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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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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斋]有姝 作者:风流书呆

    正文 第28节

    [聊斋]有姝 作者:风流书呆

    第28节

    她不甘极了,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终于慢慢垮下肩膀,哪料尚未走出大门,宋掌柜又尾随一对母子转了回来,言之凿凿地道,“你这病……”

    “唯有我能治是吧?”周妙音迅速打起精神,上前搀扶老妇,强硬道,“宋掌柜,这位老人家得了白内障,我已经安排好手术计划,请你不要胡言乱语搅乱病人心绪。你说我能治的病你都能治,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有些病你还真治不了。王爷既然送给你许多医书,你就赶紧回去钻研吧,没准儿过个十年、二十年,咱们能平等地坐下来谈医论术,现在却是有些早了。”

    她原本不是这种尖酸刻薄的人,但只要一想到王爷对待少年别样温柔的态度,就难以控制内心的焦躁与嫉恨。

    有姝气得双颊鼓动,正欲辩驳就被搀扶老妇的壮汉挤开去,斥道,“你就是那个‘唯我能治’?抢人抢到周大夫医馆里来了,简直岂有此理!我娘得的可是目障之症,世上除了周大夫,还真没谁能治。”

    不就是最粗陋的,缺乏麻醉、无菌条件、散瞳、上方角膜缘和显微镜的囊外摘除术吗?术后视力只能勉强提升至01,还是个半瞎,若感染炎症很有可能变成全瞎,有什么好得意?但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老妇根本没得白内障,是周妙音误诊了!

    有姝本想解释,却被郕王捂了嘴,夹在胳膊下,施施然离开医馆,“你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学医,别干这些丢人的事。”

    有姝掰开他大掌,委屈道,“你竟然看不起我堂堂鬼医,当心来日你高攀不起。”

    “鬼医,谁给你取的绰号?”郕王挑眉,心道这绰号比“唯我能治”还难听,总有一股耐人寻味的感觉。若是他去过现代就会明白,这感觉用“中二”一词形容最是贴切。

    有姝脸颊涨得通红,嗫嚅道,“我自个儿封的。”

    噗嗤!张贵与众侍卫一个没忍住,竟齐齐喷笑,连郕王都有些前仰后合,站立不稳。有姝连忙挣脱束缚,替他拍打胸口,见他慢慢恢复平静才窜天猴一般冲到周氏医馆门口,喊了一嗓子,“周妙音,千万别给老人家开刀,小心遭雷劈!”

    “说什么呢?你才遭雷劈!又犯病了是不是,小心我拿扫帚打人了!”跑堂伙计气冲冲地追出来,有姝却早就跑远了,转脸看见被涂黑一大块的招牌,表情瞬间垮掉。

    郕王正握着一支毛笔,把“天王老子也不救”改成“谁来也不救”,气势虽然有所欠缺,但好歹没犯什么忌讳,然后把剩下的红墨点在少年眉心,爽朗地笑起来。

    第115章 医术

    郕王把能找到的医书全送来仁心堂,满满当当十八口箱子,此时正堆放在前堂,甫一靠近便能闻见浓郁的书香味儿。有姝最爱读书,立刻打开最顶上的箱子,找出几本翻看,然后大失所望。

    每一个行业的传承,临到后来总会渐渐缺失,正如他承继的道法那般。上上辈子,他曾跟随老鬼张济民研习过中医秘术,当时只觉平常,现在再看,许许多多秘术与药方却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变成了玄之又玄的传说。这些书或许在时下算是无价之宝,放在一千年前却是最粗浅的东西。

    有姝只略微翻了几页就兴趣全无,取出一张黄符纸,又把敛去金光,仿佛变成普通毛笔的阴阳点化笔拿出来绘制符文。

    郕王见他不受教,难免感到头疼,叹息道,“本王送这些书来,难道是让你摆着好看的吗?你想重振门楣,必须习得一身过硬医术,否则下回遇见真正需要救治的人,又该如何?前几次是你运气好,又脑子活络,这才险险避开,但总有你避不开又拒绝不了的人吧?本王不是无所不能的,可以护持你一时,却护不了你一世。本王也有力竭的时候。”

    在见到少年的一瞬间,他自然而然就把对方当成了需要庇护的雏鸟,然后展开羽翼将他拢住。这感觉来得迅疾而又莫名其妙,但他却升不起一丝一毫抗拒。

    有姝涩声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能力。不如这样吧,我若是治好五个周妙音治不好的病人,你就把她辞了,让我做你的专属大夫。”

    郕王思忖片刻,颔首道,“也可。但话说在前头,哪怕其中一人你治不好,从此就得给我好生研习医术,再不可整日晃来荡去,无所事事。”

    “成交!”有姝立刻跑到主子跟前,举起白嫩的手掌要与他合击一下。这是他与孟长夜形成的习惯性动作,但凡打了胜仗,或遇见值得庆贺的事,就会凑在一块儿拍一拍。

    郕王满头雾水,正欲发问,左手便被少年拉住,与他的掌心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少年双眸璀璨,嘴角含笑,仿佛得到莫大的赏赐,令他也变得明朗开怀起来。

    见主子心情好了,有姝趁机询问,“要不我现在帮你把把脉?”

    “这么有信心能取代周妙音?”郕王边调侃边伸出手,让少年探看。

    有姝把手掌搓热,似想到什么又转回书桌后,快速画了一张凝神静心符,指尖微微一捻便把它点燃,放进茶水中搅拌均匀。张贵见了心里发慌,忍不住开口,“宋掌柜,您别是想让咱们王爷喝这种烟灰水吧?”

    “不一定,有事就喝,没事便不用喝。”

    “什么叫有事?什么叫无事?”

    “届时你就知道了。我这叫防范于未然。”有姝将符水摆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认真给主子把脉。

    素来患有洁症的郕王,这回竟破天荒地不加以反对。他一只手被少年握住,一只手托腮,用饱含兴味与温柔的目光一寸一寸勾描少年秀丽的五官,却在下一刻皱紧眉头,痛呼失声。张贵吓了一跳,连忙跑上前搀扶。

    有姝也受惊不小。为了切实掌握主子的病情,他把精神力输入主子体内,却发现存储在他四肢百骸里的紫薇帝气正丝丝缕缕地朝心脏涌去,但这种汇聚方式却并非为了温养破碎的心脉,反倒像是被它吞噬,从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按照这个速度,再过十几二十年,主子的力量会彻底消散,从而变成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莫说下辈子投入富贵人家,便是转世都成了问题。

    换一句话说,主子的命数正在被吞噬篡改,如果不能扭转,恐怕会就此魂飞魄散,而根源则隐藏在心脏中。

    有姝心下一急,输入的精神力就增多一分,随着帝气流入心脏后仿佛被什么活物狠狠蛰了一下,痛不可遏。当主子呻吟时,他也正捧着脑门,勉强压抑剧烈的震荡感。

    张贵不知内情,斥责道,“宋掌柜,你究竟对王爷干了什么?王爷金尊玉贵,若是发生什么不测,你担待得起吗?这病咱们不让你看了,还是找周大夫靠谱,至少周大夫把脉的时候从不会弄得王爷如此狼狈。”

    有姝并不搭理他,用颤抖的双手端起茶杯,喂主子饮用符水。符水甫一下喉,便似冷泉淌过岩浆,把沸腾暴烈之感尽数带走,只余一片清明。这疼痛来得快,去得更快,不过眨眼间,郕王就已面色红润,眉峰舒缓,把气势汹汹的张贵噎得够呛。

    “好,好了?王爷您好了?”他不敢置信地问道。

    郕王不答,正待去扶有姝,却被他推开,继而跑到书桌后,快速画了一张凝神静心符,烧成符水后一气儿灌进肚子里,总算缓了过来。他定了定神,沉重道,“王爷,你得的恐怕不是心疾。”

    “不是心疾,那是什么?”郕王心绪丝毫不乱。

    “我目前也不知道,我得好好想想。总之这个病,周妙音治不好,你赶紧把她辞了吧。”话题不知怎的又被他绕了回去。

    郕王哭笑不得,“等你治好那五个病患再说吧。若是治不好,你便乖乖去学堂读书,再不然我就亲自给你准备束脩,前去拜会周大夫。”

    有姝最忌讳的人便是周妙音,一听就炸毛了,“什么,你让我拜她为师?我给人看病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你且等着,她治不好的第一个病人立马就要上门了,我与她孰高孰低一目了然。”话落取出一张黄符纸,挥洒而就。

