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戚顾]双城 作者:龙马甲
正文 第16节
[戚顾]双城 作者:龙马甲
第16节
大喜过望下,瞎子也不管其他了,一整胡弦,慷慨激昂的古曲《将军令》从凄呛的二胡里拉出来,虽然有些未尽其韵,但是突然间就把整个惨绝人寰的氛围转为了铮铮男儿的悲壮。
“呛啷!”南越王剑出鞘,直取抢劫他人的那群混混的首领。
鲍望春这番怒而出手,一个是自己动了真怒,二来也是想借此扫开所有悲伤绝望的氛围。但甫一交上手,却突然发现不对,对方竟然是一群高手!带头的首领从自己的身后拔出一把长刀,刀光森冷,那人的嘴角也逸出一丝狡诈的笑意。随即,鲍望春发现,自己被那群“混混”包围了,而陈宜昌老爷子他们却被老百姓堵在了茶楼的二楼,根本没有发现这里的不对。
“呛呛,当!”刀剑互碰,火星四溅。对方气势如山,出刀角度诡异,鲍望春猛然醒悟——日本人!
原来如此!
他杀了南本,铲除了日本在广州的据点,又突然地脱离了上海那个汉奸政府毫不客气地挂了他们的面子,想必,现在的他是日本人暗杀名单上的头号人物了。
也难怪日本人时隔一个多月才来报复,因为前面的一段时间他的消息被赐官完全封锁住,到底人在哪里不要说日本人不知道,就是军统局的上层也不知道。除了洪门有限的几个弟子,罗靖安还有赐官家里几个忠心耿耿的佣人,根本没有人猜得到他就躲在周家大宅里。但今天他出来跟曾市长会谈一事泄漏出去,踪迹可寻,日本方面的暗杀组也就随即出现。
狭路相逢勇者胜!鲍望春再不去其他的事,只是猛地仰天一阵长笑,一声断喝:“来得好!”手中南越王剑剑随人走,剑意森然。在其他人觉着都不过只是一个瞬间,他已经握着剑绕着包围圈走了整一遍,“呛啷”之声不断,竟然是那些日本人的军曹长刀在南越王剑下纷纷断裂。
日军暗杀组的首领没有想到才一个照面,自己手下的武器竟然就被毁了,不禁怒吼一声:“八格!”话一出口却立刻知道不对。
“是日本人!”老百姓中顿时有人大叫了出来。
“犯我,中华,者,”鲍望春手中南越王剑又是一摆,森然杀意逼向那个首领,“杀!”剑气满天!
这天因为要跟曾市长会面,应曾市长的要求,鲍望春没有穿军装,只是随意穿了件淡青色的长衫。但此刻南越王剑在手,但凡站在当场的人,耳中听着《将军令》,眼里看着这青衫握剑的男人,顿时觉得中华男儿本来就应该如此。
适逢《将军令》走到高潮,一个主音突然拔高,南越王剑映着如血残阳,就像在剑身上都镀了一层鲜血一样。剑有杀意,人有杀性,鲍望春淡青色的身影在不断发出的惨呼声,不断喷涌出的人血间,一步步往前踏去。而每踏一步,每剿灭一人,他就用他并不是特别响的声音说一句:“还我,河山!”
其他暗杀组的成员还想上来阻拦,一个刚举起半截军曹刀却发现自己的举着刀的手飞出了三丈之外,在他的惨叫声中,一个声音说:“还我,河山!”;一个打算掏出手枪来的暗杀组成员才刚拿出枪来,却突然右眼看见了左边身体,而左眼看见了右边身体,竟然是活生生被鲍望春劈成了两半。而在他临死前听见的最后一句是句中国话:“还我,河山!”
……渐渐的,这句话被越来越多的老百姓听进耳朵里,记在心里,咬着牙一起跟着喊:“还我,河山!”
还我河山!
还我河山!!
还我河山!!!
家山北望国安在,还我河山!!!
日本暗杀组的首领暗杀过中国那么多的名人将领,但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简直杀人杀得充满了魔性的家伙。一时间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一样,完完全全被压制在鲍望春的气势之下。
最后,森冷的剑气贴到了他的脖子上面……
等洪门弟子好不容易赶到下面的时候,除了那个被俘虏的暗杀组首领,其他那些暗杀组的成员已经被围在楼下的老百姓活活打死了。
如果不是因为鲍望春站在那里,余威犹盛,只怕那个首领也早就被打死。只是他现在就算想死都难,被打落了下巴阻止了他咬舌、吞毒的一切自杀行为,挑断的手筋脚筋让他没有任何反抗和自尽的能力。
“鲍将军,这个人怎么处理?”狗仔看着那日本人的惨况不由得咽了口口水,但随即想到如果不是他们这群狗日的,广州也不会变成这样,不禁伸脚过去踹了一下。
鲍望春虽然没有阻止,但眼睛冷冷地一扫,却让狗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等!”
“啊,啊?等……”狗仔话音未完,一辆载着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的卡车就远远地开了过来。
罗靖安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才分开了群情激愤的老百姓,冲到内围却看见一脸怒意的鲍望春。腿脚有点软,但还是用力立正行礼,“将军!”
鲍望春看看他,只有一个字:“晚!”
罗靖安惭愧得头都抬不起来了,“是,是的。”
鲍望春叹口气,本来他真的是想放开这一切,跟周天赐守在一起的,但是这样的局势,这样的情况,叫他怎么可能放得开。
赐官,你叫我怎么办?
怎么办?!
突然心中有感,猛地转过头去,在人群的那头,一双圆圆的眼睛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伤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他。
两个人身量都高,所以就算隔着人群,也很容易从那么多的人里面看见彼此——更何况,他们的眼睛已经追寻了彼此千年。但这一次,一个迎着光,一个背着光,彼此望着却觉得比千山万水更远,走不过去也跨不回来……
注1:查了一下历史资料,不得不对日期作了一下调整,具体修改请诸君日后看修正本。反正现在调整为小鲍到达广州的时间是8月。可怜他身体不好,大家就让他多休息一些日子吧。
第43章
“罗靖安!”鲍望春突然沉声喝道。
罗靖安慌忙应道:“是!”
