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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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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斋]有姝 作者:风流书呆

    正文 第29节

    [聊斋]有姝 作者:风流书呆

    第29节

    再三致谢又再三道歉,她眼眶通红地道,“虽然如此,我周妙音却绝不会轻易认输。宋掌柜,你治的不是病,而是鬼,你与我走的本就不是同一条路,所修习的也不是同一条道,毫无可比性。但我还是要说一句,玄术并非万试万灵,你能治鬼驱邪,却不一定能治病,某些病症还得看大夫吃药方能痊愈,所以余下的八场赌局我定然会全力以赴。如果百姓因为迷信你而不肯就医,只管往道观里去求符水喝,你想想世上会平添多少枉死鬼?”

    这个可能性有姝自然也考虑过,他头一次用平和的,欣赏的目光打量周妙音,却被主子硬生生把下颚掰过去,还极其严厉地瞪了一眼。

    醋缸子还是没变嘛。他腮边露出一个小梨涡,轻快道,“我给你透个底儿,无论是玄术还是医术,我都远在你之上,你要想赢我,莫说这辈子,下下辈子都没有可能。余下的八场赌局,你只管把最离奇的病患送过来,我需要扬名,而且是大大扬名。至于百姓被误导一事,我自会解决。待会儿我送你出去,你就把之前那番话当着所有人的面再说一遍即可。”

    周妙音被少年大言不惭的话噎着了,却又见他脸上并无倨傲之情,亦无贪婪之意,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事实,只得无奈妥协,“好,我定当照办。只不知你为何那么迫切地想要追名逐利,你似乎并不贪图外物。”若是少年愿意,大可以活得像神仙一样自在,完全无需在俗世中摸爬滚打。

    少年不答,反倒去握郕王冰冷的手掌。郕王反手牵他,目中满是柔情款款。周妙音若有所觉,心念微动。

    三人议定,这便推开朱漆大门。门外依然聚集了许多百姓,有的用扫帚拢地上的烟灰,打算带回去洒在院子里,沾沾鬼医大人的仙气儿;有的拿来纸钱、香烛、瓜果等物供奉跪拜;还有的正在揪门前地砖里的野草。

    周妙音见此情景额角抽搐,在宋掌柜地示意下把之前那番话重复一遍,然后好奇地等待。

    有姝广袖一震,仙音缥缈,“世上没有我鬼医驱不了的邪,更没有我治不好的病。然鬼医只有一个,余者皆为坑蒙拐骗之徒,我在此敬告诸位切莫轻信,有病治病无病强身,断然不要把希望寄托在鬼神身上。若医馆也医治不好你们的病,再来找我不迟。我的规矩摆在这里,你们径自斟酌。”

    他看似平平常常开口,话音却像水波一般荡漾出去,,一圈又一圈,竟在短短几息之内传遍了整座沧州府。此等仙家手段一显,本还对鬼医心存疑虑之人再不敢露出半分不敬,连忙跑到门外参拜。

    最近一段日子,沧州府的道观和寺庙,香火皆十分鼎盛,符箓尤其卖得好,往往一挂出去就被香客哄抢一空。但此时此刻,烟火缭绕的道观、寺庙内,百姓如入定一般聆听半空传来的仙音,待它消失之后才诚惶诚恐地跪下磕头,完了各回各家,有病看病没病强身,把忙着绘制符箓的和尚道士气个半死。

    有姝指尖一点,就见摆放在仁心堂门口的招牌重新换了文字:一,恶贯满盈之徒不救;二,无缘者不救;三,非濒死者不救;四,非不治之症不救;五,一人只救一次,绝无二话。

    围观者尚且来不及看清多加的几条规矩,又听他传音道,“若有同道中人觉得我鬼医太过狂妄,只管来仁心堂一较高下。”

    此话一出满城皆寂,本还愤愤不平的和尚、道士、江湖骗子们全都闭了嘴埋了头,默默藏进角落,但也有居心叵测之人闻风而动,朝沧州府汇聚。周妙音已被宋掌柜猖狂的行为弄得目瞪口呆,却也明白有了他今天这席话,百姓生病后的首要选择必然会变成医馆。仁心堂的门槛太高他们踩不进去,但那些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却能在绝望中握住一线曙光。

    “宋掌柜,只怕你把话说得太满,若果真有绝症患者找上门,你却治不好,岂不砸了自己招牌?”周妙音不得不提醒一句,她不相信玄术连癌症都能治好。

    “那么就拜托周大夫用尽全力来砸我的招牌,宋某在此谢过。”有姝真心实意地道。既然要打草惊蛇,自是怎么狂妄怎么来,怎么张扬怎么来,越高调越好,力图在最短的时间里拉到最大的仇恨值,惹来最多的关注,这本就是有姝真正的目的。

    他看向主子,提点道,“还有八场赌局,烦请王爷记着。”这话却是说给有心者听的,得知鬼医欲取代周妙音替郕王治病,下咒者能不着急?提前下杀手等于断绝帝气来源,而十四皇子的皇位却还没坐稳,断然不会如此草率。

    有姝笃定他们最有可能采取的行动是派人前来试探自己深浅,等这些人落入沧州府,他自然有办法循着线索找出真正的幕后黑手。

    郕王领会他内中真意,颔首道,“本王不会忘。”欲转身时似想起什么,又言,“待赌约结束,还请鬼医大人前去王府切磋讨教。”

    有姝耳根绯红,勉强维持住仙长的做派潇洒万千地挥袖。郕王哑声一笑,又抚了抚并无一丝褶皱的腰胯,这才慢慢走远。

    周妙音目送郕王一行消失在街角,这才拱手告辞。从这天起,本来生意大为萧条的医馆又陆续迎来许多病人,他们的首选自然是周氏医馆,因为很有可能会被周大夫推介给那位大人,其次才是神农街上的其他医馆。至于仁心堂,据说只有真正濒死之人才能摸到它的朱漆大门,一般病患只能远远看着,也不知鬼医在其周围施了什么神通。

    周妙音心里还记挂着前几个被宋掌柜拦截的病人,刚回到医馆就见他们匆匆赶来,跪下哀求,“周大夫,您还记得我前些天来求医时那位大人说过的话吧?我已错过一次机会,您一定要救救我啊!”

    周妙音记得他们一个长了瘤子,一个不小心误吃毒草,还有一个不过是动了胎气而已,现在看来均十分康健。

    “慢着,先让我检查检查。如果没有问题,你们就暂且回去,若确定是我误诊,我必会请宋掌柜救治你们。”她谨慎道。

    “那你快些检查吧!”长瘤子的壮汉立刻掀起衣摆,露出已经痊愈的背部。另外两人均为女子,连忙掩面退出诊室,站在廊下惴惴不安地等待。

    周妙音一面抚摸患处一面自责不已。在给壮汉切除肿瘤并后期护理时,她常常会滴几滴灵泉水在伤口,以至于新长出来的皮肉竟如此白嫩细滑,微泛粉色,与别处黝黑粗糙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若十年、二十年过去,这块皮肉还是此等模样,壮汉脱掉上衣劳作时岂不会被邻里笑死?

    那画面太美,周妙音简直不敢想,所幸另外两人皆是女子,一个解了毒,一个安了胎,倒也算万幸。她检查完壮汉,又把两名女子叫进来,一面查验一面询问近况。二人皆言身体不适,待要细问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周妙音只能认为这是心理因素造成的。

    “无碍,先回去吧。”她摆手。

    恰在此时,壮汉却忽然感到背部灼痛,用手一摸竟惨嚎起来,“周大夫,那瘤子果然复发了,它在咬我!”

    肿瘤哪里会咬人?而且刚才背部还很光洁平滑,怎会转瞬就复发?周妙音不肯相信,待壮汉好不容易把手收回来,置于她眼前,却见上面分明有一个带血的牙印。她立即掀开对方衣摆查看,末了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壮汉的背部竟长出一张扭曲狰狞的人脸,眼耳口鼻样样俱全,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不管亲历过多少遍,周妙音都无法适应此等诡异骇人的场景,已完全吓傻在原地。两名女子腿脚发软,正扒拉着砖缝慢慢往外爬。

    所幸医馆里的学徒早有准备,连声喊道,“快去通知鬼医大人,这病周大夫果然治不了!”

