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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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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入命 作者:眉如黛

    正文 第9节

    桃花入命 作者:眉如黛

    第9节

    赵静顿时脸色微变,张了张口,正要顺势说几句不中听的话,赵王爷已经明白过来,一面笨拙地轻拍他的后背,一面温声道:“原来阿静真能看见这些凶兽?那也不用怕,有哥哥在呢。”

    赵静听到这里,眼中冰冷寒光化作狠辣毒火,胸膛微微起伏,把下唇咬出一道惨白。

    他明明记起来了,他没有哥哥。

    他孤零零生在世上,空茫茫活在梦里,看冒名顶替的人享尽荣华,却都不是他的亲人。

    先前赵杀每说一句话,赵静就在心里暗暗冷笑一声,这人同自己无亲无故,无瓜无葛,偏偏假仁假义,声声捉弄,委实可憎可恶。

    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刚才如血夜色中,看见影影绰绰的恶兽扑向赵杀,自己会惊慌难过得几欲落泪。

    这般诧异滋味,就仿佛是两军对垒之际,一方再三加固城防,把四面铸成铜墙铁壁,另一方却轻松推门而入。而后才知道,原来自诩固若金汤的铁堡,对那人并不设防。

    赵静一旦想清这点,除却惶恐不舍,又新添羞恼震怒,好不容易平复心绪,猛地抬头一看,恰好看见赵杀抬起手来,袖袍被风卷在半空,以食指为笔,悬空落字,当真是意气风发、俊朗不凡。

    赵静默默看了一阵,眼中便只剩迷惘之色,哪怕是充耳不闻,那颗心依旧一下下撞着胸膛,心中既有不甘和姗姗来迟的贪生之念,亦有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丝,不像是脑海中怪声所致,而像是从他荒芜的心里,自己开出的一朵瘦骨嶙峋的花。

    赵静犹豫良久,总算放任自己靠在赵杀胸前,怪只怪这人怀中太暖,而这夜风又太过冰冷。

    赵王爷忙得焦头烂额,还未发现赵静目光灼灼跟着自己打转,直到天色将亮时,赵静忽然咳了起来。他忽然有些害怕自己时日无多,重新把赵杀长发紧攥在手里,把昔日不肯问的话都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照顾我?”

    赵杀正对着那一双琥珀色猫儿眼,看着他瘦得可怜的脸,想了一会儿,才郑重道:“因为我想照顾你。”

    赵杀说到此处,余光一瞄,发现手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朵黄色桃花印,那花病得泰半枯死,此时却不顾花期将尽,一瓣瓣张开花瓣。

    赵王爷见了这半枯桃花,顿时脸色凝重,四下张望起来,虽然一众凶兽在破晓来临前,不要命似的冲撞起碑亭,但八角血字犹在。

    只要天一亮,他家阿静就能多活一日。

    既然如此,自己为何眼皮直跳,心乱如麻,呼吸困顿?

    赵杀正暗自忖度,头顶突然簌簌地落下粉尘,他抬头一看,正看见亭盖砸落下来。十余尾凶兽合力一撞,终于在天亮前撞得碑亭崩塌,一时瓦落纷纷,亭柱倾压,偌大石碑斜向倒去。

    饶是赵判官一套儒生拳已练得出神入化,也只来得把赵静狠狠推了出去。

    第二十六章

    赵杀之前活得刚烈,死得痛快,如今熟门熟路地再死一回,人却意外吃了不少苦头。

    尘埃落定之后,他独自被埋在废墟里,双腿被碑石压住,纵然筋断骨折,脏腑俱损,但迟迟咽不下最后一口气,一旦睁眼,便是皮干肉绽的钻心之痛,合上眼时,又听见涓涓热血等闲流,浸红了碎瓦残砖。

    如此酷刑之下,赵王爷正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废墟外却有人一面剧咳、一面粗喘着挖他,一面掘土、一面惶然喊他哥哥。

    赵杀听了一阵,心里不由得有些气恼,他家阿静,委实不太懂事……

    自己左右是治不好了,与其多活片刻、受慢刀割肉之苦,还不如早早超脱,服一枚换骨托生丸,又是红尘间一条好汉。

    只要阿静干干净净地坐到马车上,用些果脯干粮,多等他片刻,片刻就好。

    可赵静还在颤声喊他:“哥哥……”

    赵王爷还有知觉的几根手指急得抠进泥土,数着赵静一共唤了他多少声……为何声音已经有些哑了?

    他忧心忡忡,直直望着眼前一片浓黑,好不容易盼到赵静喘着粗气撬开梁木,一抔抔挪开身上土灰,忙循着光抬头一看。

    等他真正看见赵静流了许多汗,唇色发白,站也站不稳,满腹的大道理,哪里还训诫得出来。

    而赵静看见他这般惨状,亦是愣了一愣。

    赵王爷下意识便道:“阿静,别哭……”

    他声音嘶哑得很,每说一个字就牵连脏腑,一时喉中腥甜,嘴角溢出鲜血……

    赵王爷生怕赵静听不清,又勉强重复了一遍:“阿静,不要哭……”

    赵静立在原处,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似乎奇怪他此话从何而来。

    赵杀竭力抬高了头,发现赵静虽然眼眶通红,眼中布满血丝,却没有半点要哭的模样,不由得怔了怔。

    他依稀还记得,自己弟弟心肠极软,成日跟在身边打转,遇到一丁点小事,也会泪盈于睫,连连咳血。

    阿静原来不难过么?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他便放心了。

    赵杀虽是这样想的,心中还念念不舍,又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多看了赵静几眼。

    他这一看,忽然发现了一处端倪,赵静长发中原本只是掺杂了几缕星白,可如今阿静立在破晓的凉风里,满头翻飞的乱发,一大半都成了银丝。

    古人有一夜白头之说,未曾想,当真会出现在他面前。

    赵杀不知为何,眼睛里忽然多了几分温情,和着喉头热血,一字一字,缓缓笑道:“阿静,哥哥是不会死的。”