鲍望春被近在咫尺的应答也吓了一跳,转头才发现罗靖安自始至终都站在自己身边。就像自己的心事突然被人瞧见了似的,鲍望春白皙俊美的脸颊不自觉地浮上一抹嫣然。但看见那人蹙着眉头,竟然转身似乎要走,鲍望春再也顾不得其他,把手里的南越王剑扔给罗靖安,低声吩咐了一句,然后就向着那人的背影走了过去。
可是周天赐却像不知道背后有人追来一样,竟然越走越快,最后甚至分开人群跑了起来。鲍望春微愣了一下,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赐官,但是要他开口叫他停下,以他的脸皮却也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不知不觉地竟然追着那人跑了起来。
周天赐的体力本来就比鲍望春好,更何况鲍望春身体终究没有完全康复,刚刚又跟日本人打了一架耗费了不少体力,才跑出三条街,鲍望春就觉得呼吸不顺起来。
但这次周天赐却又像知道了后面的人速度慢了下来,遂也慢了下来。最后索性一个转身跑回来,一把拽起鲍望春的手,与他十指紧紧扣住,然后又开始跑。
鲍望春只觉得紧紧扣住自己的手在不住地颤抖,心中缓缓淌过苦涩,一咬牙,罢了罢了,就随了他去,于是不声不响地任由周天赐紧紧拽着跑下去。
都不知道跑了多远,甚至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周天赐只听得身后被自己拽住的情人的喘息越来越急,心里有些怜惜他的辛苦,可是更多的却是自己想无视都无法无视的惶恐。似乎只有这样紧紧扣住了他的手,狠狠拽着他在飞奔了,才能那么清晰明确地感受到他在自己的身边,他跟着自己,没有跑丢……
手里拽着他的力气必须越来越大,周天赐心知鲍望春到了极限,转过一个巷口之后猛地停了下来。鲍望春一个没有收住,整个人就撞进了周天赐张开的怀抱里。
周天赐一个旋身,半搂抱着浑身脱力的鲍望春,把他压在了墙壁上,然后定定地看着因为急跑而不得不张开丰润玲珑的小嘴大口大口呼吸的情人。
一片运动过后气血上涌的殷红升上鲍望春总是略显苍白的脸颊,额角的汗水点点晶莹地渗出来,但这些,看在周天赐的眼里却是最美丽的一副图画。
“东卿……东卿……东卿!”克制不住地亲吻上那两片有些微凉的嘴唇,周天赐恨不能把眼前的人儿整个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面,“东卿!东卿!”越是叫却越是觉得对他没有把握,自己犯了那么多不可饶恕的错,如果他是瞎的,是昏睡着的,是疯的,自己还可以欺骗自己他原谅自己了。
可是就算自欺欺人,终究也有一个程度,其实早就觉得不对了。但还是希望可以永远这样下去——没关系,只要你每天早上迷迷糊糊地冲我笑笑,就算要我天天时时分分都冲冷水澡也没有关系;只要你每天晚上睡在我的怀抱里,就算要我分分时时天天欲火焚身都没有关系!
但是,你终究是东卿对吗,你不是任何其他人,你要独立于这个世上的决心正如我不愿意放开你的决心!
我看见你在那里,一把长剑,一阙将军令,就算你身陷重围,你还是率先动手的勇者;就算你布衣青衫,你还是睥睨天下的将军!
我越欣赏你喜欢你,就越是鄙薄我自己,东卿,我想牢牢地把你拽在手里,却又怕你飞得太远我终究会失去你!
东卿,我喜欢你,喜欢得已经疯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你,能不能给我答案?
鲍望春深吸几口气,平缓了因为跑步和紧接而来的深吻带来的供氧不足,这才慢慢地伸出手摸上眼前这张深深镌刻在自己灵魂当中的脸——
修长的眉毛,我的!
又圆又大,得意起来流光溢彩,悲伤起来血泪俱下,更多时候却是戏谑和犀利并存的眼睛,我的!
挺直的鼻梁,美丽又不失阳刚的线条,我的!
俏薄的双唇,精致得好像最好的水果糖一样粉色的唇瓣,我的!
还有,一深一浅,两个足够让人沉溺没顶的酒窝,不管是开心还是悲伤的时候都会跳出来让人目眩神迷,这,也是我的!
每每想到我差点错过了你,我就惊慌失措,幸亏这一路过来,你总是锲而不舍地追在我的身后,让我只要回头就会看见你。所以这一次,你跑了,我就追过来,我追上来让你抓着我跑,让你知道我在你身边,没有跑丢,赐官,我没有跑丢!
正如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但是我不知道怎么给你保证,或者说我没有办法给你保证,我只知道我的生命我的感情都是你的,可是我的责任,是我自己的。
赐官,赐官,我爱你,爱得模糊掉我自己以为最重要的尊严,然而却依然没有办法给你我的保证。我想,是我们遇见的这个时代错了,就算这样,就算这样!我们还是走到了一起了,赐官!有一天就算一天,好不好?
鲍望春的手绕到周天赐的颈后,猛地一用力把他的头压过来,同时凑上去自己的唇,“赐官,我在!”
周天赐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狠狠攫住送上来的这颤抖的唇瓣,对,你在!你现在还在!我知道你要走了,我知道你打算回去了,但是挽留的话我却说不出来。你看得比我远,担子比我重,而我,错了一次就不会再错第二次,如果你执意要飞,我只有想办法伴你飞。
你在一天,我就也在一天,东卿!所以你必须珍惜自己,因为那就等于珍惜我。
唇齿相接,气息相连……
“东卿!”
“我在!”
“东卿……东卿!”
“我在,我,在!”