    第119章 医术

    众人火急火燎地往仁心堂跑,两名女子及其家属在周妙音的引领下快速冲入朱漆大门,之前中毒那位可能受了惊吓,竟软软倒了下去,被家人抱到病床上安置。壮汉背后的衣服已被鬼面咬得破破烂烂,且嘶吼声越发刺耳,仿佛要透体而出一般。他内腑绞痛,双足发软,本想让妻子、儿女前来搀扶一下,却没料他们竟远远躲开了,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

    周氏医馆的学徒们亦不敢靠近,只得激励道,“这位大哥,仁心堂就在前面不远处,走几步路就到了。您赶紧的吧,免得这,这恶疮越发作妖。”活了十几二十年,他们还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景,若是没有鬼医大人镇着,约莫会当场吓死几个。

    路人早就听说曾被鬼医大人拦住的病人又去了周氏医馆求救,都等在门外看热闹。如今神农街已成了沧州百姓最爱光顾的地方,没病也爱让大夫帮忙诊个平安脉,或者买几服治疗头疼脑热的药回去备着,当然,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打仁心堂路过,沾沾鬼医大人的仙气儿。

    医馆里面刚传出惊叫声,他们就闻风而动,心说果然被大人料中了,这几人的病有古怪,本打算借着搀扶病人的机会踏入仁心堂,近距离瞻仰大人的仙姿,却在看清壮汉的模样后吓得胆裂魂飞。

    那壮汉越发惊惧,裆下一热竟淅淅沥沥尿了出来,于是咬紧牙关一鼓作气往仁心堂跑,却猛然发现那两扇朱漆大门消失了,只剩一堵围墙。怎么会?方才不还在这儿吗?他又是困惑又是仓惶,退开几步,发现大门还在,上前几步,却又忽然消失,反反复复,竟似入了迷障。

    路人也发觉端倪,奇道,“他怎么总在原地绕圈子?莫非吓傻了不成?”

    “你们难道忘了,之前咱们想入仁心堂也是这般模样。若是那位大人不想让谁靠近,此人定然摸不着那两扇朱漆大门。”有人提点道。

    “是了是了,莫非这汉子犯了大人哪条忌讳?”此话一出,大家连忙去看摆放在门口的牌子,然后猜测纷纭。

    周妙音把两名女子安置好,这才发现壮汉还落在外面,本想把他领进来,却见宋掌柜袖风一扫,竟让仁心堂外的空气扭曲了一瞬。那场景着实很美,仿佛夏日当空,热浪蒸腾,把周围所有的一切弄得飘飘忽忽却又清澈透亮。但一瞬过后,空灵飘渺的感觉便消失了,仁心堂仿佛从仙界回到人间,光线都暗了不少,而一直在外徘徊的壮汉也似发疯一般冲上台阶。

    “慢着,想要踏入我仁心堂,就得守我的规矩。”有姝指尖一点,壮汉就被定在原地,一只脚抬高,一只脚落地,身体还保持着斜向前冲的态势,却奇迹般地没有摔倒,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塑。

    他看向周妙音,一字一句缓缓道,“我素来不救恶贯满盈之徒,但因十场赌局还剩八场,周大夫,你确定要把此人当做其中一场?”话中真意不言自明。

    壮汉虽然身体被禁锢了,五感却并未被剥夺,闻听此言目中流露出惊骇与心虚的神色。周妙音心里顿时咯噔一声,犯了两难。救还是不救?若在从前,她定然会选择救,因为她接受的教育告诉她病人不分高低贵贱,也无好坏之别,只要到了医院,落在自己手上,那唯一的目标就是让他们康复。但在宋掌柜看来显然不是如此。

    宋掌柜这人着实有些奇妙,他的三观似乎很正,但细细一想又很邪门,但凡他认定的真理,便是把世界扭曲了来迎合自己,也仿佛是理所当然。他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的旁观者,但有时候又像是主宰者,那种强烈的人格魅力具有极大的侵略性,差一点把周妙音的三观都掰歪了。但也只是差一点而已,她想了许久,终是点头,“请宋掌柜救他一救。这便是我们之间的第三场、第四场、第五场赌局。”

    有姝抿唇,心下不悦,但也并未说什么。他绕到壮汉身后,淡声道,“你若自己出来,我便为你伸冤并超度。你若不愿出来,我照样为你伸冤,却也会让你魂飞魄散。你选一个吧。”鬼面疮而已,他见的多了。

    察觉到少年身上源源不断释放的紫薇帝气,鬼面疮露出惊恐的表情,立刻求饶,“小的愿意自个儿出来,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嚯,这人头疮竟然还会说话,是个活物!路人吓得腿脚发软,连忙你扶着我,我扶着你,往墙根缩去,分明尿都快憋不住了,却死活不肯走。他们定然要把鬼医大人收服人头疮的情景看全乎,日后好拿出去当成炫耀的谈资。要知道,沧州府里可没几人敢把他治病的全过程看完,数来数去也就那几个脸熟的。如今这些人去茶馆、酒楼均不用花银子,多的是人请客,就为了听一听大人的种种神迹,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他们最主要的营生。

    所以说这营生不好干,没准儿哪天就被吓死了。这些人抱成一团,对兀自叠着纸人,脸上还露出闲适之态的鬼医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自从灵泉之事被戳破后,周妙音对宋掌柜便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亲近感,凑近了问道,“这又是什么符?你作甚把它折叠成人形?”还别说,宋掌柜手工特别好,尤其擅长折纸,什么千纸鹤、信天翁、小纸人,莫不惟妙惟肖,信手拈来。

    不过须臾,他手里就出现一个短手短脚圆脑袋的小纸人,看上去还挺可爱。周妙音正想伸出指头戳两下,就见宋掌柜掌心一翻,又凭空变出一支毛笔,往纸人的脑袋上添加五官。

    哟,这不是《怪物史瑞克》里的那个小姜饼人吗?周妙音嘴角抽动,很是想笑,却因场合不对强忍住了。也只在这种时刻,她才能真切的意识到,宋掌柜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也有天真烂漫的一面。

    “这是移魂符,折叠成人形比较好操控。”他把小纸人托在掌心,召唤道,“过来。”

    那鬼面疮伸长脖子左右扭动,仿佛要从壮汉身体里钻出去,却最终化作一缕黑烟,附着在纸人上。壮汉表情依然凝固,眼眶却开始泛红,脖颈也冒出条条青筋,可见方才那几下应当十分疼痛。

    本来平躺在掌心的纸人忽然站立起来,抬了抬胳膊,扭了扭胯部,然后噗通一声跪下,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与壮汉的纠葛解释清楚。却原来他与壮汉本是同乡,常常一块儿上山打猎,偶有一天,他在山中挖到一株百年野山参,拿到药店里能卖几百两银子,不由欣喜若狂,拿出来让壮汉开眼。财帛动人心,壮汉假意与他同路,却从背后将他砍死,又把尸体推入深涧,然后拿着野山参独自回去。

    乡里人比较实诚,听壮汉说二人在半途就已分开,然后各自狩猎,也就没有怀疑。再加上当时山中有大虫出没,那人的妻子见他久未回来又找不到尸体,自然以为他被大虫吃掉,没过几年便改了嫁,从此再无人过问他的死活。

    因壮汉戾气极重,他只能化作背后灵纠缠,便是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钻入壮汉体内变成鬼面疮,也无法形成五官,顶多就是个肉瘤而已,一刀切掉便好。哪料周妙音连洒灵泉水,竟让他阴气大盛,这才有了今日这出。

    当然,为了保护周妙音的灵泉不被居心叵测者觊觎,后面这些话被有姝及时制止。

    纸人大变活人已足够惊悚,其中却又暗藏这么一桩悬案,路人纷纷感叹这一趟没有白来。而那壮汉却面如死灰,若非被定住,早就拔腿跑了。

    有姝听纸人述说了冤屈,便在他背后画了一道往生符,徐徐开口,“你自己的杀身之仇,理当你自己去报,待此间事了,便入地府投胎去吧。”话落掌心一翻,将小纸人送到台阶下,广袖微震,“领他去府衙敲登闻鼓。”这话却是对看热闹的人说的。

    小纸人真心实意地跪伏拜谢,又拱手道,“有劳各位。”竟真的打算去敲登闻鼓伸冤。

    路人见他模样十分可爱,动作也活灵活现,顿时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了,反倒纷纷往前挤,抢着道,“随我来,随我来,你人小,拿不动鼓锤,我帮你敲!”边说边浩浩荡荡走远,还有几个在鬼医大人的示意下把壮汉也一块儿扛去。

    府台听见鼓声连忙出来查看,问了一圈也找不见苦主,还是在皂隶的指点下才发现跪在堂下的小纸人,当时惊得官帽都掉了,待听说这是鬼医大人的杰作方缓过气儿来,再看纸人竟有种膜拜之感。把魂魄移到死物之上为自己伸冤,这等手段简直通天了!

    府台不敢怠慢,自是以最快的速度审理了此案,判决一下,纸人就化成一团赤红的火焰飘上半空,片刻后变成灰烬扑簌簌落下,应是心愿已了转世投胎去了。围观众人又是一阵膛目结舌,末了怀着满心的敬畏与狂热陆续离开。鬼医大人不但法力高深,品德也格外贵重,有他坐镇沧州,魑魅魍魉哪里敢作乱?

    但他们万万没料到,有姝的目的却并非震慑,而是竭力吸引各路魑魅魍魉的到来。处理完壮汉,他这才入了内堂,查看两名女子的情况。路人无法靠近,只得挤在门口望洋兴叹。

    之前晕倒的那名女子已经醒来,正与家人低声交谈,脸色看着十分红润,双目也湛然有神,不像得病的样子。见了鬼医,她蹲身道,“大人,我身体暂且无恙,您先为这位嫂子诊治,待来日我感觉不适再求医不迟。”话落竟转身欲走。

    其家人似乎有话要说,念及荷包里为数不多的几两碎银,只得妥协。改日就改日吧,还能再攒点诊金,万一女儿回去之后一直没发病,这笔钱也就省下了。

    没病的话还来看什么医生?周妙音探过她脉搏后感觉没问题,于是颔首同意。

    有姝却似笑非笑地道,“可是现在已经迟了。”话落手掌隔空拂过女子面庞,就见她五官慢慢扭曲移位,竟形成一张全新的,陌生的脸。

    “你是谁?你不是我家小翠!小翠呢?你把她弄到哪儿去了?”女子母亲猛然将她推开。

    周妙音也吓了一跳,一会儿看看女子,一会儿看看宋掌柜,然后开始撕扯自己头发。败了,败了,她彻底被这个诡异的世界打败了!刚才大变姜饼人也就罢了,现在竟连活人都能眼睁睁地不见,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玄奥?

