一帆可怕的疑云,我语无伦次:“不可能!你、尔、尔竹他在九重天上是同师父见过面的!我,我认不出来便罢了,师父不可能看不出来!你、你休想诓我!”
“呵。”他笑了一声,“说起来湮愔还是我的同门师弟,我又曾做了那么久的神仙。我自折了一半修为去掩另一半修为,魔气去尽,他看不出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一瞬间太多东西堆在我的脑海里了,我完全找不到出口,只捡着一点便胡乱问道:“那……那在九重天刺了代桃一剑的人,也是你?”
他回忆了一下,挺耐心地答道:“他当时看到了你背上已经被魔气侵袭了的栖梓仙印,我能有什么办法?他好歹是个栖梓上神,我又只有一半修为,只得刺他一剑去他的记忆。”
我尽力回忆,胡乱发问:“那……一开始就是你么?绯冥境中就是你么?”
他轻笑道:“对,一开始就是我。那时候你大师兄与二师兄路遇咆哮谷,我便把你的大师兄冻在了咆哮谷的寒冰中,化成了他。正好湮愔传讯过来要我们去南荒绯冥境中搭救你,我自然就去了。”
我似乎在满世界的黑暗中找到一点亮光,急切道:“你把大师兄封在冰里,他却又是怎么出来的?出来了这么久我却不知道他曾被冰封?你当我被关在这里就不知道外面的所有事了么?”
长谲又摇头笑了两声,直直瞧着我,眉眼间透出彻骨的冷意:“纪虞,你怕什么?死不承认有什么用?你心里知道,是我,绯冥境中是我,人界是我,九重天上还是我。你打开身体迎接的是我,与你结合的是我,长谲。”他又施一法术解开了元乐的禁制,轻描淡写道:“说实话我没想到你那大师兄能这么快破开咆哮谷的封印,我也没改他记忆。你却不晓得他被冰封一事,这我管不着,你不信,自去问他。”
我看向元乐。元乐亦看着我,没动,目光有些惊惶。许久,他低下头,声音颤抖着:“师尊不让我们告诉你。”
很难描述的感觉,像一万只虫子爬过心脏的那种酥麻的无力感,我感觉整张脸的表情都麻木掉了,虚虚问一句:“……为什么?”
元乐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不知道。”
天地一瞬间静默。谁来告诉我,我还能够,相信谁?
长谲扳过我的脸,迫使我看着他的眼睛,他开口,声线低沉,仿佛炼狱恶魔的诱惑:“纪虞,你还不懂么?你出现在这个世上,你就不可能作为‘纪虞’而活,所有人都在欺骗你,你谁也不能相信……所有人都居心叵测,当然包括我。但是那些神仙,呵呵,你最了解神仙,道貌岸然,欲念无边偏生想不落话柄……只有我这个魔最真实你不觉得吗?我从没对你故作温柔,所有的情绪都是真实的!我对你感兴趣就不择手段接近你,喜欢的就要拥抱讨厌的就想要毁掉!我作为长谲,从没有欺骗你隐瞒你什么,你知道,我自始至终爱的人都是璧青,他死了,我可以把你当成他,爱着,宠着,但我不逼你,你可以选择,好过你待在那个生养你教育你却怀着叵测的心思欺骗你利用你的神仙身边。”
我一声不吭地听完,只想发笑。他当年做神仙时就是一根冷硬的木头,好歹被璧青一腔熊熊烈火给点燃了,到底却是个不经风月的东海帝君,没历过什么红尘劫,也没有爱过其他人,情之一事,着实是涉世未深,以为爱情就是你来我往,这委实比不得我这一个在红尘中摸爬滚打上万年的小小神君。口口声声说,没有欺骗,却权当我被骗走的那一颗真心又算什么?
师父庇佑我两万年,不可能凭的这一席话便将那些恩情消磨了去,但他诸事诓骗我却又是事实。而长谲,说得坦坦荡荡,好像自己对我做的那些事儿挺光荣,我还要对他感恩戴德似的。说到底,他们,我都不信。
我笑出声来:“呵呵……难怪……”
他问:“什么?”
“难怪你到人间去乱我命数的时候,又上我又上隋岳,原来我们其实是一样的,我们都长得像他。”
他没有说话。
“……那为什么你选尔竹?”我愣愣地退后一点,他也平静地放开我。元乐正在他身后向我使眼色,大意是让我拖住长谲,他去搬救兵。
长谲漫不经心地回答:“你身边就那么多人,我看着就你那个大师兄与你最生疏,我扮起来也比较容易,你说呢?”
我掀起唇角肆意无声地笑起来,由衷赞叹:“天衣无缝。”
我被关在沛丰阁,却没有被封仙力,我脚下一滑,瞬移到元乐身后,一个术法将他放倒了。
长谲转身挑起眉看我,目光询问。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字,仿佛冰棱落在冰面上:“长谲,你带我出去吧。我听闻黄泉彼岸三途河边,有一位名叫孟婆的仙妇,她有一种酒,叫忘川酒。”
我之前就疑心,颜子惑能进出自如是因着他有妖纵泪在身可不被察觉,这魔君又是如何不声不息进来的?哪想他根本就不是不声不息进来的,乃是靠蛮力打进来的,亏得元乐那个少根筋明知塔楼被破还敢再入内。
长谲直接带我破出沛宴阁,出去就上了青麒麟。我心中甚不是滋味,什么时候,栖梓竟容得魔族这般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了?