————
用手臂撑着自己的身体,周天赐着迷地看着身边情人倦极而眠的脸。他想必是忙了一整天了,结果还被自己硬拖着从荔湾走回家里,才回到家里连饭都没有吃就……
自己也真是死蠢的,什么地方不好跑,尽挑没有黄包车的地方跑——不过话说回来,刚刚被轰炸过的广州街道上,要找黄包车也真的是很难啊。
再说到关于吃饭的问题,那个那个,他可是“饿”了一整年啊,当然,东卿也“饿”了一整年嘛,比较下来,自然是这个更急一点,何况,也不知道以后……
“啪!”给自己一个耳光,周天赐狠狠骂自己一声,都说了不说以后的,怎么就是学不乖呢?转移思路,转移思路!
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鲍望春光洁滑嫩的脸颊,大男人家家的,怎么会有这样好的皮肤?抚摸了半晌又忍不住把头搁到他修长的颈脖上,深深嗅吸着他的味道,大男人家家的,怎么身上会有这种清雅隽永的香味?手指慢慢往下,沿着他的腰线轻轻抚揉,大男人家家的,怎么会有这样纤细的腰身?
“嗯……哈!”鲍望春一向浅眠,其实在周天赐“啪”地自己打自己的时候他就被惊醒了,只是好奇他鬼鬼祟祟地想干什么,于是继续装睡,但没有想到周天赐那炙热的手掌却开始玩弄他极其敏感的腰部。这还得了,当时一下子就笑了出来,“你,你干,什么?……嗯!”
周天赐伸出舌头舔舐着鲍望春颈侧微微的汗渍,酥酥麻麻的感觉涌上来,鲍望春当场浑身就又软了,“赐,赐官……嗯……”
“你现在越来越会装嘛!”忍不住抱怨,“天天看着我快要憋疯掉,很好玩吗?”
微微红了脸,“其实,”鲍望春嗫嚅着,“有时候,我,也会,想啊……啊!”下一刻自己被那火热的身躯紧紧压在了身下。
“你也想,也想怎么还要玩我?”圆圆的包子脸皱得几乎可以滴出苦汁来。
伸出手指戳戳那酒窝,不满意,再戳一戳,鲍望春很挑衅地挑挑眉毛,“因为,我,很,生气!”
还戳?还戳就不是酒窝要变酒窖了,嘴巴一张叼住那纤长的手指,才舔了两下,就被“很生气”的情人抽了回去,有点遗憾。
周天赐看着他因为“很生气”而撅起来的小唇尖:“嗯,但是结果,我们都没得做,我憋着难受也就算了,你自己也没有舒服到,你到底算是报复谁呢?”
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所以,才,算了。”鲍望春恶狠狠地说,“老爷子,劝我,要有,将军,气度!本,将军,才……”
“嗯,将军肚,”喜欢他就喜欢嘛,什么别人劝的!才不理会他的借口,周天赐伸手下去捏捏他柔软的小肚子,“啧啧,还是太小了一点!”
本来就是敏感的体质,何况是小肚子这里,鲍望春忍不住发出一声叫,“周天赐!”
软软轻轻的声音一点将军的威风也没有,却叫得周天赐心中一荡,有心有力想再来一局,又怕他的身体吃不消,只好叹口气抱着他继续聊天,“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当将军,现在呢,就是改为抱将军……哎哟!”脸上被人甩了一巴掌,“翻天了你啊?”低下头去狠狠地深吻下去,好半天抬起头来深呼吸,“东卿,你这打人耳光的习惯,真好!”
怔怔地看着周天赐一脸的深情,鲍望春终于忍不住问:“今天,为什么,突然,转身,逃走?”让我一时间都以为,你要放弃我了。
周天赐脸上的笑容慢慢敛下去,同样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用手背摩娑着鲍望春的脸颊,“那时候,我以为你马上就要离开了——答应我,东卿,要走的话,不要当着我的面。这是我的底限,我受不了你在我的眼前转身离开。”从上辈子开始害怕到现在,再看一次,我会失去理智!
抬起手握住他的手指,鲍望春抿抿唇,闭闭眼,“好!”
“就算走了,也要记得回来的路!”
“好!”
“公务告一段落,就回来我身边!”
“好!”
“稍微有空,就给我打电话!”
“好!”
“……我是不是很罗嗦?”
“不是。”
“真的吗?”大喜!
“是,非常,罗嗦!”抬眉挑衅,还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
“鲍东卿!”手脚并施,你身体上哪些地方怕痒我可比你更加清楚!
“噼噼啪啪!”拳打脚踢的声音从床上传过来,又过了一会儿,鲍望春轻轻叫了一声,“赐官……”
“嗯?”
“来吧!”
第44章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鲍望春一下子睁开眼睛,然后就看见周天赐凑在自己的身边定定地看着自己。本来是想对他笑一笑的,但是一转念想到昨天晚上这身子几乎被他折腾足了一宿,忍不住心头火起,伸手就把那张俊脸推得远远的。
这个家伙真的是不知“节制”为何物,好几次做得自己都快昏过去了,他还在那里“性致勃勃”。结果眼睁睁看着天际慢慢亮起来,他才放过自己。不过自己昏睡的这段时候,他都这样傻傻地看着自己吗?
硬下心肠不去多想,起身穿衣,结果一坐起身就差点又倒回去——腰部以下完全脱力,而且酸痛得让就算那么能忍的自己都险些惨呼出来。
而不等他恨恨地一眼瞪来,周天赐却抢先一步一伸手把他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干吗?”虽然跟他这个那个也不知道几个回合了,但并不表示自己堂堂将军大人就喜欢被人抱在怀里走路好吗?鲍望春力持镇定地问。
周天赐苦笑着把他搂得更紧些,“知道你不舒服,我放好了热水,来,泡一泡。”
鲍望春俊脸一红,默默地把头埋到他的肩膀上,心里,甜得却有些想哭。
————
洗好澡换好衣服,鲍望春提议:“出去吃?”