    赵静红着眼眶,冷笑了一声,似乎并不喜欢这样被人糊弄。

    赵判官只好半真半假地为他解惑:“哥哥机缘巧合修炼过道术,你方才不是见过了,我厉害得很,不但能以血画符,驱邪驱鬼,还能使出化身还魂之法,多少遍都能活转过来……哥哥是不会死的。”

    赵杀忌讳着拔舌地狱之苦,轻易不敢说谎,如今为了哄弟弟高兴,把一切都抛在脑后。

    他摆出凝重肃穆的模样,艰难道:“是真的,阿静,哥哥不会痛、也不会死。”

    赵静虽然不太相信,但数个时辰之前,他确实看见诸多怪力乱神之事,是这人舍身忘死,蘸着血,写了一夜的字,自己才从隐隐绰绰的怪影中活下来。

    因为看见这人舍身忘死,才会心中一软,想要他活转过来……

    可如果这人真会什么化身还魂之法,自然是不畏死的。

    赵杀还不知道自己短短几句话,已经让赵静一颗心由热变冷。

    他看着弟弟脸上难过之色渐去,白发中仍余几缕青丝,暗中舒了一口气。

    只是他强撑良久,稍一泄气,周身剧痛便卷土重来,眼前亦是一片模糊。

    赵王爷半点看不清,只好反反复复念叨一句:“无论多少次,我都能活转过来。哥哥不会死,阿静稍等我片刻……”

    赵静皱着眉,不知该不该信,但这人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咬着牙记在了心里。

    眼看着赵杀眼皮越垂越低,正要咽下最后一口气,赵静忽然失了方寸,双手微颤,慢慢踱近了半步,小声问:“你不会、骗我吧?”

    赵王爷于是强打精神,用最温情脉脉的语气,竭力把话说得清晰一些:“当然,只要稍微等上一等,哥哥……就会来寻你。”

    话音落时,赵王爷一口热血喷出,溅湿了赵静鞋面。

    他想把眼睛睁开一些,伸手替阿静擦上一擦。

    可他当真是有心无力了。

    赵王爷先前寻死,还是生龙活虎的一缕生魂。

    如今折腾一夜,肝肾虚损,精血不足,化作新鬼后,不单四肢不听使唤,脑袋也不甚灵光,在空中游荡了半个时辰,才想起自己姓甚名谁,要去往何处。

    他定睛看时,忽然发现自己并非在阴山脚下,废亭旁边,而是飘到了一家高门大户,站在了主厢房中。这家主人也是脾气古怪,卧房中摆了一列的兵器架,插满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床头还悬了数把长剑,想来是个满脸横肉、凶狠好斗的武夫。

    赵杀一念转过,床帐后刚好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人翻了个身。

    赵王爷好奇心作祟,不禁往前飘了数尺,准备看看主人的长相。

    只是他没飘几步,就看到青纱帐旁的小案上,搁着一张青铜面甲,式样纹路都眼熟得很,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赵杀不由得停下来多看了两眼,脑袋里灵光一现,骤然想起一人,吓得他连退数尺,双腿发软,慌乱了许久,才敢战战兢兢地往纱帐内望去,正看见司徒靖明紧闭双目,枕着形单影孤的一只瓷枕。

    这人好看是好看,但性情凉薄得很……

    十丈软红哪里不能去,怎么一不留神,偏偏飘到此处?

    赵王爷一时心乱如麻,每偷瞧司徒将军一眼,就要垂下头叹半天的气,看得久了,几乎想穿墙而出。

    然而就在这时,那司徒靖明恰好睁开眼睛,一双凤目往帐外一扫,登时变了脸色,一手按剑,一手撑坐起身。

    赵杀吓了一大跳,一路退到墙角,双手直摇,想要争辩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事,司徒将军看不见他。

    两人如今相隔阴阳,一生一死,这人理应看不见他。

    这样一想,赵王爷又放下心来,挺直脊背,摆足官威,威风凛凛地站回原处,依旧拿余光偷偷打量那人容光。

    司徒靖明按剑的手紧了紧,猛地侧过脸去,拿另一只手几下把素色中衣前襟拢紧。

    赵杀暗道一声可惜,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到司徒将军犹带水色的薄唇上,刚明目张胆地看了两眼,司徒将军突然拇指用力,将佩剑出鞘半寸,露出慑人寒芒。

    赵王爷见了,居然也有几分害怕,背转过身,在屋里团团绕了几圈,才仗着自己是世间一鬼,重新凑到司徒靖明榻前,佯装无事地问了句:“你、你方才做了什么噩梦?”

    纵然这人听不见,他依旧想同这人多说几句话。

    “听说就寝之前,享用半碗羊乳、牛乳,能补血助眠,使人面目光悦……”

    赵杀漫无边际,连着搭讪几句,司徒靖明脸色阴沉,猛地扯过玄色外袍,衣衫一抖,身形一转,未待赵杀看清,人便穿上衣、着好履。

    赵杀愣了一愣,失神之际,司徒靖明已取过面甲,严严实实遮住薄唇下颔,提着剑下了榻,直直向他走来。

    赵王爷后退两步,结巴道:“你看得见我?”

    司徒靖明再进,他便接连后退,连声道:“等等,将军……为何看得见我?”

