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聊斋]有姝 作者:风流书呆
正文 第27节
[聊斋]有姝 作者:风流书呆
第27节
“你不认他,他也不会主动认你,反而乐得逍遥。我现在失了自由身,手里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别说租个院落,连客栈里的马棚都住不起。你若是跟着我,只能吃苦受罪,找不到什么好婆家。然而这些都是小问题,若我不主动回去,宋有姝就能以‘逃奴’的罪名将我发卖或打杀。我的命现在已完完全全被他捏在手心,由不得自己了。”
宋丁香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哭哭啼啼,不甘不愿地跟随母亲去找嫡兄。
有姝的本意是让方氏和宋丁香别来纠缠自己,哪料族长太贴心,竟把方氏的卖身契弄了来。见方氏领着女儿前来磕头认罪,他直接把卖身契撕毁,言道,“我不需要人伺候,也不缺你那几个卖身钱,你当初怎么对宋有姝的,我现在就怎么对你。你领着宋丁香走吧,找到落脚点便使人给我递个消息,我每月给你们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怎么活命?”享受了多年的荣华富贵,方氏一时间无法接受这样大的落差。
“宋忍冬当初也是一月给宋有姝一两银子,还常常因为贵人事忙给忘了。宋有姝没银子买粮食,连树皮草根都嚼过,不也活下来了吗?”有姝优哉游哉地喝茶。
方氏哑然,临到此时才知:与其被宋二少爷放归自由,还不如赖在他身边过得舒坦。他看似大仁大义,实则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丁点亏都不肯吃。当年他遭过什么罪,现在也得让仇人一一品尝。早知道他心思这么深,气运这么好,何苦将他得罪死??
方氏懊悔不迭,却也无力回天。人家连卖身契都撕了,还说每个月会给银钱,便是闹将出去,旁人也只有赞他宽仁大度的份儿,断然不会说半句不是。好人坏人全让他给做绝了,反倒让方氏和宋丁香无路可走。二人无法,只得拿上他赠予的十两银子,前往房租便宜的地段落脚。
宋氏一族得了天大的好处,自然要投桃报李,家产分割干净后独独把仁心堂留给有姝,好叫他重振门楣。有姝当面笑纳,背转身却暗暗摇头。宋家这些人一个二个都是人精,知道仁心堂名声已经臭大街了,再如何经营也无法起死回生,这才拿出来做人情,也好堵自己的嘴。
罢了,与其坐吃山空,不如找个店面暂且谋生。有姝掂了掂消减大半的钱袋子,如是想到。
仁心堂的铺面早就被宋家买下,地段位于沧州城的神农街,从街头走到街尾,全是各种医馆、药铺,谁若是得了病,只管往这里来就成,保管有人能治。仁心堂原是最富盛名的一家药房,却因宋忍冬贩卖假药、欺诈顾客,把它经年积累的好名声彻底败坏了。现在,沧州府的百姓若是得了病,绝不会来仁心堂抓药,生怕回去以后吃死。
反倒是隔了几个铺面的新开的周氏医馆生意兴隆,每天都有许多人排着长队等待周大夫给自己把脉。若是没有急症,连那些权贵都得遵守先来后到的规矩,先去柜台拿号,再坐等叫号,一个一个来不许插队。
这种人人平等的感觉很是迎合升斗小民仇视权贵的心理,也给周氏医馆打出了兼爱无私的名声。渐渐的,大伙儿有病都爱往周氏医馆去,其余医馆自是门可罗雀,生意冷清。
别家医馆好歹还有一些熟客,被周大夫痛批过的仁心堂却一个客人都没有,有姝又当掌柜又当跑堂的,竟也整天无所事事,昏昏欲睡。
生意人,谁没有一点竞争意识?别家医馆见大事不妙,便准备联合起来给周氏医馆下绊子,暗地里聚了一次,让大伙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有姝本就不靠仁心堂养活自己,银钱花完还能变卖夜明珠,挥霍几年不成问题,故此,这趟浑水他一点儿都不想沾,随便找个借口推脱了,然后见天儿地跑到郕王府门口转悠。王府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意识到此人形迹可疑,见他一来便上前驱赶,再不走就拔刀相向,态度十分恶劣。有姝无法,只得歇了偶遇郕王的心思,转回仁心堂照看店面,顺便徐徐图之。
这日,街上忽然传来吵嚷和啼哭声,有姝正闲得发慌,连忙跑到门口眺望,却原来是一名乡下汉子被疯牛顶穿胸口,已奄奄一息,其妻儿连同邻里将他抬到府城寻找名医救治。他们挨家挨户地哭求,都被拒之门外,有几个坐堂大夫还直白地告诉他们别白费力气,赶紧回去准备后事吧。
其家属自是不肯答应,执着地敲开一家又一家医馆的大门,眼看敲到有姝跟前时,有路人高声提点,“千万别去仁心堂!仁心堂的东家不是什么好人,卖的药都是假货,便是没病也能给你治出三分病来。你家男人现在好歹还有一口气在,落到仁心堂,那真是没活路了!”
“对对对,直接去周氏医馆。周大夫乃魏国国手,世上就没有她治不好的病。别看你家男人胸口破了个大洞,转天就能被周大夫缝起来,十天半个月后便能下地了。”
家属一听,忙略过仁心堂,直接朝周氏医馆奔去。
有姝都已经摸到伤者的手腕,却又被用力挤开,还被众位乡邻狠狠瞪了几眼,只得无奈耸肩。别人不稀罕他来救,他也没必要上赶着。
吵吵嚷嚷的人群一窝蜂涌向周氏医馆。周大夫是个二十多岁的清秀女子,不但医术好,心肠也特别柔软,病人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她都要救。此时,她已经戴着纯白的口罩等在大门外了,不等伤者及其家属靠近便连连招手,“这里,动作快点!”
一行人哗啦啦挤了进去,还有更多人围在外面等着看结果。有姝踮起脚尖望了一会儿,这才摇头走回店铺。那人心脏已被顶穿,造成大出血,这世上除了他,没有哪个大夫能救。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周大夫宣布伤者已经死亡,惨烈的啼哭声不断从医馆里传来,围观路人也纷纷叹息。其他医馆的坐堂大夫闻讯跑出去凑热闹,脸上莫不透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显而易见,这是他们给周大夫挖的坑,从今天起,周大夫包治百病的招牌终于被砸碎了,这是她第一次治死人。
死者家属不肯把尸体抬走,跪坐在周氏医馆门前讨要说法,这一闹就闹了整整三天。眼看周大夫的名声快毁了,却没料素来深居简出的郕王竟派出军队抓捕闹事者,然后亲手写了一面“仁心仁术”的锦旗送到医馆,替周大夫造势。
郕王是两江地区实际意义上的统治者,哪怕他指鹿为马,旁人也唯有连声附和的份儿,哪敢非议半句?原本声势浩大的一场医闹事故就这样消弭于无形,幕后黑手还被抓了几个,如今是生是死不得而知。
有姝趴在窗边,眺望挂着锦旗的周氏医馆,摇头暗叹:做生意,果然还得找个强大的靠山才成。
恰在此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令他心头大震。主子,是不是主子?金灿灿的阳光照得人眼花,更有来往如织的人潮挡住视线,不过一个背影,打眼看去很像,再要细看却又不见了,骇得有姝魂飞天外。
他连忙跑出去,却见前方围了许多人,吵吵嚷嚷地道,“不好,这里有人晕倒了!快去叫大夫!”
紧接着又有一道尖利的嗓音高喊,“快散开,周大夫说了,晕倒的人不能围着,得流通空气!”