周天赐看着他的眼睛,笑笑,点点头,“好。”
外面天气不是很好,窸窸落落地飘着些雨,跟昨天艳阳万里的天气简直就像两个世界。
但两个人丝毫都不觉得,也没有谁想过要带伞,只是紧紧地手指扣着手指走到街上,周天赐一路给鲍望春指点——
“这里走过去两里是我的小学堂,那时候,我最犀利了,常常把我们那个女先生活活气哭,哗!现在她听见我的名字都要抖三抖。不过那时候真是冤枉,你知道的啦,其实烤知了是多么好吃的啊,我特地留给她……啊啊,这里从前有一个大亭子,我小时候最喜欢在这里玩了,不过后来听说这个亭子里造给一个守贞寡妇的碑,那寡妇却去偷汉子了,这亭子就被人砸了……啊,东卿,你来了广州那么久,都不知道吧,广州的萝卜炖牛腩好吃到连舌头都能让人吞落去,以前这里呢,就有一个老婆婆专门挑了摊子在这里卖的,我每天都来捧场哦……”
鲍望春听着,看着,雪玉般的脸颊就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他眼前几乎可以马上浮现出赐官小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打架闯祸,总是那么好心肠想去帮人结果反而给人制造麻烦的情形。并且那情形如此鲜明,似乎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而这样听着赐官说以前如何如何,看着他小时候游玩过的地方,就像自己也参与到了他的童年生活中去,慢慢填补了从前自己不在他身边的岁月,把那些错过的日子也一起送到了自己的生命当中。
要是能够早点认识你就好了,赐官,虽然这样想有点贪心,但是还是想亲眼看看,你小时候的样子,你长大的样子,你一路走过来的样子。鲍望春轻轻叹口气,其实,我还有更大的贪心,我想你生生世世这样扣着我的手,慢慢走过一辈子的路,跟我絮絮叨叨说些有的没有的事,要不然,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也好!
“……师傅气得差点发疯,但也没有办法,我是他徒弟嘛!只好罚我跪在那家人门口,喏,就那里……”赐官的声音嗄然而止,鲍望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时间也跟着呆住。
这里本来是广州最繁盛的街道,但现在却全被炸成了瓦砾场,一堆堆焦土和残砖,一排排炸成碎片压成血浆的尸块……前一个弯道上还是充满了欢乐的赐官的童年,这一刻却被全盘推翻,变成了置于人间的修罗场。
路中散碎着人的肉,毛茸茸的小孩的头盖,灰黄色的脑浆,炸飞到十几步远的紫蓝色的肚肠。街上尽是半疯狂状态地号哭着的失去了丈夫和儿子的女人,尽是装在运输汽车上的一列列的白木棺材,残砖碎瓦,被烧焦了民房,炸弹片,一排排的用芦席盖着的尸首,和由红变褐,由褐变黑了的血迹,带着雨水的潮湿的热风吹过来,空气中充满了火药气和血腥……(注1)
两个人傻傻地在那里站了片刻,雨也似乎大了起来,鲍望春猛地捏了捏拳头,转过头去的时候却注意到周天赐的脸色越来越白,于是拉了他一把,“先,回去?”
周天赐看了他一眼,无声地让他拉着转身又慢慢地走了回去。
沉默地走了有两条街,原来飘浮的雨丝已经变成了一颗颗的雨点,落在皮肤上有些钝钝的痛。不过因为广州大多是骑楼类的建筑,所以只要走在骑楼的廊下,就不虞会被淋湿衣衫。又走了一会儿,鲍望春停住脚步,朝着周天赐微微笑了笑,“赐官,我,有些,渴。”
周天赐恍然大悟般地抬起头来,看见对街不远处有家凉茶铺还开着,忙道:“你想喝些什么?”
“梨……雪梨,糖水吧。”
“好,你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周天赐飞快地冲进了雨里,豆大的雨点一下子就把他的衣衫泅出一个个好像眼泪的点。
鲍望春看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走上两步,但随即就克制住了自己。微微抿了抿嘴角,蓦然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另一个方向。才走出骑楼不远,罗靖安撑着伞就迎了上来,他的车也在不远处等着。
答应过你,走的时候,一定不在你的眼前,一定不会当着你的面转身离开,赐官,我答应了,我做到了!
而我能做到的也许只有这个,因为,我们相遇的这个时代,错了……
————
周天赐一口气冲到前面的凉茶铺,那阴阴暗暗的小茶寮子若不是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门面,正想着东卿的眼睛就是比自己尖,但突然间一个沙哑的女人的声音摇摇曳曳地传了过来——
“别离人对奈何天,离堪怨,别堪怜……”
然后他自己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眼泪就刷地滑了下来。
那凉茶铺位于某个巷口,在深深的巷子里,有人唱:“甫相逢,才见面,唉不久又东去伯劳西飞燕……”
接着,才有丝竹渐响飘忽在满天飞雨当中,远远地隔着雨声,衬着飘忽着火气血腥味道的潮湿空气,一声声就这样深深的镌刻到周天赐的骨头里去,把一些本来以为已经痛到麻木的感觉重新翻了出来。
这曲子,这词,都是从小听着妈妈唱着睡的,熟悉得已经如同自己血肉的一个部分,也因为太熟悉了,所以有时候就会忽略那些词的意思。
“忽离忽别负华年,愁无垠啊恨无边,惯说别离言……”
——答应我,东卿,要走的话,不要当着我的面。这是我的底限,我受不了你在我的眼前转身离开。
——好。
“不曾偿夙愿,春心死咯化杜鹃,今复长亭折柳,别矣婵娟……”
——就算走了,也要记得回来的路!
——好。
“恨我福薄缘铿,失此如花眷……”
“东卿,东卿!东卿!!”想转头看,又怕转头看;想确认他还在,又怕看见他不在;知道他走了,又希望他没走,几次三番,三番几次,终于一咬牙转过头去,那清冷长街的对面,潮湿骑楼的下方早就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周天赐下意识跑回去几步,心底里却知道已经怎么都追不回来了,于是只有这样怔怔地站在雨里,让雨水冲刷着他的眼泪,天跟人的伤心就于这乱世危城凄迷绝唱里缠绵在一处。
“泪潸然,唉,两番赋离鸾,唉两番赋离鸾,何日再团圆……”
东卿,何日,再团圆?何日再团圆?
怔怔间,满天风雨,处处凄迷,欲述无人听,想归无去处。那些古老的唱词就像一个个字都变成了一个个钉子,在已经遍体鳞伤的心上又一次次敲砸下去,心欲碎。
“……肠欲断!”