    正说话时,司徒靖明便到了他面前。

    赵杀情不自禁地拿手挡了一挡,而司徒靖明大步流星,停也不停,从他身上穿行而过。

    赵王爷初初察觉时,只觉有凉风穿胸而过,呆立片刻,回头一看,才真正确信那人是摔门而去了。

    他虽是满腹疑窦,有心跟上前去,看个清楚明白,可外头白日当空,自己一介新鬼,委实不是深究的时候。

    赵杀再三思量,只得从识海中取出一枚换骨托生丸服下,想要相见,又要等上一世了。

    赵王爷再睁眼时,已经得了一具崭新的肉身。

    他初初为人,四肢尚不灵便,赤身裸体在林间走了十余步,铸在精魂中的地字二号牌才堪堪生效,替他变幻出一身金冠蟒袍。

    许是那几枚换骨托生丸时日久了,药效不甚新鲜,赵杀新生过后,周身俱是续骨生肌之痛,人只得忍着剧痛,一件件着好衣履。

    林间有溪水潺潺淌过,赵王爷对水一朝,看自己额角旧伤尽去,英俊不减当年,心中志得意满之余,又有些茫然,顿了一顿,才开始颤颤巍巍往阴山脚下赶去。

    他这回托生的地方稍稍偏了些,走到碑亭时,残阳犹在,洇出一抹赤色,赵静一个人坐在废墟中,双手执着废墟那具尸身的手。

    赵王爷远远看见,心都揪紧了,小声唤了句:“阿静……”

    只是身上余痛未消,声音微哑,等到人走得近了,发现赵静并未听见,忙扯着破锣一般的嗓子多喊了几句:“阿静,哥哥回来了!”

    赵静这才微微侧身,他双目无神,脸色煞白,只有双唇之间泛出一线血色,定定分辨了赵杀好一会儿,才仓皇站起,朝赵王爷的方向小跑了几步,而后猛地停下。

    他跑得太急,几乎被地上碎石绊倒,有一刹那,赵杀几乎误以为自家弟弟害怕得紧了。

    好在赵静停下之后,一瞬不瞬地看了他半炷香的工夫,人便一点点恢复如常,举止自如,微笑起来:“哥哥说让我稍等片刻,没想到要这么久。”

    他原本相貌出众,已生得十分可怜可爱,此时又多了几分乖巧神态,煞有介事地轻轻击了两下掌,轻声道:“凡人想求长寿已是极难,我家哥哥却能无病无痛、有万千化身,当真道术了得。”

    赵杀被他夸得老脸通红,谦让了几句:“哪里哪里。”

    赵静微微一笑:“别的本事也是厉害得很……”

    他这话说得极轻,赵杀却不曾听见,他看见赵静跪坐在地上,衣衫脏得不成样子,十指尽是血污,不知道牵了多久那尸身,心中酸涩,一瘸一拐地走到马车上,取了水囊、白帕和簇新的外袍,搂在怀里走回来,硬抓住赵静的手,替他一点点冲洗,再拿白帕擦净了。

    赵静苍白的脸上慢慢多了两抹血色,侧着脸,仿佛不情不愿似的,等到赵杀想解他的外袍,赵静耳珠都有些发红,不住挣扎,赵王爷只能好声好气地同他商量:“阿静,听话,换身干净的衣服,哥哥心疼你。”

    赵静那双猫儿眼愕然转过来,有一刹那,倒像是从两块冰冷漂亮的石头,化作了两汪水。赵王爷借机解了赵静外袍,为他换上鹅黄色新衫,又绕到背后,将赵静几近全白的乱发捋在手里,呼吸一窒,而后才道:“阿静瘦了。”说罢,小心翼翼地替赵静绾了一个髻。

    可他看不见赵静的神色,等了片刻,正要牵着赵静回车里坐下,那人却突然转过身来,先是猛地一推赵杀,以孱弱病体硬生生将赵王爷推得一个趔趄,然而下一刻,赵静就使尽全身力气,狠狠抱紧了赵杀的腰。

    赵王爷吓了一大跳,半晌才问:“阿静,怎么了?”

    那人依旧抱着他不放,不到片刻,赵王爷就发现自己胸前衣襟被眼泪濡湿了。

    赵杀跟着眼眶一热,柔声细语地哄他:“阿静,怎么哭了?”

    他虽然记得自己弟弟隔三岔五要哭上一回,一边落泪,一边要咳血,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他家阿静已经长大了。不过是在别处多流连了几眼,再过回头来,赵静就变得同他客气生疏,抓也抓不住,一下子便长大了。

    只有细心看时,凝神听时,才能找到弟弟过去的影子。

    赵王爷红着眼睛,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哥哥哪里做得不好?”

    他看赵静不答,自己细细回忆了一番,试探道:“是不是……哥哥来得太晚了,你等了半天,以为我骗你,心里有些难过?”

    赵静被他说到痛处,心中不悦,又把人搂紧了几分,无论如何不肯抬头,言谈之间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我之前愚钝,并不信哥哥道法高深,真能不惧伤痛,有不死之能,这才虚惊了一场……不过也无妨。”

    赵王爷听得心中感叹,刚要说几句动听软话,忽听赵静续道:“反正是最后一回担惊受怕了。”

    赵杀不知为何抖了一抖,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征兆,细想时却无迹可寻,只好领着赵静回到马车里,替他盖上几床裘皮。

    等哄得赵静睡下,他才抽身下了马车,趁着朦胧月色,拾起木棍瓦片,用布条捆成一个简陋锄头,走到碑亭废墟上,一锄一锄铲起石灰,想把自己那具旧皮囊重新盖住。

    然而每铲上一锄,赵王爷心里都有愁思浮现,渐渐汇成绝世好句,于月下唏嘘道:“今日葬侬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说完长叹一声,在荒唐之余,又生荒凉之感。

    赵王爷诗兴既去,本想继续挥锄,突然看见手背上多了一朵白色桃花印,慌得猛一回头,正看见有人一身风尘仆仆的白衣,立在清辉月色间,目光呆呆落在自己锄旁。

    而自己才铲了一半的土,手和袖口还露在外头。

    正所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赵杀忙往旁边站了站,把罪证挡得严严实实。

    许青涵仿佛受了天大的刺激,身形晃了晃,半天才道:“王爷,许某幸不辱命,找到药引了。”

    赵王爷自然要夸他,当即温声道:“好!青涵果然一诺千金!”