有姝奋力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看清晕倒之人面庞,呼吸不免停滞一瞬。那人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裳,却难掩通身贵气,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右手死死捂住胸口,可见正遭受着莫大痛苦。他的皮肤极为苍白,被太阳照射后越发显得没有血色,仿佛随时会淡化成云烟消失。
果然是主子,而且他生病了!有姝心痛如绞,想也不想地扑上去施救,却被守候在一旁的阴柔男子推开,呵斥道,“你找死吗?若是碰伤主子,杂家要你偿命!”与此同时,几名穿着普通,气势却极为骇人的壮汉抽出腰间佩刀,恶狠狠地瞪过来。
有太监伺候,有侍卫随行保护,这架势莫非是微服出巡?主子难道是患有心疾的郕王?有姝瞬间得出结论,忙道,“我是大夫,我能救他,快让让。”
“毛都没长齐,也敢自称大夫!”阴柔男子压根不信,喝骂道,“让你滚就赶紧滚,别杵在这儿碍事!我家主子只让周大夫看病,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这话却是说给蠢蠢欲动的其他几名大夫听的。自打他开腔,自打侍卫抽出钢刀,他就知道主子的身份定然瞒不住,不知多少眼皮子浅的东西妄图攀附权贵。郕王的救命恩人是那么好当的?没有一点真才实学,没有高过周大夫的医术,等于上赶着找死呢!
有姝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匆匆赶来的年轻女子推开,急道,“快闪开,别耽误救人!”话落便开始一下一下地做胸外按压,然后人工呼吸。
有姝眼睛都瞪裂了,一把拽住女子,沉声道,“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事还是交给我来做吧,你只管按胸口。”
“你会吗……”女子正待质疑,却见少年俯下身,往王爷嘴里吹气,动作还挺专业。女子开设了一个急救课堂,免费教授百姓如何自救,见此情景只以为对方来学过,倒也并未怀疑。
二人配合默契,很快就把一度停止呼吸的郕王救了回来。最后一次人工呼吸时,有姝发现主子的睫毛在颤动,仿佛快醒了,一时没忍住把舌头伸了进去,在他上颚、下颚、牙床等处扫荡一圈,还勾了勾他舌尖。
滑腻而又温热的触感令郕王留恋不已,主动与之交缠起来,却在睁眼的瞬间愣住了。他似乎正在与人接吻,而且对象竟是一名十五六的少年,这是怎么回事儿?他立刻把人推开,转脸去看贴身太监张贵。
二人之间的吻很短暂,因此张贵并未发觉,见王爷醒了连忙叙述事情经过,末了理所当然地下令,“把主子抬进去,小心点。”
有姝对摆放在一旁的担架视而不见,手探入主子脚弯,将他抱起来。郕王虽然消瘦,身材却极为高大,被一个纤弱而又俊秀的少年抱在怀里,那画面怎么看怎么违和。张贵欲言又止,却怕动来动去伤了王爷元气,只得忍了。
有姝好不容易找到主子,哪里肯把他交给旁人,想也不想地朝仁心堂走去。这一下,不禁张贵与周大夫皱紧眉头,连郕王都面露不悦。
“你欲把本王带去何处?”
“带去仁心堂安置。”
“放本王下来!无论此前你的唐突之举是有心还是无意,本王都既往不咎,但你若是想借救命之恩攀附本王,那就大错特错了!若是没有你,周大夫一样能救本王,无需旁人插手。”郕王慢慢恢复体力,轻易挣脱少年的怀抱。
有姝大受打击,正待解释,却被追上来的几名侍卫用钢刀架住脖子。年轻女子,也就是神医周妙音,快步追了过来,冷声道,“你就是宋忍冬的弟弟宋有姝?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话挺有几分道理,你的功利之心比宋忍冬还重。”
“就是!杂家还从未见过像你这般不要脸的人,知道王爷身份贵重就火急火燎地扑上来攀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长什么样!你今年几岁,十四还是十五?医书背熟了吗?给几个人看过病?王爷这般金贵的身子也是你能碰的?杂家今儿定要好生教训教训你,免得你踏上宋忍冬的老路!”张贵指着少年鼻尖辱骂。
有姝不善与人争执,又见主子面色冷淡,且隐露鄙薄之色,越发有口难言,泪珠涟涟。
本还心坚如铁的郕王瞥见少年通红的眼眶,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忍,摆手道,“罢了,不过是件小事,放他离开吧。”话落转身,在周妙音地搀扶下朝周氏医馆走去。
有姝不甘极了,待颈边的钢刀撤去后方扬声高喊,“王爷,您的病世间唯有我能救!您若有意,只管来仁心堂找我!”
回应他的是围观路人的哄笑声,那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竟是无动于衷。周氏医馆的跑堂小伙讽刺道,“宋掌柜,以你这个年纪,能把药材认全都算不错了,竟也敢放出此等狂言。你想抢周大夫的病人,且再等个十年、八年。”末了拍打额头,更正道,“说错了,十年哪够,许是五十年、上百年,你也及不上周大夫一根头发丝儿!你若能亲眼看看她是如何给病人施救的,便会知道什么叫做医术通神。她的能力,不是尔等凡人能够参透!”边说边指点四周,把围观的几名大夫全骂了进去。
有姝气得脸颊通红,偏又想不到辩驳的词儿,只能干巴巴地挑衅,“咱们走着瞧!”
从今天开始,无所事事的有姝已经下线,法力通天的神棍有姝要发大招了。
第112章 医术
若早知道主子就是患了心疾,需要神医救治的郕王,有姝断然不会无所事事地干等,一准儿把自己“活死人肉白骨”的名声打出去。然而现在,即便他主动送上门,说自己如何如何神异,主子也绝不会相信。正所谓“上赶着不是买卖”,人家恐怕还会怀疑他居心不良,从而心生恶感。
有姝越想越沮丧,在路人的嘲笑声中回到仁心堂,把饿死鬼招来询问,“你可知道郕王与周大夫是什么关系?”
饿死鬼这些天靠着阴阳元气符,委实收拢了一大批小喽啰,在沧州城里好歹也算一地头蛇,连忙驱使小鬼前去探听,片刻后带着消息回转,“启禀大人,他们原是在冀州府认识的。郕王前去冀州办差,却因心疾发作晕倒在路边,恰好让周妙音碰见,将他从鬼门关里救了回来。郕王感念她的恩情,对她多有照拂。此前太守夫人与她有隙,设计将她害了,正是郕王在关键时刻拉了她一把,又将她带到沧州府来安置。如今她已取代宋忍冬,成了郕王的专属大夫,每隔几天就要去王府诊脉。二人关系十分密切,市井还有传言,说郕王看上她了,没准儿哪天就会册立她为正妃娘娘……”
有姝不等饿死鬼把话说完就拍着桌子怒骂,“放屁!”
饿死鬼被吓了一跳。在他眼里,大人素来优雅、淡定、从容,堪称无所不通,无所不能,做什么事都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像现在这般口爆粗言且七窍生烟,还真是头一回见。再者,他简直难以想象“放屁”两个字是从大人嘴里说出去的,与他这张乖巧秀丽的脸蛋极不相衬!
有姝自知失态,连忙用手捂嘴,表情尴尬。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上辈子跟孟长夜那个糙汉子绑一块儿,他难免学会几句粗话,情绪一激动就蹦了出来。
“无事了,你继续往下说。”他暗暗反省片刻,这才摆手催促。
饿死鬼继续道,“周妙音开设的那家医馆,郕王占了七成股,所以时常会去看一看。”
“周妙音能治好他的病吗?”有姝最想知道的还是这个。从坊间流言来看,周妙音的确有两把刷子。按理来说,古代的医疗水平压根无法支持一台外科手术,即便周妙音技术再好,在缺乏相应的医疗器械和药物的情况下,病人很难熬过手术中的大出血和手术后的感染期。但她经手的那些病人却都活了下来,这其中定然暗藏玄机。
然而再有玄机,她也只能做做切割盲肠,剖腹取子,缝合伤口等小手术,类似心脏病那样的大手术,她定然是束手无策的。这里一没有x光,二没有彩超,三没有心电图,四没有心率监控器,主子的心疾究竟属于哪一类,又该如何施术,她根本无从得知。她再怎么大胆,总不能把主子的胸腔剖开,把他的心脏翻看一遍,再重新缝合,末了设计手术方案吧?这不是救人,而是害人。
先天性心脏病在现代都是难以治愈的重症,在古代更别提。除非大罗神仙来了,譬如自己,否则谁也救不了。有姝颇为自傲的暗忖。
饿死鬼果然摇头,“没法治,这是周妙音亲口承认的。不过她从养生和食疗方面下手,试图延长郕王的寿命,听说目前在研究一种新药,叫速,速,速……”
“速效救心丸。”有姝补充。
“对,就是这个药名儿。听周妙音说,这种药专门针对心疾突发的患者,压在舌根下含化之后能快速缓解心脏的疼痛。日后郕王发病便再也不用担心救不过来了。故此,郕王对周妙音极为看重,曾对外宣称她是魏国第一神医。”
呸!有姝极想啐一口,却拼命忍住了。他现在难受得厉害,活像吃了几十个柠檬又灌了一大缸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浓的酸味。也是自己来得太晚,否则主子身边哪里有周妙音的地儿?观周妙音急救时的娴熟动作,怕是给主子做过好几回人工呼吸。主子的嘴唇够软,够甜,够香滑吧?呸!呸呸呸!