我低头看去,却见栖梓主峰上,二师兄三师姐五师姐并着地妈妈琉秋都被丛丛绿色魔藤捆在地上动弹不得,魔藤的一端被一人捏住手里,却是句芒。
此时师父不在栖梓。
我正被长谲揽在胸前,回头说:“长谲,你们想要做什么?我甘愿跟你走,别伤害栖梓门人。”
长谲回道:“句芒他有事要做,走这里不过顺道而已。待我们远走,你栖梓门人自然无恙。”
既然出来了,心中想着之前白月托付我的事情,我揣摩着今后的事说不准,无论怎样我该在我还是纪虞的时候给她办妥。便说给长谲要先去一趟东海,他眼中黑潮翻滚地看了我半晌,应了。
青麒麟脚程飞快,耳边长风呼啸。长谲立在前方,一头墨发在风中招展。许是要去他过去的家乡,他话锋一启,将黑埙凑到眼前看了看,忽然说:“这还是当年,他送我的东西。”
他的声音顺着风过来,好不飘忽:“当年,他为魔而我为神,那时候我族没有不允许与魔族结合的规矩,但是两人过久了我还是有了异族殊途的感觉。神仙性冷,魔族火烈,我有很多时候都觉得他的某些行为不可理喻……到了最后,却终究是负他狠了,他那样对我,却是极该。”
我道:“原来是咎由自取,既然认了,合该放手。”
他却恍若未闻:“你知道他为什么要以命换命么?那个时候他多恨我啊……他死的时候就想好了我会遭到什么……”
“这一世我遇到你,你为神而我为魔……当年我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在作为魔族的我看来完全无法忍受……我知道你不是他,但是每次你带着这张脸用陌生惊惶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你不断地叫着另一个人的时候……我都好想把你撕掉……你的理智,你的冷性,你的倔强……我如他所想受尽折磨,的确是魔神殊途。”
“真是好狠的心啊……阿青。”
他的声音在风中散开,我看着他的背影,在心底一二冷哼。
到得仙庭东海,我心生震撼,虽有所准备,看到那番景象还是心中发凉。
上古以来,仙庭东海,恒是一片富饶仙境,生灵繁荣,碧海高天。水族在此生长千千万万年,未遇大灾,更迭不息,昌盛不息。然而三万年前,大劫骤降,不是某一人的大劫,而是全族大劫,这在仙庭历史上都是头一遭。那一年,水族麒麟帝君祁止灰飞烟灭,天灾降临东海,海水翻腾,刀风肆肆,海水被染成红色,举族覆灭。
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万年之后东海水悉数干涸,沧海桑田,那被染得血红的土地,却如论如何也洗不干净。
我知晓这样的故事,却从未亲自来看过。此时我站在青麒麟背上,看到东海这边阴沉的天幕和望不到边际的血色土地,心下欷歔,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长谲。
这里曾是,他的故乡。
“看到了么?这些都是我的罪孽。”他凉凉开口,声音无波无澜,“你该知道,最后那个时候璧青是多恨我,情有多深恨有多深。他明知我命定灰飞烟灭,却硬是将我换了回来。我的族人带我受过,只因我一人逆了天命。多大的代价,我以这样一个痛苦的姿态留在世间,他在我面前魂飞魄散,我的族人的血染红了整个东海……他只是,想要报复我而已。”
压下心底的阵痛,我从我的须弥境中取出白月给我的蓝水晶,道:“水族的墓地,在哪里?”
他自嘲笑道:“哪里有什么墓地?天地为宿罢了。”回头看我,目光一凝,“这是哪里来的?”
我低下头,眼眶发热:“是白月给我的,她说这是她哥哥的遗物……她让我来看一看东海,并帮她将这物事埋在这里。”
长谲沉吟片刻:“……没想到皎何还留下了这样的遗物。纪虞,听我说,祭祖举孝这种事,还是要个人亲自才好。”
我抬起头:“你什么意思?白月她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句芒最后关头出手,白月指不定要被你那凶神师姐劈成几瓣。”
我想了一想,将蓝水晶交予他还给白月,深吸一口气决心道:“那我们现在,就去黄泉彼岸吧?”