    他说到此处,虽然也想同许青涵多温存片刻,将车中馕饼美酒尽数摆开,替这人接风洗尘,但眼见夜色越来越沉,再过不久,就要有凶兽现世,等着啖应死之人的血肉,赵王爷又不敢耽搁太久,只得犹豫道:“我们这便熬药吧?”

    可许青涵仍神色恍惚,定定看了他半晌,才从怀中取出一件锦盒,沾了灰的袖口滑落,露出白玉一般的手腕。

    赵杀一眼便看见那玉色肌肤上新添了几道血痕,眼眶一红,忙道:“交给本王便是,青涵好好歇一歇,不劳你费心。”

    许青涵神色冷淡,沉默半晌,方恭恭敬敬应了一声:“也好。”人双手把锦盒递了过去。

    赵王爷一面接过锦盒,一面趁机摸了摸许大夫的手,若是从前,许大夫只怕会微微笑一笑,与他十指相扣,然而此时,许青涵却把手慢慢抽了回来。

    赵杀心中一紧,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又寒了许大夫的心。只是自己怀着一腔赤诚,做出的寒心之事,难道还少么?

    他忍着钝痛,四下走动,到处张罗,好不容易架起简陋药炉,把先前配好的药材倒入,一抬头,看到许青涵又在望着废墟堆成的小丘,慌忙遮掩道:“青涵,你坐着歇一歇吧,我们说说话?”

    许青涵果然走了过来,斯斯文文地撩起下摆,席地坐下,静静望着赵杀看顾火候的模样,轻声道:“为什么自己来,你怕我做手脚,不放心我?”

    赵杀听了这话,良久才反应过来,许青涵问的竟是自己执意亲手熬药的事,他一时瞠目结舌,高声道:“本王……绝无此意!”

    可他从未如此情绪激荡,言谈之下,竟是辩解得结结巴巴,翻来覆去,都是些“绝无此意”“天地可鉴”,到最后还气得一甩袖,仿佛有天大的怨气,受了无尽的委屈。

    许大夫看在眼里,便轻轻一颔首:“许某明白了,多谢王爷。”

    赵杀气得变了脸色,待要狠狠教训这人一通,语气中却不自知地透了点软弱哀求:“胡说八道,你谢什么?”

    许青涵一双瞳眸明若秋水,听见赵王爷问得色厉内荏,眸中也不见一丝涟漪,淡淡道:“多谢王爷让我醒了。”

    赵杀听了这话,再顾不上守着炉火,想执着许大夫的手,同他推心置腹地说几句话。

    正在此时,许大夫朝他轻轻笑了一笑:“不过也好,这样一来,心里忽然好受了许多。”

    赵杀一下子怔住了,脑袋里一团散沙,只听见许青涵郑重续道:“与王爷相识之前,许某一向心如止水,忙着求索医道,竭尽所能、治病救人,近年光顾着与王爷厮缠,或许有一两分狂喜,余下八九分,尽是伤心、惊怒、嫉恨……”

    他说得分明是恼怒不甘之事,脸上却只剩云淡风轻,披着两肩月色,一字比一字淡然:“原以为过去心境已如隔世,多亏王爷亲疏有别,让许某一下子从梦中醒了,换来一份天高云阔,我不该谢吗?经此一事,许某践行医道之心,比当初还要坚定几分,难道不该谢吗?昔日与赵王爷相处,多少有过一两分狂喜欢愉,而今虽觉不过如此,仍要谢过王爷恩典。”

    赵王爷骤然听到这话,虽想拼尽全力、强忍心绪,可在他强忍心绪之前,眼泪已经落了几行。他早知两人心生间隙,只怕走不长远,却没想到来得如此毫无征兆,半天方颤声道:“青涵,怎么突然说这些话。就因为我……我抢着做事,自己熬了药……”

    许青涵却道:“我之前说过,如果有幸救活了令弟一条命,想求王爷一件事。”

    赵杀急道:“不错,我答应了的,我答应过你。”

    许青涵看到他这边焦急,蹙了蹙眉,缓缓道:“纵使王爷不答应,我也会一样地救人。可王爷为了弟弟,一面答应下来,一面找来身材相似的无名尸首,换上常穿的那套蟒袍,弄塌碑亭,装作自己身死,不肯践诺……不是更加可恨吗?”

    他说到这里,嘴角竟是泛起一丝轻嘲冷笑:“我难道不曾告诉过王爷,看见你头破血流、生死不知,心里难免伤心,王爷还要这般捉弄我……”

    “不过若非如此,许某哪有此刻的天高海阔、云淡风轻?多谢王爷成全。”

    赵王爷久久回不过神来,直至许青涵站起身,替他往药炉里加了些水,把药引一并放入煎煮,赵杀怕许大夫烫了手,仍想捏着那人的掌心细瞧。

    许青涵笑道:“王爷尽管放心,许某已经醒了,如今对赵王爷并无情意,自然不会加害静公子。”

    赵杀顿了顿,终究缓缓让开,缓缓点了点头,眼眶通红,低声问道:“这样想……你当真会好受一些?”

