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楼台]明台的二十六次死亡 作者:谢子舒
正文 第16节
[楼台]明台的二十六次死亡 作者:谢子舒
第16节
时间对于每一个点上的自己,都是独立的。岁月流逝过他的生命,但世界线上,还有无数个过去的自己,存在着,毫不知晓地,奔赴最终的死局。
一个莫比乌斯环解开了,又何尝不会有新的一个生成。
明台抬头看向那冬日里夕阳过后灰暗中难掩余光的天空,抽抽鼻子,憋回眼中薄泪。
那人的故事还在继续,可他,是时候去终结掉属于自己的荒唐命运了。
定下心神,明台不再留恋草坂上的光景,大步离开了这地方。
火车站,曾经的他,安排的那位替代者,应该已经到站。
17:43,明台接到了与明楼面目极其相似的替代者,如电话中详谈的那般,给了他一大笔钱。
17:58,明台归家,开始部署计划。
18:23,明楼一脸疲惫地回来,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20:12,两人坐在沙发上,听着留声机摇晃作响,京曲缓缓流曳而出。
明台靠着明楼的胸膛,本昏昏欲睡的,听此却慢慢地睁开了眼,清醒了过来。
“怎么不睡了?”明楼把手中的报纸又翻了一页,看了眼怀中的小少爷,低声问道。
“这曲子……”明台竖耳凝神听了半晌,神色有些怔愣,“莫不是《霸王别姬》?”
“是霸王别姬。”明楼点点头,摸了摸明台靠在胸膛的脑袋,“怎么了?”
明台没作答,只听着那红牙板夹杂着丝丝颤音,听着那婉转凄柔怆然泪下的曲调,听着那一江风云都归于茫茫无尽。
他低下头,把玩着明楼的手,轻声说,“大哥,陪我唱一曲吧。”
“你会唱?”明楼一惊,反手握住了那作乱的手,覆于掌心。
“我是不会。”明台笑了笑,“可是大哥你可以教啊!”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明楼凝眉听了许久,最后低下头,往小少爷额上一吻。“好,我教你。”
他不知道明台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明台为何突然想学这一曲。
但小少爷想要的,他从没有不给的。无论过去,现在,或是……未来。
“你听好了啊,”明楼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拿捏着比起了手势,“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明台静静听着,眼神专注,却未开口。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明楼捏着嗓子唱虞姬的唱词,见明台只看他却不开口,不由拍了下他靠在怀中的脑袋,“你不是要学吗,唱啊!”
谁知明台一脸认真地摇了摇头,“大哥,我不唱虞姬,我要唱项王。”
要唱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王?明楼挑眉,“你说真的?”
明台郑重点头,“比真金还真。”
见小家伙这么执意,明楼也不好拂他。一手拨弄着怀中人的刘海,他一边开了口,“今日里败阵归心神不定……怎奈他十面敌难以取胜……”
明台张张嘴,照葫芦画瓢地唱起来,“今日里败阵归心神不定……怎奈他十面敌难以取胜……”
“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
“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
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认真。
红烛浸汗,灯光微昏,不过片刻,两人就把唱词对了七八分,合作无双。
明楼拍拍小少爷屁股,“起来,我们站起来唱。”
明台一笑,赖在沙发上,向他伸出纤细白嫩的手腕,“那你拉我啊~”
明楼装模作样地一瞪眼,“你这个大王怎么这么娇气啊?”
明台撇撇嘴,“大王都是要人服侍的!”他伸手挑起明楼下巴,调笑着眨了眨眼,“美人拉孤起身罢?”
明楼觉得好笑,摇了摇头也就把人半抱半拉地扯了起来。
留声机重新放声,唱片缓缓转动,吊灯映照出昏黄光影,迷离成旧相片上的一滩水渍。
明台搂着明楼的腰,唱的刚好是□□片段,低沉的声音算不上雄浑厚重,但也悲壮凄凉,“妃子,敌军多是楚人,定是刘邦已得楚地,孤大势去矣!”
明楼执着他手腕,眸里是深情如许,也是哀戚不已,不知多少入了戏,多少做了假,“此时逐鹿中原,群雄兵起,偶遭不利,也属常情……”他作势假抹泪,“稍捱时日,等候江东救兵到来,那时再与敌人交战,正不知鹿死谁手……”
“妃子啊,你哪里知道,”明台心里一动,那尘封已久的思绪揭开覆满灰埃的封盖,浮沉飘动间,是流泪呛鼻,“八千子弟兵纵然勇猛刚强,怎奈敌众我寡,难以取胜。孤此番出兵,与那厮交战,胜败难定……啊呀,妃子!”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他们演的是故事,又何尝不是他们自己。
明楼不忍地别过眼去,他只骗明台说他要去天津出差几天,并未告知一丝一毫的真相。可小少爷表现得,却像真的死别在即,难舍难弃……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涛浪滚滚,“大王!”
“看来今日,就是你我分别之日啊……了!”