☆、彼岸
穿越天幕,跨过洪荒界壑,一日之间,从仙庭最东去往仙庭极西。
黄泉彼岸,无边无际的曼珠沙华未到花期,还是一片枯绿的叶海。彼岸无风,叶海纹丝不动。一条红河贯穿这一片叶海,蜿蜒盘绕,名曰忘川。一石桥架于忘川河上,是为奈何。
青麒麟降落于奈何桥旁,此时正有多人过桥,那些是凡人的魂魄,他们喝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方可重入轮回。人人走去一仙妇面前领一碗汤,或哭或笑或沉默不语地过桥。
我看向那守着一锅汤的仙妇,一身漆黑长纱,面容绝美,如同冰霜。我走近,听到她的喃喃自语:“情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
“那是什么声音?”我问她。
黄泉彼岸无风,空气中却回荡着呜呜的空响,像是丝丝缕缕缠绕人心的呜咽。
“那是刻骨铭心的爱,刻骨铭心的恨,是人世间最没用的信誓旦旦。”她抬起头看着我,皱眉,“神仙?你不该来这里。”
我低眉敛眼,问她要一碗忘川酒。
她沉沉地看我,绝美的眼睛深暗荒芜,张口答道:“没有。我这里只有孟婆汤,你也不该来找我,那是给凡人喝的。”她又舀了几碗汤给排队过桥的人,她千年万载地守在桥旁,面若冰霜,送那些凡人的魂魄上路。
“孟欢,给他一碗忘川酒。”长谲走上前来与我并肩。
孟婆抬起头来,却是看向长谲,凝眸辨认了一会儿,才道:“竟然是你,你怎么变成了这么个模样?”顿了一顿,又道,“既然你要,我便给吧,不然你该说我小气了。”
她放下汤勺,转身走入了叶海中,不知在哪一片土下翻出了一个白壶,捧出来,倒进一个碗里,粘稠似血。
白的碗,红的酒,刺目异常。她将碗递给我,看着我的眼睛:“小神仙,你可想好了?一个万一,许就是魂飞魄散。”
忘川酒,以黄泉彼岸忘川河中水酿造,千年沉淀,千年发酵,千年埋骨。凡人喝不得,凡人前尘太多,喝下它,立时便会心脏爆裂。只有神仙妖魔能喝,喝下忘川酒,若有被遗忘的前尘,皆会悉数忆起;若无前尘,那今生之事便会悉数遗忘;若既无前尘,却又有虚假记忆的,会魂飞魄散。
我自然不怕魂飞魄散。璧青是我的前生,我没想起他的一世,今生好不牵扯。我必须要知道全部,必须知道。
所有人我都信不得,便只能信我自己。我若不将我那些前尘——璧青那一世的种种回忆起来,我永远也没有自由。我永远只能听人摆布,甚至辨不清究竟孰是孰非。
当真是可笑,人前死不承认自己是璧青的转世,却只有我自己知晓,在九重天被皇沨虔刺过那一回之后我自己便信了。再之后心里提着一股气,觉着我是璧青的转世又怎么样?我又什么都不记得,我在纪虞的生命里有敬重的师父,有朋友,有深爱的人,我不再是璧青,再不是璧青。
然而我爱的,是个玩笑,我信的,欺骗我。我在意的,我需要保护。长谲、师父、大师兄、二师兄……所有人都有太多种面貌,我一个都不信。我不能再自欺欺人浑浑噩噩地活着,我斩不开与璧青的联系,我必须知道前世今生是非对错。我只能信我自己。
我端起面前的酒。
“六儿!”身后忽然响起一声爆喝,有些惊慌的嘶哑。我太熟悉这个声音,却没想过那个人发出这种声音时竟会是什么样子。
“六儿!不要喝!你听我说!”湮愔从一大片曼珠沙华的枯叶上方疾掠而来,长谲身影一闪,瞬移到他身边,抬手抓住他的手腕。湮愔慌乱中回了他几招,却一心看着我,又脱身不出,两人缠斗在一起。
“祁止!你疯了!他也许会魂飞魄散的!”湮愔气急。
长谲招式不乱,沉静道:“若他确是璧青,我岂会容得他魂飞魄散?若他确是璧青,那他永生永世都别再想摆脱我。”他将湮愔的两手都制住,迫近,一双眸子翻滚暗潮,“……若他不是璧青,他魂飞魄散,与我何干?”
湮愔没法,高声喊道:“六儿!别喝!回去师父再向你解释!”
我回头看到他似蓝似绿的眼睛,如同记忆里的一般眸光潋滟,仿佛昆仑山巅瑶池水中的碧石。那双眼睛温和地注视了我两万年,看着我降生,看着我长大,看着我快乐看着我痛苦,是我惯常信赖的眼睛。曾经,它指东我不敢往西,它指上我不敢朝下。此时,它还是那么澄净和坚定,远远注视着我,潋滟安宁。
它在说:“六儿,你要信我,我不会害你。”
我退后一步,忽然笑了:“可是,我已经不相信你了。”
我只能信我自己。
他的脸一瞬间惨白。
我将手中血红的酒水一饮而尽。
“不!!!”
瓷器破碎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整个世界的色彩忽然鲜艳明丽,扑面而来。脑中的什么东西却一点点流逝,我呆呆站着,忽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身边不认识的黑纱女人在摇头叹气。一个青衣人疯了一样地向我冲过来……嗯……他是谁……他的眼睛好漂亮,像天空又像森林……
“六儿!六儿!”那个人抓住我的肩膀猛摇,在我耳边大吼,但他的声音却很遥远,像隔着一层水面,在另一个世界响起。
我恍恍惚惚地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第三个人,他穿着一身绣着血红沧海花的长袍,狭长的眼珠静静,只余下一抹情天恨海燃烧殆尽的灰烬,他看着我,颓然一笑:“原来,我竟是认错人了。”
我眯起眼睛。
……他是……
他是……
对,魔君长谲。
头痛欲裂,我却居然还记得那个画面。
那是我刚到魔域第二日他在胭脂殿中给我化妆的时候。也不能叫化妆,只是在我左脸上画朵花罢了,那朵属于另一个人的血色沧海花。
那时候殿内彩纱飞舞,阳光跳跃。我记得他那时候的神情,那么兴致勃勃,双眸那么明亮,笑容那么柔软。肯定的吧,怎么可能不高兴呢?看着一个人在自己的朱笔描摹下一点一点地变成魂牵梦萦的爱人,看着那个已经死了三万年的人一点一点重生,焕发光彩,身着火红长衣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怎样才能忍住不长泪奔涌呢?