    郕王最喜欢看少年被人踩了尾巴后脸颊涨红,双目湛然的小模样,于是也不反驳,只管命张贵搬来一张椅子,紧挨着他落座,津津有味地欣赏他双颊鼓鼓,气恼万分的侧脸。

    张贵方才的确被宋掌柜吓了一跳,进而对他产生疑虑,却又在他迅速地补救中更添几分信任。周妙音虽然也屡屡把王爷救活过来,却总是把王爷折腾得不轻,按压胸膛倒也罢了,你一个女子,总是亲王爷嘴儿是怎么回事?人家宋掌柜一杯符水灌下去立马见效,瞧王爷现在这样,竟一点没有犯病后的虚弱,反而更为神采奕奕,果真是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这样想着,他对宋掌柜的话自是深信不疑,走到门外眺望周氏医馆,等待他口中所说的“第一个病人”。

    与此同时,周妙音已准备好手术器具,正准备动刀。为了保证成功率,她常常会从指尖逼出几滴灵泉水洒在病人患处,今天自然也不例外,但水珠刚落入老妇双眼,就听外面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雷音,紧接着便有一道细小的闪电当空劈下,把后院那棵活了上百年的老槐树劈成两半。

    周妙音双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所幸刀尖尚未触及老妇眼珠,这才没造成医疗事故。

    “打雷了?怎么可能呢?”几名学徒连忙跑出去查看,医馆外也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路人。

    正所谓“冬雷震震夏雨雪”,这都是极为罕见的异像,普通人一辈子恐怕也遇不上一次,更何况今天这声雷鸣来得更为蹊跷,竟出现于晴日当空之中。老百姓抬头望天,均被黄橙橙的阳光刺得眼晕,又哪能看见半朵乌云。

    “这是谁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吧?”大伙儿议论纷纷。

    “闪电劈在周氏医馆,莫非是周大夫?”

    “不可能,她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每隔七天就免费给大伙儿看病,没钱抓药的还能赊账,老天爷劈谁也不会劈她。”

    “还真有可能劈她。方才宋神仙喊那话你们听见了吧?”

    “宋神仙是谁?”

    “就是那个‘唯我能治’。”有人指指隔了两个店面的仁心堂,小声道,“他方才明明白白说了,让周大夫不要给老人家开刀,说是会被雷劈。跑堂的伙计还说他犯了病,在胡言乱语。你瞅瞅,这是胡言乱语吗?前几回他算命一算一个准,这回连天象都能预料,这可不是凡人该有的本事。”

    “还真是这么回事!莫非他看出来那老妇是个妖怪?”这话真有些惊悚,把大伙儿吓得瑟瑟发抖,却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坚决不肯离去。

    张贵眼睁睁地看着紫色闪电穿空而过,掼入周氏医馆后院,头皮差点炸开了。他火急火燎地跑进前堂,高声叫喊,“不得了,不得了!宋掌柜,真被您料中了,周大夫被雷劈啦!这究竟怎么回事儿?”

    有姝瞅瞅八风不动的主子,便也摆出淡然之态,摆手道,“佛曰不可说,且等他们自个儿求上门来。”

    张贵被他高深莫测的样子糊弄住,只得擦掉额头冷汗,继续跑出去查看。另一边,周妙音却是个不信邪的主儿,生怕麻沸散的药效过去令病人受罪,再次举起手准备动刀。

    滋滋滋,有细微的紫色电流从老妇白茫茫的眼瞳里窜出,经由手术刀流入周妙音体内,电得她浑身发麻,头发倒竖,更有一股闪电极其精准地落在手术室上空,把瓦片、房梁炸得四处乱飞。

    学徒们被种种异像吓得肝胆俱裂,再垂头去看老妇,却见她原本蒙着白雾的双眼此时已变成两个黑黝黝的望不见底的深洞,其间有紫色电流不断闪现,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劈啪声,只匆匆一瞥就仿佛会被摄走魂魄。这,这还是人吗?

    “妖怪!她变成妖怪了!大家快跑啊!”尖锐的惨嚎声冲天而起,紧接着手术室的门被人踹开,几名学徒以最快的速度四散奔逃,把浑身发麻的周妙音和昏迷抽搐中的老妇留在里面。

    街上行人闻讯跑进来看热闹,只瞟一眼就纷纷奔逃。那老妇的儿子是真孝顺,即便母亲没了人样也不肯离去,把周妙音扶到隔间休息,又把母亲身上的医疗器械拆除,一块儿抱过去。

    他颤声道,“周大夫,我母亲究竟得了什么病?看这样子不像目障。”

    周妙音终于缓过劲儿来,失魂落魄地摇头,“我也不知道。这种病我从未见过,得好生想想才成。”但即便想破头,即便把上辈子见过的所有疑难杂症都拿出来与之比对,她也没能找到相吻合的症状。

    人的眼睛怎会变成两个黑洞,怎会放电,还能召来旱天雷?这不科学,太不科学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里本就不是科学的世界,而是妖魔鬼怪横行的异位面,连她本人都能拥有灵泉和空间,又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周大夫,要不我把我娘抱去给宋掌柜看看?”男子小心翼翼地开口。

    周妙音浑身一震,这才想起少年对她发出的警告。“小心遭雷劈”,此刻再来回忆这句话,味道已经完全变了。那不是仇恨心作祟而引发的诅咒,也不是为了扰乱病人心绪的胡言乱语,而是字字珠玑。他仿佛,仿佛早已料到会发生什么事。

    “走,我跟你一块儿去。”为了寻求真相,周妙音强撑着酸麻的身体朝仁心堂走去。他们抱着老妇一路疾行,莫说围观者退避三舍,就连医馆的伙计也纷纷躲闪,表情骇然。

    “妖怪!真的是妖怪!”

    “周大夫治不了,八成是送去仁心堂。还真让宋神仙算准了,这病唯他能治!”

    “先看看,能召来旱天雷的大妖,宋神仙未必降得住。”

    “他若是降不住,咱们就跑吧,先出了沧州府再说。”

    流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扬开来,闹得人心惶惶。不一会儿,连官府都惊动了,刻意派官差前来查看,见王爷也在此处,这才略微安定。郕王只需往仁心堂门口一站,露出平静淡然的表情,路人就都噤若寒蝉,不敢妄动。

    此事如果处理不好,沧州府定会生乱,故而有姝并不敢怠慢,主动走出店门等候。

    “慢着,与我无缘者,不得踏入仁心堂半步。”他拦住欲踏上台阶的男子。所谓的无缘就是病人头一个求医的不是他,而是周妙音,若非为了沧州府乃至于两江地区的稳定,这档子闲事他大可不必管。

    男子丢弃自尊,纳头便拜。有姝用脚尖垫住他额头,徐徐开口,“虽是无缘,但我已与王爷立下契约,周妙音治不好的病人,我若是接连治好五个,王府首医之责便由我来担。”

    周妙音本就沉浸在狼狈与焦虑之中,听了这话心绪大为浮动,尖锐道,“王爷您要辞我,好歹也得知会我一声,私下与人达成协议有些不厚道吧?”

    “身体是本王的,诊金也是本王的,难道本王没有选择的权利?”

    郕王温声相询,令周妙宜哑口无言。未战先败,她总也不甘心,咬牙道,“既然宋掌柜要与我一较高下,我接着便是。五个病人太少,十个怎样?三月之内,我们彼此把治不好的病人推介给对方,谁若是束手无策,谁就主动请辞。”

    有姝语气散漫,“你只管给我推介便是,我就不用了,因为在这世上没有我鬼医治不好的病人。输了主动请辞不够,你还得给我写一块匾额,上书‘甘拜下风’四个大字。”嗯,终于借机把“鬼医”两个字宣扬出去,不错。

    这口气简直大破天了,表情更是倨傲到欠揍的程度,偏偏郕王并不觉得反感,还十分想笑。他以拳抵唇,假装咳嗽,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涌上喉头的笑意压下去。

    鬼医?这名号听来就觉如雷贯耳、气势惊人!围观者不约而同地暗忖,连周妙音都被唬了一下,直过两息才僵硬点头,“好,就依你所言。”她绝不相信世上有所谓的包治百病的大夫,宋有姝到底还是太年轻,口无遮拦惯了,日后有他吃亏的时候。

    二人议定,有姝这才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壮年男子,问道,“你母亲前一阵是否日日落泪、伤心欲绝?”

    “没错!上个月我嫡亲的妹子难产而亡,一尸两命,我母亲悲从中来不能自控,方日日以泪洗面。”宋掌柜一语中的,令男子心中稍安。

    “忽有一天降雨或降雪,你母亲猛然就看不见了?”