有姝用脑袋连撞桌面,表情十分扭曲。
饿死鬼:“大人您没事吧?大人您是不是忘了吃药?”
与此同时,郕王一面轻抚嘴角,一面沉声下令,“去查一查宋有姝。”他竟然被一个黄毛小子占了便宜,且还丝毫没有恶心厌憎的感觉,反倒恋恋不忘,这明显不正常!
侍卫领命而去,不过一刻钟就带回确切消息。宋有姝本就是沧州人,身世极为简单,日前刚和庶母闹了一场,也算不大不小一个名人。他在冀州发迹,倒也确实治好几个病人,其中最凶险的一次是把吴太守的儿子治死又治活,具体内情吴太守瞒得紧,打探不出。
方氏有意将宋有姝养废,只让他学了几个字,并未延请名师教导学问,故而他见识不足,哪怕得了起死回生的鹿衔草,也没想着用来囤积居奇,反倒三两下挥霍干净,治好的人不过得了伤风、高热、喉咙痛等小灾小病,不足为道。侍卫很有些看轻他的意思,总结道,“所以说他只略通一些皮毛,于医术上并无多大造诣,为了重振门楣,这才急切地攀附王爷。”
“是吗?”郕王轻敲桌面,沉吟道,“吴立本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儿,没有两把刷子,断然不会把人请去替自己宝贝儿子看病。把人治死又治活,这宋有姝倒是有点儿意思。”
坐在一旁替他诊脉的周妙音不以为意地开口,“恐怕并非把死人救活了,而是那人根本就没死。”
“哦?这话怎么说?”郕王满脸兴味。
周妙音详细解释了何谓假死,断言道,“也是宋有姝运气好,否则还真没法向太守夫人交代,要知道,那人可不是一个善茬。再者,我怀疑吴公子得的不是肠疽,应当是别的病症,否则现在早就死于败血症了。”
“败血症?这又是什么病?”郕王立刻被她转移了注意力。
二人谈笑晏晏,仿佛很合得来,张贵却从王爷偶尔放空的眸光里察觉,他有些心不在焉。果然,每每都要日落西山才走的王爷,这回连晚膳都未用就起身告辞,令周大夫大为失望。
一行人出了周氏医馆,就见宋有姝站在仁心堂门口,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眺望。见到王爷之后,他本就又大又圆的眼睛忽然爆发出亮光,竟叫张贵下意识地抬手遮面,生怕被刺瞎。郕王也晃了一下神,继而嘴角微弯。这小子功利心虽重,脸皮也够厚,但这副皮囊却十足乖巧灵秀,叫人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念在他孤苦无依的份上,之前那些事倒也无需计较。
有姝极想跑过去拽一拽主子衣角,或在他身边磨蹭磨蹭,却见几名侍卫摁住佩刀,表情凶煞,只得打消这个念头。
“王爷,您的病只有我能治!您若有意可随时来仁心堂找我!”他终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扬声高喊。
不但路人哄笑开来,连郕王本人都低笑了两声,冲少年轻轻摆手,然后一步一步远去。有姝站在街边目送,等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悻悻回转,却见周妙音也站在医馆门口,用一种近似乎怜悯的目光看过来。
有姝深觉自己无法与这些凡人沟通,朝地上啐了一口,然后关紧店面,复又觉得啐人这种动作太粗鲁,若是叫这一世的主子看见定会不喜,于是再三告诫自己得把前世染上的恶习统统改掉。
为了尽快得到主子的另眼相看,好让他放心把身体交给自己,有姝第二天便在门口立了一块牌子,上书“免费看诊”四个大字。
但仁心堂的名声早就臭不可闻,有姝越是放低身段,百姓越是觉得他医术不堪,怎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周氏医馆的跑堂小伙时不时来店门口瞅一眼,见宋掌柜闲得发慌,便会高声讽刺几句。
有姝除了酸一酸周妙音,还真没把其余人放在眼里,全当什么都没听见,只管耐心坐等。三天后,仁心堂还是无人光顾,他略一思忖便把牌子换成了“专治不治之症”,然后大喇喇地摆放在街边。
这下,不仅路人笑得肚子疼,连素来喜静的周妙音都来看了几回热闹。
郕王不知怎的,总会想起那个短暂的吻,这些天颇有些神思不属。张贵见他精神不济,就把宋掌柜的种种事迹当成笑话讲给他听。
“哦?他竟真的把牌子立出去了?胆子倒是真大。这些天有没有人前去光顾?”
“哪儿能呢!宋忍冬怎么死的,沧州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宋老太爷若是还在,没准儿还能把仁心堂这块招牌立起来,传到宋有姝手中算是废了。这孩子为了重振家业真有些疯魔了,连那样的狂言傲语都敢放,也不怕最后收不了场。”
“年轻人难免有些心浮气躁,剑走偏锋。宋家如今只剩他一个,倒也没什么后顾之忧。走,与本王前去看看他那牌子。”郕王兴匆匆出了大门。
神农街的人流量是往常的两三倍,盖因宋掌柜的牌子太独特,口耳相传后引来许多人围观。郕王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在侍卫的保护下挤到最前面,却见那块牌子足有四尺长,用金丝楠木镶边,赤红朱砂当墨,写得张牙舞爪、大气磅礴,乍一看还真有些傲然于世之感。
好字!他在心里默默感叹,正待上前细看,就听屋里传来吧嗒吧嗒的清脆足音,像是有一匹撒欢的小马驹正逐渐靠近。不过片刻,少年那张白里透粉的小脸就出现在眼前,腮边若隐若现的两个小酒窝仿佛盛着甘露,叫人甜在心里。
郕王眸光微闪,不知不觉就荡出一抹浅笑。
见主子笑了,有姝越发欢喜,搓着手道,“王爷,您找我看病来了?快请进!”
“不,本王只是来看看你这块牌子。”
有姝放光的眼眸瞬间暗淡下去,一只脚迈出门槛,一只脚卡在门里,显得很是无措。
郕王极想伸手去拍他脑袋,但到底还是忍住了,略一点头便朝周氏医馆走去。有姝连忙跟上,绕着他前前后后转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郕王心里暗笑,面上却丝毫不显。这人越看越像小狗,分明极想讨好自己,却不懂得言语奉承,只会跟在脚边转来转去,蹭前蹭后,双眼湿漉漉的,仿佛浸了水,很招人疼。倘若他所求之事并非为自己看病,而是旁的东西,郕王定然不忍拒绝。
“本王到了,别跟了。”临到周氏医馆门前,他温言教诲,“好好磨练医术,一步一个脚印走稳当,走踏实,免得半路摔倒。宋忍冬前车之鉴犹在,你切莫走他的老路。行医看病,最重要的是精湛技艺与一颗仁心,而非好听的名头。待你医术大成那日,本王定然会请你前去问诊。”
主子还是那样温柔,令有姝脸红心跳,不能自已,差点就被对方洗脑,真以为自己除了一张吹牛皮的嘴毫无可取之处。他连忙回神,摆手道,“不不不,我医术真的很好,您的病真的只有我能治。”
郕王摇头失笑,深深看他一眼后才在跑堂小伙的带领下前去医馆后院。
有姝本想跟进去,却被店里的伙计撵了出来,只得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恰在此时,一辆豪华马车停靠在路边,几名年轻貌美的丫鬟并一位衣着奢华的贵妇搀着一名年轻男子缓缓下地。男子皮肤苍白,身形单薄,眼窝深深凹陷,显得非常憔悴。与有姝擦肩而过时,他略微抬起胳膊,令宽大的衣袖滑落,从而露出半截枯瘦如柴的腕子,打眼看去竟似一具行走的骨架。
“小的见过王夫人,见过王公子。公子,您怎么瘦成这样?”跑堂伙计连忙迎出来。
王公子气若游丝地道,“我饿,快给我吃的……”
“咱们这儿是医馆,不是饭馆,您莫非走错了吧?”