所有的感情在那一刻只汇成一个清浅的吻,给了我这个长得很像他爱人的陌生人。
该天打雷劈了,即使知晓站在我面前的是魔族君主,那一刻,我心微动。
可是,你又知不知道,当初你把感情强加给我这个陌生人,那么沉重,那么窒息,我用了那么多时间,我用尽我全部的勇气预备接下它,你突然又收回去了。你知不知道,我也很痛。
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啊。
在我渐渐模糊的视线里,他身后无边无际的曼珠沙华突然全数绽放,映红天地。
哦,千年花开千年花落,这一天,正是花叶交替的一天啊。
记忆一点点地流逝剥落,身体渐渐轻起来,每一个部分都轻柔地离我而去。曼珠沙华红光大放,满世界的红将我席卷进去。我的身体化为的光斑快速飞散,轻飘飘的感觉,像是自由了。
原来,魂飞魄散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我竟不是璧青。
哈哈。
当真可笑。
煌水之战爆发三万年之后,魔神又以自南荒流入魔域的河流赣橡为源开战,一仗打了整整五十余年,后世称之为赣橡之战。
之后许多年四海八荒的众生都传颂那赣橡之战的传奇。
却说那日神魔交战正酣,西天忽然红光大放,铺展西天的云霞都被染得血红,火焰般熊熊燃烧。据彼时正驾驭太阳鸟靠近西天那边的昴日星君说,那滚滚红云后似隐约的,现出了绚丽妖娆的花纹。那是凄艳欲燃的花朵,极像传闻中彼世那边的曼珠沙华。
翌日,向来不理烟尘的栖梓山加入战局,湮愔上神携栖梓五君亲临赣橡河畔。又一日,东北大泽魇烨山那位羁狂上神也入世。仙庭以摧枯拉朽之势扳回败局,魔域大军兵败如山倒,七日不出败回魔都。
数十万天军兵临孚诡城下,正欲攻城,湮愔上神下令阻止。谦痕帝君反对不得,愤然而去。湮愔上神倒未理睬,携了竹桃两弟子便径自入了魔都与魔君谈判。结果双方订下条约,以凤翼山为界,魔域再不得兴兵进犯仙庭。众仙魔皆道,上神此举,不知挽救了两族多少生灵。
长谲掌权期间,两族间都未有兵戈战事。
【双生花上部完】
☆、番外·长谲
第一次见到那个小神君,是在南荒十三王子的生宴上。
几日前他收到颜爝焰亲笔写的帖子,犹豫了半日,还是去了。当年那个有一双振奋眼睛的孩子,如今也成了南荒狐帝。
他坐在上座,陪爝焰聊了一会儿,两人的过去交织在一起,他心存愧疚。如今两厢对坐,那个孩子也学会了笑里藏刀地看着他,同他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他感到分外不自在,在心中感叹了一番时光如逝水,便借口遁了。
他去了南荒独有的那片沧海花海。魔域仙庭的其他地方都没有这种花,他曾经在刚登位之后去凡界呆了几百年,就是为了看这种花。洁白的花瓣在月光下流淌着一脉温软的玉色,他心一宁,弹起了凤凰琴。
每一次弹起这把琴都是折磨,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心脏上,疼痛,撕裂,却不管是情,还是他自己,都无法死去。
风过,带来一丝气息。其实哪里有什么气息?不过是天命使然。他睁开眼,在苍茫如雪的花海间,看见了那个白衣的少年。
他一瞬间就傻了,手也停了。
南荒清凉的月色下,那个少年站在离他三百步远的地方,白衣翩跹,长发如墨,与他对视,有些尴尬,在千千万万玉色花朵中向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便要离去。
漂亮得像个幻影。
他的脑中轰然一炸,回过神时他正将那个人紧紧抱在怀里,深深吻着。他的双手颤抖着,不知是喜悦还是绝望。少年的气息漫过来,凉凉的,清雅中夹杂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神圣的味道,与璧青很像。
但不是他。他想。
少年后知后觉开始挣扎,他放开手,退了两步。说自己是认错人了。
细细端详少年的面容,却是真的与那个人太像太像,只是左颊上没有那朵惊丽的血色沧海花。
曾有人向他谏过,说以他的修为完全足以再造一个璧青。他当时就把那个谏言者剥皮抽筋丢入了炼狱的硫磺泉中。之后再没有人敢提。他也从没有想过要用自己的手造出一个璧青。没有人,可以造出他的璧青。
时隔三万年,这张脸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高估了自己。
少年被他那句“认错人了”刺激到了,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漆黑的眼底盛着月光。那双眼睛让他心底一热,又觉得这个家伙真有些像璧青。之后那个少年结出抗拒印,手势繁复,他当即又被雷劈了一道……那分明,就是璧青惯常结的抗拒印。
翌日,他去到咆哮谷的万年玄冰洞中。璧青曾在这里生活了一百年,玄冰奇异,时不时会映出过去的影像,三万年来他靠此聊以□□。冰面里的红衣少年经脉崩裂,鲜血狂喷,痛得在地上翻滚。
他觉得自己疯了,每次看到这样的画面他都感觉很开心。隔着时光,那个人在冰里生不如死,他在冰外静观,每看一眼心中都毫不可抑制地淌着血。
他们在一起痛苦着。真好。
那么疼那么疼。是他活该。
大概,是在煌水之战又之前的两万年,当初女娲补天的那颗五色石出现了裂缝,天水汹涌而来,就要淹没四海八荒三分之一的土地。危急关头,他作为掌天下水脉的东海帝君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以神剑沧澜钉死五色石的空隙,封住天水的涌动,拯救了万万生灵。天下苍生跪地叩拜,感念又一次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帝君恩德。他修为耗尽,足足沉睡了一百年。
在离开之前,璧青曾在浮屠山顶扯着他的衣襟哀求他留下。璧青问他“假如有一天,我与你的苍生都要死了,你会选救哪一边?”