难辨真假,明台竟望着他,直直流下来泪来。所有的哀伤都化为唇角说不出的话语,每个音节,都是动辄揪心的疼痛。
他吸吸鼻子,在转瞬间掩盖所有情绪,继续唱了下去,“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倚,眼见得孤与你就要分离……”
唱片内,是虞姬掩面而泣,是乌骓沙沙声嘶,是刚好的斟酒对饮。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曲四面楚歌,一曲十面埋伏,一曲慷慨悲歌,一曲霸王别姬。
一曲生死离离。
明楼放下手中酒杯,神色唏嘘,“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明台向前一步,做了个手势,“如此,有劳妃子!”
“如此妾妃出丑了!”
明楼缓缓退下,去客厅墙上取了把挂着的古剑,恻然地凝望了半晌。明台待在原地,没有催促,目光却流淌成河,深沉寂静。
时间无声流逝,明楼听到唱片里又是新段时方才一个惊醒。他看着手里的宝剑,似是想到什么般,仰天长叹暗喊了声“罢”。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明楼虽舞着剑,却不如虞美人阴柔每个剑势每寸力道每声划破空气的呼啸,都是属于男子的阳刚正气。
明台向前一步,欲夺他手中的剑,“啊呀!妃子,不可寻此短见啊!”
明楼一指门口,欲转移“大王”的注意力,以自刎帐下,“大王,汉兵,他,他,他,他杀进来了!”
明台作势地一回头,往那门口一看,却见……
大门真的咔嚓一声开了!
刚回家的明镜愕然地看着客厅里姿势怪异的那两兄弟,钥匙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你俩做什么呢?!”
明楼回过神来,把剑收好,又去关了留声机,朝明镜笑笑,带着讨好意味,“没什么大姐,我就和明台来了两段京剧。”
明台回过神来,用手背擦去脸上刚因入戏过深而流的泪,走上前来,“大哥明天要出差,我央着他陪我玩玩呢!”
“都多大的孩子了啊,还玩!”明镜责怪地一嗔,却没多大怒意,“行了,时辰已不早了,你俩啊,赶紧给我收拾收拾,睡觉去!”
一边赶着人她一边碎碎念,“这几天我手头事情可多了,整天忙得一个头两个大,阿诚去外地有事也就算了,你俩可好,白天窝在家里,晚上还‘夜夜笙歌’的,一点家业都不担……唉!”
明台没像以前那般听得愁眉苦脸急急跑开,反而转过身帮明镜捏了捏肩,“大姐你别生气啦,等大哥这几天的事情忙完了,就会有时间帮你了。”
明镜被捏得舒服,却还是抬起手敲了下肩上的手背,“你啊,就知道替你大哥说好话。”
“哪有。”明台捏的力道重了几分,“大哥他啊,总是皱着眉头教训人,还爱管着我,有事没事还欺负人,啧啧……”他摇了摇头,“毛病可多了。”
可是就算有千万种毛病……
他还是喜欢大哥。
在这世上,或许没有大哥他也能活下去。
但他绝无可能,活着而不去爱那人。
走在楼梯上的明楼听到明台的打小报告,回头看了他一眼,“行啊,还学会跟大姐打小报告了,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明镜一笑,指着他说,“你可不准乱来啊!”
明楼无奈地一摊手,“我哪里舍得啊?”
那可是他的心头肉啊,哪里舍得。
连用命去换,还觉不够啊……
夜里,两人身形相依地偎在一起。
明楼的手在小少爷的腰上摩挲了几下,然后他把头靠上明台的肩,轻声说道,“瘦了。”
明台有些困,睡意朦胧地点点头,“嗯……”
“我不在的这几天,记得好好照顾自己。”之后的千万个日子,也记得好好活着,别让人担心。
明台蹭了蹭他的脖颈,闭着眼随意往他脸上一吻,“楼美人,快睡吧……你台大王困了……”
楼美人?台大王?
明楼觉得好笑,伸出手想摸摸小少爷的头发,可又怕把人给弄醒。
一顿后,他在心里低叹了一口气,搂紧了那人。
搂着末日前,最后的一点温暖和希冀。
梦里,是一片刀光剑影。
楚军将士已尸骨成山,汉师仍虎视眈眈地步步逼近。
他看见虞姬和项王在战场上被迫分离,回望的刹那,一眼万年刻骨铭心。
“妃子!”
“大王!”
一语之间,双泪俱下。
“杀啊!!”