搀扶他的王夫人连连催促,“快,赶紧让周大夫给我儿看看。这半个月以来他时时喊饿,无论吃下多少东西都像没吃一般,不但肚子不显,连身体也急速消瘦。这不,他现在连个人形都没了,还喊着要吃呢……”说着说着已是眼眶发红,声音颤抖,可见急得狠了。
跑堂伙计见王公子面如金纸,气息微弱,连忙跑到后院去喊人。另有几名打杂的小姑娘走过来,把王公子安置在躺椅里。这属于急症,无需拿号排队,等会儿周大夫头一个给他看。
有姝趁乱挤了进去,仔细观察片刻,断言道,“王夫人,您别白费力气了。王公子这病,世上唯有我能治。”
“你谁啊?”王夫人一脸莫名。
旁边有人笑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宋神医’,专治不治之症那个!”
王夫人显然也听过立牌子那事,不免露出鄙夷的神色,“你个黄毛小子也敢与周神医叫板,《药经》、《医经》你可曾背熟了?没背熟的话赶紧回家去吧,莫出来丢人现眼。”
有姝额角抽搐,越发觉得难以与这些凡人沟通,正待进一步解释,却见周妙音匆匆赶来,摆手道,“我的病人不劳宋大夫操心,还请回吧。来人,把王公子抬到病房里去。”
几名壮汉抬着担架跑出来,把身形纤弱的有姝挤到一边。看着他们走远,有姝扯着嗓子喊道,“王夫人,我把话撂这儿了,王公子的病,普通的大夫可治不好。您若是哪天走投无路,只管来仁心堂找我。”
“呸!你才走投无路!”落到最后的丫鬟冲他啐了一口。王夫人也很不悦,却因担心儿子,没功夫与他计较。
有姝孤零零地站了一会儿才在众人的指指戳戳,冷嘲热讽中离开,踏入冷清空寂的仁心堂,忽然平添一股“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
以往若是遇见亟待救治的病人,周妙音都会撇下王爷前去工作。王爷也不离开,而是饶有兴致地观看,仿佛对她很是欣赏,但今日却只坐了半刻钟就起身告辞离,而且表情莫测、神思不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妙音没去送他,心里却有些焦躁,勉强定了定神,这才走入诊室。王公子已经脱掉外袍,只着亵衣亵裤躺在诊断台上,薄薄的布料贴合在体表,令根根骨头暴露无遗,看着十分可怖。
即便见多识广的周妙音也不免露出惊讶的神色,仔细检查一番,又问了许多问题,末了断言,“暴食症,得从生理和心理两方面进行调节。先给他输液,补充补充营养,然后再去办理住院手续。他若是吃下东西,你们就得把他看紧,切莫让他偷偷吐掉。”
“我没吐,我不是暴食症!”王公子气若游丝地反驳,却被周妙音摁回病床,不予采信。
沧州城的人都知道,若是遇见重症患者,周大夫会把人留在医馆观察几天,这叫“住院”。王夫人满口答应下来,然后命丫鬟回家取被褥。医馆的被褥太多人用过,不如家里的干净。
周妙音开了几张固本培元的药方,让伙计带丫鬟去前堂抓药,心里暗暗忖道:所幸我空间里的灵泉能杀菌消毒、补充元气,否则这暴食症还真治不了。把灵泉稀释后喂给王公子,应当能尽快让他丰润起来,心理方面日后慢慢调节便可。
刚安顿好王公子,门外又有人大声哭闹,周妙音连忙跑出去查看,却见一名妇人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踉踉跄跄跨入门槛,“周神医,求您救救我儿吧!他刚才掉进河里去了!”
几名浑身湿透的少年紧跟而来,其中一人满脸绝望,应当是小男孩的亲属。他试图去抱孩子,却被妇人推开,怒吼道,“你滚!这辈子我再也不想见你!若非你贪玩,怎会让弟弟掉入河中?待你父亲归来,我怎么向他交代啊!”
少年噗通一声给周妙音跪下,磕头道,“周神医,我愿用我的命换我弟弟一命,您若是能救活他,我这辈子给您当牛做马,绝无二话!”
周妙音顾不得扶他,伸手去接孩子,然后脸色大变,“他什么时候落水的?”
“小半个时辰前。”妇人颤声道。
“没用,他的尸体已经僵硬,尸斑也出现了,再怎么救都没法活过来。你们把他带回去安葬吧。”周妙音把孩子放在诊台上,用白布盖住。
妇人脑袋一阵发晕,尖利地喊道,“这世上怎会有您周神医都救不活的人呢?当初孙家小子掉进河里,不也是您吹气吹活的吗?您是不是担心我付不起银子?您先施救,我这便回家去拿!”
“不不不,不是银子的问题。我是人,不是神仙,怎么能让死人活过来呢?这位嫂子,还请您节哀顺变。”每当这个时候,周妙音都觉得十分难受。
妇人啼哭哀求,少年连连磕头,均不肯离去。其实他们自个儿也明白,小男孩气息早已断绝,尸体都已冷透,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但心中难免存了一丝妄念。这人可是周神医啊,号称无病不医、无所不能的周神医,她定然会有办法。
周妙音正左右为难,却听门外有人喊道,“这位大姐,你不如去仁心堂看看。宋掌柜的医术也很精湛,号称专治不治之症呢!”
“是啊是啊!人家可是放出话来,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与其为难周大夫这一介凡人,你不如去求那尊真神。”此话一出,有人附和,有人叱骂,还有人暗暗忍笑,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周妙音虽然反感少年急功近利的行为,却不愿把自己的麻烦转嫁他人,连忙解释,“这位嫂子,您别听他们胡说,宋掌柜年纪小,胡乱写着玩儿的。您还是赶紧把孩子带走安葬吧,免得他神魂无依。”
哪料妇人竟似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二话不说就抱起幼子朝仁心堂走去,闯了大祸的少年爬起来紧追。围观众人亦蜂拥而上,莫不等着看一场好戏。
周妙音踌躇片刻还是跟了过去,准备帮少年解围。
第113章 医术
只要一想到主子去了周氏医馆,与周妙音孤男寡女、亲亲密密地待在一块儿,有姝就酸得不行,想派几只小鬼过去查看。
“大人,不是小的们不愿替您分忧,而是那郕王的气息与您太像,小的们不敢靠近!您好歹还有阴阳眼,走路啥的能避着点,郕王可不一样。小的们一到他跟前便被他的气息压得动弹不得,他若是无意中走过来,莫说碰一碰,踩一脚,便是被他袖风扫到也会魂飞魄散,不得超生。”饿死鬼胆战心惊地道。
有姝能靠精神力控制紫薇帝气,若是不想让鬼怪察觉,只管往丹田里一收,看着便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但主子却懵然无知,故而气息很是可怖。他本已把帝气渡给有姝,却在有姝的帮助下几次称帝,失去的力量自然而然就倒流回去。现在,二人身上的紫薇帝气可说是各摊一半,互为补充。
有姝既觉得欣慰又暗暗担忧,只得搬来一张小凳子,坐在仁心堂门口干等。
郕王甫一出门就见少年双手托腮,一副望眼欲穿的表情,看见自己,黑亮的大眼睛熠熠生辉,仿佛很是欢喜。他连忙捂住微漾的心脏,一步一步朝少年走去。
“今天可有人前来看病?”他温声询问。
“没有。”有姝无奈摇头。
“把牌子换掉吧。若是真有谁得了不治之症找上门来,而你又治不好,可该怎么收场?”郕王忍了又忍,终是伸出手,抚摸少年柔软的发顶。
若现在还是小狗,有姝身后的尾巴能甩上天。他脸颊微红,眼珠发亮,大言不惭地道,“王爷您放心,这世上没有我治不好的病。我知道您现在不相信我,等过一阵儿我名传天下了,您再来找我吧。”
噗嗤!站在一旁的张贵喷笑一声,其余侍卫也都耸着肩膀强忍笑意。这黄毛小子莫非脑子有病?这话连周大夫都不敢说,他竟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若是哪一天真有谁找上门来,看他怎么收场!