注1:这里的描写引用了夏衍先生的《广州在轰炸中》一文中的片断,因为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很难贴身地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悲愤和悲壮,只能在诸位先生的文中看出一个字一滩血的痛苦。牢记历史,勿忘国耻,炎黄子孙,抗日到底!
第45章
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转动着小巧的白瓷壶,待到开水洗过了茶,倒掉第一轮茶水,一股带着兰花芬芳的清馨香气就氤氲出来,让整间包房都缓缓漾着那茶香的馥郁。然后,简直和白瓷混同一色的手又举起一旁的铜壶,将沸水注入正待泡开茶叶的白慈壶里……
看着他有条不紊,熟练又流畅的动作,孙翌一时间有些恍惚。
把滤好的茶盅里琥珀色的茶水倒入小小的茶杯里递过去,鲍望春微微一笑,“振飞,以茶,代酒,我敬你!”
孙翌收敛了心神,笑道:“东卿,你我是老同学了,你鬼主意多,不说个名目,敬的也不敢喝。”
鲍望春“哈”一声笑出来,“胡说。明明,当年,读书时,鬼点子,你,最多!”叹了口气,“这是,谢你,救命,之恩。”
孙翌慢慢拿起茶杯,“江湖弟子少年老,未尽三十故人稀!什么恩不恩的,一班同窗如今只剩下你我二人,换作今天是我,你也绝不会动手。”说着一口饮尽茶水,又笑道,“何况,就算他真的下了杀令,谁又能真的杀得了你?”
鲍望春重又为他添上,“别人,不行,你的话,我,只能,认命。”
孙翌摇摇头,却不搭话,只是把茶杯里的滚烫的茶水一口饮尽。
鲍望春为他第三次添上茶水,然后也给自己倒上,举起茶杯道:“这是,敬,你我,兄弟,情义。”
孙翌连忙举杯与他对饮。
饮后两人相望一眼,却一起发现对方眼中如剑似刀的犀利。
“军座,何故,派你,下来?”
“他不信你,也不信我,最好我们都死在这里。”
“既如此,你又,为何,要来?”
“与其老死凤尾,不如一啼鸡首。戴雨农忌我,我当然只能来着最危险的地方找升官的路。”
“听说,最近,振飞你,出入,香港,频繁。那么,有钱,怎么会,怕,升不了,官?”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你,嗯?”孙翌挑挑眉毛,“但这钱不是我的,你知道的,这是他们要我买办的武器药品。”
“哪个,‘他们’?”
孙翌终于忍无可忍,“东卿,你我兄弟一场,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别把我当犯人审!哼,虽说你如今是少将军衔,但我才是军统广州行营的主任,你这样逼问我,算什么意思?”
鲍望春深深看他一眼,“不错,你我,兄弟,有话,当,直接说。”眼睛却突然一闭,“那你,究竟,姓蒋,姓毛?”(注1)
“……”孙翌大吃一惊,手都下意识地放到腰侧的枪把上去,但看着鲍望春却发现他始终连眼睛都不睁,沉默了半晌,最后忍不住苦笑了一声,叹息道:“难怪我来的时候,汉年(注2)兄就提醒我,说我骗得过上面,却骗不过你——对了,你们在上海的时候就是老对手。”摇摇头,“东卿,到底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鲍望春缓缓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很多。”
孙翌坐直了身体,“你现在打算怎么样?抓我?杀我?放了我?”
鲍望春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流过一些复杂的感情,最后他摇了摇头,“我,不会,杀你。我知道,你们,缺药。你来,广州,就是,为这个,吧?我可以,匀,一部分,给你们。但,广州,既不,容失,贵党,也该,有所,表示。”
“你要什么样的表示?”定了定神,孙翌问道,“说实在的,我们资金有限……”
鲍望春摇头,“你,怎么做,我,不管。余将军(注3),电令,着我,下周,运送,药品,前往,清远。那以前,我要你,尽,可能,解决,制空权,问题。”
孙翌呆一下,挠挠头皮,“东卿,你这是给我出了大难题啊!”
听他这样说,就知道他已经答应了,顿时一口气都松了下来。鲍望春不想伤了彼此兄弟义气,孙翌说得不错,一班同窗如今剩下的也就只有他们两个,偏偏又是不同的立场,如今能够合作总好过刀枪相加。
于是抬抬眉毛,笑得一口白牙都露出来,“振飞,你,鬼点子,多!难不倒,你。”
看着眼前笑起来就满脸稚气的家伙,孙翌有一时间恍惚,“东卿,你比我小两岁吧?”
鲍望春点点头,重新倒上一浦滚水泡茶,“怎么?”
“十年啊,我们竟然已经认识十年了!我还记得你刚进军校那天,就把隔壁班的黄胖子揍了个半死,唉,怎么十年下来,你看着还是这副俏生生的小模样?”
如果不是同学那么久,鲍望春早就给他一耳光扇了过去。但就是因为知道孙翌这个人说话从来没有遮拦,遂只是翻了个白眼给他,“对了,要吃点,什么?”
“我不饿,早上吃过了来的。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怕见了你以后就没有胃口吃饭,看吧,果然,派个大难题给我!——唉,你舌头怎么回事,说话总是一截一截的。”
举着瓷壶的手微微一顿,“没事,受了点,小伤。”
“这一年来,即便我只是在军校里任教,也听说你立了不少功勋。我很感激你没有对我们下手,可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为戴雨农这样拼命。这次来广州,虽然大部分的原因是上头的决定,我却也是真的想来看看你。东卿,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让,让他们这样,这样传你?”