    “求宋掌柜解惑!”她崩溃地大喊。

    有姝从未见周妙音如此失态过,表情有些愕然,末了耐心解释,“她之前的确误食了水莽草,以至于毒性入体,你的诊断并未出错,疗法也是正确的。然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水莽草也分两种,一种是普通植物,一种则被水鬼寄生。水鬼唯有找到替身方能投胎,但附着在水莽草中的水鬼却格外不同,他们只需引诱凡人吃掉这株毒草,就能慢慢抢夺此人的身体,然后借由障眼法逐渐改变相貌,从而省去投胎转世这一环节。你也知道,投胎之前先要受阎王审问,然后根据生前所为判定入六道中的哪一道。水鬼要想转世,必要害人,故而常常先入畜生道受罪,运气好的话下一世就能为人,运气不好等个几百上千年也有可能,是以,这占体之法就成了他们的捷径。”

    周妙音越听越崩溃,头发已被扯得散乱不堪。死了要投胎,投胎前要受阎王审问?她还真不知道!

    有姝定住女子,在她惊恐不安地瞪视下从袖袋里摸出一枚驱魂符,继续道,“如果这次让她走了,回去之后她慢慢吞噬掉原主魂魄便再也无力回天。这是一枚驱魂符,吃下后你们立即带她回家,用红线将她四肢栓在床柱上,睡上一天一夜即可。”

    其家人自是千恩万谢,连忙把符箓塞进女子嘴里,待她晕倒才敢上前搀扶。这一幕让另一名女子及其家属看得心惊胆战,想要上前询问,却又不自觉往墙角里缩。能被鬼医大人拦住,可见她得的绝不是小病小痛,难道是肚子里的孩子出了问题?

    周妙音也想到这一茬,不禁朝女子五六月大的孕肚看去。

    “你随我进去,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有姝率先踏入内室。

    女子死死拢住自己硕大的肚皮,颤声道,“大人,我究竟得了什么病?”亦或者撞了什么邪?

    “这一胎不能要。”有姝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所以很有些招人恨。

    周妙音极为理解女子的心情,非要刨根问底,“为什么不能要?她过门七八年才有了这个孩子,若是被你打掉,她该怎么向夫家交代?宋掌柜,你那么厉害,即便胎儿存在缺陷,应当也有办法医治吧?若是个女婴,我也能帮她。”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接受了宋掌柜是个活神仙的设定。虽然把医馆开在仁心堂隔壁是件很惊悚的事,但仔细想想也不乏安全感。

    有姝懒得解释,从袖袋里摸出一面孽镜,悬在女子肚皮前,然后掐了一道法诀。

    一阵白光闪过,孽镜穿透皮肉,直照腹腔,只见一个小小的胎儿蜷缩成一团,上半身是人,下半身竟是一条细长的蛇尾。周妙音看了许久才发觉异状,然后猛然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女子自是不必提,已经吓得哭起来,却不敢让外面的家人知道,只得用帕子死死捂住嘴。

    “你晾晒贴身衣物的时候有蛇妖爬过并留下精元,这才导致你怀了蛇胎。这孩子乃半妖,天性凶残,破体而出那日必会反噬其母,甚至屠戮方圆百米之人。你果真想要,我也不勉强。”有姝收回孽镜。

    “不,不能要!请大人帮奴家除掉它吧!”女子连忙跪下哀求。

    周妙音已无话可说,恍惚许久又开始拉扯头发,口中喃喃自语,“这都是什么鬼啊!镜子能当彩超用,人和蛇也能杂交!我操,我了个大操!”她“周神医”的稳重形象已经彻底崩塌,恨不能以头抢地。若她的导师在这里,恐怕会把女子活生生解剖了。

    有姝表情略显古怪的瞥她一眼,这才铺开符纸描绘。女子喝掉符水后上了一趟茅厕,这便无事了。她捂着平坦的腹部走出内室,看见惊骇难言的家人,双目不禁流露出绝望的神色。若是让旁人知道她怀了蛇胎,绝对会被拉到村头烧死!但她不敢撒谎,更不敢说实话,只能无助而又凄然地等待鬼医宣判。

    有姝却仿若无事,一面擦干刚洗净的双手,一面淡然道,“你家近月来是否灾祸不断?”

    妖胎降临,怎能不倒血霉?女子的婆婆立刻忘了莫名消失的孙子,忙不迭地点头。

    “那就对了。你儿媳妇怀的是厄胎。厄胎乃家中晦气集于某家庭成员腹中而成,只需除掉它,日后便能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这是好事,回去记得庆祝一下。”

    此话一出,万念俱灰的女子立刻挺直腰背,而其余人则额手称庆,欢喜不已。他们留下许多土仪,这才千恩万谢地告辞,女子跪在门口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直把额头磕得鲜血淋漓方含泪离开。鬼医大人的再生之恩她记住了,日后定当肝脑涂地。

    周妙音看着她渐去渐远,渐挺渐直的腰杆,喟叹道,“宋掌柜,你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其实挺可爱的。”

    “厄胎是真有其事,没准儿以后你会遇上。”有姝甩袖关门。

    头发散乱的周妙音差点被撞歪鼻子,想起宋掌柜的诅咒,不免抖了抖。她希望日后再也不要遇见此类病人,否则早晚要吓出心脏病来。然而三天之后,更大的麻烦却来了,只见一名身穿短裙、头戴银冠,脚上挂满银铃的美艳女子来到周氏医馆,说要与鬼医一较高下。

    “你要与他一较高下,只管去仁心堂便是,堵在我门口算怎么回事儿?”从女子的穿着打扮来看,周妙音断定她是苗人,而且身份不低,盖因她周围还站着二十几个彪形大汉,像是护卫一类的角色,手里抬着一名断了右腿的男子和一只被打死的老虎。

    “我们无法靠近仁心堂,这才来找你传讯。”女子用不太熟练的汉话说道。

    “你连他的幻术都破解不了,还想与他一较高下?”周妙音嗤笑。

    女子柳眉倒竖,表情凶煞,却又立刻收敛气息,耐心道,“我们与他切磋的是医术,并非玄术。周大夫,有劳了。”

    周妙音隐隐知道宋掌柜与自己对赌并非为了扬名立万,而是另有目的,眼见来了一群怪人,心下若有所悟,摆手道,“你们等着,我去喊他。”

    这些人刚触动法阵,有姝就已经感知到了,从气机来看,其中有人懂得巫术,与他等待的大妖略有出入,但也不排除是对方派来的卒子,主动迎出去未免掉价,于是他继续坐回餐桌吃早饭,还比平常多吞了十个小笼包,好不容易等来传话的周妙音,这才甩开广袖,缓步而出。

    “你要与我比试医术?”选定晨曦能够照耀到的一块地砖站定,有姝很满意白色锦袍折射出微微荧光的视觉效果。他现在已经把装逼这门技术点满了。

    女子果然被他圣洁之态与仙风道骨震慑了一下,迟疑片刻才笃定开口,“没错,我乃苗疆圣女龙十妹,自认医术天下第一,无出其右,却又闻听你狂妄之言,心生不服,故而特来比试。此人被大虫吃掉右腿,我能让他恢复如初,敢问你能吗?”她拊掌,命侍卫把断了腿的男子与老虎带上来。

    这女子竟说自己能令断肢重生,当真大言不惭!我们鬼医还能让纸人变活呢!路人齐齐发出嘲讽的声音。

    周妙音拧眉道,“断肢呢?”