    “对对对!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母亲忽然变瞎那刻正下着好大的雪,害得她一脚没踏稳,从高达几丈的土坡上掉下来,所幸雪厚才没伤到筋骨。”男子心绪大定。

    有姝颔首,掌心一翻就变出一张符箓,贴在老妇黑黢黢的眼睛上。本还空无一字的符箓吸收了黑瞳中的雷光,竟慢慢显出紫色字迹,更有隐隐流彩闪烁不定,看着颇为神异。即便陷入昏迷中也还在抽搐的老妇终于安静下来,扭曲的面容一寸一寸舒展,可见符箓果真具有奇效。

    “娘,娘,您快醒醒!”男子大喜过望。

    “时辰到了她自然会醒。”有姝淡声提点。

    周妙音等人已经看呆了,连郕王都困惑地皱了皱眉,唯独有姝老神在在,等符箓吸尽雷光才从宽大的衣袂中抖出几张呼风唤雨符,用精神力一一触发。黄符漫天飘散,又化作一团团紫火和白雾,被忽如其来的寒风卷上半空,形成一团三尺见方的淡色烟云,烟云滚动、摩擦,仿若活物,令下方的凡人看得目瞪口呆。

    有姝这才掀掉老妇眼皮上的雷光符,往那烟云中抛去。咔擦一声脆响,一道细如灵蛇的闪电蜿蜒而下,正劈在老妇头顶,却又没伤她分毫。反倒是围观者,一个二个吓得抱头鼠窜,却又被这奇异的景象吸引,舍不得跑太远,找到遮蔽物后纷纷伸长脖子踮起脚尖,看个不停。

    “呼风唤雨,神仙之术!”

    “完了,完了!这么一尊真神,我当初竟也敢指着他的鼻子辱骂。”

    “别吵,快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恐惧,现场人满为患,却只喧闹片刻就安静下来,头顶唯余簌簌风声与雷鸣阵阵。

    那团烟云与雷光符融合在一起,很快就形成雨雪降下,却只困于三尺见方的小格局内,并未波及旁人。有姝轻轻拊掌,催促道,“冬雷震震,雨雪漫天,还不趁此机会飞升?待到来年开春,只管往南海去,切莫贪图安逸误了时辰!”

    话音刚落,老妇黑黢黢的瞳孔中就飞出一条细长的红线,比绣花针粗不了多少,却因闪着微光而显得格外打眼。它一头扎入云团,晃晃悠悠朝南方飘去,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子抱紧老妇,愕然道,“那,那是什么玩意儿?我娘之所以变瞎,就是它在作祟?”

    “这是蛰龙,赶在冬季来临之前本欲前往南海避寒,却因懒怠误了时辰,途中遇见你娘,这才以她双目寄居。你娘日日流泪,目中自然潮湿温热,乃绝佳的冬眠之所,故而不肯离去。若是你们不惊动它,来年开春它自会飞升,但若强行将它唤醒,它闹了脾气可不就择人而噬?行了,回去吧,让你娘莫再啼哭,要知道,人一哭就会染上晦气,晦气重了容易招惹邪崇。蛰龙乃祥龙,一般不会害人,若遇见旁的东西可就说不定了。”有姝迎风而立,双目湛然,乍一看还真是高深莫测。

    男子已完全被他折服,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又把身上的银钱全部掏出来,这才准备告辞。哪料少年叹了一声“俗物”,甩袖便走,两扇朱漆大门在无人撼动的情况下自动关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被关在门外的郕王扶额暗笑,心道装得还真像,只最后那一刻别用贼亮的眼睛瞟我,顺便扬起你那骄傲的小下巴,便更像了。

    “回府。”既然有姝要装出世外高人的模样,郕王自然得配合,冲大门毕恭毕敬地作了个揖,这才离开。

    他一走,街上就炸开了锅,只听噗通声连响,原是围观者一个接一个地跪下,重重给仁心堂磕头,口里喊着“活神仙、活菩萨、真神”等语。张贵被自家主子领着走了一截,这才堪堪回神,忙跑回去补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失魂落魄地离开。

    唯独周妙音没跪,绕过匍匐一地的周氏医馆的学徒们,踉跄走了回去,边走边拉扯自己头发,口中念念有词,“蛰龙?呼风唤雨?这不科学!这太他妈的不科学了!”

    第116章 医术

    有姝其实并没有郕王想得那般得意,刚关上店门就垮了眉眼,露出凝重之色。他最担心的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主子并非得病,而是遭了暗算。在这世上,能篡改一个人命运的法门并不多见,唯咒术与巫术可以做到。巫术需要通过一定的媒介,譬如人偶、命牌、头发、鲜血等等,咒术则比巫术更为玄奥,也需要更高深的道行。

    有姝曾被那股力量攻击过,敛眉细思片刻已然能够肯定主子是中了咒术,且下咒者并非人类,而是一只大妖。他一个活了几千年的老怪物,还不至于连妖力与巫力都分不清楚。而此类咒术,只能以下咒者的心头血为引方能成功。换一句话说,若是有姝想救主子,必定要把下咒者找出来,并得到对方的心头血。

    下咒之人究竟是谁,这个可以慢慢调查,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保住主子心脉,并阻止咒术继续吸收他体内的帝气。紫微帝星若是没了帝气,唯有从星空中陨落,那是有姝此生最害怕,也最浓重的阴影。

    他呆坐半晌总算有了主意,遣走李狗蛋后关了店门,不紧不慢出了沧州府。

    如今的魏国虽还是一个整体,却已经出现分裂之势。皇帝坐镇北方,东、西、南三方被太上皇划分成许多藩地,赐给诸位皇子。皇子在藩地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甚至能够蓄养私兵,堪称国中之中国。皇帝想削藩,藩王想登顶,太上皇想利用皇帝与藩王的矛盾来保持自己在朝中的威信,几大势力互相抗衡又互相联合,自是你来我往争斗不休。

    也因为如此,几乎每一个藩王的地盘都会暗藏许多探子,稍有风吹草动便会传讯出去。像有姝这般法力通天的神人,自然成了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他前脚刚踏出仁心堂,后脚就坠了许多暗探。

    与此同时,郕王也得到少年离开沧州的消息,素来淡漠的脸庞总算显露几丝焦虑。

    “他准备去哪儿?干什么?”

    “启禀王爷,属下打探不出。鬼医大人法力着实高深,看似走得极慢,却转瞬到了千里之外,跟踪他的所有人都被甩得一干二净。还有他那仁心堂,没想进去的时候明明还在原地,待要入内查看,竟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门,竟似平白消失了一般。”说起这个,暗卫至如今还是一脸惊惧。

    “是啊王爷,奴才亲自去找了两圈,站开些,大门明明就在前方,走近了就只看见一堵墙,绕来绕去都是在原地打转。王爷您白操心了,鬼医大人根本无惧旁人暗算,他若是不想,咱们这些凡人连他的衣角都摸不着。”张贵用热切而又敬畏的语气说道。

    郕王并未把二人的话放在心上,他现在唯一的想法是:那小骗子分明说要给我治病,如今却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甩手走人,也不知会否回来?他若是不回来,我该怎么办?这份担心并非源于对自己病情的绝望,而是一种更为深刻的羁绊,仿若少了少年,生命就缺失一大半,竟有些生无可恋之感。

    郕王想着想着已是心痛如绞,只得立刻抛开杂念,默念经文。恰在此时,一只黄色的大鸟从高空俯冲而下,撞开窗户纸落在茶几上,慢慢踱了几步,又拍了拍翅膀。暗卫与张贵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只活灵活现的大鸟竟是用许多黄符折叠拼接而成,尖喙略微张开,发出清脆的人声,“王爷可曾安好?”

