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桃花入命 作者:眉如黛
正文 第8节
桃花入命 作者:眉如黛
第8节
满眼的红,是他颠倒混乱无凭无据的梦,是殷红花下唱旖旎小曲的人。
阮情似乎笑了,颤声笑着问他:“那么……是最喜欢我?”
赵王爷猛地回过神来,脱口而出:“是,我最喜欢你。”
这话当然是假的,只是赵杀仍记得那夜噩梦醒转、寒风穿胸之痛。
他仍记得前世纠葛中,自己似乎极后悔,没有说这样一句话。
哪怕今时今日,赵杀早已猜到,自己当初那二十斤的情爱,是工工整整地匀分给了四个人。但只要他口风紧些,咬死不松口,有谁会知道?
阮情听到这话,原本急促凄惶的呼吸声竟然慢慢变稳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柔声笑了出来:“王爷又在骗我了。”
赵杀万分惊怒,刚想冒着打诳语的重罚争辩几句,就看见阮情站起身,从花影下走了出来。
短短数月未见,阮情高了许多,与他相差仿佛,双肩也非原来瘦窄,而是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虽然仍长发半绾,但那容貌不再雌雄莫辩,而是艳丽中掺着俊美。
红衣穿在他身上,已经尽数化作妥帖的风流。
赵杀先前待他,多多少少掺着对后辈的照顾宠溺,如今对着这样一张脸,耳边却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阿情长大了……原来是这个模样?
一年之前,赵王爷尚能以严师自诩,目不斜视地为阮情讲解血池放血之谜、算黑白无常相逢的时辰,要是放到如今,只怕双目稍稍对视,就已魂为之荡,魄为之夺。
随着阮情步步逼近,赵杀连耳根都泛起血色,本想说几句唐突的话,夸一夸他灼灼的色相,那人却停了下来,隔着半丈,极轻地问了一句:“王爷可愿给我一件值钱的东西?”
赵杀还未听懂,人就连连点头,满口答应下来。他四下摸了摸,身无分文,只有头上玉冠能值些银钱,于是两下把金簪拔出,玉冠除下,统统塞给阮情,又趁着夜色昏黑,拿手胡乱捋了两把乱发,想盖住包扎伤处的白布。
可惜阮情并不多看他一眼,默默接过头冠后,就随意拢入袖中,嘴唇微微一动,似乎要提起何事,赵王爷恰好也想起一桩要事,低下头在装满奇花异草的袖袋中摸了半天,从一堆药材里,掏出一朵误装入囊中的地府野花,红着脸一并送给阮情。
玉冠金簪实属平常,可这朵花并非凡种,花生重瓣,片片嫣红,还随他跨了阴阳生死,阿情见了,多少能消消气吧。
阮情从未见过这艳丽奇花,犹豫半天才伸手接了,捏着那朵花,仿佛不知该塞在何处,只得久久地捏在手心。
赵杀直到此时,终于想起来问:“阿情,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阮情长睫一颤,人却不肯说话。
赵王爷好奇心起,连问了几声,催得急了,阮情这才狠下心来,挤出凉薄的笑意:“我自然是——”
他原想说,我自然是当做嫖资了。
阿娘说过的,如果遇上哪个人,愿意不收他的银两钱财,也与他欢好,那就是心上人了。
他在回府之日,曾经把明珠跟玉簪还给了王爷。如今王爷既然负了他,理应要收回嫖资,另寻一位心上人。
但阮情捏着那朵红色异花,偏偏说不出来。到最后眼眶都微微泛红,仍是说不出来。
赵王爷待他极好,这年许时光,如师如长,如兄如父,从极尽缠绵那天起,到互诉衷肠那天止,明明心中早就知道,若这人都不算自己的意中人,他还会喜欢谁呢?
赵杀对他这番心思浑然未觉,又追问了一遍:“阿情要这些做什么?要是缺银两花销,我私库里还有一些……”
阮情定定看着他,嫖资二字在嘴边打转,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我打算出一趟远门,想要几件王爷的东西,带着留个念想。”
他明明知道,要说什么样的话,最能伤赵王爷的心,可他只有这么一个意中人。
世上纵然有那么多人,却极难得遇到一个属意的人。
他想待意中人极好……舍不得伤他的心,哪怕意中人有不是的地方,这一生一世,生生世世,说出的每一句话,也都舍不得叫他伤心。
赵王爷听了这话,人还是吓得脸色煞白,小心翼翼道:“阿情要去哪里?你从未出过远门,我陪着你一道去吧。”
阮情摇了摇头,轻声道:“王爷怎么忘了,你白天给我送过信的。我爹是风月场里的头牌,我娘是妓寨花魁,两人见了面,动了情,各自不收各自的嫖资,这才有了我……我娘死时,也没人替她打点后事,我后来才知道,我爹替自己赎了身,早早就远走他乡,拿积蓄开了几间青楼,生平最恨人提起往事,如今他重病缠身了,才想起我来。好在王爷教过我做生意,如今会记账,会珠算,将来经营起我爹那些妓院……”
赵杀吃了一大惊,直道:“胡闹!做皮肉生意,日后到了地府,可是要吃苦头的!”
阮情微微笑道:“我听王爷的教诲,不做强买强卖的生意,到时会判得轻些吗?”
赵王爷急得结巴起来,一个劲地劝他在王府里安心住下,说得口干舌燥,阮情终于沉下脸来,低声道:“可是王爷有别的人了。”
赵杀被他说到痛处,颤声道:“那我们各退一步,我品行不堪,阿情以后要是遇到意中人,再走也……不迟……只是暂且地、暂且地让我照顾你。”
阮情看着他,轻声道:“可赵王爷就是我要找的人啊。你就是我的意中人。”
赵杀听到这话,不知为何,眼睛里突然狼狈地落下泪来,他忙转过头,装作自己不曾落泪,怒道:“那为什么要走呢?”
阮情沉默良久,才道:“我想一心一意地爱一个人,而那个人,也一心一意地爱我。哪怕今天不成,我等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总有一日能等到,王爷以为呢?”