    “自是被大虫咬烂嚼碎,吞进肚子里了。”龙十妹微微一笑,似是胜券在握,而有姝则挑眉,心道有点意思。

    第120章 医术

    当女子挑衅有姝时,郕王已收到消息匆匆赶至。他从小中咒,现在虽有替心符护体,却得将养好几年方能缓和过来,故而看着十分苍白虚弱,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蛋却足以弥补体魄上的不足。

    女子眼见尊贵无匹的男人踏着晨光而来,一双狭长凤目在自己身上扫射,竟鲜见的红了脸皮,心道不愧为天潢贵胄,气度果然慑人,这一趟却是来对了!她定了定神,继续道,“宋有姝,我与你对赌三场,你敢是不敢?第一场是令这名男子的右腿恢复如初,第二场是治好他的痹症。”话落从自己带来的二十几名壮汉中扯出一人。

    围观者这才发现,此人穿着汉服,应当是这些苗人半路找来的病患,不但双手肿胀变形,皮肤表面还长满许多大大小小的鼓包,有的发红溃烂,有的结痂干硬,看上去不像是人,倒像一株会行走的长满疙瘩的树干。

    “这是什么病?好生骇人!”路人议论纷纷。

    所谓痹症是古人对风湿类疾病的统称,周妙音仔细看了几眼,断定此人病情极为严重,莫说治愈,怕是没几年好活。在现代,风湿病与运动神经元症(渐冻人症)、癌症、艾滋病、白血病,被世界卫生组织列为世界五大疑难杂症,那时的医疗水平都极难治愈,更何况现在?思及此,她忧心忡忡地瞥了宋掌柜一眼。

    但女子的话还没完,她随手将病患推回去,指着郕王道,“这第三场嘛,就是医治王爷的心疾。”

    有姝八风不动的表情总算裂开一条缝,拒绝道,“王爷金尊玉贵,岂能由着你说治就治。”

    女子轻笑,“我自然不会让王爷以身犯险,届时找来同样患有心疾的病患也就是了。对赌嘛,哪能没有彩头,我只想要两样东西,一是郕王的正妃之位,二是你鬼医的性命。你若是不敢与我赌便跪下喊我三声姑奶奶,末了写一块‘自愧不如’的牌匾,从此永远离开魏国,这事就算了了。”

    路人大哗,连周妙音都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再观有姝,眉眼虽然舒展,清亮的瞳仁却已被浓重的杀机充斥。这些人不但想试探他的深浅,还欲一劳永逸地将他除掉,真是打的好算盘。他们只是想要他的命便罢了,总归拿不走,但这女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觊觎自家主子。

    既然来了,那就统统死在这儿吧。有姝已经许久没动真怒,刚想点头应邀,就听主子沉声道,“本王的正妃之位岂能由你说了算?你是什么东西?”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龙十妹容貌极其美艳,身材也婀娜多姿,平生还从未被男人拒绝过,不免对郕王越发高看。她倨傲地扬了扬下巴,“就凭我能治好你的病。没有我你会死!”当然,有了她也是要死的,不过会死得痛快一点。

    郕王冷笑不语,有姝则跨前一步将他挡住,徐徐道,“这三场赌约我应了,我只要一个彩头,那就是你的命。”他原本还想把人留着,以便揪出主使者,但现在看来却大可不必。觊觎主子的人都该死,什么给主子选择的权利,远远看着他幸福就好,事到临头有姝才发现自己压根做不到。

    一看见有人想要靠近主子,甚至霸占主子,他就恨不能制作一张傀儡符,把对方两三下拍死,而这个女人尤甚!在答应赌约的一瞬间,他已经为她设计好了死法,保证比中了咒术痛苦千百倍。

    龙十妹莫名觉得有点冷,心底却满是蠢蠢欲动的杀念。正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毛头小子许是刚出师,还未见过世面,竟就猖狂若此,难怪会被那位大人盯上。今天她就好好教教他“死”这个字儿该怎么写。

    “事不宜迟,现在就赌第一场?”她伸手相邀。

    有姝正欲跨步上前,就听主子低不可闻地道,“这一局完结,本王派人把她处理掉可好?”这女人竟敢对少年心存杀念,便是死上一万遍也消不去他心中怒焰。

    “不要动她,她并非普通人。”有姝暗暗传音。这女子不但修习巫术,理当还身怀毒蛊,是个厉害角色。郕王隐隐有对少年言听计从的倾向,只得勉强按捺。

    断肢移植术在现代并不算罕见,只要肢体保存完整并且足够鲜活,就能重新接上,但那是在手术室拥有高倍显微镜及许多先进医疗器械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完成。如那女子所言,把老虎咬烂嚼碎的肢体恢复如初不啻于异想天开,这世上除了宋掌柜,果真还有人懂得此等神仙之术?周妙音反复打量女子,目中满是怀疑。但她已渐渐明白,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那女子在路人的围观下抽出腰间弯刀,干脆利落地剖开老虎肚皮,将它胃囊里已经支离破碎的断腿取出来,摆放在地上慢慢拼凑。这里一块森森白骨,那里一块血红碎肉,直拼了两刻钟才勉强看出断腿的形状。

    “嚯,都已经咬成这样了还能重新长回去?”路人不敢置信地低语。

    “能不能长回去,你们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女子瞥了鬼医一眼,目中满是轻蔑。她心知此人擅长玄术,尤其是招魂驱鬼,但真若让他肉白骨,他那些手段也就不够看了。活死人肉白骨,为什么要把“活死人”放在前面?因为对真正的术士而言,这只是最基本的能力,但“肉白骨”却已经隶属于仙家手段。

    她一眼就看出少年修习的是正统道术,除非积累几千年法力,否则绝无可能做到。而她承继的巫术、蛊术却最擅长调弄人体,莫说让断肢重生,便是让一个人长出七八个脑袋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她把拼凑好的断肢合在男子的创口上,又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下去,语气中隐含着微微恶念,“看仔细了,千万莫眨眼。”

    因失血过多而有些昏沉的男子猛然抽搐起来,正欲打滚哀嚎就被几个壮汉死死压在地上,然后就是一阵又一阵难以言说的痒意从四肢百骸里蔓延,仿佛皮肉甚至骨髓中爬满蚂蚁,恨不能用两手抠破,一一碾死。

    当他备受煎熬时,路人却接连发出抽气声,一个二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只见他那支零破碎的断肢竟慢慢长拢收紧,血肉模糊的裂口变得平滑光洁,焕然一新。这变化十分迅速,不过半刻钟,男子就变成了健全人。

    龙十妹上前踢他几脚,命令道,“嚎什么,腿已经治好了,你站起来走两步给大伙儿看看。”

    周妙音连忙跑过去反复查看这只腿,不敢置信地呢喃,“真的长好了,皮肤正常,血管正常,运动神经也正常。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比一个变态!”她原以为宋掌柜已经很了不得,现在再看,这龙十妹也非常人。

    有姝表情丝毫不变,只淡声询问,“你既然已经把他治好了,还让我怎么赌?难道再找一个右腿被老虎咬断的伤者?”

    龙十妹轻蔑地道,“我能把他治好,当然也能让他恢复原状。宋有姝,这一回轮到你了。”她像是在炫耀一般,弯腰欲抹除男子刚长好的断腿。

    男子哪里肯再度变成废人,下意识地躲闪,并跪地哀求,“仙子,求您饶了鄙人吧!您手段了得,另外再找一个被老虎残害的人应当不是难事。仙子,鄙人上有老下有小,全指着鄙人这双腿养活呢!”

    龙十妹仿佛很享受操控别人生死的感觉,将手搭放在男子肩头,不断施压,目中满是得色与恶意。有姝四两拨千斤一般用袖风将她扫开,冷声道,“跪什么,她在害你,而非救你。”

    这话怎么说的?围观者齐齐露出疑惑的表情。

    有姝指尖一点将男子禁锢,然后握住他刚长齐全的右腿,一字一句徐徐开口,“知道吗?玩虫子,我是你们祖宗。千丝蛊,植入人体后可迅速繁衍出无数细蚕,细蚕吐出的丝能使破碎的肢体愈合,乃苗疆培养死士必种植的蛊毒之一,若无解药供养,它们必会反噬宿主,使之在半月内暴毙。”话落看看脸色大变的龙十妹等人,又看看眼球暴凸的男子,继续道,“她方才只说让你断肢重生,可没说会按时提供解药,向谋害自己性命的人跪地磕头,你膝盖疼不疼?”

    男子不断眨眼,目中既有惊惧之色,亦有怀疑与抗拒。他绝不相信那美如天仙一样的圣女会害人。千丝蛊,什么玩意儿?听都没听说过!

    若非赌局,有姝才懒得管这等闲事。他命李狗蛋找来一块肥腻的猪肉,摆放在男子右腿边,然后掌心一翻就变出一个黑色的小瓷瓶,边往猪肉上洒粉末边慢条斯理地道,“不用你替他复原,我来就可以。我鬼医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绝不会对自己的病人下毒手。既然要治病,自然要让他们彻底痊愈,你借治病之便行害人之实,究竟存的什么心?亦或者说,你们是专门来糊弄人的?苗疆的圣女竟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江湖骗子,当真令人失望。”

    龙十妹被他嘲讽得面红耳赤,连弯刀都抽出来了,却被身后的一名壮汉拉住。他们压根不相信一个汉人能比族中圣女更懂蛊术。这些千丝蛊乃圣女的精血培育而成,也唯有圣女方能驱使。鬼医到底还是太年轻,惯爱把话说得太满。什么玩虫子的祖宗,也不怕闪了舌头。届时那千丝蛊拨不出来,待要看他如何圆回去。

    不过他能一眼看穿蛊种,倒也有几分见识。龙十妹暗暗跺脚,令满身银铃发出唯有蛊虫才能听见的声音。本还潜藏在皮肉中的细蚕立刻钻入男子骨髓之中,令他痒得恨不能死过去。然而他身体被鬼医定住,莫说扭动抓挠,连最微弱的呻吟都发不出。直至此时他才隐隐意识到,鬼医说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因为虫子在皮肉里窜动的感觉实在是太清晰强烈,令人难以忽视,更无法自欺。

    鬼医大人救命!他眼中写满这一行字,却无奈开不了口。围观者自然更相信鬼医大人的判断,方才还对龙十妹一行敬畏不已,现在却满脸厌憎地远离。

    “废话什么!我们比的本就是让断肢重生,你既做不到就算你输了,只管把命给我,说再多也是白搭!”龙十妹干脆挑明自己的目的。

    有姝并未搭理她,兀自洒落花粉。用圣女的精血喂养又如何?难道能比往生之花更吸引邪物?他刚塞好瓶口,就见男子的右腿钻出许多黑色的小虫子,一根一根细如线头,争先恐后地往猪肉里钻。待它们完全离开,男子本已完好的右腿就迅速支离破碎,仔细一看还能在血肉模糊的断口周围发现许多亮银色的细丝。

    丝有成千上万缕,被风吹得飘来荡去,正合其名——千丝蛊。

    路人尚来不及惊呼,就见那些细蚕在短短两息之内把猪肉啃噬的丁点不剩,若换成一个成年人,又会如何?更可怕的是,它们一面吞噬血肉一面迅速长大,最后竟变成一堆白白胖胖的蚕,开始昂着脑袋吐丝结茧。

    好恶心!周妙音平生最害怕虫子,连忙捂着嘴巴跑到街角呕吐。她绝不再与宋掌柜对赌了,他简直不是人,连蛊术都如此精通!