    “鬼,鬼医大人?”张贵立刻辨认出这道声音属于谁。

    郕王摆手,命他莫要大惊小怪,然后正儿八经地答道,“本王甚好,你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你曾说要当本王的专属大夫,这句话没忘吧?”哪怕少年能力诡谲又来历不明,他都不会再去计较,只要他能回来就好。他其实早就知道,真正的宋有姝已经死了,尸体就沉在深不见底的化龙潭里。

    符鸟似乎早已料到诸人反应,打过招呼后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我回老家取些东西,不出三天必能回转。王爷也别忘了自己的承诺,还剩九个病人,你记着。这只鸟是由三十枚凝神静心符与一枚传讯符组成,一旦发病就将凝神静心符烧掉兑成符水,可迅速缓解症状。尖喙是传讯符,若你身边发生任何诡异之事,引燃后不出两个时辰,我必会赶到。”

    话音刚落,大鸟就失了灵性,变成再普通不过的纸鸟。张贵如获至宝,忙把三十张凝神静心符与一张传讯符拆开,放进贴身的衣兜里。郕王焦虑不堪的心情这才缓缓平复,嘴角微弯,露出一抹温柔浅笑。

    令所有探子无功而返的有姝已经回到盘龙山的地宫,把自己积累了几千年的宝物挑拣出来,放进褡裢里,有黄泉水、九阳木、九阴木、彼岸花等。他好歹活了几千年,不至于连五六百年的大妖都应付不了,但对方却先一步控制了主子,为防投鼠忌器,还得徐徐图之。

    出了地宫,看见满坑满谷的野草,他跺跺脚把陆判官传唤过来,吩咐道,“我刚得了一本药经,你帮我看看这里面的草药天坑内可有生长,若是有的话全给我找来。”

    陆判官最害怕的就是这位主儿,连忙接过药经前去搜寻,却只拿回两株通体漆黑的野花,一再告罪说自己已经尽力,还请大人莫怪云云。有姝并未怪罪,仔细看了两眼,颔首道,“肤毒?不错,正好用得上。”

    陆判官心下稍安,诚惶诚恐地把这尊大佛送出天坑,还谄媚万分地表示:若大人有所差遣,小的必然随传随到。

    有姝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从密道出来后便找到临近的乡村,买了一头小毛炉,溜溜达达往回赶。此时的他并不知道,整个沧州府都因为鬼医的消失而乱成一团。

    首先是目睹他呼风唤雨助神龙飞升的百姓,不管身上有病没病都想往仁心堂里挤,好叫鬼医大人赐下一枚符箓,回去烧成水喝。哪料仁心堂的匾额明明悬在前方,冲过去却齐齐撞到墙壁,再要来寻,整个仁心堂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邪门,真邪了门了!这些人日日前来神农街转悠,却次次无功而返,竟逐渐消去攀附鬼医大人的妄念,唯余满心敬畏与狂热的崇拜。正所谓“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那些自诩高才而居于闹市的先贤们简直与鬼医大人毫无可比之处,人家硬是把闹市一角布置成了僻静山林,叫有心者只能站在远处徘徊而不能靠近一分。

    普通百姓退却之后,又有许多高僧与道士相继赶来,欲与鬼医一叙,却因破解不了仁心堂外的神通,只得悻悻离开。临走时他们不敢怠慢,一个二个跪在街边口称仙长,颇有些高山仰止、望其项背之感。

    渐渐的,“鬼医”二字竟成了某种禁语,大伙儿只敢意会,不敢言传,说起他的种种神异之处,均用“那位”指代。有幸得他医治的病人至今唯三,一是李狗剩,二是瞎眼老妇,二是吴太守嫡子。李狗剩如今被族里当成了大吉之人,不但免费供他读书,还专门派了仆役前去照顾,生怕他靠近河岸,再被水鬼抓去当替身。老妇回去后被村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均想扒开她的眼皮看看神龙曾经安眠过的居所,还有人说她福气大,子孙后代定然有出息。

    吴太守的嫡子也成了冀州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每天都有人请他喝酒,然后拐弯抹角地询问鬼医治病的经过。吴子轩不敢妄议鬼医之事,常常轻描淡写地带过,却越发令众人心向往之,而鬼医与周妙音设下的赌局也成了两江地区最受瞩目的盛事。

    谁若有幸被周妙音推介给鬼医救治,那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了,既然仁心堂不得其门而入,去周氏医馆好歹还能碰些运气。于是近段日子,得了疑难杂症的病人全往周氏医馆跑,刚坐下来答了两句话就火急火燎地道,“周大夫,我这病你治不了,不如让那位大人来试试吧?”

    周妙音脾气再好也难免被气得肝疼,却也并不与病人争吵,该开药的开药,该打针的打针,该动刀的动刀。有空间灵泉在,又有上辈子积攒了几十年的丰富经验与精湛技艺,普通病症她几乎都能治,但也只是普通病症而已,遇上老妇那种情况便只能抓瞎。

    现在的她正处于三观与信念同时被摧毁又同时再重建的过程,一身傲骨与自信也被打击得七零八落,所幸宋掌柜莫名消失几天,才给了她喘息的机会,而且周氏医馆的生意不见萧条,反而更为兴隆,倒也因祸得福。哪怕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哪怕他们只是把自己当做接近宋掌柜的跳板,只要进入医馆大门,周妙音就会想方设法地把他们留下,然后重新树立自己的名望。

    这样做并非为了逐利,而是一种自我肯定的方式,否则早晚有一天她会疯掉。

    周氏医馆的学徒们也心浮气躁了几天,无不暗自懊悔当初怎么不去仁心堂求聘。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瞅瞅人家李狗蛋,如今已成了沧州府家喻户晓的人物,莫说街坊邻居日日讨好,就连乌衣巷的权贵们都请他吃过几回饭,只为打听那位大人的喜好。不过他倒也乖觉,一个字儿没敢多说,反而叫人高看一眼。

    曾经堵着宋掌柜谩骂羞辱,甚至拿着扫帚追打的跑堂伙计一夜之间急出满嘴燎泡,逮着人就问,“你说若是得罪了神仙,会不会遭天谴?”

    这话旁人哪里敢答,连忙甩开他匆匆离去,仿佛害怕沾了晦气一般。跑堂伙计无法,只得趁夜摸到仁心堂门前磕头,接连磕了三天,发现眼皮底下的砖缝里竟长出一丛翠绿的野草,还当神仙显灵,连忙拔回去煎成药水喝,第二天起床,所有燎泡就都痊愈了。

    他十分激动,把这事当成了不得的事迹四处宣扬,闹得学徒们越发心浮气躁,连医术都不耐烦学了。周妙音把人找来,一再告诉他那是心理作用,并非所谓的“神仙显灵”,二人正在争吵,却听门外传来一阵啼哭声。

    “王夫人,王,王公子?”周妙音满脸愕然,竟不敢与眼前的人相认。只见刚康复出院的王公子,却在短短的三天内再次瘦脱了形,且这次比上次更严重,不但皮肤变成青紫色,两颗眼球也脱出眼眶,其上覆满赤红血丝,看着极为可怖。

    他推开左右搀扶自己的丫鬟,扑到周妙音身上,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要吃的,快给我吃的!不对,我不要吃的,我要喝水,周大夫给我端来的水最好喝,赶紧给我,给我啊!”

    周妙音尚且来不及反应,就见王公子似乎闻到什么,一面抽动鼻头一面在她身上摸索,最后握紧她右手,一口咬下去,狂喜地呢喃道,“就是这个味儿,就是这个味儿!”

    周妙音指头差点被咬断,在众人的拉扯下好不容易脱困,骇然询问,“王夫人,令公子怎么了?才三天而已,怎会变成这样?”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一个正常体重的人如何会在三天的时间里瘦成骨架。

    王夫人勃然大怒,“你是大夫,你还有脸问我?当初是你口口声声说我儿得的是暴食症,只需调理半月就好,结果他刚出院回家就开始喊饿,吃再多东西都填不饱肚子,反倒越吃越瘦,越吃越瘦,还说唯有喝你端给他的水才有饱腹感。你说,你是不是给我儿子下了毒?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听那位大人的劝告,把儿子送到仁心堂去医治。你医不好病就别硬撑,这不是在救人,而是害人!如今那位大人离开沧州了,我儿该怎么办?你能治好他吗?你能吗?我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偿命!”