赵杀强忍着眼泪,暗暗默念了半篇《阴符经》,好不容易忍下眼眶中泛滥成灾的湿意,以为自己刀枪不入了,直至他回过头,发现阮情居然也在落泪。
他家阿情默默地哭着,捏着花枝的那只手,拼命掩着脸,那嫣红的重瓣花盏便半遮住他脸庞,人还在强笑道:“若是这一世等不到……那么多世轮回相见,即便是几百年,终有一天能等到的……王爷以为呢?”
赵杀听见这话,原本已经忍住的泪水,又缓缓滑了下来。
地府十日,人间一年,自己当了二十年的判官,他家阿情,怕是真在红尘中等了他七百多年了。
赵杀听见自己用嘶哑不堪的声音,唤那人的名字:“阿情,我……”
只是阮情已经打定了主意,哽咽笑道:“王爷如果有一日,偶然回想起来,觉得还是阿情待你最好,把旁人都撇清了……便来找我,好不好?”
阮情这样一说,连自己都觉得渺茫,难过得低下头去,用拿捏花的手挡着脸庞,泣不成声地问:“我是不是、年纪轻、见识得少,不大懂事?说不定,等阿情年纪大了……”
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来自己年纪已经大了,再不能佯装成十五六岁,冲着这人娇嗔笑语,更不该肆无忌惮、号啕痛哭了,于是强打起精神,学着赵杀的模样,把手慢慢挪开,露出满脸的泪痕,竭力平复语气:“可我如今,当真是这样打算的。”
赵王爷站得虽稳,人却同他一般哭得难堪,结结巴巴地应道:“我明白。”
阮情又颤声道:“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王爷。”
赵杀只觉心疼,脑袋里纷纷思绪,直如乱麻。当真奇怪,自己明明为还债而来,到头来人也认不清,债也算不明,耽搁年余,心如迷津。他迟疑半晌,仍道:“我明白。”
阮情便静静站着,等他的答案。
赵杀赴汤蹈火,事事都可争上一争,唯独做不到全心全意地待一个人,若是阿情要他的命,反倒简单了。
可他此时此刻,偏偏说不出一句“不好”,比起往后下拔舌地狱之苦,他更怕同阮情再无牵连,稍一斟酌,竟是红着眼眶、硬着头皮道:“好,要是真有一日,知道你待我最好,把旁人都撇清了,我就来找你。”
阮情听了这话,终于微微一笑,像是心满意足了,回屋拿了纸笔,把来日落脚的地方细细写与他看。
赵杀含着泪看了许久,勉强看清后,便将那几句话刻在脑中,纸条折放在袖袋里,亲自为阮情趁夜色打点行装、唤醒下仆,套好车马。
此时离天亮仍有一个时辰,两人就并肩立在一处,双双无言。
只是每有鸟啼,赵杀就会惊慌问:“天亮了么?阿情要动身了?”
阮情都会摇摇头。
一有风声草动,赵杀又会问:“是天亮了吗?”
好在阮情总是摇头。
赵王爷眼中噙着老泪,到后来连摇头也看不真切,四处景物皆迷蒙恍惚,混乱之中,已然不辨晨昏。
他这样站在凉风里,几乎以为天亮永不会来,以为是意外偷到了许多光阴,人窃喜地屏着呼吸,生怕叫醒了谁。
直到人双腿打晃、再也站不住了,赵杀才轻轻眨了眨眼睛,聚积良久的泪水瞬间淌出两道泪痕,再看时,天色已经大亮了,车辙声已经远了,他的阿情原来已经走了。
第二十三章
许青涵在小院中按着那副药方清点药材,忙到晌午,赵杀总算姗姗来迟。
在他眼里,赵王爷像是凭空瘦了几分,精神倒是还好。赵杀替他接过药罐,殷殷谢他辛苦。
许大夫一颗心半热半冷,对赵王爷的温声细语只敢信上三分。
好在赵杀并未提到阮情。
等许青涵把已有的药材罗列好,赵王爷也寻了个小桌,把袖里草药倒出,一样垒做一堆。
许大夫随他一路看下来,边问边猜,居然能把从未得见的药草猜得八九不离十,细细辨认完,这才不动声色地夸了一句:“王爷真是泼天富贵,一夜之间就寻齐了仙草仙芝。”
赵杀在地府薅了半夜的野花野草,哪里好意思明说,红着脸权作默认,只同许青涵一道把该晒的晒干,该碾粉的碾粉,忙完后一一核对,发现一副解言蛊的药方已经全了,唯独少了冰蚕这味药引。
赵王爷想着打铁趁热,正准备揣上银两,挨家挨户把城中药铺问一个遍,却听见许青涵道:“我这里没有的,药铺里自然也没有,又不是人人有赵王爷这样的手段,不必问了。”
赵杀心中一跳,还以为许大夫对他往来阴阳之事生出疑窦,细细看时,发现许大夫只是脸上不快,心里又有些失落,他此生此世,只对这一个人明明白白地提过黄泉路后,孽镜台前,期盼着这世还完,两人还有见面的时候,可许大夫并不明白。
然而眼前最要紧的,终究还是赵静的病。
赵杀怕语气说得重了,会叫许青涵伤心,心里纵使着急,面上还装作和颜悦色,客客气气道:“是我糊涂了,多亏有青涵坐镇。”
许青涵不知为何,听他这样一说,反而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赵杀羞惭得老脸通红,他家居九泉之下,户口挂靠在十八层阴司,寻人求宝,都知道要去拜哪一路神仙,可在这十万里红尘,人不熟路不通,除了眼前这人,竟不知该去问谁,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打听道:“青涵昨日不是说过,知道冰蚕生在何处……我私库里还有些金银,可以重金遣人去寻。”
他求了几声,看许大夫不肯回头,又绕到许青涵跟前。
许青涵躲闪不开,定定看了他一阵,黯然道:“王爷同静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赵王爷脑袋里“轰”的一声,想起司徒靖明当日曾当着许大夫的面,说他迎回阮情不说,还跟胞弟大被同眠,昔日中伤言犹在耳,吓得他心中惴惴,只想扯开话头。
好在许青涵只提了一句,就把赵杀按在椅上,轻声道:“我替你换一换药。”
许大夫亲手替赵王爷上过许多回药,但这一回与之前都不相同,肌肤相贴时,他脸上不见一点波澜,仅规规矩矩地解开染血布条,仔细清理过后,薄薄敷了一层药膏,再拿簇新的白布缠好,竟没有一处暧昧撩拨。