    许青涵只以为这人会舌绽莲花,拽着他不放,说出许多绵绵情话来乱他心神,听到这无头无尾的一句,竟是生起些许错愕,旋而断然道:“是,拨云见日,再世为人,自然要好受许多。”

    赵王爷小声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欠了你许多债,只要你心里能高兴一些……”他说到这句,不知为何满脸落寞,眼睛里居然再度落下泪来,忙负着手,背过身去,抬腿走了十几步。

    许青涵蹙眉看去,正看见赵王爷腰身清减了许多,向来挺拔如松、饱凝气势的脊背也微微佝偻起来,仿佛畏寒似的,任谁上前,都能把他推得摔倒在地,心里几乎有所动摇。

    然而下一瞬,许大夫又去照看炉火,等火候一够,就踢起土灰把柴火盖住,将浓稠药汁倒进碗里。

    许青涵连叫了几声:“赵王爷,王爷,药好了。”

    赵杀像是刚刚听见,脸上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泪,歪斜地走了回来,嘴里仍在说:“那就好,那就好。”

    许青涵怕他端不稳,亲自替他捧着药碗进了马车,叫醒赵静,一勺勺喂人服下。

    赵杀于恍惚失神之中,脸上依旧透出一丝感激之色,站在车厢外,怔怔看着他。

    许大夫直至此时,仍未听见赵杀有半句辩解,自然心如铁石,低声道:“莫约十个时辰过后,药性催发,言蛊就能吐出来。”

    赵杀只是点头,目光不曾有片刻从许青涵身上挪开。

    许大夫扶赵静重新躺好,从马车上跳下来,手指勾着披风系绳,一点点扯开赵王爷亲手系的同心结,脱下素色披风,叠好递给赵杀。

    赵王爷不肯接,强笑道:“你穿着……好看……”

    许青涵却道:“我听山野樵夫说,再往西去,有村落遭了瘟疫。许某想略尽绵薄之力,一路往西边走,沿途行医,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落脚,就不同王爷一道回去了。”

    赵王爷脸色惨白,还是许青涵不容分说地把披风递到他怀中,他才勉强接下,脸上仍挂着艰难惨淡的笑意:“那便好,本王欠了你许多债,往后要是……”

    许青涵听了这话,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王爷,不会有往后了。”

    可等他当真走了,身后始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分开枯枝,远远跟在他身后。

    许大夫不由停下来,沉着脸,轻声问他:“赵王爷,还有什么事吗?”

    他听见身后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青涵,我再看你几眼就好。”

    许青涵只好在原处站了一会儿,等他心中微觉不耐时,那人终于掉过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去。

    第二十七章

    待赵杀一步步走回碑亭,手足已冻得冰凉。

    他默默将埋到一半的尸身埋好,手足并用地踢开碎瓦,替行路人清出一条路来,然后拢着手在车外守了一会儿。

    头顶天色漆黑如墨,犹胜昨夜,偶有鬼辇来去,阴兵鬼吏也对这方天地视而不见,仿佛此地应死之人,已经从命册上一笔勾销。

    赵王爷看得长舒了一口气,这世上总算有了一桩小事,能叫他稍稍喜上眉梢。

    赵杀用手搓了搓脸,怕凉风惊扰了弟弟,又伸手把车帘拢紧了一些,他便这样一直拄着锄头守在车前,直到五更天后,最后一辆鬼辇驶入鬼门,人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轻轻叩了叩车身,低声问:“阿静,睡了吗?”听见车里悄无声息,赵王爷于是挟着周身凉气,轻手轻脚地钻进车中,靠在车壁上,想着合眼小憩,避一避风寒,可就在他昏昏欲睡之时,无意间抬头一看,却发现赵静居然一直醒着,正痛得不住打战,脸上冷汗涔涔。

    赵王爷登时慌了手脚,扑上前去,攥紧了赵静的手,急道:“阿静,有哪里不舒服?”

    饶是这般万蛊噬心之痛,赵静眼中仍聚着一丝凉薄的戾气,他把这轻飘飘的眸光落在赵杀身上,用嘶哑恭敬的声音道:“服药后就开始有些痛了,哥哥去了哪里,怎么这时才回来?”

    赵王爷悔不当初,低声道:“我一直在外面守着你。”

    赵静听了这话,顿时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只是他唇色发白,那一笑便显得讥讽得很。赵杀察觉他一直望着自己,不由顺着赵静的目光伸手一摸,发现不知何时,自己颈上耳后都被毒虫咬出几处红印。

    赵王爷以为他心疼自己彻夜劳苦,脸上多了一丝欣然之色,张开手,把赵静连人带褥搂在怀里,小声道:“阿静真懂事,哥哥、哥哥只是有些累了,天亮就好。”

    赵静怔了怔,半天才迟疑着,也将手环在赵王爷背上,低声道:“我也想信你。”

    赵杀为了叫赵静舒服一些,仍竭力坐直了腰身,一双手偷偷搓暖了,才放到赵静脸上,轻轻替他拭去薄汗。

    赵静浑身剧痛之下,不自知地舒展了眉头,低低叹道:“我脑袋里一直有人、在说你的好话……”

    赵王爷疲乏欲死,听人说话只能依稀听个大概,强打精神回道:“那是中了言蛊,阿静,吃了药,等几个时辰,吐出来就好了。”

    赵静听到此处,竟是把他抱紧了一些,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如果我吐了出来,变得不太讲理……你就跑吧。”

    赵王爷已经困得瞌睡连连,随口应下,两人便这样团团抱着,一同抵御夜间的凉意。

    赵杀连日来受尽颠沛流离,如今卸下肩头重担,这一睡便是好几个时辰。直等到赵静开始嘶声干咳,他依旧困在梦魇中,极艰难才睁开眼睛。

    赵静拿袖口掩着嘴,一面咳,一面去遮赵杀的眼睛,求他:“哥哥,不要看我。”

    赵杀听见他声声苦咳,那点睡意立刻散了,挣扎着想坐起身,赵静突然呕了一大口血,几声猛咳过后,嘴里污血再度喷出,溅得车壁软垫俱是斑斑血迹。

    赵静原本还执意捂着赵杀一双眼睛,此时见赵王爷脸上沾了两三点腥红血沫,忙挪开了手,倒退着向后爬了几步,双手捂着嘴,脸上惶然失措,惊怒道:“说了不要看我!”