    周妙音一面强忍疼痛,一面心电急转,将过往种种想了又想,终于意识到宋掌柜那句“唯我能治”并非胡言乱语,而是有凭有据的。他许是早就看出端倪,这才放出话来,可惜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犯了癔症,竟半点也不理会。

    王公子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为何我的灵泉水只能缓解,不能治愈?周妙音头一次痛恨自己见识短浅,而当初,她曾以为自己的眼光高出此世中人几千年,再加上灵泉的辅助,没有什么病是治不了的。如今再看,真是莫大的笑话。

    打击来得太过迅疾,太过沉重,令周妙音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那边厢,王公子已经被王家的仆妇拿绳子捆住。王夫人显然已去过仁心堂,终究不得其门而入,这才不甘不愿地来了周氏医馆。

    她强硬道,“周大夫,我儿是你治成这样的,你就该担起责任。我听说你与那位大人立下赌约,如今只剩九局?你把我儿推介过去,这事就算了了,日后王家也不会找你麻烦,要不然,我必让你以命抵命。”

    自从成了王府首医,周妙音已经很久没被人如此威胁过。她心里着实难受,却也不能枉顾他人性命,斟酌道,“你先把令公子抬进去,我再仔细看看。若我果真治不好,必会把人推介给宋掌柜。”

    王夫人脸色稍霁,催促道,“那你就赶紧看,别耽误时间。哎,悔死了,都怪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当初明明被那位大人拦了一下,却没听取他的劝告,还差点把人给打了。”

    “被他拦过的人可多了,不止夫人您一个。仙长就是仙长,行事磊瑰不羁,不会与咱们一介凡人计较。”一名丫鬟开解道。

    这话令王夫人略感安慰,却令周妙音心中巨震。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当初被宋掌柜拦住的人的确不止王公子一个,现在他们去哪儿了?病情可有复发?但现在不是追查的好时机,只得按下不表。

    进了诊室,王公子已被几个年轻力壮的家丁压在床上,正龇牙咧嘴、嚎叫不已,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话,饿,要喝水,要喝周大夫亲手端来的水。旁人看周妙音的目光越发惊疑,而她自己也忐忑难安,心慌意乱。

    她勉强定了定神,然后拿起自制的听诊器去探查王公子内腑的情况。心跳强劲有力,四肢虽然枯瘦如柴,却力大无穷,似乎比正常人还要强壮,但浑浊的眼球和青紫的肤色昭示着他不过是外强中干,若是再找不出病因,很快就会脏器衰竭而死。

    在王夫人的盯视下,周妙音不敢端水给王公子喝,只得让家丁给他喂饭,看看他进食时是什么情况。脑袋大的海碗,接连盛了五碗饭喂下去,王公子依然喊饿,且胃部瘪瘪的,仿佛空无一物。

    饭呢?都吃到哪里去了?难道王公子的胃部连接了一个异次元黑洞?在宋掌柜的刺激下,周妙音也开始往歪处想。但她的猜想永远只是猜想,不似宋掌柜,有看法,更有解决的办法。直到此时,她才不甘不愿地承认,自己的确误诊了,但王公子的病她未必就不能治。

    既然稀释的灵泉能缓解病症,那么未经稀释的灵泉能不能彻底治愈?灵泉能给人补充元气甚至洗髓伐经,没道理奈何不了这种饥饿症。怀着这样的想法,周妙音亲手盛了一碗饭,趁人不注意把指尖探入饭粒,迅速释放灵泉。

    王公子仿佛闻见了灵泉水清冽的香气,两颗充血的眼珠死死盯着碗,一副择人而噬的狰狞表情。周妙音强忍心悸往他大张的嘴里刨饭,刚吞咽两口就见他形销骨立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丰润起来,不过眨眼就已恢复健康的色泽。

    “神,神了!公子好了!”家丁们愕然。

    “你给他吃了什么?”王夫人一针见血。

    周妙音手一抖,差点摔了碗,王公子却猛然崩断绳索,将它抢过去,用手抓着饭粒往嘴里塞,三两下吃得干干净净,还把碗沿也给舔了。证据被销毁,周妙音心中稍安,却在下一瞬睁大眼睛,露出骇然之色。只见王公子捏碎碗,更为狂躁地大喊,“我还要,我还要!快给我盛饭!”

    这句话统共耗时四息:第一息,他眼窝迅速凹陷,脸颊干瘪起皱;第二息,眼球凸出眼眶,瞳仁爬满血丝;第三息,肤色渐次改变,血管根根爆出;第四息,头发大把大把掉落,衣袍滑至肩头,露出只覆盖着一层薄皮的骨头,竟是比之前更瘦,更饥饿,也更疯癫。

    这哪里是痊愈,分明恶化了!王夫人一面让家丁把失控的儿子绑起来,一面厮打周妙音,厉声诘问,“你究竟给他吃了什么?你是不是施了妖法?难怪那位大人处处针对你,原来你是妖妇!来人啊,快把这个妖妇拉出去烧死!”

    周妙音何曾见过如此怪诞而又恐怖的场景,三魂七魄差点被吓散掉,一时间竟忘了反抗,挨了好个巴掌。所幸一名学徒及时回神,护着她退出诊室,高喊道,“别打了,别打了,我们这就去找鬼医!没有周大夫的推介,他未必会给令公子看病!”

    若非沾了鬼医大人的光,周大夫定会被打死。那九个推介名额用完,周大夫又该何去何从?周氏医馆怕也保不住了吧?学徒不无唏嘘地暗忖。

    与此同时,有姝正倒骑着小毛驴,晃晃悠悠抵达城门,把两个铜板放入侍卫手中。那侍卫本还阴沉着脸,态度十分倨傲,看清来人样貌,腿脚一软就跪了下去,“大,大人,您回来了?您不用交入城费,快请进,快快请进!”

    有姝一脸莫名地被引入城门,走出去老远还能看见侍卫在给自己磕头,两旁的百姓隐隐约约在问那是谁,骑着毛驴也不像贵人,就听侍卫厉声呵斥,“这你也不认识?仁心堂总知道吧?”众人恍然大悟,紧接着又跪倒一片。

    曾经接受过万民叩拜的有姝哪里会被这等阵仗唬住,抚摸下颚暗忖:难道刚才我是刷脸进来的?哎,竟然只值两个铜板。

    第117章 医术

    有姝当然知道周围有许多人在跟踪自己,一入城就使出缩地成寸之法,三步两步到得郕王府门口。那些暗探好不容易逮到鬼医,正欲靠近,就见他背影忽然变得缥缈如雾,仿佛随时会消失,再定睛一看,竟果真消失了。

    好厉害的神通!此人既不能拉拢,却也万万不可得罪。他若是想杀谁,恐怕只需动一个念头。众位暗探打好腹稿,这便往外递送消息。

    有姝踏上台阶,正欲冲看门的侍卫拱手,二人已诚惶诚恐地弯下腰,引领道,“鬼医大人,您请进。”想当初他们还把这位真神当成探子撵了大半条街,现在再看,当真是不知者无畏。若大人有意计较,他们坟头恐怕都已经长草了。

    有姝头一回踏进郕王府,却也没有心情欣赏风景,看见站在仪门外等待自己的主子,立刻上前搀扶,“王爷,你怎么出来了?快下雪了,外面冷。”边说边把他略微松动的衣带系牢,又摸了摸大氅的厚度,言行举止一点儿也不见外。

    郕王仿佛被他照顾习惯了一般,竟也抬起下颚展开双臂,任由他摆弄,眼角眉梢满是重逢的喜悦。二人相携回到暖阁,张贵已备好茶点,毕恭毕敬地请鬼医大人落座。

    “下回要走,先给我打个招呼。”郕王脱掉大氅,将冰冷的手放置在烤火炉上。有姝自动自发地把它握住,往自己暖乎乎的怀里塞。

    刚才就已经反客为主,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借照顾之名行调戏之实?哪里有人会强硬地拽着别人的手,又扯开自己衣襟,往胸口贴的?这要换成一男一女,那画面也太淫乱了……张贵满心骇然,却又不敢吱声。

    郕王也很惊讶,素来苍白的脸颊迅速染上红晕,本想把手抽出来,却不小心摸到一个小小的凸起,又听少年似小猫一般轻哼,不由僵坐原地。

    有姝却仿若无事,这只手捂暖了又换另一只手,且极其自觉地把凳子搬到离主子最近的位置,与他大腿贴着大腿坐好,这才低声开口,“下回不走了,我得守着你。你不是得病,而是中了咒术。怪我做事不够谨慎,竟把‘鬼医’的名头先行打出去,若传入下咒者耳中,他们难免会有异动。”

    张贵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有心思计较鬼医轻薄自家主子的行为,恨不能给他跪下喊救命。

    郕王贴着少年平滑胸膛的掌心变得越来越滚烫,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竟似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待少年揽住他肩膀,用哄孩子的口气道了句“莫怕,有我在”才堪堪回神,问道,“凭你的能力,某说小小的沧州府,便是京城都难以容下。你若有心,大可以入宫面圣,混个国师当当,为何屈居我王府首医之位?你想得到什么?”

    “我想得到你啊。”有姝是个直肠子,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

    郕王表情变得十分古怪,张贵已经瑟瑟发抖地跪下了。万万没料到,鬼医大人竟是这样一个妖道,只因看上王爷美貌才会主动找上门来,若王爷不答应,他该不会用强的吧?王爷能反抗吗?把二者的实力摆放在一起来看,张贵绝望的发现,自家主子竟成了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由这妖道宰割。

    郕王也不把自己贴在少年胸口的手抽出来,继续问道,“你喜欢我?”