有姝对旁人的嘲笑毫不在意,看见有卖糖葫芦的经过,连忙拽住主子衣袖,“王爷,我请您吃糖葫芦吧?”末了不等郕王答应便几步奔上前,把老汉扛着的整垛糖葫芦全买下来,脸上带着献宝一般的表情。
郕王抬起手,遮了遮眼帘。少年现在这副模样像颗会发光的小球,闪亮得很;又像一枚赤红的炭团,热力四射,对他这种冷心冷肺的人而言格外具有吸引力。他不自觉就会想着他,看着他,然后心情跃动。为了控制病情,他从不会让外物干扰自己心绪,活到二十五六,连最基本的喜怒哀乐都没有,像现在这般神思不属、心浮气躁还是头一回。但只要一看见少年晶亮的眼眸和腮边的小梨涡,想远离这份躁动的心自然而然就淡了下去。
他揉了揉荡漾不已的胸口,待悸动平复之后才去取草垛上的糖葫芦,却被少年握住指尖,劝说道,“不要拿这根,这根有些酸。我帮你挑一根最甜的。”
“所有糖葫芦都是一个样儿,你怎知道哪根最甜?”他眼含兴味,似乎忘了自己的手指还被少年握在掌心。
好不容易牵到主子,有姝哪能轻易把他放了,越发握紧了些,然后把草垛递给张贵,用空出的左手挑挑拣拣,犹豫不决。他自然有秘法能辨识出哪根糖葫芦最甜,却又舍不得放主子离开,只能拖得一刻是一刻。
偏在此时,一名妇人抱着一个小男孩踉跄跑来,大喊道,“宋神医,哪位是宋神医?求您救救我儿!”围观路人也蜂拥而至,脸上莫不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郕王心道麻烦来了,正想让侍卫把人拦住稍作冷静,末了将他们送往周氏医馆安置,却见少年箭步上前,把小男孩抱入怀中。
入手一片湿冷僵硬,并出现不同程度的尸斑,显然已死了半个时辰以上,普通大夫断不会接手,但有姝却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把孩子抱入仁心堂,摆放在木板床上,冷静地询问,“是不是溺水了?”
“对,溺水了!”妇人忙不迭地点头,然后偷眼打量宋神医,末了心中咯噔一下。这位宋神医也太年轻了些,秀丽的眉眼尚带着几分稚气,脸颊粉嫩多肉,越发显得幼小。他今年多大岁数?十四还是十五?医书背熟了吗?看过几个病人?其医术真能与远近闻名的周大夫一较高下?
听见门外传来路人的嘲笑声,妇人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被误导了。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岂能拿人命开玩笑?
郕王也心生不悦,见周妙音夹在人群中,立刻冲她招手,“你去帮有姝看看,他恐怕应付不过来。”
“回王爷,民妇也应付不了,那孩子死了已有大半个时辰,救无可救。”
郕王对周大夫自是深信不疑,心道待会儿这妇人若是闹起来便让侍卫前去处理,还有门口这块牌子也得收起来,免得再摊上这种麻烦。二人推开人群往里走,却见少年极为淡定,一面询问妇人小孩儿是在哪里溺水的,一面取出一张黄符纸描绘。
等等,怎么是黄符纸?宋掌柜究竟是大夫还是道士?妇人被少年不慌不忙的态度感染,这会儿也有心思想别的。
周妙音走近一看,见他写的并非药方,而是一串鬼画桃符,脸上不由露出古怪的表情。好些路人挤进来凑热闹,此时纷纷起哄,“宋神医,人还放在床上呢,你怎么不救?你画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是真神,不用开药,画几张符给孩子灌下去就能好!”此人明着解释,实则一通暗损,盖因前一阵周大夫刚与一个神棍斗过法,把那人臊得再也不敢踏进沧州府一步。周大夫还说了,生病就得看大夫吃药,别相信那些所谓的和尚、道士,更别喝他们给的符水药丸,非但无用,有的还带毒。
偏有人听不出真意,火急火燎地规劝,“这位嫂子,千万别信宋掌柜这一套!前些天有个道士也说能用符水治百病,结果差点把林家小子毒死,还是周大夫及时赶到才把人救回来。周大夫说了,符水就是脏水,喝了只会生病,你孩子已经遭了这样大的罪,莫让他死了都不安生!”
妇人到底是当事人,哪里想得通透?虽然也对宋大夫持有疑虑,却强忍着不去阻止。
然而她不开腔,自有人上前阻拦。周妙音快步走到桌边,低不可闻地道,“宋掌柜,迷信是不可取的,你给大伙儿陪个罪,就说这块牌子是写着玩儿的,末了好声好气把这位嫂子送走,大家看在你年龄小的份上必不会苛责。你若一意孤行,今儿这事就成了你这辈子最大的笑柄,日后就算医术精进了,大伙儿也再难信任于你。开医馆没什么诀窍,一靠医术过硬;二凭进德修业,其余都是歪门邪道,只会令你越走越偏。”
有姝自顾画符,抽空还给了周妙音一个蔑视的小眼神。郕王看不下去了,上前摁住他肩膀,规劝道,“有姝别闹,你这是在拿自己的信誉开玩笑。一个大夫若是没了信誉,又怎么撑起仁心堂,你莫非忘了宋忍冬的下场?”
主子竟然当着一个外人的面否定自己?有姝越想越气,将他放置在自己肩头的大掌抖开,朝小男孩走去。
郕王当真有些无奈,正想让侍卫把围观的人群赶走,却听周妙音扬声规劝,“大伙儿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宋掌柜这块牌子是写着玩的,等会儿就会撤掉。他年纪小,家中又遭逢变故,大伙儿体谅体谅。”
郕王原也想把牌子收起来,却并不似周妙音这般自作主张,而是准备与有姝恳谈过后再说。有姝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他需要别人的尊重。
果然,有姝一听这话就炸毛了,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这块牌子我看谁敢动!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你周妙音能治的病,我能治,你治不好的病,我也能治,在我跟前摆神医的谱儿,你还早着呢!”
嚯,好大的口气!围观路人先是怔愣,继而发出群嘲声。周神医活人无数,声名远扬,这黄毛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骄横的德行。话说得太满小心被唾沫星子淹死。
郕王扶额,心道这孩子真是任性,好想带回去打屁股是怎么回事儿?周妙音表情略显尴尬,但到底还是丢不开手。宋有姝的兄长是因她而死,看见瘦弱的少年一人支撑门楣,每天空落落地等待又孤零零地回去,她就于心难安,不知不觉便把对方当成小辈照顾。但实际上,这份情对方恐怕不想领吧?自己在他心中大约是灭家仇人不共戴天的存在。
周妙音还要再劝,却听妇人尖声道,“我愿意请宋神医看病,干卿底事?你们都给我滚,别耽误宋神医施术!”末了狠狠推开周妙音。
周氏医馆的跑堂伙计连忙上前搀扶,指责道,“这位嫂子,你还讲不讲道理?我们周大夫是怕你儿子死后遭罪才前来规劝,你怎么不领情呢?实话告诉你,你儿子早就死得透透的了,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另一边,有姝已把符纸贴在小孩额头,高声催促,“家属在哪儿?赶紧喊他名字!”