鲍望春慢慢放下手里的瓷壶,看着金黄色的茶水荡漾在白瓷茶盅里,“哦,传什么?”这世上,到底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的。自己以为自己痛下杀手,但凡搭点边的人都已经铲除了,应该没有人会知道,但是现在看来,这根本禁不起军统局这帮高级特工的调查。真是白用功了一场。
孙翌觉得不对,以鲍望春的骄傲,如果有人这样传他,只怕他早就刀枪棍子一起上了,不折磨到乱说话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决不会罢休。想想当年,黄胖子就是看他貌似纤细雅致,于是上去口花花了一句,结果就被他打个半死。自己也是因为这样才注意到这个又狠又辣的美人的,遂生了结交之心。后来并肩作战,生死扶持,转眼十年。
但现在他只是淡淡地问一句“哦,传什么?”而且听他这口气,只怕传的是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没来由地心里一阵剧痛又是一阵焦躁,孙翌即便是刚才被鲍望春揭穿了自己身份的时候都没有这样惊怒,猛地一拍桌子,“他们说你,说你,跟男人……后来还因为这个,才被踢出蓝衣社。只是这一年来建功多了才回的军统。”
拿起白瓷杯把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鲍望春觉得自从自己“死”过了一次以来,对这些事已经再没有从前的在意。反正自己做出来的事,总有相应的结果在等着自己,每一步快乐都需要代价,这个道理自己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于是轻轻一笑,“是真的。”
“啪!”孙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手里的杯子也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等,等一下!”他跳起来,脸涨得通红,在地上转了三个圈,“东卿,你的意思是……是不是我听错了?”
鲍望春微微有些无措,但还是通红着脸坚定地点了点头。
“但是,你的意思是,你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孙翌忍不住道,“跟你一样的男人!甚至还因为他差点被戴雨农踢出蓝衣社?差点死掉?”
鲍望春看着他,“是,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孙翌张口结舌了半晌,“但是,东卿,你有没有想过,你,你是一个将军!你有大好的前程在前头,你这样,这样,岂不是自甘堕落?”
鲍望春依然沉静地看着他,“喜欢了,没办法。”
又紧紧盯着鲍望春绯红的双颊看了半天,孙翌这才似乎终于收拾好了情绪,长叹一声坐下来,“失策啊,早知道你会喜欢男人,当年,我就该先下手为强!”
鲍望春没想到等了半天,他竟然是这个反应,一时间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猛地瞪起眼睛,“振飞,你这是,嘲笑,我吗?”
孙翌好笑地看着他鼓起来的小肉脸,真恨不得伸手上去捏两下,但终于自己忍住,“东卿,既然你喜欢了,就要自己承担这种喜欢的后果。”轻轻笑笑,“如果连我开玩笑你都觉得是在嘲笑,那你还是趁早断了吧!上了就别怕,管他娘的别人怎么说!”眼神微闪,“那个好福气的家伙究竟是谁啊?说实在的,我还真的给他有点嫉妒!”
鲍望春心中涌起欢喜,在那么多折磨以后,总算有人能够接受自己这样违背人常的感情,而且那人还是自己当作兄长一样的挚友,不由得浅浅微笑出来,“好,下次,介绍,你们,认识——你们,应该会,成为,好友,脾气,很像!”
“是吗?那人跟我脾气很像?”孙翌哈哈笑着,眼睛里却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好了,我看也差不多了,”他重新站起来,“你给我那个难题我还要想办法解决,这就先告辞了。”
鲍望春有心再留他聊一会儿,但一想还是工作重要,于是也跟着站起来,“好。我今天,就回,军统局,有什么,事情,我们,再联系。”
“行啊,反正我要出去忙,军统这块还是你先盯着,”孙翌一面说一面走过去打开房门,但门一打开,却不料门口站了一个人正要敲门,一个照面打下来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里格衰仔!”随着一声大喝,一股拳风就迫了过来,孙翌连忙挥拳相迎却又怎么是对方几十年内家高手的对手,“砰”一声响就整个人被轰进房间里。
鲍望春匆忙迎过去,却恰好拦住了洪门老爷子陈宜昌的又一轮攻击。
“小鲍鱼,你给我让开,今天我不打死这仆街仔,我算是对不起广州父老乡亲。”
“老爷子,有,什么话,慢慢说。”鲍望春头都痛了起来,老爷子的脾气是老而弥坚,越是硬上越是倒霉,他自己可算是领教过了,“您,先,别动气,慢慢说。”
“哼!”陈宜昌哼了一声,“小鲍鱼,他也是你们军统局的?”
“是。”鲍望春看看因为陈宜昌那一掌萎顿在地的孙翌,连忙转身去扶他,“他是,我,结义,兄长。”
陈宜昌冷冷看着孙翌,“那你这个兄长的人品,可不怎么样?”踏前一步,“小子,你给我听好,这里是广州!有我老头子在洪门一天,就不许大烟档出现在广州城里!我不管你有什么内情,我只告诉你,今天晚上若你那三家大烟档还敢做生意,就算你是小鲍鱼的亲兄长,我也照杀不误!”
鲍望春微吃一惊,“大烟档?”
孙翌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再问,自己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依旧满面笑容地看着陈宜昌,“是,老爷子教训得好,振飞,受教了。”用手背擦掉嘴角的鲜血,“只不过国难当头,一枪一炮都要花费,迫于无奈……”
“我不管你什么理由,总之,广州不许出现这种东西!”陈宜昌依旧冷冷地道。
孙翌无力地耸耸肩膀,“好,老爷子怎么说怎么好,”拍拍鲍望春的肩头,“我这就去撤掉这几个烟档,东卿,你帮我向老爷子赔个不是,我,咳咳……”急咳了一阵,“我就先告辞了。”说着,转身就走了。
鲍望春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无端端升起一种不安,正如孙翌对他的了解,他也深知孙翌的为人。虽然表面上孙翌大而化之不拘小节,但其实他跟自己一样,都是极端自傲的人,怎么今天却那么好说话?
“小鲍鱼,你这个兄长,”陈宜昌突然道,“你最好防着点。”
愕然转过头去看着说话的老爷子,鲍望春心中的不安,猛然,加深了!
第46章
鲍望春走进广州市政厅的时候确切来讲是下午两点整,而在这两个小时以前,日本人的飞机把广州通往香港的铁路炸毁了。
“将军,鲍将军,鲍将军,曾市长在开会,现在……”曾市长的秘书官满头大汗,但依然企图阻拦鲍望春。虽然这是第一次看见鲍望春穿上军装戴上将军肩章的样子,但在前面几次的接触中,这位张秘书感觉鲍将军还是挺好说话的一个人。无论曾市长怎么拒绝怎么反对,他也都只是微微一笑就算了,所以,这次应该也没有关系的吧。
应该是吧?