    龙十妹“等着看好戏”的闲散表情已被惊恐取代,想夺回地上的蚕茧却被鬼医猛烈的袖风扫开。她目眦欲裂地道,“你用什么把它们引出来的?”若这人能随意操控她蓄养的蛊虫,那么这三场赌局已没有获胜的可能。

    “稳住,且看看他能否复原断肢再说!还有两场,你当竭尽全力。”一名壮汉把惊慌失措的圣女摁住。

    龙十妹勉强定了定神,就见鬼医取出一个透明的琉璃瓶,冲地上的蚕茧勾手,“进来。”话音未落,茧子就纷纷裂开,钻出一只又一只色彩斑斓的彩蝶,挥舞着荧光闪动的翅膀往瓶口钻。它们竟从千丝蛊变异成了蝶蛊,其蛊术高出圣女何止一筹两筹?

    不好,果然是玩虫子的祖宗!龙十妹等人这才萌生退意,却已经晚了,蝴蝶翅膀上掉落的鳞粉带有剧毒,令他们全身僵硬,除了干瞪眼,还是只能干瞪眼。

    有姝收好新玩具,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放心,赌局未完,我不会要你们的命。今日这两局均是你选定病人,明天那局便由我做主。”末了冲躲在墙角的周妙音招手,“周大夫,借你工具箱一用。”

    周妙音立即跑回医馆取箱子。她看出来了,龙十妹等人研习的是邪术,只会害人,不会救人,若是让他们赢了,不但宋掌柜有危险,连王爷都会遭殃。然而想要赢宋掌柜,他们的道行还是浅了一点。

    有姝从箱子里挑出针线,迅速缝补男子支零破碎的右腿,然后滴了几滴黄泉水,借回溯时光之力令它完好如初,又在宽大袖口的遮掩下取出阴阳点化笔,将创口抹平。旁人只见他缝好断肢再挥一挥袖子,男子就康复了,其玄之又玄的手段哪里是龙十妹等人能比?这些苗人还敢与鬼医大人赌命,简直是不自量力!

    在路人的唾弃声中,龙十妹已面如死灰,来时有多么倨傲得意,现在就有多么惊恐狼狈。她本还寄希望于第二局,就见鬼医取出一柄小刀,将得了痹症那人身上的鼓包一一割破放血。

    “什么痹症,不过是被你们施了蛇蛊而已。”边说边从创口中拽出一条条细蛇,用烈火符尽数烧成灰烬。

    “今日这两局是你们输了。”有姝接过路人递来的酒坛,用烈酒洗干净双手,末了掏出一条帕子慢慢擦拭,“但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不管什么三局两胜,只要你们胜过一局,就算我输,我把命给你们,反之,你们便统统留下。如何?”话里的蔑视与讥讽之意昭然若揭。

    龙十妹虽已羞臊得恨不能钻进地缝,却不得不接受这种看似仁慈实则羞辱的提议。这人的能力已远远超出那位大人的预期,所以他必须死,不管用什么手段。

    “明日我会把病人带来,你们可以走了。”有姝点燃一张清心符,替诸人解开体内的蛊毒。

    “快滚吧!什么医术天下第一,无出其右者,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有人唾了一口。

    “我今儿总算见识到什么叫做班门弄斧了!还敢跟鬼医大人赌命,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她想死,大人只管成全她便是!”沧州百姓深恨这群苗人阴毒的手段,虽不敢靠近,却并不妨碍他们叫骂折辱。尤其是被苗人弄来的两名病患,气得眼睛都红了,若是手里有刀,约莫会扑过去拼命。

    有姝目送他们走远,本想颠颠儿地奔到主子身边,却碍于自己高深莫测的形象,只能甩甩广袖,缓步而回。郕王被他亮晶晶的眼瞳乜了一下,心里不免暗笑,立即跟过去,却被拒之门外。

    “怎么?王爷总算改了主意,想让本尊替你医治?然你与本尊的缘分已经过去了。周大夫,那十场赌局便就此作废吧,实在是没甚意思。”有姝刻意提高音量。

    刚才还“你来我去”,怎么转眼就用上本尊了?宋掌柜,你越来越爱演了!周妙音默默吐槽一句,这才拱手道,“十场赌局未完,但我愿意认输。宋掌柜,您确实技高一筹,周某拜服。”话落施施然离开。

    郕王露出愧悔之色,在仁心堂门口站立良久才被李狗蛋引进去,刚入二门就被一件厚实的大氅罩了个严实。

    “有没有冻着?快入屋暖暖。”有姝把主子牵进内堂,解释道,“今天那波人与下咒者有没有关系已经不重要了,我打算送他们去死。这根手链刻有符文,与替心符能相互感应,若是下咒者催动咒术,手链就会微微发烫,你只管做出痛苦状即可,还能蒙蔽他们一段时间。”

    郕王抬起手腕,任由少年给自己佩戴链子,对他弄死龙十妹等人的宣言无动于衷。能不能找出下咒者并不重要,那些人觊觎有姝的命,便该千刀万剐。

    “你从大牢里挑一名死囚带来,我给他下一个同样的咒术扔给龙十妹去治。你放心,我已经想到找出下咒者的办法。”有姝边说边解开主子衣带,通过孽镜查看他内腑的情况。

    郕王定定看他半晌,叹息道,“你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靠近,为我治病,替我筹谋,还说心悦于我。我总觉得很不真实,仿佛这份感情并不属于我,而是平白捡来的一般。”当少年说喜欢他器大活好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些许安定,爱来得太过飘渺,反倒不如身体上的互相吸引来得真切实在。

    有姝怔愣,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大约由于从小病弱的缘故,这一世的主子戒备心很强,也更为多疑敏感。他说的其实也没错,这份感情虽然不是捡来的,却是一世又一世承继而来,与捡来的差不了多少。

    但爱就是爱,谁又能分辨得那样清楚?有姝苦思片刻,认真道,“别的我不管,我只知道你应该属于我,谁跟我争我就弄死谁,而你更不能拒绝。”他再也做不到让主子自由选择,他上辈子是他的,这辈子是他的,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应该是他的!当初之所以说得那样好听,不过是没遇见竞争者罢了,临到头来才发现,他不但做不到潇洒放手,反而偏执得厉害。

    强硬地掐住主子下颚,迫使对方张嘴,有姝倾身吻了过去,双手一再箍紧,恨不能把这俊美无俦的人吞进肚子里。直吻了半刻钟,他才抹掉唇边晶亮的唾液,哑声问道,“这样感觉真实了吗?”

    郕王被吻得晕头转向,血液沸腾,喘了好几口粗气才缓缓摇头,“还有些不真实,再来几下。”被少年强行霸占的感觉似乎很不错。

    “好吧,如你所愿。”有姝再次抱住主子的脑袋吮吻,心里颇有些小激动。活了几辈子,终于能占据主动权,还不赶紧为所欲为?

    第121章 医术

    有姝抱着主子的脑袋啃了一会儿,啃着啃着,主子本还生疏的动作就变得熟练起来,竟将他压在矮几上又揉又捏,分外激动。若非有姝极力挣扎,怕是会被当场办了。他嘴唇红肿,发丝散乱,脖颈与锁骨等处布满斑斑红痕,看上去靡艳至极。

    “等,等会儿!”他慢慢调试急促的呼吸,不平道,“你怎能如此孟浪?求着我医治的人是你,难道你不该任由我为所欲为吗?”

    郕王彷徨不定的心情已大为消减。在与少年亲吻的片刻,他脑海中依稀浮现许多缠绵悱恻的画面,就仿佛怀里这人已与自己纠缠了千百年。如果说他们的缘分是早已注定,且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倒也说得通了。

    他双手用力掐住少年纤细的腰,一面低笑一面询问,“没错,的确是我有求于你,你待如何对我?”

    有姝心下一喜,指着床榻命令道,“上去,脱衣服!”