他从没有将璧青与苍生比较过。他是东海帝君,司掌天下水脉。他爱他,是小爱,他爱苍生,乃是大爱。在璧青问他的那一刻,他有了决断。
他生就一副神骨,不历红尘,他一生没有爱过别人,不甚懂人情。因而他那时没有看懂璧青眼中的绝望,不懂那些话根本不是玩笑,而一语成谶。
他在沉睡中时时梦见璧青最后那个灰暗空洞的眼神,心都抽紧了。他在漫长的一百年里又一次衡量了一个人与苍生的重量,一梦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璧青。
在咆哮谷找到璧青的时候,璧青正赤身裸体躺在其他男人怀中。他的身体上遍布着狰狞的伤口,连那个最隐秘的地方也伤得惨不忍睹。可他表情平淡,眼角微微一扬,漫不经心就一句:“你怎么来了?”
他脑中轰然巨响,眼前一片血红。他将璧青拖出来丢在冰面上,压上去。他气得完全乱了分寸,一耳光一耳光地甩在璧青脸上。暴怒道:“你喜欢这样么?你就喜欢这样吗?你怎么这么贱呢?你知不知道我这一百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无时无刻不再在想你,你、你却!哈!你喜欢这样是吗?那我也这样,我也这样好不好?!”他把手指□□璧青肩膀和胸膛上已经结痂的伤口,撕开,血立马流了出来。
太可笑了,他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抱着不敢勒紧了,亲着不敢咬重了,连深深融合的时候都不敢动快了,怕他痛……现在……现在……呵呵……他才沉睡一百年啊……
热血顺着他身下的肌理流下去,在冰面上开出一朵朵艳丽的花,然后流成一条条小河。
璧青轻轻笑着,开口却说的是:“沨虔,你不要管。”
他在对这里的第三个人说话。
最后一点理智在他脑袋里“啪”的一声断掉了。他暴怒,疯了一样地打断了璧青的双腿,骨折筋裂。他清静地修炼了十多万年遇到一个爱人,雄麒雌麟,麒麟一生一个伴侣,要的是绝对忠诚。他自忖自己百般忠诚,自遇见璧青以后,再没有瞧过其他人,却居然……
璧青躺在他身下狂笑,笑声在咆哮谷内回荡。鲜红的血在幽蓝的万年玄冰上晕开。
他打完了,少年的笑声才慢慢止歇,但那嫣红的唇仍噙着一抹笑意,左颊上的血色花朵像火要烧起来一样,他无声笑着:“祁止啊,还记得一百年前那个问题吗?你已有了选择,你只当我死了,当我死了好不好?”
他一下子怔忪。
就算是刚刚的情况,他也没有哪怕一秒想过要分开。他只是生气而已,他完全可以想见不久后他天上地下去为那人的一身伤寻找药材灵丹的情景。那人一身伤痛,他会更痛。
现在那个人……求他忘了他。那个人要他,当他死了。
不、可、能!
十数万年的情可是你一人想斩断就斩断的?做梦!
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那个烈火一般的笑容和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睛,绝望了。
他见过师弟黑狐狸颜瑾抒与女孩的相处。黑狐狸是个极其成功的花花公子,每一个和他在一起过的女孩都死心塌地,分开以后还死心塌地。照颜瑾抒的说法,他喜欢每一个女孩的时候都是真心实意的,可他没法让自己一直喜欢一个人。女孩享受到被爱的感觉,会觉得自己就是他爱的那一个了,于是开始得意忘形,会提一些条件。譬如不得看其他女孩啦,每月要有几天必须在一起啦,下次见面的时候要一把鸢尾花啊等等。可当黑狐狸没有满足这些要求的时候她们也不会真的和他分开。
但璧青不同。他从不提任何条件,他只会有一条底线。他纵容你的一切,你进,他退,你得寸进尺,他继续退。直到他退过了那条底线,那就全部玩儿完,无可挽回。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触到了那条底线,但他看着璧青的眼睛,他绝望了。
璧青铁了心要做的事,没有谁能拦得住。
“我脏成这样,你也不会想再碰我了。”璧青仍旧轻轻笑着,不痛苦,也不悲伤。
一股劲风将他掀开,一直没有开口的皇沨虔忽然发难。他失魂落魄,忘了抵御,让那一阵天风扇开,转瞬之间璧青已落入皇沨虔怀里。
他恍惚地看着皇沨虔。
这个孩子……是当年他们在这咆哮谷边捡到的婴儿吧?