鲍望春果然还是微微一笑,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张秘书看着冷汗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开会,是吗?好……”鲍望春笑笑,“不用,一个个,找了。”伸手轻轻一推,张秘书虽然不算胖但也有些规模的身体就被他撂倒在一边,然后他看也不再看张秘书一眼,径自走到会议室门口,敲了两声也不等曾市长的回应,就又径自推门走了进去。
曾市长跟手下的一众政府官员,依然就广州守留等问题磨着嘴皮子,既没有答案也没有决议。猛地听见敲门,还没有喊一声进来,却看见门被推开,一个戴着少将军衔肩章的俊美年轻人走了进来。而在他的身后,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迅速地接管了市政府的各个部门。
“鲍望春!”曾市长一时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半晌反应过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曾市长,”鲍望春微笑地走过去,“我这里,有些,东西,你不妨,看看。”一挥手,身后的罗靖安把一个牛皮纸袋递过去放在曾市长的面前。
但是曾市长看也不看,“这里是广州市政府,不是军队,更不是你们特务机关部门!”冷哼一声后,“我命令你立刻带领你的士兵撤离这里,军队无权干涉政府部门的行政工作!”
“不错,”鲍望春点头表示同意,“但是!我有权,监督,政府,官员,是否,通敌,卖国!”眉毛一挑,“罗靖安!”
“是。”
“给市长,读一读,他们,政府,官员的,‘事迹’!”鲍望春说着,自动自发地拉开旁边的一张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下来。
罗靖安也不客气,当着曾市长的面抽出牛皮纸袋当中的资料,开始高声朗读。随着他朗读内容的展开,那些被指名的政府官员开始不住浑身颤抖,还有人当场就瘫倒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够了!”曾市长猛地一声大喝,满头大汗地转向身边神色不动的鲍望春,“鲍将军,这些,这些……可否卖老朽一个薄面,今日就到此为止?”
鲍望春几乎笑了出来,“曾市长,你,莫非,以为,我来此,只是,为了,读这些,资料,给你听?”
曾市长不由自主掏出一块白色丝绢擦擦额头上的汗水,“那么,那么将军的意思是?”
鲍望春依然“温柔”地笑着,“军队,无权,干涉,政府,部门,的行政,工作。”他说,然后转头指挥罗靖安,“把,资料上,有名字,的,几位,带回去。”
优雅地站起来,拍拍曾市长的肩膀,“曾市长,你,继续忙。”
“鲍将军,鲍将军!”曾市长连忙拉住他,“这几位,嗯,你就这样带回去?”这几人当中不乏跟了他几十年的老朋友,而谁都知道,一旦落在军统局的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吧,这位鲍将军以前接触下来,似乎还是蛮好说话的,应该还有转圜的余地。
曾市长这样想着,就急急地拉住鲍望春,一面给自己的秘书打眼色。总算秘书还算醒目,迅速地递了支票本和钢笔上来,曾市长也迅速地填了一连串的零上去后,撕下支票交到鲍望春的手里,“不知道将军觉得这些小钱够不够喝口茶的?”
鲍望春看看金额,微微一笑,“好,卖市长,您的,面子。”收起支票,“人,我还是,要带走。明天,下午,以前,这几位,身家,三分,之二,送过来,或可以……”又是充满温柔稚气地一笑,不再多说,收队走人。
————
接下来的日子只能用忙乱不堪来形容,鲍望春忙,周天赐也忙。从广州各位政府官员或者各大富商地主的兜里掏出来的钱,流水介在账面上打个转转眼填充到张大了嘴的军费黑洞里去。
因为广州到香港的铁路被日本人炸掉了,而军火供应商和医药大盘商都在香港,周天赐只能呆在香港,周旋在各大商团之间,把空手入白刃又或者白手套狼的本事发挥到十成十。但即便这样,也顶不住强大的资金流不平衡的倾斜。
所以一开始给鲍望春打电话的时候,周天赐还有心情问一声:“吃饭了没有,睡觉好不好……”到了后来,拎起电话就只有一声大吼,“把钱打过来!”
周天赐在香港难受,但是鲍望春在广州也不好过。拆东墙补西墙,又把敲诈勒索的手段耍到极致,只不过他学不来政客的无耻——当抗日游行的学生队伍冲到广州市政厅的时候,面对群情激奋的学生的质问,政府官员可以两眼一闭当场“昏过去”,他却只能默默地忍受着满天的谩骂嘲笑和砸过来的烂水果,顶着“刮地将军”的臭名声,继续到处凑钱。
而当这些消息,从陈宜昌给周天赐的电话里转述给他知道的时候,心疼就慢慢地积累成满腹的愁绪,每一个呼吸里,都像有一个名字要喷出来——
东卿,东卿,苦了你了!
这天,知道明天鲍望春要押送药品去清远,周天赐特地从香港赶回来。结果刚回来冲了凉,还没有吃点东西,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原来生意场上的老友刘生。
事情有点搞笑,鲍望春敲钱的棍子一轮轮下来,有油水的,也基本榨得差不多了,但钱还是缺得厉害。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拿平时也算老实正经的生意人开刀要钱,刘生就是其中之一。可是说到底,本分人做生意本来赚的就不多,根本经不住鲍望春的狮子大开口。这天刘生没办法只好请了鲍望春去听戏,想先拍拍马屁,看看能不能少交一点钱。偏偏那个戏班子的老板脑筋发癫,什么戏不能演,就演了一个专门讽刺鲍望春这个“刮地将军”新排的闹剧。
刘生一看开场就知道不妙,吓得浑身都软了,人急生智想起鲍望春刚到广州时,曾经在周天赐家中“养伤”过,那他跟周天赐的关系应该不错。急病乱投医就打电话到了西关大宅,命不该绝地正好周天赐回来接到。
匆匆赶到戏院的时候,周天赐失笑地发现,刘生已经连包厢都不敢上去了,颤颤巍巍地站在戏院门口,看见周天赐的时候,眼泪都要落了下来。
“赐少,赐少,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安慰地拍拍刘生的肩膀,“没事,没事,鲍将军人很好说话的,没事……”
“赐少,这次我全部的身家性命就要靠你了,不管多少钱,只要那位将军开口,我能掏的全部掏出来。只求他饶了我的性命!”刘生语无伦次地说,因为在他的印象里,“鲍将军人很好说话”是完全不可能的,前两天才刚有一班政府官员被他下令枪毙掉,听说接下来就该轮到生意人了……
没办法在几句话里让他脑子转清醒,周天赐只能再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放心啦,我担着了。这里,你先回去吧,啊,我跟东,嗯,鲍将军说!”