    郕王越发想笑,却拼命忍住了,施施然走到榻边,一件一件褪去衣衫。他看上去瘦弱,该有的肉却一点不少,腰腹之间甚至还有几块坚硬的隆起和两条深刻的人鱼线。他大马金刀地坐下,冲少年勾勾食指,“过来。”

    有姝立刻忘了“鬼医大人”的尊严,屁颠屁颠跑过去,先是摸摸主子隆起的胸大肌,复又捏捏他腰间的软肉,脸上满是垂涎之色。郕王素来不屑于用自己的“美色”蛊惑人,但遇上少年,他愿意用一切手段将他绑在身边。他伸展手臂,把人压在榻上,再次吻了过去。

    有姝被调弄得晕晕乎乎,欲仙欲死,不经意间摸到主子的手链,却转瞬清醒过来,“不好,咒术发作了!”

    郕王哑声道,“不用管它!”

    “哪能不管?龙十妹刚来沧州,咒术就发作了,我可不认为这是巧合。不行,我得看看。”有姝扑腾了好一会儿才从主子身下钻出来,顶着一头乱发去翻找孽镜。咒术每隔一段时间会自动发作一次,以便吸取帝气,但若是下咒者有心,也能随时随地让中咒者生不如死。

    孽镜慢慢显现出内腑的情况,只见那黑色蝎子正一下一下弯曲尾针,狠狠往替心符上蜇,本还完好无损的符箓已破了五六个大洞,洞口周围呈现出焦黑的痕迹,咒术之毒可见一斑。若把符箓换成主子的心脏,他这会儿定会生不如死。

    有姝看得眼睛都红了,一股浓烈杀意在胸口慢慢升腾。

    “这次的发作,应当是有人在试探你我。”他指着孽镜,解释道,“看见它发出神光的眼睛了吗?那是下咒者心念催动所致。”

    郕王仔细看了两眼,颔首道,“你若不说,我竟没发觉。的确,上次看它还有些死气沉沉的,这回却像一只活物,灵动得很。”

    “那头定是想看看你是否还在他们的掌握当中,也想看看我能否解开咒术。总算把蛇尾巴惊出来了。”有姝表情闲适,眸光却一暗再暗,只因这次的发作十分猛烈,竟足足刺了十几下才罢休,把好好一张替心符弄得千疮百孔,焦痕遍布。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没有替心符挡灾,主子会如何痛苦。

    “完了?”三刻钟后,郕王淡声询问。

    “完了。他们应当对试探的结果很满意,这回该轮到我出手了,希望他们能接住。”有姝满面寒霜地道。

    二人再无心思胡闹,略坐片刻就依依惜别。为了不招致怀疑,有姝亲手把人高马大的郕王抱出仁心堂,又在张贵小心翼翼地搀扶下送上马车。郕王整张脸都快烧起来了,却因背后贴了幻视符的缘故,在旁人眼中显得格外苍白虚弱,仿佛一口气续不上来就会暴毙一般。

    有姝钻入车厢,借着竹帘的遮挡啃了主子一口,叮嘱道,“别怕,这事很快就会过去。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郕王心头火热,正想拉住他好好亲一会儿,却被蒙头蒙脑地捂进大氅,待挣扎而起时,马车已经驶远了。隐藏在暗处的探子忙把郕王发病,而鬼医束手无策的消息递出去,引得八方云动。

    一行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名死囚被王府暗卫送到仁心堂。翌日,龙十妹等人应约而来,虽极力遮掩,却免不了露出凝重之色。

    “宋掌柜,第三个病人在哪儿?”他们无法踏入仁心堂,只得站在台阶下拱手。

    有姝袖风一扫,便把身后那人拂至龙十妹脚边,言道,“第三个病人就是他了。为彰显公平,神农街的诸位大夫可上前替他诊脉,看看他是否的确患有心疾。第三场的规矩由我来定,龙十妹,我要你在男子病亡之前将他治愈,若他暴死当场,你与你的护卫就统统留下首级。”

    好奇心最重的周妙音第一个跑过去替瘦弱男子把脉,颔首道,“没错,的确是心疾之症。”其余大夫为了沾鬼医的光,也陆续上前佐证。

    轮到龙十妹时,她却眸色几变,心生恼恨。原来不仅是他们在试探鬼医的深浅,对方同样不输手段。这人得的哪里是心疾,却是死咒,而下咒者是谁不言自明。只要鬼医一个念头催动,这人的心脏就会被邪物绞碎从而暴死,除非拿到他的心头血,否则第三局必输无疑。

    但众目睽睽之下,龙十妹不去治病,反倒向鬼医心口刺去,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岂不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狗急跳墙?这不仅坠了苗疆的威名,更让鬼医有了杀人灭口的绝佳理由。龙十妹不怕死,却怕死得窝囊,死得难看。

    鬼医不是想刺探她的深浅吗?好,她便拿出看家的本领来应对。他想借她的手找出治愈郕王的办法,却是打错主意了!

    当龙十妹兀自斟酌时,有姝已把一筐蝎子倾倒在死囚头上,然后催动死咒。在外人看来便是鬼医故意惊吓病人,导致对方心疾发作。周妙音暗暗皱眉,觉得此法不够人道,却也不敢随意插口。现场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变态,哪里有她说话的地儿。

    眼见死囚捂着胸口满地打滚哀嚎,龙十妹立刻上前,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血红的药丸,然后连连掐了许多玄奥的法诀,一个一个拍入死囚内腑。站在旁边的壮汉们纷纷取出腰间的竹筒严阵以待,每当圣女打入一个法诀,就给死囚喂一口竹筒内的液体,七七四十九个发诀之后,对方总算安静下来,眼睛微微开合,仿佛快睡着了。

    与此同时,郕王勉强撑着病体来到仁心堂,也不下车,只裹着厚重的大氅斜倚在车门边观看,一张俊脸毫无人色。

    龙十妹调息了足有一刻钟才睁开双眼,本还泛着光泽的脸庞现在像干枯的花朵,显得萎靡而又颓唐。她刚张开嘴,齿缝就沁出一丝鲜血,可见之前那四十九个法诀暗藏玄机,怕是需要她付出莫大的代价才能催动。

    “宋有姝,我赢了。”她咬咬牙,总算用平稳的声线把这句话说出来。

    有姝略一摆手,便有许多大夫前去替那死囚诊脉,然后惊悚地发现,这人竟完全康复了,脉相强健有力,哪怕再活四五十年也不成问题。怎么可能呢?心疾本是不治之症,怎么能在短短几刻钟内治好?这龙十妹很不简单啊!

    有姝拢在袖中的手也连连掐着法诀,发现那咒术果然消失了,心中不免大定。不怕你治好了,就怕你治不好,这份大礼我便却之不恭。他命人把死囚送入仁心堂,淡声道,“你赢了,但是我也未输。你去找一个患有心疾的病人送来与我诊治,我们下午再见分晓。”他能在病人身上做手脚,相信龙十妹必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

    这份猜测果然应和了龙十妹的心思。正所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她准备把最恶毒的咒术与蛊毒下在病人身上,借由他的手让鬼医死无葬身之地。惹了她龙十妹还能全身而退的人,至如今还没出生呢!

    一行人嘴角微弯,笑容阴毒,末了冲车辕上的郕王拱手告辞。龙十妹还刻意提醒几句,“王爷,你也看见了,你的病唯有我能治,用正妻之位换来长命百岁,应当很合算吧?况且我乃苗疆圣女,身份足够尊贵,并未辱没了你。”

    郕王嗤笑一声,徐徐道,“你算什么东西,滚!”

    龙十妹右手已握紧刀柄,却终究按捺下来,深深看他一眼才转身离开,并未发现鬼医也正用同样杀气凛冽的目光盯着自己。

    “进来吧。”有姝装模作样地挥挥袖子,然后缓步入了仁心堂,而那死囚已被暗卫用绳索困住,摆放在病床上。

    张贵火急火燎地问,“鬼医大人,那苗疆圣女果真能治好咒术?要不然,要不然……”余下的话被一张禁言符堵住。

    有姝冷冷瞪他一眼,嘲讽道,“你这奴才很有意思,竟上赶着让主子去找死。下回再说这种话,我让你一辈子开不了腔。”

    张贵想把禁言符扯掉,却发现它竟与自己的舌头长在一块儿,只轻轻一碰就疼得钻心,不免露出恐慌之色。但他心里又很委屈,那死囚明明已被治好,为何鬼医却还拦着王爷?难道他想霸着王爷不放,即便王爷病死也不愿意让别人碰他?好你个妖道,心真毒啊!