赵杀心中却感动莫名,沉声道:“青涵,你待我……真好。”
许青涵脸色变了变,眸中终于露出一丝难过之色,轻声道:“我确实知道药引的消息。医书有载,冰蚕生阴山以北,及峨嵋山北,二山积雪,历世不消。乘轻车快马紧赶慢赶,也要走上十来日。”
赵杀先是一喜,以为事有转机,抚掌笑了一阵,而后才想到,青涵说过,只替赵静保住了十来日的命。
许青涵观他神色,心里犹如刀绞,对这人拈花惹草的本事,亦是心服口服,顿了顿,才轻声道:“我只能保静公子活过这十来日,如今去阴山十余日,折返亦需十余日,在路上一来一回,至少要耗费月余。许某想来想去,为今之计,只有把药方提前配好,带在身上,叫静公子同我一道去阴山,我上山寻药,他在山下等。若有幸寻见,再把药引药方一道煮好,就地吞服……就是不知道赵王爷信不信我。”
赵王爷听得有些难过,忙道:“本王自然信,只是舍不得你奔波劳累。要不青涵说一说那冰蚕生得何种模样,我带阿静去寻。”
许青涵忽然冷笑了一声。
赵王爷疑心是自己听错,木愣愣看了许大夫良久。
许青涵并不看他,两人僵持许久,许大夫方道:“你不必去,好好养伤吧。”
赵王爷一颗心像是从雪里到了火里,周围都是温热的火光,烤得他又活泛热络了过来。他正想冲着许青涵逞几句强,就听见许大夫重复道:“看你受伤,我心里极难过,求你……好好养伤吧。”
赵杀一时无言,红着眼眶,不知该不该答应下来,耳边许青涵已然道:“如果十来日后,许某有幸救活了令弟一条命,想求王爷一件事,不知王爷答不答应。”
赵杀无端端想起阮情昨夜求他的事,人恍惚片刻,还未接话,许青涵就自顾自地说:“如果救不活,我也把命赔你。”
赵王爷听到这话,吓得不轻,上前安抚了半宿,期间亲亲抱抱,情不自禁地占了许青涵不少便宜,对蹭车去阴山一事自是不敢再提。
只是两人分开之后,赵杀回了房,睡在陪床的小榻上,看着病重不醒的赵静,又开始辗转难眠。
想到许青涵、赵静此去千里,自己在王府中安享晚年,赵王爷心中生出许多不舍,忍着伤处痛痒摸黑起身,一个人从私库中把御寒的皮草、尚能用的手炉尽数翻了出来,带白纹的放在一边,带黄纹的放在一边,统共捆作两包;而后再唤醒家仆,清点出几箱金银瓜果干粮酒水。等一帮人套好车马,将所有行李拖拽上车,赵杀再从王府名录中勾选了最伶俐的几名忠仆,好替两名债主一路上鞍前马后打打下手。
事事安排妥当之后,赵王爷已经累得睁不开眼睛,趁天色未明,他靠着长廊廊柱,枕着花荫小憩了片刻。
若非这些天接连为人送行,捆扎行李的手法日臻纯熟,他连这片刻空暇都不会有。然而赵杀这般困乏,还有人要来搅他安眠。
睡意正酣时,他恍惚中听见有仆从争执不休:“许大夫慈悲为怀,陪他上路也就罢了,那痨病鬼岂是好相与的!”
“依我看,摊上这要命的差事,一不做二不休,走到半路,跳下车去,投将军府去吧……”
赵杀一下子睡意全消,气得睁开眼睛,从长廊下寻到一块板砖,操在手里从花荫深处跳了出来。但争吵的人听见声音,早早四散开来,扫地搬货,个个神情无辜得很。哪怕赵王爷使出审鬼断命的本事,把安排上路的几个人都拎出来痛斥了一通,忠仆们也咬死不认。
赵王爷只好苦口婆心地劝道:“既然如此,那就好好接了差事,只要人平平安安地回来……只要人回来,本王必有重赏。”
那一干忠仆立刻变了脸色,个个不肯上前。
赵杀看了,又哪里放心得下,叫这些人陪着上路?
他把心一横,趁着晨色将露未露之际,摸进王府库房,从今年新置的护院冬衣中挑挑拣拣凑齐了一套,脱下一身绫罗绸缎,换上厚实棉衣蓝褂,扎紧护腕,走到湖边一照,依旧俊朗不凡,再把脸用布巾一围,难掩英气勃勃。
赵王爷借着装扮之利,大摇大摆地闯进房中,深吸一口气,将赵静横抱在怀里,咬着牙,碎步挪到屋外。
有早起的丫鬟小厮见了,遥遥行礼:“王爷万福金安。”
赵王爷一听不对,忙抱着赵静快走了几步,生怕被许大夫抓个正着。
所幸他抱着人上了马车,把车帘布放下,抖开厚厚披风,替自家弟弟遮挡寒意,许青涵这才拎着一个朴素清贫的包袱来了。
赵杀想到许大夫那样叮嘱过,劝他不要去,如今自己还是上了车,心里难免忐忑不安。
他这头在车中思前想后,犹豫要不要掀起车帘,同许大夫照实一说;许青涵那头似乎是等人,也在车外站了许久。
赵杀听着车外风声猎猎,心都吊了起来,以手撑着车壁,坐也坐不安稳,生怕许大夫站得太久,受了风寒。
好在半个时辰后,许青涵终于道:“动身吧。”
许大夫说完,人便翻身上车,跽坐于前室,一抖缰绳,驾驭马车一路驶出城外。
在赵王爷眼里,许大夫虽是驭术了得,把这辆豪车开得又快又稳,人却有些不善交际,只知赶路,竟未与车中人说过半句话。
赵杀坐在车厢里,怕弟弟躺不安稳,还将赵静脑袋放在自己膝上枕好,心全然飘到车外,眼巴巴盼许青涵同他搭讪两声,就这样一路盼到晌午,许青涵总算把车停到路边,从瘪瘪的旧包袱中掏出两个干馒头,从车帘布外递进车里,低声说:“小兄弟,你也吃点东西吧。”
赵王爷看见骨肉匀停的那只手,脸上微微发烫,珍而重之地接过,手指不经意间碰到许大夫的手背,对方便警醒地缩了回去。赵杀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恋恋不舍地吃完了两个馒头,从自己食盒中翻出两个拿油纸包好犹带余温的大鸡腿,并一壶葡萄酒陈酿,将嫣红可爱的酒水倒在琉璃盏里,也将车帘布撩开一条缝隙,一同递出去,祈盼能投桃报李。
只是等东西递了出去,赵杀心里灵光一现,忽然有些后悔。
依照许大夫的禀性,除非是为自己洗手作羹汤,会放上几块肉,平日里极少沾荤腥之物;至于喝酒更是闻所未闻,相识以来,只肯浅浅饮些井水、甘泉水,最多也是一杯清茶。
赵杀正在后悔的时候,车外人已经利落接过了东西,轻声道:“多谢小兄弟,原来你们吃得这般丰盛。”
说罢,又自嘲笑了几声:“呵,也是,王爷为静公子打点的行李,岂能不用心呢?”