    可不到片刻,那两副袖摆也被鲜血染作暗红,赵静不住呕血,弓身剧咳时,嘴角血丝连同赤色血沫,一路淌至颈项。

    赵静有生之年,还未如此狼狈过。

    他被赵杀这样看着,一路咳,一路退,最后竟是以袖掩面,倒退着攀下马车,而后背对着车窗干呕起来。

    赵王爷用发颤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到指尖上那点嫣红,人终于回过神来,满头冷汗地跟了出去,从身后按着赵静肩膀,小声唤他名字。

    赵静一面反手推他,一面从剧咳间隙,腾出空来痛斥:“不要看我……难看得很!”

    赵王爷只好从背后替他抚背顺气,不住夸弟弟的秀美相貌,诉自己的担忧心焦。

    就在赵杀以为自家弟弟要把浑身热血咳尽之时,只听得赵静喉骨一声轻响,总算从嘴里吐出一样事物,人旋即向后软倒,彻底昏死过去。

    赵杀战战兢兢准备多时,一看情形不妙,忙把赵静搂在怀中,而后伸出一脚,猛地把那事物踩在了脚底。

    可惜赵王爷当的是文判官,英武有余,持久不足,弓步蹲了不过片刻,额上就累得冷汗点点,费了许多工夫,将赵静从左手臂弯换到右手,总算成功弯下老腰,把踩在脚底的言蛊捏在了手里。

    这十余日中,他日日夜夜牵挂一事,言蛊既然是拿上百句凶言恶语封在瓮中,不是揭人痛处,便是惑人心神,唯有最要命的那一句话才能炼成蛊。

    既然如此,折磨阿静十余年之久的言蛊,究竟是哪一句话?

    赵王爷把言蛊攥在手心,用了几分神识真力,把蛊虫炼成原形,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赵王爷再次张开手,掌心中就只剩下一张饱浸鲜血的字条。

    赵王爷一手搂紧了昏迷不醒的赵静,一手费力地捏着字条,一步步挪回车厢,用脚将染了血的软垫胡乱掀翻,再一一踢远,最后才将赵静放到干净的缎面被褥上。

    忙完这一切,赵王爷一下子坐倒在地,喘了半天的粗气,方抖了抖手里的字条,把血纸慢慢展开,慢慢辨识。只见那言蛊化成的字条上,写着他家阿静最常说的一句话:这世上,只有我们兄弟两个相依为命,我自然该全心全意地对哥哥好。

    赵王爷不由一愣,万万想不到所谓言蛊,居然是这一句话。

    他手一松,那字条便轻飘飘落下,倏地化为灰烬。

    如果言蛊是这句话,当阿静挣脱言蛊束缚之后,也不知是何模样。

    赵王爷此时多少有些后怕,但怕归怕,路还是要继续赶的。

    赵静一路上昏迷未醒,赵王爷便衣不解带照顾了他一路,即便最颠簸难行的小径上,也常常要想方设法停在路边,钻回车厢,喂他进些汤汤水水。

    路走了大半,赵静苍白如纸的脸颊竟是慢慢丰盈起来,枯白长发也隐蕴流光,合目睡在绫罗之间,周身俱是金貂贵气,总叫赵王爷摄手摄脚,再不敢像初初相见那样,上前轻捏他脸颊。

    眼看离归家不过三十里路,赵杀正快马扬鞭,天空中忽然飘来一朵五色祥云,团团罩住车厢。赵王爷还未见过这等祥瑞异象,好生稀奇地看了半天,差点驾着车冲下田埂,心中暗道:“天生祥云,莫非是有真龙现世?”

    但仔细一想,如今天下太平,真龙天子高坐朝堂,这事断不可能。

    赵王爷这样一想,忙收敛心绪,攥紧了车缰,从泥路上挣脱出来,继续向前赶去,然而古怪的是,那五色祥云依旧不紧不慢,一路飘在马车上头。

    赵杀头顶跟着这样一朵花枝招展的彩云,难免有些三心二意,马车也跟着他忽快忽慢、上下颠簸。

    等赵杀好不容易心如止水,车前草丛中又猛地窜出一只白鹿,轻盈一跃,多亏赵王爷使出全身力气,勒紧了马缰,急急“吁”了一声,那只白鹿才得以全须全尾地从车前一跃而过,重新窜进林间。

    赵杀这下子吓出一身冷汗,四下张望,念叨起来:“白鹿出林,天降瑞应,不得了,不得了。”一时拿不准该不该继续上路,没等他想个清楚明白,附近鱼塘中忽然生起水花,五六尾白鱼从水面窜出,噼里啪啦地落在马车之上。

    就在赵王爷脑海中一片空白之时,几尾白鱼已经甩动鱼尾,蹦跳着进了车厢,赵杀一看,再不敢心慈手软,撩开车帘,一手擒住一只白鱼,连连振臂,把它们丢回水里。

    等赵杀转过身来,目光恰好望进车帘撩开的车厢。

    斗室之中,半边如烛室红光,半边似白气充庭,当真是光华灼灼,一室尽明。

    他家阿静仍安然睡着,唇色鲜润,脸上多了淡淡血色。

    赵王爷只觉那人有些陌生,但陌生之余,又生出些难以言喻的心动,仿佛天地间的骄人华贵,都聚到了赵静的眼尾眉间。

    赵杀偷偷看了几眼,脸上就有些滚烫,再不敢耽搁,沿着回城之路,专心致志驾起车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二十里之后,万丈穹顶就变了颜色,连头顶那朵五色祥云,也一道被压城乌云染成墨色。

    四周狂风大作,片刻之后就落下暴雨,一时间骤雨倾盆,马车被困方圆,赵杀坐在车前,被雨水浇得不辨来路。

    赵王爷白白淋了好一阵的雨,才想到把外袍脱下,挡在头顶,人借着这衣下咫尺清净之地,环顾四周,处处皆有鬼哭狼嚎之声,骏马在重重雨丝中畏惧不前,勉强驱赶了半程,最后一里路,无论如何不肯走了。

    这险恶天象,又像极了凶星当空、孽龙出世的征兆。

    赵杀回过头来,小心翼翼掀开车帘一角,发现车中并未漏水,长舒了一口气。

    赵静躺在车里,头发逶迤处银光隐隐,赵王爷看了两眼,有心想摸摸他的脸颊,低头看见自己冰冷彻骨,犹滴着水的手指,又缓缓缩了回去。

    他打着寒战,和声细语地问了句:“阿静,哥哥背你回家可好?”