一直守在弟弟身旁的少年立刻嚎起来,“狗剩儿,狗剩儿,快回来吧,哥哥错了,哥哥以后天天带你去掏鸟蛋。”
“连名带姓喊,喊小名没用。”有姝提点道。
少年慌忙改口,“李狗剩儿,李狗剩儿,快回来吧,哥哥错了,日后定然好生照顾你,再不把你撇下了!”妇人也走过来跟着一块儿喊,边喊边哭,神情哀恸。
等着看热闹的路人渐渐被感染,莫不收起幸灾乐祸的表情,暗道方才那般嘲讽喧闹是不是有些不大地道?孩子早就死了,连周大夫都救不活,旁人哪有办法?与其给人家一个希望又面临绝望,还不如劝她把尸体抱回去好好安葬呢。
于是有几个妇人扬声喊道,“宋掌柜,别装神弄鬼骗这母子俩的眼泪了,你好好把人劝走便罢,谁也不会与你计较,人早就死了,又不是你治死的。”
有姝不为所动,抬手略一掐算,笃定道,“回来了。”话音刚落就有一股冷风从人群中穿过,把好些人的衣摆吹得呼呼作响,更有冷彻骨髓的寒意透体而入。
“嘶,方,方才那是什么?”被阴风蹭过的人莫不抱紧双臂,脸色煞白。还有人左看右看,疑神疑鬼。本还吵吵嚷嚷的街道霎时安静下来。
郕王只管坐等善后,见此情景不由站了起来。那阴风刮到门口便不敢进了,左绕右绕徘徊不去,被它卷起的沙尘形成一柱灰色烟痕,清晰地标示出它的行动路线。
这一下,路人越发膛目结舌,惊骇难言。谁也不会把这股阴风错认成外头随便吹来的西北风,盖因它仿佛有神智一般,一会儿走上台阶,一会儿又走下台阶,仿佛踌躇不前。
“竟,竟真的把魂儿叫回来了!”不知谁呢喃一句,众人这才回神,忙不迭地倒退,生怕被小鬼蹭到。
“宋神医,是我儿吗?他怎么不进来?”妇人想拥抱阴风形成的烟柱,又怕把它碰散了。
有姝走到主子身边低语,“王爷,您是贵人,身上祥云缭绕,光芒万丈,恐会冲了鬼魂。您站在这儿它便不敢进来,还请您回避片刻。”
张贵头一次用正眼打量宋掌柜,越看越觉得邪门,若非王爷稳稳站着,他刚才差一点被吓得屁滚尿流。郕王也不留难,举步朝门外走去。那烟柱果然很惧怕他,连忙绕开,待他退到足够远的地方才哗啦啦入了仁心堂。
“进去了,真的进去了!原来刚才是害怕王爷的贵气!”路人惊呼。
“莫非宋掌柜果然有起死回生之能?”不少人已经信了。
“且再看看。”还有人半信半疑。
周妙音素来不信鬼神,即便阴风刮到眼前,还当这是偶然形成的小旋风,脸上露出不以为然又莫可奈何的表情。古人见识短浅,稍微一糊弄就被骗了过去,要想把现代医术发扬光大,救治更多人,恐怕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她不想再旁观这场闹剧,一面摇头一面举步,却听妇人尖叫起来,“狗剩儿睁眼了,他活了!”
我的娘哎,还真活啦?路人很想挤进去看,又怕染了晦气,一个二个伸长脖子望眼欲穿。
宋掌柜把人扶起来,揭掉他额头的符箓,指尖一抖便令它无火自燃,然后扔进一碗清水里搅合。这番动作既流畅高妙,又诡谲莫测,叫大伙儿看直了眼。
“这符怎么忽然燃起来了?好神异的手段!”路人惊叹连连。
“莫非宋大夫果然是真神?咱们都看走眼了?”
“活了,确实活了!在喝符水呢!”挤到最前面的某人不敢置信地大叫。这句话仿佛水滴溅入油锅,令整条神农街都沸腾起来。
站在廊下等待的郕王立刻走进去,果见少年正给小男孩喂水,并慎重交代道,“日后别让他靠近溺水的那条河。他方才并未入鬼门关,却是从河里来的,想必被淹死鬼抓去当了替身。那淹死鬼已认准了他,只要看见他靠近河岸,就会想方设法引他下去。生死有命,我救他一次已是破例,断然没有二次、三次。”
妇人与大儿子连连点头,声声应诺,看向宋掌柜的目光里满是敬畏与感激。
周妙音和跑堂伙计已经傻了,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急急奔上前,又是把脉,又是撑眼皮,又是探鼻息,表情越来越骇然。本已僵硬的身体变软了,凝固的血液流通了,浑身尸斑亦无影无踪,虽然气息微弱,意识模糊,但到底是活过来了!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难道我方才看错了?周妙音越想脑子越乱,握住小孩手腕反复探测脉搏,竟不肯放手。妇人很是反感她之前自以为是的举动,一把将她推开,斥道,“走远点,我家孩子不给你看。什么周神医,魏国第一国手,我呸!”
这一回连牙尖嘴利的跑堂伙计也无话可说。他多多少少跟随周大夫学了一点医术,不至于连死人活人都分不清。这孩子之前的确死了,但是又活了,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宋掌柜究竟什么来路?活神仙?
郕王比周妙音更不信鬼神,沉吟道,“莫非这孩子之前只是假死?”
本已抬头挺胸,擎等着主子对自己刮目相看的有姝霎时像淋了一瓢冷水,从里到外透心凉。他双颊迅速涨红,想也不想地道,“放屁!他分明是我救活的!”
“放,屁?”郕王掀了掀眼皮,一字一句缓缓重复。这等粗话,少年究竟从哪儿学来的?真该带回去好生洗洗嘴巴!
有姝连忙掩嘴,用无辜的大眼睛回望。这真的不能怪他,任谁与一个开口闭口就是脏话的糙汉子生活几十年,也免不了受些影响。以后再也不说了还不成吗?他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
郕王又好气又好笑,不知怎的,竟极想把少年带回去管教。偏在此时,周妙音恍然大悟,连连拊掌,“王爷说得对!这孩子之前没死,定是我看错了!”
也只有这样才能挽救她岌岌可危的世界观。达芬奇曾经说过:真理只有一个,它不在宗教中,而在科学中。所谓的鬼神都是迷信,迷信既是虚假!她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表情从惊骇迷茫变成了坚定不移。
门外的路人也轻易相信了周大夫的判断。起死回生这事儿太玄乎,一般人很难接受,但也有对此深信不疑者,看向宋掌柜的目光一变再变,终是化为难言的敬畏。
有姝好不容易闯出一点名头,转眼被主子拍散大半,心里别提多憋屈。他极想瞪主子一眼,又没有那个胆儿,只得鼓着腮帮子说道,“我把人救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都散了,别堵着我店门,我还要做生意呢!”
被人撵了,郕王倒也没生气,指着草垛子问道,“我的糖葫芦呢?”