    “那是当然。”有姝越发凑近了些,一面点头一面眨着自己真诚的大眼睛。

    郕王不像张贵,把少年想得太龌龊,恰恰相反,对方的心思恐怕比任何人都要干净直白。但问题是,他究竟喜欢自己哪点?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来得太快了些,心里总有种握不住抓不牢的恐惧感。他这样想着,也就这样问了。

    有姝张口就答,“喜欢你器大活好啊。”话落才反应过来,连忙捂嘴。

    上一世他常常被孟长夜那个糙汉压在床上摆弄,仿佛不知疲倦地询问你喜不喜欢我,喜欢我哪点云云。有姝若是回答得太正经,或稍微慢那么一点,必定会被整治的很惨,久而久之便乖觉了,一问就连忙答道,“喜欢你器大活好,快入我。”孟长夜这才哈哈大笑,然后闷哼着宣泄出来。

    对于别人来说已是六百年过去,但对有姝而言仅是睡了一觉而已。面对同一张脸,同一道声线,同一个灵魂,他并没有办法很快适应全新的相处模式,甫一听见熟悉的问话,立刻甩出习惯性的答案。

    话音未落,房间里已安静得落针可闻,张贵彻底放松了,心道原来鬼医大人是下面那个,这就好,这就好。

    有姝看看爬起来拍打衣摆的太监,又看看眉梢高挑,眼含兴味的主子,白嫩脸颊迅速染上红晕,继而头顶和两个耳朵孔开始冒烟。完了,没脸见人了!他似被火烧一般,急忙去掏主子还放在怀里的手,却被他不轻不重地捻了一下,差点瘫软在椅子上。

    “我说错了!我喜欢……”他噙着泪珠,急切地想要解释,却被郕王哑声打断,“倒也没说错,我的确器大,但活儿好不好就得你亲身体会。不如咱们挑个时间切磋切磋?”

    有姝耳垂已经红得能滴出血来,连忙生硬地转移话题,“那咒术会篡改你的命运,若要解开,必须得到下咒之人的心头血,你有没有线索?”

    郕王似笑非笑地看他半晌才缓缓摇头,“没有。我的兄弟们,朝臣们,宫妃们,甚至包括父皇,都有可能。”想对他下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主子没有头绪,有姝却已经锁定一个目标,那就是十四皇子,当今圣上。他占了本该属于主子的皇位,是最后的得利者,按理来说嫌疑最大。不过也不排除他背后有高人指点。这些日后可以再查,先把主子的心脉保住再说。

    这样想着,有姝从褡裢里翻出一张赤红的符纸,慢慢折叠成心形。郕王的双手已经捂得够热,此刻正摆放在少年圆润的肩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仿若呵气般在他充血的耳畔低语,“这符纸怎是红色?看着有些诡异。”

    “这张符纸用我的心头血、黄泉水、彼岸花汁混合而成的溶液浸泡过,自然会变成红色。”有姝挠挠酥麻的耳朵。

    “你的心头血?你取心头血作何?”郕王不用想也知道取血的过程必定十分痛苦,手掌不由紧紧握住少年肩膀。

    “我的心头血不同于常人,对于咒术形成的邪物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它闻见这股味道便会离开你的心脏,附着在这张符纸上。王爷,烦请你拉开衣襟,露出左胸。”有姝已叠好心形符纸,正儿八经地要求道。

    郕王慢条斯理地解开衣带,露出虽然苍白却足够强健的胸膛。有姝尽量目不斜视,咬破食指在他左胸画了一道移形符,末了把红心拍入内腑之中。

    张贵看得一愣一愣的,惊骇道,“符纸呢?怎么没了?果真入了王爷左胸?”

    “待我看看。”有姝从褡裢里拿出一块镜子,掐了几道法诀。这块镜子乃当年孽镜地狱里的其中一块切割打磨而成,不说堪破时间与空间的壁障,穿透肉身还是十分容易。

    一阵微光闪过,镜子里慢慢浮现许多虚影,然后变得凝实而又真切。郕王与张贵凑近一看,竟见里面跳动着两颗心脏,其中一颗似乎很薄,与另一颗紧紧贴合在一起。

    “这就是我的心脏与那张符箓?”郕王按揉左胸,感觉十分奇妙。

    “没错。我的鲜血对邪物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而彼岸花乃地狱之花,其香气与我的鲜血不相上下。若你果真中了咒术,诅咒之力定然会不受控制地转移到符箓上。”有姝话音未落,郕王就开始心脏绞痛。

    “没事,别怕,等诅咒之力完全转移过去就好了。相信我,我不会害你。即便我死了,也会护你周全。”这句话常常从主子嘴里说出来,现在终于换成有姝。

    郕王自是对少年深信不疑,一面摆手遣退张贵,一面咬牙忍耐。而在孽镜中,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从心窍中钻出,先是两个巨大的螯肢,后是细长的钳足,最后竟扬起一条带着毒刺的尾巴。

    “蝎,蝎子?王爷的心脏里怎么钻进去一只蝎子?它如何活下来的?”张贵吓得面无人色。

    郕王紧盯孽镜,眸光电闪。有姝握紧他冷汗涔涔的手掌,解释道,“这并非真的蝎子,而是咒术形成的邪物,正是因为它常年作祟,你的心脏才总是剧痛不已。再忍一忍,马上就不疼了。”

    随着他话音渐落,黑色蝎子已爬到符箓上,摆动尾巴狠狠哲了一下。张贵连忙捂脸,不敢多看,盖因这一下实在是太狠了,竟连符纸都被刺破一个大洞,若是换成王爷的心脏,那该多疼啊!

    “鬼医大人,符纸能顶多久?再来几下许是就不中用了吧?”他忧心忡忡地询问。

    郕王还沉浸在心绞痛的余韵中,暂时开不了口。有姝一面帮他按揉胸口一面笃定道,“不管下咒者道行多高都奈何不了这张替心符,符箓浸泡了黄泉水,可回溯时光自动补全。”

    他举起镜子,好叫主子看得更清楚,只见方才还破了一个洞的符箓,现在又完好如初。那蝎子连哲两下就附着在上面不动了,可见下咒者最主要的目的不是弄死郕王,而是盗取他的帝气。当然,若是他们听说鬼医的名号又该另当别论。

    有姝懊恼自己行事太过冲动草率,但木已成舟,只得将错就错,干脆摆开阵仗与躲藏在暗处的妖邪斗上一斗,反正鬼医的名声已经宣扬出去,再如何低调也于事无补,倒不如怎么张扬怎么来,反而有可能令下咒者自乱阵脚。

    见主子暂时摆脱了咒术的威胁,他铺开一张宣纸,写下固本培元的药方,恰在此时,一名侍卫在外禀报,“王爷,周大夫遣人送来一盒速效救心丸,让您先行验看药效。”

    周妙音个性十分好强,否则在冀州的时候也不会与太守夫人杠上,更不会把装神弄鬼的道士和卖假药的宋忍冬逼得走投无路。她极为看重郕王,亦十分需要王府首医的名头,故而这些天在默默调节心态的同时也没忘了研制新药。总之她打定主意不能让王爷看扁,即便对手再强大,能力再诡谲,也要争上一争。

    有姝其实并不讨厌周妙音,之所以针对她不过是为了把主子抢回来罢了,那所谓的十局之约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见了药丸才堪堪想起来。

    “研制成功了?让我看看。”他取出一粒药丸,放在唇边舔舐。

    郕王盯着他粉红的舌尖,哑声询问,“药效如何?虽然我现在用不上了,但若是真的有效,对罹患心疾的人而言不啻于一大福音。”

    有姝终于明白周妙音暗藏的底牌究竟是什么,正欲答话,一枚折叠成纸鹤形状的传讯符就从窗口飞进来,李狗蛋连珠炮似地说道,“大人,周大夫找到小的,说是要推介第二个病人给您,问您什么时候能回来。王公子您还记得吗?不过三天,他已经瘦得脱了形,您再不来,他怕是没几天好活了。”

    王公子?有姝拍抚额头,恍然大悟。既接了赌局,他也不会半途而废,况且为了打草惊蛇,还得把自己的名声弄得更大更响亮才好,于是立刻赶往仁心堂。郕王与张贵也一块儿跟去看热闹。