那声音清越动人,令人听之忘俗,然而话音一落,没过多久,就从车帘布外传来撕扯鸡肉、嘎嘣嘎嘣啃鸡骨头的声音。
赵王爷吓得脸都青了,手不由自主地揪着车帘,想掀开真真切切地看上一看,没等他看上一眼,好好分辨一下车外人姓甚名谁,布帘外已经响起畅饮美酒的咕噜水声。
许大夫饮尽樽中酒,向来白净的脸庞生了两抹红晕,眼珠转了转,才把琉璃盏一扔,人从跽坐改为一只脚踩住车辕,单手松松拽着绳,随意一甩,就把车风驰电掣地开了上路。
赵王爷好不容易壮起胆子,从被狂风吹开的布帘空隙中看了两眼,看到这样的许大夫,胆子又吓破了,乖乖缩回车厢深处。
许青涵把马车越驾越快,恰逢酒意冲头,嘴里随口吟诵起医书所载:“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地有九州,人有九窍……”
他在车外白衣翻飞,长发飘扬,车厢里却是上下颠簸,赵杀一个人照顾自家弟弟,眼看着赵静枕着他膝盖,被颠得难受,时不时轻咳几声,忙不迭换了个姿势,只是他搂肩、揽腰、双手环抱,诸般姿势都试了一个遍,赵静却始终昏迷未醒,咳得苦不堪言。
赵王爷只好罔顾生死,把装貂裘皮袄棉褥的包袱扯开,将赵静放在软和的皮草堆中,自己挑了最素雅的一件雪色貂裘披风,颤颤巍巍地坐到了车外,给吹了半天凉风的许青涵系上。
许大夫斜瞥了他一眼,双目通红,已是醉得深了,鲜润的嘴唇一张,却吟起了另外一首诗:“腥风掀案牍,债册起飘扬……”
赵王爷把自己脸上挡风防霾的布巾又拉低了两分,也小声念起来:“仰头看血月,阿青像月光。”一面念着,一只手已经不甚规矩地伸了出去,想同许青涵一道勒住马缰,叫车稍稍驶稳一些。
许大夫纵然在醉中,脸色一变,手猛地一躲。
正要发作时,看到这人的眼睛鼻梁都颇为顺眼,与意中人像了个十成十,这才带着醉意,放了他一马,定定望着前方,在风中轻声续道:“天有风雨,人有喜怒。天有雷电,人有音声……”
他醉得这般厉害,恐怕已经不记得,自己刚刚在不经意间,夹杂念了谁的诗。
赵王爷再如何驽钝,许青涵所求何事,属意何人,此时也尽数懂了。只是赵静偏偏又在车厢里苦苦咳了起来,赵杀一颗心悬在两处,本想开口说些什么,许青涵已带着醉意,自言自语道:“他弟弟咳成这样,他要是听到,会伤心的。”
他说完这句,歪着头想了想,就自己勒住缰绳,把车速放慢了下来,睁着一双水光流转的醉眼,开始往平坦大道上开去。
赵杀骤然听见这话,心肝脾肾灼灼如火烧,满腹柔肠又软得像春水,他本打算凑上前去,多和许大夫说几句话,无意间看到自己的手,发现手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两枚桃花印。
赵王爷揉了揉眼睛,再看时,手背上依旧开着两朵并蒂桃花,一朵是半枯半开的白桃花,一朵是瘦骨伶仃的黄桃花,许是照看不力,这两朵奇葩都芳菲歇去,稍带病容,略显可怜。
赵王爷心跳了一下,侧身一看,是星眸微醉的许大夫;回头一望,是厚重的一道车帘布。
昔日徐判官赐印的时候,千叮万嘱道,见了哪朵桃花印,就要去找哪位债主还债……可徐判官从未点拨过他,要是有朝一日,债主同时找上门呢?
好在赵杀今时今日,心中已无半分高升的侥幸,想到无论怎样做都是千般错,无论如何还俱是还不清,他仅仅犹豫了半炷香的工夫,急出一层薄汗,红了两个眼眶,就迅如雷霆地作了决断,冲许大夫轻声道:“青……先生小心,不要着凉。”
他这一路上,请许债主吃过鸡喝过酒,陪许债主吹过风吟过诗,倒是阿静……有许久、许久未说过话了,只求青涵不要怪他。
赵杀反手撩开车帘,弓身钻进车厢,细细分辨时,赵静果然比先前呼吸重了些。
赵王爷分不清他是不是当真醒了,于是张开手,把自家弟弟从一堆厚重皮褥上吃力地捞起来,靠放在怀里,拿自己的手去暖赵静冰凉的指头,焐了许久,赵静才把眼睛睁开一线,露出琉璃色的猫儿眼。
赵杀一惊过后,便是喜出望外,忙把面巾拉到颔下,低低道:“阿静,是哥哥。”
赵静病得浑身发软,靠在赵杀肩头,眼中茫然一片,像是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赵王爷看了,打心底里替弟弟着急难过,用极温柔的语气哄道:“阿静的病就要好了。哥哥在呢,哥哥陪着你。”
赵杀连说几遍,怀中人总算听了进去,向来纯良无害的一张脸,渐渐露出几分古怪神色,随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哥哥陪着我?”