“不给你吃!早晚有你主动来求我的一天!”有姝双眼灼亮,仿佛燃着两团火。
郕王很想笑,但到底还是忍住了,一面点头一面往外走,“好,那你就等着本王吧。”
周妙音也拱手告辞,脸色忽青忽白极为难看。她前脚刚踏出店门,后脚就有许多人挤进来,高声喊道,“宋神医,我身上不舒服,您快帮忙看一看。”
有姝算是想明白了,别人之所以看轻他,盖因他逼格不够高的缘故,若是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神秘莫测的样子,人家反而上赶着来求医,之前那块“免费看诊”的牌子压根就不应该摆出去。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他伸手往门外一指,倨傲道,“看见了吗?本人专治不治之症,什么头疼脑热的别来找我,出门左转去周氏医馆,他们能治。”
他本就身带帝气,又久居高位,摆出超然物外的表情很是唬人,大伙儿一对上他湛若星辰的双目便纷纷退却了,心道这宋掌柜的确有两把刷子,他的医术玄之又玄,与周大夫显然不是一路的。周大夫还属于凡人的范畴,他却是有些鬼神莫测,难以揣度。罢了罢了,还是等得了重病再来吧。
从这天起,宋掌柜的风评出现了两极分化。有人说他运气好,不小心捡了周大夫的漏,下回不定怎么出丑;还有人说他法力高深,压根不是周大夫那等凡人可以比拟,便是两脚都踏入鬼门关的人,他也能救回来。
被救下的母子三人不遗余力地替仁心堂正名,那长子死活要报答宋掌柜的恩情,最终被他留下当了跑堂的。宋掌柜每日都要去周氏医馆转上几圈,看见危重病人就言之凿凿地道“你这个病唯有我能治”,仿佛与周大夫杠上了。久而久之,他便得了个“唯我能治”的绰号,叫人听了哭笑不得。
第114章 医术
话说周妙音回到周氏医馆,想起之前那溺水的孩子,心神还颇为恍惚,正兀自发呆,却听跑堂伙计小刘问道,“周姐,你说句实话,之前那孩子果真是假死?”孩子送来的时候他也摸了几把,的确是死了,不但肢体僵硬,连尸斑都出现了,不可能认错。
周妙音正试图说服自己,如今又加上一个店员,回过神来一看才发现店里所有人都盯着自己,脸上满是惊疑与求知欲。死人变活,这完全违背了她上辈子所接受的科学教育,故而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即便亲眼所见也要找出种种理由予以否定。
她正组织语言,一个打杂的小姑娘发问了,“那阴风果真是李狗剩的鬼魂吗?”
“胡说,世界上哪里有鬼,不过是偶然形成的旋风罢了。”周妙音立即否定。
“既如此,那召魂符怎会无缘无故燃起来呢?”又有一人追问。
“自是涂了燃点低的化学物质,例如白磷,镁粉等等。”前些天,周妙音恰好用尿液提取了一些白磷,这便找出来涂抹在宣纸上,然后用戒尺反复摩擦几下,将之引燃。
伙计们看呆了,抚掌道,“原来如此,还是周姐见多识广。”
周妙音仿佛被自己说服了,底气变得充足起来,“那些道士所谓的施法,十成十都是装神弄鬼的骗术。譬如招魂问因,不过是神婆懂得腹语罢了。还有的道士拿一把桃木剑戳纸人,纸人就流出鲜血,盖因纸人表面涂了姜黄,桃木剑浸了碱水,二者结合产生了化学反应,你们若是不信,我当场给你们演示一遍。”
众人连声说好。
周妙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敲锣打鼓,让街坊邻居来上她的反迷信小课堂。穿越到魏国之后,她最头疼的就是百姓得了病不吃药,反而请和尚道士驱邪,白白害了许多人命。原以为经过自己的努力,大家已逐渐相信科学的力量,但经过宋掌柜那件事,很多人似乎又被糊弄过去,令她倍感失望。
她清空前堂,把道士们惯用的伎俩一一演示出来,有所谓的抓鬼术、幻术、点石成金术、白纸生花术等等,看得大家目瞪口呆直呼神异,待她戳破谜底又连喊上当,不知不觉就把宋掌柜纳入了“江湖骗子”的行列。
最后一个小实验,周妙音把铁棒浸入胆矾水中,取出后变成“金棒”,让大家凑近去看。发现有姝也隐藏在人群中,她愣了愣,解释道,“宋掌柜,我这样做并非针对你,而是让大伙儿明白,在这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鬼神,得了病就得看大夫吃药,别寄希望于缥缈无踪之物。”
有姝淡声道,“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各有各的玄奥之处,周大夫若非亲历,也不要把话说得太满。”末了转身离开。
周妙音的反迷信小课堂连开三天,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连乌衣巷的权贵们都闻风而来表示支持。在这年头,谁也不会与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周大夫是魏国第一国手,谁也不敢轻易得罪,没见郕王都对她以礼相待,敬让三分吗?郕王的心疾连太医院院首都治不好,到了周大夫手里却几次险死还生,可见她果然有真本事。她说迷信不可取,那定然是不可取的。
可怜有姝刚闯出一点名头就被周妙音压得死死的,心里那叫一个憋屈。不过仁心堂也并非全无生意,苦等七八天后总算有几个壮汉抬着一具尸体上门,请他帮忙救治。
为了提高逼格,有姝在救人方面也是有选择的。他命壮汉把尸体摆放在门外,连裹尸布都没掀开就掐指推演,末了徐徐开口,“这人我救不了。”
“你不是号称活死人肉白骨吗?”其中一名壮汉朝怀里的匕首摸去。
有姝半点不怵,继续道,“此人康元二十五年生人,七岁丧父,十岁丧母,十二岁落草,十三岁手里有了第一条人命,二十七岁杀人愈百,乃大名鼎鼎的江阴第一匪,二十九岁逃入两江,三十岁金盆洗手,堪称恶贯满盈。他之所以吃个糯米丸子都能被卡死是遭了天谴,我宋有姝可不敢与老天爷作对。”
围观路人本还以为宋掌柜是胡说八道,只为推脱掉这桩苦差,却见几名壮汉露出惊骇之色,然后纷纷抽出匕首四散奔逃。他们全都是死者的把兄弟,一块儿杀过人犯过案,通缉榜文如今还摆放在各地官员的案头上,一旦被抓住必然会被凌迟。但他们早已从苗疆学来易容之术,便是亲爹亲娘站在跟前也认不出,怎会让一个黄毛小子叫破身份?
目击者实在太多,根本杀不过来,还是赶紧逃了吧!这些人刚跑出去半条街,就被巡逻的侍卫堵住生擒。他们慌乱中踢翻木板床,令僵硬的尸体滚下台阶,裹尸布四散开来,露出一张泛紫的脸庞,一颗糯米丸子因撞击的力道从大张的嘴里掉出来,在地上打了两转。
“我的娘哎!看都没看就知道是被糯米丸子卡死的!”一名路人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方才捕快已经说了,那些人果然是江阴来的盗匪!宋掌柜怎会知道?真是算出来的?”
“应该是算出来的吧?江阴第一匪归隐的时候他还在吃奶呢,哪里能知道这些秘事!”
议论纷纷中,几名侍卫快速跑来,把地上的尸体抬去官府,又有几人反复盘问宋掌柜,都只得了他一句“算出来的”答案。因王爷早有吩咐,要好生看着宋掌柜,故而才总有巡逻的侍卫从神农街经过,他们不敢随意扣押王爷要关照的人,只得先行审问其余壮汉,若证明他们果然与宋掌柜没有牵扯,这事就算了了。
消息递进郕王府,郕王面上毫无反应,倒把张贵吓了一跳。他问了又问,确定盗匪们此前并不认识宋掌柜,而他们大哥也是当天吃早膳的时候卡死,连路送去仁心堂,中间并无耽误,因此宋掌柜也无从得知死因。换一句话说,除了推演掐算,宋掌柜并无别的渠道得知那些秘事。
“王爷,这宋有姝有些邪门啊!他说能治好您的病……”张贵有些动摇了。
“再看看吧。”郕王摆手。
这一看又过三天,仁心堂门外再次摆了一具尸体,这回抬尸的是一对夫妇,说自己儿子得了急症忽然暴毙,求宋掌柜救命。有姝施施然走到门外,照样掐指一算,言道,“康元末年,你公公罹患重病,恰逢你夫君外出走商,三月未归。你嫌公公瘫痪在床是个累赘,便饿了他七天七夜,终于将他饿死,对外却摆出孝顺贤淑的作态,蒙蔽了所有人。因你不奉养公婆,老天爷便罚你老来无子送终,这是你做的孽报应到你儿子身上,我亦不能施救。”
路人哗然,却不似第一回那般斥他胡言乱语,反倒齐齐朝妇女看去。本还哭得惊天动地的妇女此时已哑然无声,脸上忽而闪现惊惧之色,忽而露出狰狞丑态,与丈夫惊疑不定的目光甫一对视便尖叫着跑了。
不用再问,这事定然是真的。被撇下的中年男子立刻抱起尸体,却不是去追妻子,反倒朝官府走去。他要敲登闻鼓,为枉死的父亲鸣冤。
有姝极目远眺,表情淡漠,宽大衣袂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颇有几分得道高人的姿态。待路人看够了他才转身回店,关上门后用力挥舞拳头,一双眼睛贼亮贼亮。可怜外面那些人已被“神算子”蒙蔽大半,还当他多么诡谲莫测,手段超凡,又哪里知道私底下他是这副狗性儿。
周氏医馆的学徒们也躲在街边看热闹,回到店里把事情经过讲给周妙音,末了问道,“周姐,两次都被他算准了,莫非他真有几分道行?”