    神农街已经炸开了锅,起因不是病入膏肓的王公子,也不是被围追堵截的周大夫,而是李狗蛋放出的一只纸鹤。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一只纸鹤竟然活了,还扇扇翅膀飞走了。当李狗蛋把它拿出来,说能联系到自家大人时,围观者还当他脑子进了水。但事实证明,一旦牵扯到那位大人,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周妙音仰着脖子看纸鹤飞走,脸上再次被深深的迷茫和浓浓的自我怀疑充斥。

    李狗蛋用极为不舍的眼神放飞纸鹤,这才没好气地道,“等着吧,我家大人两个时辰之内必定赶到。”这只纸鹤被他捂了好久,原打算当成传家宝一代一代传下去的,现在全泡汤了。

    围观者,包括王家众人,都已安静下来,唯独五花大绑的王公子还在叫嚣,“周大夫,给我一口饭吃吧!周大夫,求你行行好!”一声接一声有如魔音灌耳。

    周妙音抱住脑袋,心绪烦乱。

    无需两个时辰,只短短半刻钟,鬼医大人就乘坐王府的马车到得仁心堂。围观者见他下来,连忙飞奔倒退,空出好大一片位置,吵嚷声也似凝固了一般戛然而止。

    “大人,您总算来了!民妇给您磕头,求您救救我儿!”王夫人噗通一声跪下。

    有姝避开她,径直走到王公子身边,既不把脉也不问诊,只仔细看了两眼便摆手道,“抬进仁心堂里去吧。”话音刚落,仁心堂周围的空气就扭曲一瞬,只能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朱漆大门吱嘎一声自动打开,露出纤尘不染的前厅。

    在围观者既敬畏又狂热的目光中,有姝缓步踏了进去,先把主子安置在主位,怕他冷着又给贴了一张烈火符,这才洗净双手。

    周妙音锲而不舍地追问,“宋掌柜,王公子究竟得了什么病?”

    “他并未得病,而是撞了邪。”有姝指尖一抖将凝神静心符点燃,扔进茶碗里化成符水,喂给病床上的王公子。在符水入喉的一瞬间,狂躁的王公子就安静下来,眼皮微微开合,似乎快睡着了。

    儿子已经三天三夜未曾合眼,王夫人生怕他再闹下去会力竭而死,见此情景不由心头大定,暗暗喟叹道:还是鬼医大人靠谱,早知如此,当初断然不会把儿子送去周氏医馆,平白耽误了大半个月。

    “撞邪?”周妙音尾音拖长,习惯性地露出怀疑表情,却又很快收敛。

    有姝只淡淡瞥她一眼就开始画符,先后画了两张,套叠在一起,然后递给迷糊中的王公子。王公子耸着鼻尖嗅闻,仿佛觉得符箓十分美味,立刻夺过去大口咀嚼,末了狼吞虎咽。

    “你让他吃纸?”不管看了几回,周妙音还是习惯不了宋掌柜特殊的治疗方式。

    王夫人狠狠瞪她一眼,斥道,“你懂什么?吃了符病才能好!”

    挤在门口观望的路人连连点头,心道可不是吗!我们做梦都想求一张鬼医大人亲手画的符。那足可以当成镇宅之宝一代一代传下去!

    有姝也不搭理旁人,转回去抚摸主子指尖,感觉还是热乎的,心下稍安,叮嘱道,“接下来的画面有些恶心,你洁症严重,先去内室避一避吧。”

    郕王笑着摆手。有姝又劝几次终是无果,只得铺开符纸继续描绘,最后一笔刚收势,王公子就一面打滚一面哀嚎起来,怎么吃都不见长的肚子竟一圈一圈变大,把衣袍都撑裂了。

    “我的娘哎,这是咋啦?要爆了?”

    “大人,我儿怎么了?有没有事?”

    有姝老神在在地吩咐,“抬一口缸来,要酿酒的大缸。离发作还有一会儿,且等着吧。”

    王夫人连忙命人去找大缸,围观者也纷纷帮忙想办法,不出半刻钟就沿街滚来一口,足可以装下三四个成年人。有姝在缸底画了一个禁锢法阵,又吩咐王家的仆役把王公子倒吊在大缸上空,末了负手等待。

    现场几百双眼睛全炯炯有神地盯着待产孕妇一般的王公子,竟让有姝莫名想起一句话: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果然下一瞬,王公子便张开嘴,发出干呕的声音,紧接着有一团绣球大小的活物沿着他肠胃钻入喉管,从齿缝中掉入缸底,发出吱吱吱声响。

    “他肚子里有东西!”

    “是什么?听叫声像是老鼠?”

    “啊啊啊啊!是人!怎么会有活人在公子肚子里?”站得最近的一名家丁差点被吓疯。只见掉入缸底的并非动物,也不是虫子,而是一个四肢枯瘦,肚子却奇大无比的小人。他满口利齿,皮肤起皱,眼球赤红暴凸,正又蹦又跳地往上爬,却仿佛被什么力量压制住,每每跳到半空就砸在缸底,发出骨头断裂的咔擦声。

    吐出一个不算,王公子竟又吐出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然后哗啦啦一阵响,竟喷出密密麻麻一大群,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极其浓郁的腥臭味,更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吱声从缸里不断传出。

    坚决不肯走的郕王已是一脸菜色,所幸有姝把咒术转移到替心符上,否则他现在一准儿发病。张贵欲吐不吐,只得掏出香帕捂鼻子,就连王公子的亲娘都有些受不住,正趴伏在丫鬟肩头,免得当场瘫软。她哪里能想到儿子肚子里竟藏着这么多妖怪,一大缸啊!成百上千只!它们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会不会钻进别人体内?

    思及此,大伙儿纷纷起了奔逃的念头,却又在瞥见云淡风轻的鬼医大人后稳住心神,极为坚强地留下看热闹。

    周妙音也被吓得够呛,却又在好奇心地驱使下一步一步靠近大缸,想要看个清楚明白。她隐隐猜测,宋掌柜之前在缸底画的图案应当另有玄机,正是因为那个,这些小人才没办法逃出来。但人的肚子里怎么可能藏人,又不是寄生虫!她拉扯头发,感觉自己快疯了。

    王公子还在呕吐,每吐出一个小人,气色就好上一分,直吐了两刻钟肚子才彻底消下去,本来骨瘦如柴的身体竟丰润了些许,青紫的皮肤也变成较为正常的蜡黄色。

    “我儿好了!他好了!”王夫人喜极而泣,紧接着又惊骇不已地问道,“大人,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怎会钻进我儿肚子里?”

    “是人吗?”周妙音颤声补充。

    有姝淡淡开口,“不是人,饿死鬼而已。”

    现场冷寂一瞬就炸开了锅,胆小者已经调头跑了,附送一串凄厉的尖叫,胆大者还在踮着脚尖往缸里看,表情越发狂热。不愧为鬼医大人,每次出手都不同凡响!

    第118章 医术

    王公子还倒吊在房梁上,有如八九月孕妇的肚子已完全消瘪,只偶尔吐出一口酸水,却再也没有老鼠大小的饿死鬼从喉头冒出来。摆在他下方的大缸装满吱吱乱叫的小人,一个踩着一个往外爬,却仿佛撞上一层无形的墙壁,又砰地一声掉落回去。那场景说不出的怪诞可怖,令人只看一眼就头皮发麻。

    王夫人惴惴不安地道,“大人,我儿肚子里还有鬼物吗?可不可以把他放下来?”话音刚落,王家的仆役就齐齐退后一步,生怕被夫人喊去解绳索。一缸饿死鬼摆在公子脑袋下,谁敢靠近?万一掉进去……那画面太恶心,众人不敢多想。

    周妙音却麻着胆子走了好几圈,一再追问,“这些是鬼?真的是鬼?”此前,她对鬼怪的所有认知不过来自于上一世所看的恐怖电影而已,却从未想过在现实中会遇见。她需要好好消化一下,否则脑子要炸了。

    有姝并不搭理她,转脸去看主子,见他正仰头灌茶水,一副极力忍耐的模样,便温声道,“要不你先回去?接下来我还要把他们处理掉。”

    郕王哪里肯在少年面前露出怯弱之态,连忙收敛情绪,故作云淡风轻地摆手。他并非害怕,只是受不了饿死鬼身上那股腥味,像死了许久又浸泡在臭水沟里的老鼠,也不知王公子本人恢复意识后该如何自处。

    有姝只得给他化了一张凝神静心符,亲眼看他喝掉才甩了甩袖子。百八十斤的大缸竟被他清冷袖风推出去老远,然后稳稳停住。原本挤在门口的路人连忙后退,免得被大缸撞上,表情越发崇敬狂热。连各地藩王的探子都被这招唬得一愣一愣的,把鬼医的实力和危险程度提升至最高等。

    “把人放下来吧。”有姝摆手吩咐。

    王夫人喜极而泣,连忙命仆役把儿子身上的绳索解开,慢慢平放在病床上,又端来热水清洗他臭不可闻的脑袋,接连洗了三四遍味道还是很重,惹得几名丫鬟频频干呕。有姝不免想起上辈子的自己,嘴角飞快翘了翘,从药柜里找出一些虎尾兰,让李狗蛋煎成药水替王公子冲洗。途中,王公子清醒过来,揉着肚子直喊饿。

    王夫人一听见这个字就下意识地打哆嗦,惊恐道,“大人,他怎么还喊饿?是不是肚子里还有那个玩意儿?”