五万年前他与璧青路遇此处,听到寒冰中细碎的啼哭,循声过去,冰天雪地中是一个赤条条的婴儿。璧青过去将孩子抱起,他那时看到了红衣少年眼底的悲哀与柔软。
他们那时都不知道这个婴儿是当时天族三王与一条雨龙的孩子,天族三王爷刚刚迎娶了九樱神女,雨龙怪三王负心,便将他们的儿子弃在了咆哮谷以报复三王,事后后悔,再回来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倒是三万年后的仙宴上皇沨虔才认祖归宗,那是他第一次跟着璧青祁止出席仙宴,一眼便被亲母认出。要说天族太子皇宫延与其父孜敛帝君几乎一模一样,皇沨虔却与三王亦是如同再造。
他们数万年前在此洞中遇到这个孩子,那时候孩子身上□□,赤诚相见。之后孩子跟着他们长大,渐渐学会叫他“父君”,叫璧青“阿爹”。谁能想到万年后事?
那个孩子爱上的是他的“阿爹”,在他们三个的交集开始的地方,对他的“父君”刀剑相向,如同仇敌。
他有些无力地问:“是谁伤他成这样的?”
他敏锐地看到璧青在皇沨虔怀里一缩,同时拽紧了皇沨虔的衣袖。
“是我。”皇沨虔抬起脸来,目光冰冷。
“你做什么这么伤他?”问出来,他才觉得自己可笑。
皇沨虔果然也觉得可笑,肆无忌惮地笑起来,有意无意地亮出璧青刚被他打断的双腿:“怎么?只准你打得别人打不得?我得把他身上关于你的东西都抹了,他才好宽心同我在一起啊。”皇沨虔字字珠玑,“我只会打他这一次,然后我会用我的余生来爱护他。”
皇沨虔说:“我能够把他放于高于一切的位置,为了他我可以背叛九重天背叛仙庭,我可以抛弃我的身份我的血统,我可以与天下为敌……你可以么?帝君。”
璧青说:“你走吧。你只当我死了。”
冰洞内忽然闪入另一气息。修长高挑的女暗卫璎裟跪到他身后,报告道:“君上,调查清楚了。你说的那个人,是栖梓山湮愔上神座下六弟子,名曰纪虞,两万三千零七十二岁,不久前刚晋封神君。”
他双眼一凝。
栖梓山……湮愔……
你这次想要做什么,师弟?
空气中微微一响,他立时有所察觉。咆哮谷外两道仙泽渐渐靠近,璎裟去而复返,回报道是栖梓山尔竹与代桃两位上神正游历过咆哮谷。
那一刻,一个想法闪入他的脑海。那时没有人知道,不久之后,四海八荒的风云都随之大变。
一开始他化作神族尔竹接近纪虞,是为了弄清湮愔究竟想要做什么。
那个孩子不可能是璧青。璧青当年在他面前魂飞魄散,是不可能有轮回转世的。
他待在那个少年身边,看着他和那个人如出一辙的面容。他惯常穿着白衣,笑容温和,眼神柔软。璧青不可能有那样的笑容和眼神。璧青是火,时刻都烈烈燃烧着,笑起来的时候眉峰上挑,有着惊心动魄的艳丽和张扬,他爱也爱得惨烈恨也恨得淋漓,帮过他的他都要偿还,伤害他的他都要报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纪虞,他却像是小雪,没有烈性,清清淡淡,对那个将他赤身裸体吊起来□□了一番的二师兄还想到的是去安慰,皇沨虔一把沨羽戟差点让他魂归外天他却再不重提,还将天族太子妃出逃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璧青呢?
可他们又是生着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在九重天樱林里一夜云雨过后,他兴趣一来,给纪虞穿上了浴火红袍。
少年的面目被红衣映得红润了许多,抬起眼看他的一瞬眼底真的有那个人的影子。
但是他知道不是的。他的璧青,无论如何不会再有了。
之后南荒与魔域边境出了状况,谦痕一纸诉状呈上九重天,说是魔域入侵。他不得不赶回魔域,把纪虞留在了仙庭。
“妈的,那个狐帝真是恶人先告状,这仗明明就是他挑起来的!”地魔古冶气得够呛。
水魔灵奎在一旁笑:“好啦,你不是早就手痒痒了吗?装什么装?”