周妙音眸光几变,最终摇头,“不可能,咱们的命运全凭自己决定,没有所谓的老天爷。他定是从谁嘴里听来的。”
“若是偶然听说,那些人怎会接连死去又抬到仁心堂?仿佛上赶着让他揭穿一般。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吧?”
“都说无巧不成书,万一就这么巧呢?”周妙音词穷了。
学徒们有的点头,有的沉思,还有的心生动摇,但无论旁人信不信,有姝该怎么装逼还怎么装逼,小病小痛绝不看,宁愿一分钱不赚也不会降低仁心堂的格调。于是又过三天,乌衣巷的曹大人抬着自家老爷子找上门来。
他不敢随意跨入仁心堂,只得把尸体摆在台阶上,拱手道,“宋神医,家父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您若是救了他,绝不会违反天条,还请您略施援手。”
违反天条?你当我孙悟空呢?有姝嘴角抽搐,照例走到门外掐算一番,摆手道,“老爷子与我无缘,不能救,你抬回去吧。”
“是不能救还是救不了?”曹大人救父心切,不免使出激将法。
有姝并未上当,附在他耳边低语,“你父亲行善积德,自有福报。老天爷让他此时过世,是把福报延续给曹家子孙。若是我没算错,你之所以急着救他,只因再过半月就要升任左监军一职吧?若恰逢丁忧,这职务怕是与你无缘?”
曹大人满脸骇然地点头,“正是!宋神医果然高人!”
“然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若是升任左监军,必会卷入一桩贪墨军饷的重案,替上任监军背了黑锅以至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你父亲不是在害你,而是在救你,你安心回家服丧吧。”有姝挥挥衣袖,一派云淡风轻。
曹大人联想到最近郕王在军中的种种调配,越发对此深信不疑,片刻后竟已汗流浃背,胆裂魂飞。他当即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诚心诚意道,“宋掌柜点化之恩曹某没齿难忘。日后您但有驱使,曹某莫敢不从!”话落举手高喊,“把老太爷抬回去治丧!”
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而去,叫围观者看得目瞪口呆,惊疑不定。他们听不见宋掌柜与曹大人说了什么,但越是如此,越觉得宋掌柜深不可测。
有姝觉得声势已足,这才提起毛笔,在门外的牌子上加了两行字:一,恶贯满盈之徒不救;二,无缘者不救;三若心情舒爽,见者必救;四,若心情不爽,天王老子也不救。
瞧这口气,简直大破天了!但围观者只喧哗了一阵就纷纷闭口,表情显出几分畏怯。宋掌柜一连拒了三人,虽有推脱之嫌,却早已传出料事如神的名声,这可比只懂医术的大夫高明太多,也难惹太多。
“宋掌柜,您帮我算算命吧?”有人大着胆子上前。
有姝指指头上的牌匾,“这里是医馆,不是算命馆,莫要无事惹事。”那冰冷淡漠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件死物,把好事者硬生生吓唬走了。一时之间,仁心堂又变得门可罗雀。
郕王早已得到消息,此时正在回味,“军饷贪墨一案,有谁透了出去?”
“启禀王爷,绝不会有人透露消息。”暗卫笃定道。
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郕王自然不会怀疑自己的心腹,沉吟道,“莫非真是算出来的?”
“也只能这样解释。”暗卫拱手。
“这曹莫言还真有几分运气。若是他自个儿往泥潭里跳,在诸位藩王一气搅混水的情况下,本王要想保他怕也无能为力。”郕王颔首,“此卦精准。”
候在一旁的张贵连忙进言,“王爷,宋掌柜越看越不似凡人,您那病……”
郕王还是那句话,“再看看。”他喜欢少年为了自己的病上蹿下跳的模样,总忍不住逗弄一番。
换了牌子之后,有姝让李狗蛋,也就是李狗剩的哥哥看好店面,自个儿溜溜达达去了周氏医馆。
跑堂伙计伸手拦门,讽刺道,“哟,宋掌柜又来抢生意了?你瞅瞅,这是你说治不好的王公子,他今儿康复出院了。”
有姝踮脚一看,果然是王公子。与半月前的骨架子比起来,他现在丰润很多,脸颊亦透出健康的红晕,全不似大病初愈的模样。两个美貌丫头一左一右搀扶,王夫人坠在后面,正对周妙音千恩万谢。
有姝摇摇头,笃定道,“你别跟我横。我说他这个病治不了就是治不了,反弹起来更厉害。”不过半月就让骨瘦如柴的人恢复正常体重,这绝不可能,除非周妙音身上也有迅速补充元气的灵物,譬如阴阳元气符之类。
伙计正欲反驳,却听王夫人气势汹汹地骂道,“哪里来的小杂毛,竟这般诅咒我儿?来人啊,给我打……”话音未落,一名丫鬟迅速跑到她身边,把宋掌柜最近的事迹一一告知。
王夫人骨子里还是迷信,不敢轻易得罪此类人,忙挤出笑脸赔罪,然后悻悻离开。
周妙音冲有姝略一拱手,劝说道,“宋掌柜,令兄的死虽是我引起,却也是他自作孽不可活,你若心中有怨,咱们私下解决,不要闹到医馆里来。扰了我倒是其次,莫扰了病人求医。”
令兄?宋忍冬?他与我有何干系?有姝正欲开腔,就见主子大步而入,面色铁青,“宋有姝,你那牌子是怎么回事儿?”暗卫只禀报了曹莫言一事,并未说他换了牌子,故而郕王差点被闪瞎眼。
正想酸周妙音几句的有姝立刻怂了,嗫嚅道,“就,就是那么回事儿啊。”
“你怎如此任性?天王老子也不救,这句话是你能说的?快些把那四个字涂掉,免得被人抓住把柄!”郕王尽量压低声量,见少年梗着脖子不动,只得命暗卫前去处理,末了扶额叹息。
周妙音见二人贴在一起窃窃私语,你拽住我衣袖,我握住你肩膀,姿态密不可分,心中不免升起某种古怪的感觉。她正欲上前打招呼,就见张贵拎着一个小箱子进来,谄媚道,“宋掌柜,王爷搜集了许多珍贵医书,现在全摆在仁心堂门口,您快回去清点清点。”
“你送我医书做什么?”有姝是个狗性儿,犟一会儿又开始喜滋滋地摇尾巴。
“自是让你好好磨练医术,别整天装神弄鬼。”郕王并不知道自己眼里满是柔情。
“那你有没有送书给周妙音?你如果送过她,我就不要了。”有姝头一次明白什么叫嫉妒。他其实不想与周妙音计较攀比,但总也忍不住。
被人如此下面子,郕王本该生气,但不知怎的竟十分想笑,正欲开口解释,却听周妙音主动否认,“宋掌柜切莫多心,我与王爷不过是普通的医患关系。王爷那里藏书丰富,我只借过几本,现在都已归还。”
有姝这才咧嘴傻笑,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十分甜腻。郕王看着可心,也跟着笑起来。
周妙音却眸色微沉,心如蚁噬。王爷容貌俊美且出身高贵,她哪能不动情?奈何对方看似亲和实则高不可攀,她也只能默默退守,原以为耗上几年、几十年,总能把这块石头捂热,却没料宋有姝未捂,他就热了。他会操心宋有姝的前途,会在意他的言行举止,会冲他发怒,也会与他一同微笑。种种迹象表明,王爷已把对方纳入心门之内,而自己却还在这扇坚固厚重、冷若冰霜的大门外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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