    “之前他吃进去的东西全用来供养饿死鬼,醒了又怎能不饿?”有姝从袖袋里摸出一张叠成三角形的阴阳元气符,扔给虚弱不堪的王公子,命令道,“吃掉。”

    “你竟敢让本公子吃纸?你是不是脑子有病?”王公子近月来皆是昏昏沉沉的,又哪里知道鬼医大人的名号,眉毛一竖便露出张狂之态。

    “不吃也罢。”有姝指尖一招,符箓竟似活了一般,径直飞向他掌心。

    王夫人哪里舍得退还鬼医大人的符箓?这玩意儿若是拿去外面,能卖到万两黄金的价,莫说沧州府的权贵们抢破头,便是各地藩王也趋之若鹜。她以平生最敏捷的动作把半空中的符箓截住,旋身就甩了儿子一巴掌,骂骂咧咧道,“你个孽障,竟敢对鬼医大人如此无礼!若不是鬼医大人救了你,你早就被饿死鬼吸成人干了!你给老娘吃掉,快吃啊!”

    见儿子左右躲避,她干脆揪住儿子发髻,又命两个身强体壮的仆妇掐住他下颚,硬把符箓塞进去。也不知符箓上施了什么神通,竟入口即化,不过片刻,本还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的王公子已是神采奕奕,脸颊丰润,连蜡黄粗糙的皮肤都变得光泽许多。

    自己的身体,感受当然比旁人更为深刻,王公子再不敢叫嚣,又听了丫鬟附在耳边说的那些话,连忙跪下给鬼医磕头,目中满是懊悔与惊惧的神色,及至见到满缸饿死鬼,差点没厥过去。

    围观者一面羡慕他好运气,一面又鄙夷他胆儿小。鬼医大人就在此处镇守,有什么好怕的?还有几个好奇心比较重,扬声问道,“大人,他肚子里怎么跑进去那么多饿死鬼?这也太邪门了!”

    “不过是沉迷女色损了阳气,又恰逢路边有乞丐饿死,上去亵渎了尸体,这才招致横祸。饿死鬼这等邪物其实无需惧怕,他们大多孱弱,若你阳气充足便不敢近身。”有姝一面说一面绘制冥火符,轻飘飘地扔进大缸。

    一股紫色火焰腾空而起,将仁心堂照得分外透亮,却并无热度,反而阴冷极了。路人连连后退连连惊呼,王家众人则抱在一起互相取暖。但缸里的饿死鬼却仿佛掉入了岩浆池,发出凄厉的嘶鸣,扭动着、抓挠着、蹦跳着,一只接一只化成飞灰。短短几息过去,缸里竟空无一物,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这样的手段简直通神了!路人大哗,继而跪伏一片。有姝却依然从容淡定,指指大门,发出逐客令,“王夫人,王公子,你们可以走了,下回路遇乞丐,不说救济,好歹不要作贱他们。再者,回去之后三月内莫近女色,你现在本就阳气大损,容易招惹邪物,若再泄了精元,也不知又会撞见什么。我鬼医还有一条规矩忘了说,救过一次的人,绝不会再救第二次,你们好好惜命吧。”

    王夫人把脑袋都快点断了,压着儿子给鬼医大人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千恩万谢地离开。周妙音在门口徘徊不去,仿佛有许多话要问,却见少年勾勾手指唤道,“周大夫,请你随我来。”

    内堂没烧地龙,也没燃炭火,却温暖如春。少年把容色苍白的郕王扶到软榻上安置,又给他盖了一条薄毯,方徐徐开口,“你那玉佩可是传家之宝?”

    周妙音心下悚然,立即握住颈间的玉佩,察觉自己反应过激,忙缓和神色默默点头。

    有姝把速效救心丸摆放在桌上,继续道,“可曾留下祖训,说传女不传男?”

    周妙音已完全不敢小看宋掌柜。她甚至隐隐有种感觉,只要这人想,世界上恐怕没什么事能瞒得住他。分明穿着衣服,却像是被脱光了一样遭人围观,这感觉说不出得难受,周妙音咬紧下唇,涩声道,“的确有这么一句祖训。”

    “那就没错了。”有姝将一颗速效救心丸扔进茶碗里,待它完全化去才轻敲桌面。一只四肢枯瘦,肚子奇大的饿死鬼应声而来,尖声尖气地道,“大人有何吩咐?”

    郕王只挑高一边眉梢,显得很是兴味,周妙音却吓得惊叫起来,“饿,饿死鬼?你不是把他们全烧了吗?”好吧,她已经接受了妖魔鬼怪的设定。这个世界似乎没有她想象得那般简单。

    “这一只是我养的。”有姝点点茶碗,命令道,“喝掉它。”

    饿死鬼不敢抗命,忙把脑袋埋进去咕咚咕咚豪饮,末了瘫坐在桌子上露出享受的表情,却又转瞬变得狂躁不堪,连连喊饿。有姝扔给他一枚阴阳元气符,待他火急火燎地咽进肚子,这才好了,其表现与之前的王公子一般无二。

    周妙音终于意识到王公子的病竟是自己的灵泉闹出来的,脸庞忽而涨红,忽而铁青,忽而又因羞愧内疚变得苍白不已。

    有姝也不为难她,徐徐道,“万物皆有灵,亦具备独特的属性,有五行之分,阴阳之别。你玉佩中容纳的灵泉乃极阴属性,女子用了可补充元气、美容养颜,甚至洗髓伐经,但若是男子用了……”

    未尽之语,周妙音自是明白,因打了太多雌性激素而导致性转的男人她也不是没见过。她死死握住玉佩,内心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恐惧。灵泉和空间是她立足异世的根本,原以为能藏一辈子,却没料会被宋掌柜一眼看穿。对方想怎样?杀人夺宝?王爷又会怎样?帮我还是帮他?

    周妙音眼里噙着泪,绝望地朝郕王看去,却见对方微笑摆手,目中竟无一丝一毫惊诧与贪念。

    那边厢,有姝也淡声道,“你放心,我还看不上你那点东西,只是想要告诫你切莫滥用灵泉。这口灵泉阴气极重,是蓄养厉鬼的最佳场所。你方才也看见了,但凡鬼物沾染了它,阴气必然冲天而起。世间一切都讲究一个阴阳平衡,鬼物要想修炼进阶,在补充阴气的同时必要吸食阳气,补充的阴气越多,吸食的阳气也就越多,这便是厉鬼弑杀的根本原因。王公子体内原本只附了一只饿死鬼,只需禁欲几日补足阳气就能令他自动离开,但你却擅自调合灵泉给他饮用,导致饿死鬼阴气大盛,从而招来许多同伴。他们一面啜饮灵泉一面吸食王公子的阳气,再喂下去早晚要出人命。”

    周妙音掌心灼热,感觉自己握住的不是什么传家之宝,而是一块烫手山芋。她从不知道原来一口灵泉竟也有如此多的道道,若宋掌柜不点破,怕是会招惹更可怕的妖邪吧?

    她连忙去解脖颈后的绳索,却被宋掌柜阻止,“玉佩有灵,会保护你免遭邪物近身,但你若是擅自给别人使用,是福是祸就未可知了。”话落点了点桌上的速效救心丸,警告道,“更不要随意调合在药丸中拿去贩卖。”

    所幸他及时苏醒,若再晚上几年,主子岂不就变成了东方不败?思及此,有姝不免抖了抖。周妙音也想到这一茬,脸色涨红地看向郕王。郕王巍然不动的表情总算露出一丝裂缝,拿起一枚药丸对准阳光验看,眸色几度变幻。

    “对不起!是我鲁莽了!”周妙音真心实意地说道,“多谢宋掌柜提点,也多谢王爷近年来的照拂。”别的暂且不论,单是这二人堪破她的灵泉却并无杀人夺宝之心,就值得她敬佩感激。

    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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