    这天地异象,一时半刻怕是止不住,而赵王府已经近在眼前。赵杀看赵静仍沉沉睡着,于是拿厚重貂裘,将弟弟裹得严严实实,又从箱中翻出仅有的两套蓑衣,一重覆一重地套在赵静身上。

    赵杀办好这一切,才把赵静背在背上,一手扶着弟弟腰身,一手持着竹伞,艰难往王府走去。

    他这一路上,只顾着用伞盖遮赵静的身躯,自己脸上身上早就淋得透湿。好在半里过后,道路两旁已经有了能蔽体的灰瓦青檐。赵王爷由瓦下经过,漫天狂风骤雨就只剩下冰冷雨丝迎面泼来。

    待赵杀步履蹒跚,一步步挪到王府跟前,头顶一道闪电落下,照得天地如霜,赵杀猛一抬头,正看见偌大匾额,上书“赵王府”三个大字。

    赵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啪啪叩起门来,转瞬之间,穿着蓑衣的门童就将铁门推开一道缝,狐疑看了他半天,才惊呼一声,叫来十余名王府下仆,抢着从赵杀背上把赵静扶下来,搀扶着走向主厢。

    赵王爷站在瓦下,将伞丢在一旁,用手拧了拧袖袍雨水,正要跨进院门,两个门童面面相觑,吃不准要不要拦住他。

    半天,稍显年长的门童才让开路,朝他深深一躬,郑重谢道:“多谢先生送我家王爷回府,不知先生高姓大名,等王爷醒了,小的好通报一声。”

    赵王爷心中忽然生起一些古怪,半晌,才用早已嘶哑的声音回道:“本王……我自行转转就好。”

    那两名门童又是互相推搡了许久,唯唯诺诺地应下了。

    赵杀便一个人沿着曲折长廊向前走去,长廊尽头,却是王府中一处祠堂净地,空荡荡地摆着百年来的牌位,案头还有一卷泛黄的宗室族谱。

    赵杀走到案前,径自翻了翻。待看到赵王府数代单传,世封至最后一人,单名一个静字,便把书册合拢了。

    他在祠堂站了好一阵,终于伸出手,将同精魂铸在一块的地字二号牌硬生生扯了出来,定睛一看,发现那块木牌果然已经碎成几片。

    附在木牌上的障眼法,自然再不管用了。

    赵杀身上寒意彻骨,在祠堂抱着双臂,颤颤巍巍走了几圈,一时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

    这天地虽大,却无他容身之处;用情虽深,却无他投奔之人。

    如此一想,赵判官于凄风苦雨的夜里,又徒增悲凉之感。

    赵杀低下头,用力拧着一身滴水的衣衫,待衣衫半干后,才把双袖胡乱挽起,就在此时,他骤然发现手背上有了一朵明黄色的桃花印,那桃花明丽鲜润如初生,趾高气扬地开在枝头。

    赵杀揉了揉眼睛,然而才敢拿指腹珍而重之地摸了几下,还未多想,先前两个门童就小跑着寻了过来,连声唤道:“先生,我家王爷醒了,想见先生一面。”

    赵判官哪有不应的道理,一边跟在小童身后,一边忙着将袖口重新捋下来,把沾着水的乱发挽在耳后,等迈入正厅时,赵杀紧赶慢赶,总算理好衣冠,有了寻常七八分威严。

    他一抬头,正看见坐在正厅主位上的人。

    那人闲闲坐在赵杀惯坐的那张紫檀交椅上,戴着赵杀惯戴的束发金冠,端着茶碗浅抿了一口,听见声响,方猛一抬眸。

    那双猫儿眼病愈之后,变得满氤华光,流转时温如美玉、明似朗月,唯有当眸光落在赵杀身上,才隐约闪过猛虎噬人的锋芒。

    赵杀骤然见到这般佩金带紫、玉叶金柯的阿静,心中一空,忽然想退至门外,再正一正衣冠。

    赵静看得微微一笑,放下茶盏,冲赵判官招了招手:“哥哥,过来坐吧。”

    他如今两颊丰盈,相貌虽然未变,气度却是脱胎换骨,旁人看到他,已不复可怜可爱之心,只觉光彩射人,贵不可言。

    赵杀心中半忧半喜,下意识地走上前去,想再凑近几分,看一看他的阿静——阿静当真长大了。

    赵静被他这样唐突打量,也不过莞尔笑道:“哥哥,坐下说吧。”

    赵判官得他几句和声细语,身上淤青酸痛都不翼而飞,一颗心擂鼓一般怦怦跳动,他坐到赵静身旁,心神却飘在半空,直到赵静把剩茶撤下,用嫩芽滚水,亲手为他沏了一杯新茶,送到赵杀手边,轻声道:“哥哥对我诸多照顾,我都记在心里。”

    赵杀听得动容,捧着茶草草吹了两下,就不顾烫口,满饮此杯,而后才黯然道:“阿静不是已经知道了?赵王府数代单传,你是赵老王爷唯一的嫡亲血脉,并没有我这样不像话的哥哥。”

    赵静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柔声道:“虽然知道了,但还有几桩小事想问问哥哥。”

    赵杀脑袋不知为何有些钝痛,拿指腹揉了揉额角,才笑道:“阿静问吧。”

    赵静笑意不减,头一句便是:“我家中养了许多忠仆,家父家母宅心仁厚,生前待人少有一句重话,对这帮家仆不敢说有恩,至少不曾结仇。自父母亡故,这十余年里,护院畏我如蛇蝎,家仆视我若无物,阿静越是细想,越觉古怪,如今总算猜到些许,想向哥哥打探一声,这是因为道术吗?”