    有姝懒得与张贵这种凡人计较,只管拿出孽镜让主子查看死囚的真实情况,并低声解释,“我有收集虫子的嗜好,又对各类玄术很感兴趣,故而有一段时间曾下了许多功夫钻研蛊毒之术。如果我没看错,龙十妹刚才所用的技法应当是‘化蛊之术’。她喂给这人的药丸就是蛊魂。”

    “什么是化蛊之术,什么又是蛊魂?”郕王满脸疑惑。

    “所谓的化蛊之术就是把咒术所形成的邪物驯化为自己的蛊虫。蛊虫是活物,咒术是死物,把死物弄活,必须要给它填充魂魄。那药丸内以秘法禁锢了上百只蛊王的精魄,一旦与咒术融合就会孵化成蛊虫。这蛊虫虽然能吞噬掉咒术,却会让中咒者彻彻底底被下蛊者掌控,成为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傀儡。故此,这蛊虫还有一个十分贴切的名字,叫玩偶。”

    “你的意思是说,那龙十妹正准备用这种玩偶操控我?”郕王面沉如水,总算明白对方为何轻鄙自己,却偏要嫁给自己。

    “她的实力并不能解开你身上的咒术,即便令蛊魂完全孵化,也只能消减掉一成诅咒之力,不过这已经足够了。”有姝指指自己脑袋,“如果她是下咒者派来的卒子,这玩偶应当是控制你的第二重手段。消耗掉这一成诅咒之力对幕后黑手的计划并无妨碍,却能令玩偶苏醒,从而顺着你的心脏爬入脑髓。从此以后,他们说什么你就得听什么,叫你往东便不得往西,待你身上的气运被掠夺干净,自会让你不明不白地死掉。”

    把孽镜摆放在死囚胸口,有姝用森冷的语气补充道,“放你在外面行走已经令他们感到害怕了,所以他们想把你制作成行尸走肉。炼化一颗蛊魂需要集齐一百只蛊王,培育一只蛊王需要消耗十年光阴与千万条人命,所以他们始终没法下定决心,直到我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郕王听得直皱眉,喟叹道,“我何德何能,竟让他们花费这么多人力物力来对付?若想让我死,直接给我一刀也就罢了。”

    “你不懂。”有姝摇头,却没有进一步解释。主子乃紫微帝星,妖物若夺走他的气运便能飞升成仙,莫说下咒下蛊,便是拿命去博也愿倾力一试。龙十妹等人不过是前哨,没准儿后面还有更难缠的角色。

    但有姝已经不准备与他们耗下去,龙十妹意图剥夺主子神智的行为彻底揭掉了他的逆鳞,他决定直击要害。

    孽镜里,缠绕在死囚心脏上的响尾蛇已经被一只蟾蜍吞噬,它正踢蹬着后腿往心窍里钻,令死囚痛得大喊大叫,几欲晕厥。巫蛊之术向来最擅以毒攻毒,不过是消弭掉之前的邪物,又改换另一种害人的手段罢了。而这一点给了有姝极大的灵感。

    这只蟾蜍玩偶是子蛊,完全听凭龙十妹驱使,有姝却有办法将之培育成母蛊,反客为主。他用彼岸花的花粉把蟾蜍引出来,放置在一口圆肚瓦罐里,填入自己的鲜血、黄泉水、九阴木等阴气极重的东西喂养,觉得还缺点什么,又向周妙音讨要了一碗灵泉水倒进去。所幸蟾蜍是活物,尚且保有几分灵性,否则断然不会因为食欲而擅自离开宿主身体。

    “王爷,等母蛊养成,我会将它引入你的心脏,令它与咒术自相残杀,可能会有点疼痛,请你暂且忍耐片刻。”有姝握住主子手腕,慎重承诺,“放心,我定然会护你周全。”

    郕王反握住少年,并将他手背置于唇边亲吻,什么话都没说,眸中却满是信赖与依恋。那边厢,张贵看清蟾蜍丑陋的模样,早已愧悔难当,后怕不已,连忙跪下给鬼医赔罪,心里把龙十妹来来回回骂了几百遍。

    因为有姝投入瓦罐中的东西都是世间至阴至邪的宝物,不过短短两刻钟就令蟾蜍一再变异,顺利从子蛊转化为母蛊。换一句说,现在并非它听从龙十妹的号令,而是龙十妹的生死维系在它身上。玩偶本就是蛊王中的蛊王,需以驯养者魂魄作引方能驱使,它如果死了,龙十妹定会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而这恰恰是有姝为她设计好的结局。

    当有姝将玩偶送入郕王心口时,龙十妹正与两名护卫在床上颠鸾倒凤,丝毫不知道自己已死到临头。当高潮袭来,她忽然惨嚎着从床榻掉落,眼耳口鼻纷纷冒出鲜血。

    “不,不好,玩偶,玩偶被宋有姝反控了!”她断断续续开口。

    “他怎能操控族中圣物?”护卫大惊失色。

    “不必追根究底,既然已到这一步,只能按照大人的最终计划行事。”另一名护卫十分冷静地道。一行人立刻收拾东西赶往仁心堂。

    与此同时,有姝正一手举着孽镜,一手死死抱住主子,表情万分紧张。玩偶不愧为咒术克星,不过几个回合就将黑色蝎子咬得遍体鳞伤,而替心符也因为二者地缠斗变得支零破碎。远在京城的皇宫,一阵又一阵尖锐的嘶吼与惨嚎从某座殿宇内传出,令人头皮发麻,最后一声嘶吼显得格外悠长,也格外惊心动魄,仿佛濒死之人最后的挣扎与反抗。

    “不好,他想同归于尽!”感觉到蝎子忽然暴涨的气焰,有姝立刻阻止玩偶最致命的一击。

    若是能活着,谁又会选择死亡?那一头察觉到所有攻击都停止了,立刻收回法力,却已经奄奄一息,气若游丝,要想恢复到鼎盛时期,怕是要将养百十年。“鬼医,鬼医,鬼医……”连续不断的低吟里充斥着令人遍体生寒的杀意与怨毒。

    龙十妹同样也不好过,到得仁心堂门口已变成一个血人,莫说七窍,连毛孔里都淌着血。她勉强提起一口气,大声喊道,“宋有姝,你竟然暗算我!”

    有姝很遗憾没能让蟾蜍与蝎子两败俱伤,把心脏微微发痛的主子抱到床上安置,又替他拢好被角,这才捧着蟾蜍走出去。外面已经围满了人,正对鲜血淋漓的龙十妹指指点点,搞不明白她为何会弄成这样。

    什么风度,姿仪,名望,有姝已全然不顾,跨出朱漆大门,将蟾蜍往地下狠狠一掼,又用鞋底反复碾压踩踏,狠声道,“想把王爷做成傀儡,也得看我答不答应!别说下手,便是你敢动一动这个念头,我都要让你魂飞魄散!”

    龙十妹这才意识到第三场赌局竟是他早就设好的陷阱,一旦自己动用蛊术就会被反制。他甚至能把蛊虫培育得更强悍,从而与那位大人的咒术相抗。那位大人现在如何,会不会与自己一样?

    六百多年的大妖,却栽在一个黄毛小子手里,他究竟什么来路?这些问题的答案,龙十妹已经没有机会去探究,她一面承受着灵魂被碾压的剧痛,一面割开自己颈部的动脉,厉声道,“宋有姝,我龙十妹以鲜血为引,诅咒你……”然而后面的字,她就算咬烂舌尖也无法吐出半个音,不由骇然变色。

    而有姝却勾着唇角笑起来,脚下微一用力,将蟾蜍碾成碎末。

    血咒乃巫术中的禁术,一旦发动就会连通天地,借天道之力惩罚被诅咒者,其代价是施术者魂飞魄散。但龙十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姝并非此世中人,不受天道约束,她的诉求老天爷不会听,听了也无能为力。

    感觉到灵魂轰然破碎,龙十妹终于倒了下去,赤红眼珠填满怨毒与恐惧。她恨有姝,同时也深深忌惮着他,毫无疑问,这是她此生遇见过的最可怕的敌人。

    见圣女死亡,其护卫也不慌乱,纷纷割破血管,继续发动血咒,“我镞雾,我羟迪,我翎羽……以鲜血为引,诅咒沧州府瘟疫横行、寸草不生、人畜皆亡,除非火祭鬼医,否则永不得解!”话音刚落,满地鲜血和二十多具尸体就变成浓黑雾气弥漫开来,并丝丝缕缕钻入活物体内。无论是围观者还是动植物,都未能幸免。

    “这是什么?难道真的是诅咒?快跑,别让雾气近身!”路人四散奔逃,表情惊惧。

    周妙音却冲到宋掌柜身边,不安地问,“他们发下的诅咒不会真的灵验吧?”如果是真的,哪怕郕王再欣赏少年,恐也难以抵挡百姓的诉求。他们想活命就得把他烧死,人性是最自私的,连她自己也无法保证临到那时,能不能为了保住一个人而放弃千万人。

    看吧,府台已经派了侍卫前来围困仁心堂,许是担心宋掌柜偷偷跑了。周妙音拧眉,心里越发难受。

    有姝同样一脸凝重,看也不看拿着剑戟对准自己的侍卫,兀自回转。沧州是主子的藩地,他绝不会让它变成人间炼狱。背后那人若想通过此法将他逼死,却是打错了算盘。

    第122章 医术

    有姝捧着破碎的蟾蜍回到内堂,就见张贵正用诡异的目光盯着自己。他上前扯掉禁言符,命令道,“你守着王爷,我去去就来。”

    “你想跑?”张贵拦住他去路,表情略显畏惧,更多的却是怀疑与杀念。哪怕鬼医能力再超凡,一旦危害到王爷的利益就应该铲除。沧州对王爷而言实在是太重要了,一旦沧州成为不毛之地,王爷也失去了在魏国立足的根本。唯有鬼医能解开此局,所以他必须死!