赵静一面说,一面从赵杀怀中微微仰起头来,发丝逶迤,同赵王爷披散的长发缠在一处:“哥哥……方才当真陪了我?”
赵王爷被人当面点破,老脸通红,霎时百口莫辩。
可是很快,赵静就顾不上同他计较,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从嘴角溢出鲜血。
赵杀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抱赵静消瘦羸弱的身躯,来回替他顺气。
赵静咳个不停,于难受之时,眸光中隐隐泛起戾气,嘴唇翕张:“你……”
他极想冒着口出恶言、当即便死的命数,说几句难听的话,把眼前这人惺惺作态的模样刺破。比起含恨隐忍而活,化作厉鬼后,再来冷眼瞧世人伤不伤心,落不落泪,称一称虚情假意,岂非快活得多?
可赵静剧咳之下,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来。
愚钝痴傻时拖着病躯,殷勤跟在那人背后,唤这人哥哥,不识凉薄,亦不畏苦楚;如今忽然醒了,知道这人待自己如何,依旧只能说两三句重话……这般遭遇,若真是拜天道神明所赐,未免欺人太甚。
赵静极怒过后,反倒慢慢冷静下来,汗湿的乱发垂下,盖住他细且尖锐的眉峰,他强捺怒火,从咳嗽间隙中,一个字一个字乞饶道:“我其实没有计较,哥哥,我心里……半点不怪你。”
赵静这样说完,那毫无征兆的剧咳竟然慢慢停了下来。
赵王爷却是先惊后喜,双手都有些微微颤抖,反反复复道:“阿静,是哥哥不好。”
然而赵静身虚体弱,漠然听了一阵,就再度陷入昏睡中。赵王爷一个人替他换下血衣,穿好厚实新衫,将他手脚焐得暖和了,又从水囊中含了参水,一小口一小口哺给赵静。
等赵王爷寻出木梳,把赵静乌黑中掺着星白的长发慢慢理顺,人实在无事可做了,这才敢低下头,瞧一眼手背上的桃花印,那两朵桃花印记果然都不翼而飞。
赵王爷在车中呆呆坐了一会儿,突然发现马车行驶得还有些颠簸,一时贼心不死,把脸重新蒙好,试着探头出去,想同车夫并肩而坐。
然而许大夫转过头来,眸中已无半点醉意,蹙眉道:“小兄弟快回车厢吧。”语气虽然温柔,却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赵杀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马车早早从官道驶上山路,难怪震得厉害了。
他讪讪缩回豪车里,枕着软枕貂裘,车帘时不时被山风撩开一道缝隙,满目风光都从缝隙中一跃而过。赵杀木愣愣坐了一会儿,突然想到方才,若是自己并未坐回去,从始至终陪着许大夫赶路,不知是何光景;若是自己从未出车,始终守着赵静,嘘寒问暖,没有惹弟弟生气,又不知是何光景。
第二十四章
这一路奔波,两厢无话。当赵王爷昏昏欲睡的时候,马车才慢慢停在路边。
赵杀撩开布帘一看,发现日头西斜,四处都是半人高的芦苇,风一起,就倒向一面,苇叶沙沙作响。
赵杀看着这等萧瑟景致,心中诗兴大起,正灵光闪现的时候,发现许大夫一个人下了车,拴好马,走进芦苇深处。
赵杀吃了一惊,看着他白衣落寞,下摆沾了尘土,沿滩涂越走越远,分开的芦苇不到片刻就左右合拢,将他来路掩住,心中怦怦乱跳,竟是跳下马车,几步追了上去。
他踩着芦苇梗,无头苍蝇一般往里面寻了十余步,双手被苇杆刮破了几道口子,正心急如焚的时候,听见远处传来泠泠水声,许大夫似乎是立在水边,目眺归鸿苇草,轻声而哨,哨声宛转清越,叫人忘俗。
赵杀忍不住隔着蒙面布巾粗声赞道:“这啸声好听得很,逸致高飞,清雅忘俗!先生高才!”
他想到那人白衣映水之姿、眉凝清愁之态,脚下片刻不停,正要循声过去,忽听许青涵问:“小兄弟也是过来出小恭的?”
赵杀脚下顿时定住了。
许青涵见他不答,脸色微微一沉,只觉此人行事可疑,举止轻狂,把腰带牢牢系好,这才绕道而回。
赵王爷羞惭得无地自容,但余光仍不听使唤,不住往翩翩白衣上飘去。
等他犹豫半天,慢吞吞走回来,许青涵这边已经取水净手,拿白帕细细擦过一回。
赵王爷眼尖,一眼就看见许大夫左右掌心都起了燎泡,手肘还被缰绳勒出几道红痕,正心疼的时候,许青涵已从怀中取出针囊,面不改色地把水泡挑破,两下敷上伤药,用布条缠了两缠。
赵杀不知为何眼眶一热,压低嗓子,粗声粗气地打探道:“先生,今夜就歇在此处?”