    赵杀一腔热血霎时凉了下来,坐在冰冷坚硬的交椅上,手按着扶手,脑海中一时闪过千种诡辩,万般退路,到最后说的却是:“阿静,这叫障眼法,确实是一种道术。”

    赵静抚掌笑道:“难怪如此!那小王又多了几分把握,斗胆一猜,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赵判官自然听见了他话中疏远,下意识地扯了两下皱皱巴巴的袖口,把背挺直了一些,哑声应道:“好,阿静……问吧。”

    赵静眸光从他身上掠过,看着赵杀发白的唇色,滴水的衣衫,眸光一暗,然后才微笑道:“小王猜测,先生是得道高人,因故来凡间历事,在诸多托生之处里,挑中了小小的赵王府,于是以障眼之法,令全府上下颠倒黑白,认先生为主。至于家父家母缘何性情大变,将我赶到北疆,数日后就暴病亡故,也许与先生有关,也许与先生无关,小王却不敢妄加揣测……”

    赵杀头痛得更厉害了,脑中仿佛有巨锤在敲,他用手抵着额,咬牙忍了一阵,才缓过气来,低声道:“阿静,你父母之事……我并不知情。”

    赵静见他头痛欲裂,双手攥了一攥,而后才重新露出浅笑,轻声道:“也是,满口胡话,先生姑且一听。”说罢,不等赵杀接口,人已续道,“可惜障眼法纵然玄妙,却并非百试百灵,那赵王府中,就有一人冥顽不宁,到了北疆,还牢牢记得自己身世,竟是不受障眼法蛊惑。先生既是得道高人,于是又使出妙法,对那人下了‘言蛊’,那言蛊好生歹毒,将人魇得痴傻蠢笨,日日告诫他要尊敬兄长,一旦稍稍清醒,生出逆反之心,便使人口吐鲜血,折损阳寿。先生,小王可曾记错,此物是叫‘言蛊’吗?”

    赵杀指腹用力,居然将自己额上按出一抹红痕,即便这样剧痛难耐,他仍不愿错过赵静的每一句话,人低低应道:“是叫言蛊,阿静,你一说,哥哥才明白过来,只怕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你命道坎坷,原本就注定处处波折,他们自然不必留情……我、我头痛得厉害。”

    赵静看他痛得发抖,似乎也有些心烦气躁,人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才负着手轻嘲道:“你都认了?没有一句要辩解的?”

    赵杀颓然摇了摇头,断断续续道:“哥哥、待你不够好。”

    第二十八章

    他这样一说,赵静脸上反而露出一丝迷惘之色,低声道:“从前你待我非打即骂,从北疆回来过几次,都被你遣人赶走,后来忽然好了许多,莫非除了你,还有好几位高人?”

    赵杀痛得低下头去,一时难以言语,赵静却上前将他扶起来,厉声道:“难道真有好几个人?从前辱我之事……并非你做的?”

    赵判官被他摇了几摇,才勉强振作精神,应道:“在我之前,确实还有两位同僚,他们也当过阿静的哥哥。”

    他痛得浑身冰冷,难以视物,好不容易看清赵静,却发现他家阿静脸色发青,仿佛极后悔似的。

    可后悔什么呢?

    赵判官等了好一会儿,赵静才道:“你和他们,确实不大相同,你待我……倒是不错。”

    赵杀不由苦笑起来:“哥哥待你,还不够好。我一直没发现,阿静吃了这么多苦。”

    赵静脸上已不剩一丝笑意,那张秀美面庞沉下脸时,更显得龙血凤髓,不怒自威。这一身的灼灼贵气,何尝不是无边色相?赵判官不知不觉已看得入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静才再度开口:“你待我,明明极好。”

    赵杀不由得唤了他一声:“阿静?”

    赵静果真慢慢走了过来,在赵杀面前微微屈下膝,低声道:“不说寻常小事,单说那一夜,你救了我的命,还替我解了言蛊,以为我当真不记得?哥哥这般待人,难怪那么多人……我也不免……”

    赵静说到此处,喘息了一阵,方彻底跪坐在赵杀脚边,把头伏在赵判官膝上,显出温顺模样,轻声问:“你呢,哥哥喜欢我吗?”

    赵杀正要答他,忽然觉得鼻翼之下,一滴滴淌下滚烫水滴,用手一抹,满手腥红。

    赵静抬起头来,低声又问了一句:“那哥哥恨我,想要阿静的命吗?”

    赵杀嘴里满是腥甜淤血,嘴唇张了半天,才挤出破碎的声音:“我……”

    可赵静半世淹煎,如今唯求从心所欲,并不在乎赵杀的爱憎,也无妨自己的生死,柔声道:“哥哥别急,都无妨。”

    “我服下解药后疼痛难忍,哥哥一夜未回,颈上还多了几处红痕……从那时起,阿静就一直想这么做了。这样一来,等哥哥施展以化身还魂之法,就又能重新换一具干净的化身了。”

    赵判官此时才有些明白过来,嘶声问他:“阿静,在那杯茶里……下了毒?”

    他眼前已是一片漆黑,一片冰冷中,只剩下赵静伏在他膝上的那点余温,而赵静抱着他,低低诉道:“不错。”

    他看见赵杀面露惧色,声音放得更柔,温声哄道:“哥哥,别怕,既然哥哥不曾辱我,只要不再负我,等下一次相见,阿静会待你极好的。”

    赵判官这一回死后,化为阴魂,仍怕得簌簌发抖。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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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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