他坐在王座,面无表情,心底一片平静。
他知道,这一仗迟早会来。
赣橡之战正式打响。
他在战争中一如既往地想着璧青,烽火连天里的火焰、血都让他想起璧青的红衣。也许是因为出现了那个长得和璧青那么像的纪虞,他平息了三万年的思念又一次汹涌翻腾,将他吞没。
战事稍微停歇,他不可自制地去了仙庭,想去看一眼,看一眼那个活着的璧青的壳子。结果在途中接到了那个从云上栽下来的小神君。
然后囚禁起来。
到现在他仍不知道湮愔的用意,也没有逼迫纪虞做什么。他成为魔族之后渐渐理解了璧青,魔族的欲望更强烈,对爱恨的感觉也更鲜明,他不可抑制地爱着纪虞的身体,却恨着那个身体里陌生的灵魂。他真的有几次想要把这个假人弄死,但看到那个他深爱的身体,没有一次付诸行动。
那个神君也又一次展现了他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本性,只要不过分,他都可以忍受,哪怕被魔族主君抱着睡觉,哪怕给他穿上红衣画上血花将他带上战场,哪怕拥抱他,亲吻他……直到那个雨夜挨了他一拳,魔族主君才意识到,纪虞与璧青一样,有一条底线。
纪虞不是璧青。他知道。
后来,南荒十三王子潜入,触发大阵被困在风茧中。那是纪虞第一次向他提出要求,纪虞说:“你放了他,我跟你回去,做你的璧青。”
他那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小神君,比他想象中的要聪明。
逆来顺受,却能够次次自保。不问不表,却什么都心知肚明。
白衣的少年在狂风中站定,一头清爽的短发飞舞着,眼神那么飞扬和笃定。他第一次在纪虞身上看到了当年璧青的风华,那是要保护什么东西时的,惊丽姿容。
纪虞不是璧青。
纪虞不是璧青。
纪虞不是璧青。
纪虞离开以后,战争仍在继续。他时常想起那个人,颊上有花或无花,红衣或白衣。光阴滚滚而过,他忍了五十年,忍无可忍,去了栖梓山。闯入沛宴阁,白衣少年跪在一片黑暗里,背脊笔直。之后少年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长谲,你带我出去吧。我听闻黄泉彼岸三途河边,有一位名叫孟婆的仙妇,她有一种酒,叫忘川酒。”
少年那时候的眼神,漆黑,灰暗,像他沉睡一百年前的璧青的眼神。
少年叫的那一声“长谲”,让他心底一颤。
纪虞有太多地方像璧青。一些小习惯,比如拿筷子的姿势,腰带的系法,玉佩的挂法,还有坐姿站姿……但也有太多地方不像,那是骨子里的,比如柔和的笑容,和逆来顺受扮猪吃老虎的性子。
但他知道。纪虞不是璧青。
他知道。可他还是带纪虞去了黄泉彼岸,求到了一碗忘川酒。
他看着那个白衣的少年喝下那碗会让人魂飞魄散的忘川酒,看着那双眼睛渐渐变得荒芜空茫,他知道他微茫的奢望果然是奢望。璧青他,果然不可能再有转世了。
在一片火一样的花海中少年向着他烈烈微笑,那个笑容绝望而释然,曼珠沙华的红光包裹了那个身影,似乎在少年脸上映出了妖娆的花纹。
纪虞的笑容在熊熊燃烧。
太像了。太像了。
他只感觉一片血红在他眼前绽开,他瞬移过去,却被红光挡回。少年在红光中渐渐消散,连一根发丝也没有留下。
他在那一刻感到了三万年前心脏撕裂的痛苦。那时候璧青将他的心挖出来换了换,他看着璧青魂飞魄散的时候心还没有长好,痛得不是很真切。这一回,他一身毫发无损地感受到了那时的痛苦,无可挽回。
他立在原地疯笑,血泪落在奈何桥上,与三途河的水一样红。
璧青,确是在三万年前死了。
此刻,一个关于璧青的梦,也死了,在他面前。
尘归尘,土归土。
一切回到三万年前,痛苦折磨卷土重来。
璧青,你的报复还不够么?
转眼间又过了两百年。
他待在魔宫中,继续他的钢铁手腕杀伐果断。赣橡之战结束后,他独坐王座,专心清缴叛逆,魔域血流成河。他目光枯槁,心中早已无血可流。
一日,贤禹呈上拜帖,来人竟是天族太子皇宫延。
将天族太子请入正殿,他一见,却瞧出与那皇宫延一同来的,竟是一位故人。
那个曾经叫他父君的孩子走上前,凉凉笑道:“两百多年过去,我瞅着湮愔上神的气差不多消了,又见今日天色正好,便上了栖梓再请了一次罪……却没想到听闻来,那位被我捅了一戟的神君,竟已魂飞魄散二百年了。”
“魔君……凡是这个长相的,您都不打算放过了是么?”
他懒得去争辩什么,等着下文。
果然还有下文,皇沨虔道:“您不打算放过,我却睡不着了。有些事,我觉得还是应该说给您听。”
“陈年旧事,魔君您听过就算,别放在心上。”皇沨虔抬起眼来,目光忽然实质化成利刀:“魔君可还记得,你在洞里问他的那一句知不知道你那一百年怎么过来的,你却不问一问,他那一百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没料到皇沨虔会提起这样的旧事,从王座上站起来,火气一下子爆发。
皇沨虔继续说:“当他问你苍生与他比起来怎么样时,你是怎么说的?你头也不回地离去,却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问你那样的问题?你真以为我舍得那样伤他吗?你沉睡之后,他就被魔君钬鸫啬Ч峤崾凳档模ち艘煌g做鳌!?
他的脸一瞬间煞白:“……你说什么?”
“我说雷霆棍!那个上古第一戾器!你能想象那东西落在身上的感觉么?反正我不能想象。风火雷霆聚集在那些伤口里,崩裂,爆破,他身上每一寸都是伤口,身体里面也七零八落……我那时没用,帮不了他。后来玉衔上神将他救出,可是出了魔宫又怎样?雷霆棍的伤口不会愈合,他那一身伤口日日夜夜地崩裂!玉衔上神只能将他带去咆哮谷,玄冰之力是风火雷霆的克星,但寒冰同时也会冰冻他的血脉……”
皇沨虔目光如炬:“他挨着雷霆棍痛不欲生的时候,你在哪里?他被那根棍子捅入身体被人肆意□□的时候,你在哪里?他伤重垂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他在咆哮谷内冻得神志不清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在封印天水,你在救你的苍生!你在睡你的大头觉,在接受跪拜接受朝仰!你本该保护他,你却在醒来后不问所以地打断了他的双腿!然而忘了本就是你自己放弃了他!”