许青涵却道:“你去歇息吧,我目力尚可,夜半驱车还能赶上一程。”
赵王爷听了这话,眼睛里当真溢出泪来,刚要再劝,许大夫皱着眉扫了他一眼,低声劝道:“我身负王爷重托,小兄弟,不要叫我难做。”
话说到这个地步,赵杀只好把脸蒙得更严,拿袖口胡乱擦掉两行热泪,默默钻回车厢。
许大夫于夜色中赶路,赵杀便在车厢中守着,拿手捧着食盒,时不时递些瓜果糖水,祈盼许青涵尝了能润润喉。然而他一日下来,劳心劳力,人同样困顿不堪,刚到半夜,眼睛就缓缓闭上了,再睁眼时,才发现自己一觉睡得四仰八叉,食盒倾倒,鲜果满怀,而许青涵仍是日夜兼程地往阴山赶去。
转眼十余日过去,远远已能看见阴山一隅。
这些日子以来,若非赵杀每日里硬抢过缰绳,替他解忧片刻,劝他眯一眯眼,许大夫只怕当真会一路不眠不休地赶赴阴山,寻到冰蚕,再不眠不休地赶路回来。
这般披星戴月、风雨兼程,饶是许青涵体力过人,也累得眼睛里有了血丝。
眼看着山麓近在咫尺,夜色深如泼墨,前方灌木掩映,道路再不可辨,许青涵总算停下马车,在路边拾了几根树枝,丢在一摞,权作柴火。赵杀殷勤取了火折子下来,拿背挡着凉风,替他把篝火生起来。
许青涵举着水囊灌了半天的水,压下喉中渴意,然后才端端正正坐到火边,对着扑朔火星,开始解手掌上渗着血污的布条。
赵王爷偷偷瞧着他,心里仿佛有一个人在隆隆地擂鼓。
两人相顾无言,在夜色静静坐了一阵,赵王爷心跳得厉害,仿佛再不说话,心就要被人捏碎了,只好硬着头皮,粗声道:“静、静公子一直没醒,不会出什么事吧?”
许青涵态度温和,客客气气道:“人醒时,言蛊反倒容易发作,我替他开了几幅安神的汤药,这些日子都会睡得久一些。”
赵王爷应了一声,犹豫了一阵,又哑声问:“先生困不困,到车上多少睡一会儿吧。”
许青涵只摇了摇头,这么多天过去,他依旧不肯跟赵静共处一室。
赵杀心中滋味难言,压低了声音:“你……多少合一合眼睛,我来守夜。”
许大夫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布袋,把袋口打开,露出里面十余个通红的干辣椒,随意倒出两个,塞在嘴里咀嚼起来。
辛辣之物一旦入口,热气就直冲心脾二经,困意顿消,嚼到后来,连额角都能辣出一层汗来。纵使辛辣,却十分管用。
不像有些事,非但饱蘸辛酸苦辣,还叫人束手无策,全无办法。
赵王爷看他嘴唇都辣得发红,忍不住靠近几分,慌张劝道:“你这样下去,要是生了病,得了风寒,岂非得不偿失?”
许青涵连灌了几口清水,低着头,掉转水囊,把手上敷的旧药用凉水冲净,人仿佛无知无觉一般,拿布擦干双手,敷上新药,随口道:“我没有生过病。”
他说到此处,也不顾赵杀是何反应,径自续了下去:“既然不会生病,多吃些苦,多赶点路,也是无妨,就不劳小兄弟挂心了。”
赵杀听了这话,鼻翼发酸,半天才道:“你、你不生病,是因为你做了许多好事,福泽连绵,注定无灾无病……并不是,为了多吃苦的。青涵,我很是心疼你。”
许青涵原本还对他态度可亲,这些日子屡屡听他说逾越之话,行轻薄之举,心中早已有了防备,当即坐远了一些,低声道:“请自重。”
赵杀拿他无可奈何,长叹了一口气,从车厢中取出一件雪色披风,走到他身边,想披在许青涵肩上。
许大夫眉头紧锁,拿手挡了档,低声道:“不必了,许某已有家室,瞧你身形俊伟,气度不凡,何愁没有良配呢?”
赵杀难得听见许青涵夸他,耳中一时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想了半天,人又凑上去半步,蹲到许大夫面前,把蒙面的面巾慢慢扯了下来,替他把披风系上,左右拢紧了,小声道:“我就是你的家室。”
许青涵被他吓得不轻,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赵王爷堂堂伟男子,坦言相告的时候,心中就暗暗打定了主意,许大夫要是当真生气了,要杀要剐,他都不打算躲。
然而他想虽然是这般想的,人终究忐忑难安,只好拽着许青涵披风系绳,偷偷绑了一个同心结。
许青涵依旧僵着一张脸,呆了半天,做的头一桩事,却是捂着自己掌心,试探道:“我、我手上,其实疼得厉害……”
赵杀对此心疼已久,沉声道:“我知道。”
许青涵脑袋里还是一团散沙,又顿了顿,好不容易抓住第二桩要事,慌道:“王爷,我出生时尚不足月,体弱得很,风吹便倒……什么能吃苦、不生病,当真荒诞,许某从未听说。”
赵王爷长叹一声,把人拥进自己怀中,右手不住轻抚许青涵脑勺,仍道:“我知道。”
然而许大夫乱了半天,一张脸由白到青,目光从愁至怒,终究有把事情逐一理顺的时候。
赵王爷下意识地猜到不妙,却依旧哆哆嗦嗦地搂紧了人。
许青涵气得锤了他两下,赵王爷痛得脸色骤变,咬牙强忍着,好在片刻之后,许大夫便将额头抵在赵杀肩头,惨笑道:“也是,王爷如今都知道了。”
自己这十来天,行无顾忌,想来已经被这人看得清清楚楚。早知当初,自己就不啃鸡骨头、不酗酒、不在出小恭的时候吹口哨了。
赵杀不敢随意接话,但美人在怀,脸上难免有些发烫。
许大夫还没发现被人占了不少便宜,黯然自嘲道:“我居然真以为王爷会听我的劝,没想到还是放心不下静公子。”
赵杀小声申辩了一句:“我也放心不下你。”
许青涵脸色一沉,又在他背上半嗔半怨地轻锤了一下。赵王爷倒吸了一口凉气,满头凉汗,堪堪忍住痛呼。
许大夫气过之后,无穷无尽的哀怨再度涌上心头,凄声问道:“那如今呢?许某这些日子自诩尽心尽力,王爷还放心不下?”
赵王爷面露迟疑之色,犹豫半天,才硬着头皮回了一句:“还、还是放心不下,阿青什么都好,就是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我一路上劝过你许多回了。”
他这般坦诚相告,许青涵倒是愣住了,细细咀嚼了一番,脸上总算慢慢泛起薄红,原本只以为此番心意已是落花逐流水,明月照沟渠。那时还不知道,世间竟有这样的情话。
赵王爷说罢,自己尚不知凶吉,小声问:“你生气了?”