“多谢多谢!”刘生擦擦眼泪,转身逃走,周天赐看着他的背影,无力地耸耸肩膀。
走到上面包厢,罗靖安靠在门口站着都打起盹来。周天赐微微皱皱眉头,连这小子都累到这种地步,东卿想必——
听见脚步声,罗靖安猛地睁开眼睛,看清楚是周天赐也不禁一愣。虽然还是看他不顺眼,却也自动自发地打开房门,瞪着眼睛示意他自己进去。
懒得跟那傻小子计较,周天赐走进包厢,然而看清楚眼前的情景,不由得哑然失笑。
亏得刘生在那里吓得半死,而这个被邀请来看戏的人,脱下了军装外套,只穿着绿色的军用衬衫,就这样仰着头靠在椅子上,竟然早就睡着了。下面的锣鼓喧天,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在演点什么东西!
周天赐小心翼翼地关上了包厢房门,又索性拉上了包厢的幕布隔绝了外界的视线,挡掉了些许的喧嚣,这才走到那个人的身边蹲了下来。
看来,最近一段日子实在把他累得够呛,长长的睫毛下都有一圈淡青的眼圈了。周天赐有些心疼地看着,心里,还是有点啼笑皆非!
可是看着他这样仰着头睡着,修长的颈子拉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就连那小巧的喉结都带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心跳却慢慢平静下来,忍不住伸出手慢慢抚摸他光洁细腻的皮肤。
“回来了?”蓦地,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闭着眼睛应该睡着的人的嘴里问出来。
周天赐笑了,“又装睡?”伸手扣住他的手指打算把他拉起来。
但鲍望春反而把他拉得坐在一边的椅凳上,接着就把自己的脑袋靠过去,“别动,让我,靠会儿。”
周天赐当然动也不敢动。可是那淡淡的,有点像草腥却又清雅隽永多了的茶香却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子。他不由自主地深嗅着,就像上了瘾一样,竟然一发不可收拾。等到自己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把头埋在了那靠过来的修长的颈脖上,两个人就像交颈的天鹅般彼此依靠着。
“最近,受苦了。”周天赐轻轻凑在那贝壳般的耳朵边小声地说,手就一点点解开鲍望春身上衬衫的纽扣,然后高兴地感受着怀里躯体不由自主微微的颤栗。
绘着芍药杜鹃等鲜艳花朵的幕帘把包厢跟喧闹的外界隔成了两个世界,外面灯火通明,里面却连一盏小灯都没有;外面锣鼓喧天,里面却是情人间的私语,轻得只有彼此才能听见。
鲍望春看着那好像一个大大的灯罩般的幕帘,奇怪以前怎么从来没有觉得芍药杜鹃这些花是如此鲜艳美丽,然后快感涌上来,他又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变成了柔柔的一池春水,就连那些嘈杂的丝竹喧嚣都变得旖旎多情起来,“嗯……”
—————
怜惜地为情人整理好衣衫,周天赐又忍不住卡了不少油吃了许多豆腐,也叫做鲍望春依旧浑身无力,这才让他得逞。而看着他笑得好像偷到腥的猫一样,还是忍不住心头羞恼。猛地伸手拉过周天赐,就在他欣喜地以为这次是自己主动亲他的时候,啊呜一口咬住周天赐的耳垂,咬得如此之狠,连血珠都渗了出来。
“哇,哇……喂!好了,哎哟……”周天赐疼得哇啦哇啦大叫,声音传到门口,罗靖安的脸色都发白了,而等他看见另一个人正远远往这里走过来的时候,他的脸色,也就更白了!
“哗,你真咬,哗……哗!还有没有人性,你谋杀亲夫啊你……啊,哎哟,哎哟……”周天赐还在叫,以至于罗靖安小声敲着门提醒鲍望春的声音都被遮掉——不过本来戏院就锣鼓震天的响,周天赐的声音其实也不算太大,但总之结果就是,罗靖安的提醒,房间里的两个人根本没有听见。
“哗,顶你个肺的,下嘴那么重……”周天赐摸着差点被咬下来的耳垂,简直欲哭无泪,“我迟早被你弄死!”
鲍望春就只是看着他笑,而且笑得像个得意洋洋的小狐狸,“放心,你死了,我马上,来,陪你!”
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心理的原因,周天赐浑身颤抖一下,半晌转转眼睛强笑道:“你不是还有很多责任没有完成吗……”
鲍望春歪着脑袋看看他,“你死了,我还管,狗屁,责任?”
心里猛地一跳,周天赐霍地转过头去,“那么,那么如果,日本人打败了,我们还活着,我们会不会离开这里,去寻找那个传说中的桃花源?”他慢慢地,一个个字地问。这是一年前的问题,只是不知道,现在,东卿的答案有没有改变,“我扔掉洪门,你扔掉你那个将军头衔……就我们两个?”
“……”
等待,好像一个世纪一样的漫长,周天赐静静地看着鲍望春,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鲍望春敛下眼帘,过了会儿才慢慢抬起,轻轻一笑,“好!”
这一天,他会生生世世地记住!周天赐想,就算自己死了,轮回了,他也要用灵魂铭刻住!因为,这是东卿第一次给他承诺,还是这样肯定的,承诺!
忍不住跳起来搂着情人的腰,搜寻着他的双唇,投入自己最炙烈的吻。
但是——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