    有姝并未与他计较,使出缩地成寸之法,迅速赶去四个城门,布下禁锢法阵。若是让感染瘟气的沧州百姓跑出去,主子的整个藩地都会受到波及。凭他几千年的道行,并不畏惧血咒,但所谓“蚁多咬死象”,沧州有数十万百姓,若挨个去解除咒术,要等到何时?况且一个一个去救,越是到后面死的人越多,沧州的损失也就难以挽回。

    他现在只能把一城之人困住,再慢慢思索全面而又快速的办法。当他回到仁心堂时,郕王已经醒了,正披着大氅站在廊下等待,四周盛开的梅花因感染瘟气而纷纷掉落,腐臭发黑的花瓣被风卷上暗沉的天空,显得寥落而又残破。这还只是初期而已,临到后面,不难想象深中咒术的沧州是何等惨绝人寰的景象。

    本还胸有成竹的有姝忽然胆怯了,一步一挪走到主子身边,努力眨着黑亮而又无辜的大眼睛,“你醒了?”

    “我醒了。”郕王微微一笑,指着他手里的一捧碎肉,“你还拿着它作甚?”

    “替你解咒啊。”有姝理所当然地道。

    临到此时,少年竟还记挂着自己的身体,令郕王心下微暖。他尽量放缓面色,温声道,“之前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这不是你的错,而是下咒者太狠毒。说来说去,一切皆因我而起,你与沧州的百姓不过遭了无妄之灾而已。若是我让百姓们即刻出城,能否避免死亡?”

    “避免不了,只会令瘟疫迅速扩散。”有姝摇头。

    郕王眸色一暗,哑声道,“我这便命军队去封锁城门。这下,百姓怕是要怨我了。”

    “他们要怨也是怨我,与你有何干系?我已经把四个城门全都下了禁锢法阵,除非法力高过我,否则没人能擅自出去。之前出城那些人应该还未感染咒术,不过我会吩咐手下的鬼奴前去打探,一旦有感染者便马上带回来。”有姝脑袋越垂越低,显得愧疚极了。他还是头一回给主子捅这么大娄子。

    郕王却不以为意,摸摸他脑袋笑道,“我的有姝果然能干。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我这就召集全城的大夫前来会晤,看看有什么办法能遏制瘟疫的蔓延。”

    “普通的医术或许能够缓解一时,但只要咒术还在,人畜就会继续发病,直到全城的活物都死光,或者一把火将我烧了。”有姝偷觑主子面色。

    郕王眸光微冷,将少年拽入怀中用力抱紧,沉声道,“有我在,看谁敢动你。沧州若是沦陷,我与你死在一处也就罢了。”

    有姝这才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两只手绕到主子身后轻轻拍抚,又像小狗一般用额头磨蹭他胸膛,坚定道,“王爷你放心,沧州是你的封地,我一定不会让它生乱。走,先把你体内的咒术拔除再说。”天大的事也不比主子性命重要。

    郕王记挂着治下的百姓,却也不忍拂了少年好意,只得随他入内。有姝把蟾蜍扔进瓦罐,一面滴入自己鲜血一面连掐法诀,动作与龙十妹极其相似,却更多几分玄奥之感。

    郕王等他停下才低声询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炼制蛊魂。”有姝耐心解释,“一粒蛊魂需要集齐一百只蛊王的尸体,但这只蟾蜍本就是蛊魂孵化而来,因此我只需将它炼化就好。你体内的咒术已经十分微弱,我若再引入一粒蛊魂,它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剩余的咒术之力吞噬并孵化。下咒者绝想不到世界上还会出现第二颗蛊魂,再要自爆已经晚了。我最喜欢看他想要干掉咱们,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你且等着,此间事了,他定会把咱们引到京城去,届时我要拧下他的脑袋给你当凳子坐。”话落意识到自己言语太过粗暴,连忙用手捂嘴。

    “把他脑袋拧下来给我当凳子坐,这话你跟谁学的?”郕王没好气地戳他眉心。

    跟你啊,还能有谁?有姝默默答道。

    说话间,瓦罐里咕噜咕噜一阵乱响,仿佛有许多气泡正在往外冒。有姝立刻换了一种法诀,专心致志地炼化,于一个时辰后得到一粒流光溢彩的蛊魂。郕王没有丝毫犹豫便将之吞掉,末了往孽镜里看。

    只见蛊魂刚接触到替心符上的蝎子就变成一团溶液将它覆盖,转瞬便使之淡化、收缩,最终凝固成一粒鹅黄色的虫卵。有姝心念一动虫卵就迅速破壳,从里面钻出一只半寸长的,通体淡紫的小蝎子。它在替心符上打了几转,仿佛听见主人的呼唤,慢慢爬了出来。

    说实话,吐出小蝎子的过程并不怎么美妙,郕王接连灌了好几碗热茶才缓过劲来。那边厢,有姝却对趴伏在掌心的小蝎子爱不释手,一面轻戳它半透明的外壳,一面喜滋滋地道,“蛊魂是苗疆圣物,但传承到今日,它真正的用法连苗人都不得而知,否则也不会轻易拿出来施展在一个死囚身上。所谓的蛊魂并非为了克制咒术,也不是为了制作傀儡。炼化并将它孵出需要施术者魂魄作引,所以,它实际上是施术者的分身,能陪伴施术者慢慢成长强大,关键时刻,更是施术者多出的一条性命。”

    “这话怎么说的?”郕王终于来了兴趣。

    “它体内有一缕我的魂丝,一旦我身死,灵魂就会顺着这缕魂丝钻入它体内寄存。”有姝亲了亲小蝎子高高翘起的尾巴,继续道,“为了让我复活,它会寻找附近最契合的身体钻进去,让我自行夺舍。当然,我夺舍之后它也会因为魂丝耗尽而陷入休眠,得将养许久才能苏醒。待它醒来,我遇见危险又能如法炮制。换一句话说,有了它,就等于拥有了无穷无尽的生命。这也是蛊魂被列为苗疆十大圣物之首的原因。只可惜几千年过去,苗疆的巫蛊传承已经断绝,空有宝物却不明就里,反倒白白便宜了我。”

    很久以前,有姝就想养一只蛊魂,却终不可得。他这具身体不会老去,却并不代表不会死亡。他也是血肉之躯,有痛感,也会受伤,如果断了头颅或者碎了心脏,将永远不复存在。因为他不是此世中人,入不得轮回。

    这代表着一旦他身死,就再也无法与主子重逢相聚,久而久之竟成了埋藏在心底的一大隐忧。当龙十妹拿出蛊魂时,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欣喜若狂,至于夺舍乃歪门邪道,害人之术,则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他来自末世,末世人的行为准则早已深入骨髓,那就是——不折手段地活下去。

    越想越欢喜,有姝像小狗一样撅起嘴巴,去拱掌心的小蝎子。小蝎子用尾尖轻轻碰他薄唇,却并未发动攻击,看着反而十分亲昵。

    郕王心中发酸,却因讨厌虫子而不敢靠近,只得捂着胸口假装发病,唬了有姝一跳,等他放下蝎子前来查看便把人拉到榻上好一番揉捏抚弄,末了细细密密,缠缠绵绵地亲吻。

    皇城,某座宫殿内,遭到咒术反噬的大妖正盘坐在温泉池中调息,却猛然喷出几口鲜血,把清澈池水染成一片赤红。那咒术以它心头血为引,一旦被破除,自是会洞穿它心脏,虽不至于陨落,却能令它法力全失,寿命折损,莫说百十年内无法恢复,就是三、四百年也属枉然。而它能活到那个时候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原以为自己得到的是莫大机缘,却没料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将它的计划尽数破坏。宋有姝,你若不死我决不罢休!这回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破解血咒!

    片刻后,宫殿内传出一阵猖狂而又怨毒的笑声。

    血咒的威力是巨大的,短短一天时间,原本繁华鼎盛的沧州府就变得死气沉沉。树木发黄枯萎,动物气息奄奄,百姓面容灰败、精神不振,还有些老弱妇孺已经病倒,体表浮现许多黑色的斑块。

    “烧死鬼医!烧死鬼医!”曾经对鬼医敬若神明的百姓恨不能亲手点一把火,将仁心堂连同里面的人烧成灰烬。他凭什么施展法术拦截大家的逃生之路?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理当以死谢罪!

    “扔啊!只管往里扔,总有一个火把能掉进去!”尚保有几分体力的青壮年纷纷把点燃的火把投掷过去,却被一面无形的墙壁阻挡。

    “大伙儿冷静冷静,别冲动。瘟疫是能治愈的,王爷正召集大夫研究治疗方案,有这个力气闹事,不如回家安心等待。”周妙音把硬纸板卷成话筒,连声高喊。

    但百姓已经疯了,根本不听劝阻。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也人人都是疯狂的,为了活下去,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此乃本性。周妙音越劝,他们反而越怒火中烧,有人抬来一大桶桐油,泼洒在仁心堂周围,然后毫不犹疑地点燃。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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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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