许青涵确实还未消气,人攥着赵杀的襟口,迟迟不肯抬头,心底却偷偷开了一道小门,把满腔苦水,都颤声说与这人听:“你如果真顾念我,为何要惹我动气呢?”
赵杀愣了一愣,正不知此话从何而来,就听许青涵道:“淋雨之事纵使荒唐,但许某情之所至,无可奈何。你撞见过几回,可曾稍有检点,权当顾念我?”
“明知许某毫无容人之量,王爷还处处以旁人为先,用得着我的时候,才回过头来哄上一哄。王爷却说,顾念过我?”
“那夜王爷叫我在房中小候,我一直听你的话,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后来,实在忍不住四下去寻……发现你头破血流,横躺在地。”
赵王爷被他连番抢白,慌得变了脸色,直道:“青涵!此事、此事……”
许青涵自己也觉得荒谬,摇了摇头,才道:“王爷会顾念我,会想一想我心中作何想法?要是听了你的话,一直等下去,王爷不就当真死了,你若是心疼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赵杀被他说得无地自容,但羞惭之外,人亦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一步步辞别孽镜台,来到这十丈软红之中,风月云雨因缘,功名富贵荣华,那么多乱花迷眼,他都不曾忘了还债,兢兢业业,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他神志恍惚之际,忽然生出一念魔障,只觉若是能把心剖出,给许大夫看一看,这人自然会明白,自己何止是顾念他,想到此处,脱口而出:“阿青,我……”
许青涵与他目光相接,等了半天,迟迟不见下文,心里不免有些难过,佯装无事地站起身来,冲他温柔似水地笑了一笑,笃定道:“王爷原本就不心疼我,如今看了一路,知道许某身强体壮,吃苦耐劳……呵,自然更不会心疼我了。”
赵杀听得心不在焉,红着眼眶,在心里默默演练了几番,要如何把心剖出来,掬满鲜血,趁热递给许青涵瞧,半晌过后,方觉荒谬。
自己为情所困,什么剖心油釜、拔舌斫截、抱柱刀床,都愿意赴汤蹈火去闯一闯——但许大夫见了,会伤心的。
要是再来一回,重伤濒死,气息全无……许大夫见了,会极伤心的。
许青涵看他一直魂不守舍,昔日往事顿时如走马灯一般,团团地在脑海中打转,自相识以来,快活得少,辜负得多,亲昵得少,冷落得多,新愁旧怨都翻涌上来,一时长睫带泪,正想解下披风双手奉还,赵杀终于回过神来,伸手拦了一拦,低声哀求道:“别解,阿青,我绑的是同心结。”
许青涵听见这话,果真下不了手,怔怔落了几滴伤心泪,带泪看了一阵手法拙劣的绳结,又看了一阵赵杀的端正俊容,只觉拿这人全无办法,人犹豫再三,还是撩起赵杀额发,替他把结疤的伤处敷好药,然后才拽紧身上披风,掉头往山麓走去。
赵杀放心不下他,在身后跟出千余步,直走到天边露出一抹亮色,照亮了险峭地势,许青涵总算回过头来,哽咽劝道:“你回去吧,正事要紧。我找到冰蚕就来见你。”
他看赵杀一动不动,心里反而好受了一些,柔声道:“方才山脚看到一处碑亭,亭上有瓦遮身,多少算个落脚的地方,你把车停在那里,我办好了事就来。”
赵王爷想到赵静孤身一人昏在车中,确实不敢再跟,虎目微红,眼巴巴地看着许大夫消失在山路尽头,这才摇摇晃晃地走了回去。
第二十五章
两人这一别,就是数日之久。
赵杀自别后寝食难安,头一天便换回常穿的那套蟒袍,趁着白日高悬,早早驱车赶赴碑亭。他先将马车停到巨碑之后挡风,再把骏马解下,牵到草木丰美处拴好,任其踱步吃草,随后无事可做,只能断断续续替赵静暖一暖手脚,喂几口参水。
这样心急如焚地熬了两日,转眼又是天黑,赵王爷囫囵用过干粮,守着赵静睡下,一觉睡到子时,人突然惊醒过来。
侧耳听时,车外阴风四起,声势如骇浪怒涛,丝丝寒意,无孔不入。
赵杀一颗心骤然悬到半空,一手死死护住赵静,一手小心翼翼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只见目光尽头,远远有一辆鬼辇曳着绿火而来,车上黑无常手持名册,而白无常拿一双铁钩,特来勾人性命。
虽然离动身已过了足足十四日,可赵王爷心中仍存了一丝侥幸,想着两位同僚不过是从此地借道,只是很快,赵静便在他怀里动了一动,回光返照一般,慢慢睁开了眼睛。
赵杀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声唤自家弟弟的名字:“阿静,可是……好些了?”
赵静一双冰冷的猫儿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琥珀色瞳眸倒映着赵王爷小小的影子,把眼前局面细细回想了一遍,才轻声道:“哥哥,若有来世……”
他气若游丝,声音小得可怜,赵王爷情急之下,凑得更近了,赵静便借势握住了赵杀一缕长发,用尽浑身力气攥在手里,柔声笑了:“若有来世,别叫我抓到了。”
赵王爷愣了一愣,不知此话从何而来,与此同时,车外两位旧同僚,隔得老远就尖声骂将起来:“快快快,这人死到临头犹作死,又少了一刻阳寿,赶不及了!”说罢一人忙着驱车,一人摩挲铁钩,鬼辇骤然狂飙起来,车上白幡鼓满了风,转眼近在咫尺。
赵杀听见这点动静,虽是不甚明白,人却不敢迟疑,借势俯低了身子,好叫赵静能多攥住自己几缕长发,双手小心翼翼地猛一使力,把瘦弱可怜的弟弟横抱在怀里,从马车中趔趄钻了出来。
赵静脸色变了一变,但他病成这幅模样,拿赵杀毫无办法,只能皱着眉,再腾出一只手,攥住了赵杀前襟。
两人立在车前,而鬼辇高悬半空,赵杀沉声道:“谢必安,范无救,可还认得赵某么?”
赵静听得微微一怔,低声道:“你在和谁说话?”
赵王爷一听他问,顿时低下头,胸有成足地安抚道:“莫怕,有哥哥在,这两位是哥哥的老熟人!”