“我只问你一句,你凭什么?他死了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他眼前又略过璧青那个绝望灰暗的眼神,那时候浮屠山上七彩的灵魂火在璧青身后燃烧,却不能在那幽暗的眼睛里映出别的色彩。
他跌坐在王座上,一瞬间失了所有力气。
皇沨虔走了以后,他去到煌燃宫里坐了七天七夜。他忽然想起了那些旧事。
他的师弟们都不是一般人物,这一帮不一般的人物中就属湮愔尤其不一般。他们活了三十多万年,他们那一辈,他们上一辈,都曾有情缘牵扯。三十万年啊,若是一丝情缘都不生出,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但他那个三师弟湮愔,愣是把这个梦说真了。三十万年,芸芸众生,千亿张嘴,没有一张,说出过有关湮愔上神的情缘。知道的两个人,是永远不会说的。一个,是湮愔他自己,一个,就是他祁止。
直到煌水一战之后七千多年,纪虞出世,仙庭哗然,原来湮愔上神不是无情,而是瞧上了自家师兄的伴侣。
而真相,仍旧只有两个人知道。
湮愔太可怕,将情藏得太深。当年,就是他十三万岁与璧青在一起那一年,湮愔找到他,说其实自己已经爱了他十万年,说他会把这份感情带到魂飞魄散的那一天。湮愔说他不想怎么样,他只是想现在不说,那就没机会说了。
那时他初尝□□,不知所措,假装正经,心却砰砰乱跳:“小愔,你不需要这样说。端看一段情沉于天地时光之长久,没有真正消弭不了的。你如今之所以执着至此,也是因为时光历得不够长久,你真正的情意也还未有归处。”
湮愔轻笑:“照大师兄你如此说,天地之情未能够一之长久,那你与璧青这段情你又怎么想?”
他答:“……我们两情相悦,情意自然长长久久。”
“哈,哈哈哈哈……”湮愔却狂笑起来,笑得他心里发虚。他的三师弟笑完了,用那双潋滟的眸子看过来,惊人明亮:“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单厢的情意都算不得情意,湮愔空活这十几万年还不知道这个道理,受教受教。”
他叹一口气:“是这样的,一段情如果你付出再多也不会得到回应,断然是该早些放下了好。你会明白的,小愔。”
湮愔淡淡道:“你也会明白的。”
如今,他果然明白,追悔莫及。
那日,在三途河畔,纪虞在他们面前魂飞魄散。他挂着一脸血泪,看着三途河的红水,胸腔已空。
湮愔拿着纪虞的白衣跪了一会儿。站起来,面无表情缓缓道:“大师兄,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单厢的情算不得情,那种执着,那种单方面的坚守渡不过时光堪不了长久。我湮愔怀着一段情,至此三十万年,比不得天地比不得沧海,估摸着也当不了大师兄你心里的所谓长长久久。”
“我只是想啊,从最开始就是这样。你是大师兄,你看着我们永远带着宠溺和教条。你教给我们我们所不了解的,纠正我们同你的想法不一致的。因为你还未有苦恋过某人,所以想当然了苦恋者的情意。是我甘愿单恋于你,算不得是你负我,但你不该看轻苦恋者的情,你以为的长情能有多久,苦恋之情也同样可以那么久。”
“……但是你不信啊,师兄!你是这么固执的一个人。所以我另造了一个璧青,可笑吧,因为你,我观察过璧青所有的小习惯,我以为我可以造出一个完美的璧青。我为了造他开辟了栖梓山,为了他立下不得与魔族结合的族诫,我从他幼时就教给他璧青的习惯,我甚至灌输当年璧青散在红颜崖的记忆给他。你也发现了,我在他红尘劫的应劫者身上都动了手脚,我亲自撰写那些应劫者的形象,每一个都是你的影子。我还让司命写了几百篇极尽惨痛的命格投进玲珑塔。我看着他在千百段红尘命中痛苦挣扎,数百次地演练与你的相遇和相爱,但永远没有好结果!几百几千次之后,他见着你,只会心如木石。”
他忽然笑起来,潋滟的眼睛映着一河红水:“我叫你爱上他,却叫他永不要爱上你,我想让你也尝尝苦恋的情意,是不是只有你想当然的那么脆弱!”
“他爱上谁都无所谓,是静初,是我,是尔竹,或者颜子惑,都无所谓,只要不是你。”
“可是我没想到,你还是先了我一手。大师兄,你永远都先我一手。纵使那么多影子缠绕着他,他还是爱上了你……幸好他不是因为你而爱上你。”
他听完以后漠无反应,心底麻木。哈哈,哈哈……他们……他们……璧青和纪虞……他们有什么错?他们只是爱上了不值得爱的人……却为什么,痛苦的是他们,受伤的是他们……魂飞魄散的是他们?
两百年一晃而过。他终于踏出魔域,去了一趟栖梓山。
他终于敢在心底承认,他这三万年来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化为尔竹与纪虞处了几月,最大的败笔是没有让纪虞死心塌地地爱上他。情意正浓时,赣橡之战爆发,他不得不回了魔域,赌上了再次幸福的机会。
他站在湮愔面前,开口,声音沙哑:“湮愔……你再造一个璧青吧……纪虞那样的就行。”
湮愔看也不看他,冷笑了一声,轻飘飘说:“我造不出了……再也造不出了。”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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