谢必安、范无救自是白无常黑无常的俗家姓名,两位鬼差好不容易赶到此处,累得长舌从嘴里掉出来,急着要赶下一程,虽然听见几声聒噪人语,但夜风太大,并未当真听清,在半空中桀桀怪笑道:“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小兄弟,这就上路吧!”
说罢,鬼辇上铁链哗哗作响,从辇上蹿下几簇火光,慢慢化成蛇狼虎豹之形,未等赵杀与同僚好好打个照面,鬼辇便头也不回地往下一站去了。
赵王爷白着一张脸,看着这些火蛇、火狼朝赵静扑来,脑海中堪堪想起一事:世人阳寿尽时,都是随鬼辇下至地府,或赴六道投胎,或受重重苦难,但也有一桩例外……
若是前世血债太多、杀孽太重,转世要受万般苦,死后还要被鬼怪分食。若是熬得过,等鬼怪饱食血肉散去,自有鬼辇收回一缕残魂,再次打入轮回受辱,万生万死,此罪无间;若是熬不过,便就此魂飞魄散。
可阿静为人乖巧懂礼,纵使是前世、再前世……
赵王爷有心细想,赵静却是命悬一线,见窜在最前的一头凶兽巨口大张,眼看着要撕扯下赵静一条手臂,忙抱着弟弟连退几步,直直退进碑亭,拿脊背抵住当中巨石。
赵静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着亭外,脸色未变,攥着赵杀衣襟的手却微微一紧。
赵杀明知他看不见,心中仍泛起几丝柔情,一面把种种手段仓促想了个遍,一面竭力祭出周身王霸之气。
不少凶兽被他威压一震,惊得四肢伏低,鬃毛倒竖,然而赵杀向来不甚持久,片刻之后就额角出汗,霸气狂泄,惹得恶兽凶性更炽,争相扑向亭中。
赵判官忽然又想转过身去,在碑石上一头撞死,现出鬼判之体,不但方便管用,还显得自己雷霆手段,杀伐决断,十分英俊神武。
只是有了许青涵那番话,这一撞,他哪里还撞得下去。
眼看着恶兽扑到面前,赵杀总算想出一个折中的好办法,他把食指在嘴里一咬,挤出一滴指尖血,悬空一画,虚空中顿时留下一道殷红笔划,牢牢定在原处,几头恶兽撞在上头,竟是被弹得倒飞出去,指爪抠地,仍后退了数丈,划得地上道道爪痕。
赵王爷见此法可行,便蘸着自己指尖血,一路写了下去。
他临时起意,随手所写的乃是半卷《阴符经》,头几字便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八个血字笔意古拙,放出熠熠光华,在半空久久凝而不散。
然而此话过于托大,即便是赵判官顶头上司在此,看见这两句,也要拱手称不敢。
赵杀刚把八角碑亭写上一角,恶兽就由另一侧窜来,他忙将赵静搂紧,右手以指作笔,朝那一角隔空写道: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自己身为阴曹鬼判,终日审察心机,定人功过,这两句倒写得得心应手,文意妥帖。
诸多凶兽身披魂火,被击退在外,未开灵智的不管不顾,奋起余勇,依旧往殷红血字上撞去,稍有灵智的便睁着铜铃巨眼,磨牙砺爪,挨次试亭中破绽。
赵王爷毕竟当的是文判官,单手抱了赵静片刻,人便气喘吁吁,脸色发青,臂膀乏力,只得改用右手抱人,咬破左手食指,奋指疾书,往剩下几角虚空匆匆写道: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生天杀,道之理也!
随着他袖袍翻飞,其余诸角皆被一一填满,半篇《阴符经》由左右手交替写就,居然是一般的端正古拙。
待最后一笔写到尽处,碑亭八角,都竖起血书屏障,每被冲撞一回,字迹便隐现金光,将魑魅魍魉尽数挡了下来。
人心杀机,罪也;天地杀机,理也。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遵理罚罪,以杀止杀……
而赵杀名讳便由来于此。
偏偏他温良恭俭让,料想前世,亦复如是,也不知道谁予的姓氏名讳,竟是张狂至此。
赵王爷用双手抱紧赵静,如今总算能好生喘一口气了。他粗喘半天,汗出如浆,浸湿眼睫,低头一看,赵静亦在看他。
赵王爷想起自己以指代笔的模样,看在赵静眼里,只怕荒唐可笑得很,只好轻声辩解道:“方才……忽然有了雅兴。这大好河山,千里月色,岂不如画?”
赵静脸色微变,万分古怪地看着他。正好东南面受凶兽连番冲撞,字迹黯淡,赵杀忙在指尖上又咬了一口,挤出鲜血,重新摹了一遍字,身形摇晃间,几乎把赵静失手摔在地上。
赵静见了,眉头皱得更紧,低声道:“放我下来吧。”
赵杀难得逞一逞威风,还是在最怜爱心疼的人面前,顿时沉下脸来,断然训道:“胡闹!哥哥会一直抱着你,护着你……你、你不愿意?”
赵静听了这话,眼睑低垂,久久不置一言。
赵判官总以为自家弟弟乖巧懂事,待自己满腔孺慕,如今看他举止疏离,与往常大不相同,不由得心中忐忑,正想低声下气说几句软话,就听见赵静惊呼了一声,猛地抱紧了他,失声喊道:“哥哥,小心——!”
赵杀下意识地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身后字迹黯淡,一头庞然大物从破绽处爬入碑亭,眼看要伤人性命,赵判官情急之下,把几滴指尖血甩了出去,等恶兽一声凄鸣,退避数尺,便踏前半步,两下将血字补全。
直至此时,赵王爷才察觉出一丝后怕,两腿打颤,人朝后一倒,背靠碑石,慢慢滑坐在地。到了这个地步,他还不忘把弟弟稳稳抱在怀中。
赵静猝不及防跌坐在赵王爷长腿上,气得羽睫轻颤,脸色由苍白转作微红,双手紧攥着这人衣襟,拼命想坐起来,可惜刚刚起身,赵王爷伸手一搂,又把赵静揽进怀里,人迟疑道:“原来阿静……能看见?什么时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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