“杀——”
战鼓喧响,旌旗猎猎,刀戈映照出冰冷光芒。然后,他亲眼见着,深陷垓心的虞姬,被敌军乱箭射死,瘫软倒地。
“妃子!!”耳旁,似是项王声嘶力竭的大喊。
又似是,熟悉至极的绝望声息。
那眼见爱人身死的惊恐眼神,那仿佛整个星球都就此荒芜黯淡的如死神情,是灵魂之火在熄灭,是生命之光在淡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那双沉寂的眼睛,明明灭灭的,交错重合的,他竟觉得自己,从其中看见了明台的影子。
只这么一恍惚,梦里的项王就成了明台,虞姬也就成了他自己。
明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他,悲悲凉凉又隐隐痴狂地笑着,再然后,没有片刻犹豫的,又仿佛极其熟稔的,他举剑划向了脖子,湿热的鲜血喷洒一地。
濒死的明台在乱军中一步步地爬向他,眼里是执着,也是魔障。但他浑然无畏的,也不毫不在乎的,一点点向前扭动着,努力地伸出手,去握面前那宽厚如初却不复温暖的手。
只这么相牵在一起,他就笑了,笑得像个重归稚嫩的孩子。
明楼栖居于已死的躯壳里,不能言,也不能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慢慢失去呼吸,慢慢停止动作,慢慢失了力道。
最后的一句话飘散在染着血意的空气里。
他说,“大哥……我来陪你……”
“!!!”
明楼一个惊醒,胸膛起伏着大喘气。
梦里的景象太过真实,就仿佛已回放过千万遍似的,凌迟过心头。
“呼……”他放缓呼吸,微微缓过劲来。
可只这么一看,他突然觉得不对劲。
明台人呢?!
身旁的床铺空荡无人,连残留的温度也些微至极。
明楼心里发紧,连衣服也没换地就出去找人,可家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
“阿香,小少爷人呢?”
阿香头一回看见这么不修边幅的大少爷,不由一愣,“小少爷今儿个很早就出门去了。”
“去哪了?”明楼的声音有些急。
“不知道啊,小少爷也没说。”阿香摇了摇头,“大少爷,你找他有事啊?”
明楼一愣,突然回过神来,他太紧张了。
抿着唇沉默了半晌,他才慢慢摇了摇头,“没什么事……”
不过是梦境,不必担心。
他无声地告诫自己,踏着步子回房换洗,最后,与往常无异地出了门。
那一日,是12月9日。
明台自首,明楼无恙。
“当真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明楼看着薇薇安,明明是询问的语气,却冰冷如霜。
“不可能会有。”薇薇安捏紧了手里的电报,嘴唇微微发白,“这次是他自首,除非藤田心软,不然,他不可能获救。”
“如果我愿意代替他呢?”明楼逼近她,“你不是就是这么打算的吗?让我代他去死,这也不可以吗?”
“你当我有那么大能耐?!”薇薇安提高了声音,“现在藤田知道了一切,你觉得我还能来一出狸猫换太子?!”
“……”
明楼闭上眼,沉沉的眉心似是疲惫至极。
良久后,他才缓缓睁开眼,看着薇薇安的眼神如槁木死灰,“那就让我来送他最后一程吧……好歹,我也是看着明台长大的。”
薇薇安没有答话,看不出是不忍还是犹豫。“我去……帮你问问。”深呼吸后,她转过了身,踉踉跄跄地走开了。
明楼望着她的背影,又收回目光看了看自己早已沾过鲜血的手掌,一时间,恍若遥远之处有什么坚固的城墙轰然倒塌,激起尘灰后,再无声息。
12月10日05:57,明台几乎是含笑赴死的,直到他看到了站在面前的行刑者。
“大……大哥?!”他先是叫出声来,再然后,似是反应过来,闭了嘴没再说话。
明楼在漫天雨幕中走近他,帮他撩起软趴趴地遮盖着眼皮的头发,目光复杂。
“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明台低下头,亲亲嗯了一声。
“……等会儿,记得站稳了,不要晃!”明楼在他耳旁低声警告。
还没待明台反应过来,就见大哥俯下身子抱了抱他,胸膛沉甸甸的,难言心酸还欣喜。
明楼没在他身边逗留太久,重重抱了抱后就大步地往回走,站在不远处,慢慢举起枪,眯起眼。
“明先生,为了让明台少些痛苦,你最后还是一枪毙命。”在旁监督的薇薇安轻声提醒。
“我……知道。”明楼几乎是咬着牙说的,就在刹那间,他紧扣着扳机的手指一松,子弹从枪膛里一跃而出,飞向了自己的终结地。
“唔!——”明台一声闷哼,鲜血自胸膛上汩汩流出,身体失去力气地向下倒去,直直地从天台摔落至地。
明楼听着那砰然倒地的声响,面色微微一变,接着再难抑止地五官错位,青筋暴露,扭曲至极。
他用手遮着脸,深呼吸的,声音带着颤意,“你……不介意我把明台的尸体带回家去吧?”
薇薇安无声地看着他,目光凉寂如水。
最后,她缓缓点了点头。
“你,保重。”
那一刻,刚好是12月10日的06:00,这个世界,下了一场永不终止的瓢泼大雨。
明明哗啦作响,却又喑哑至极。
“明台……明台?”
是谁把自己从光与影的灰暗里揪扯出来,明台颤了下,接着,一点点地睁开了双眼。
“大哥……”
他凝聚着眼神,口中无意识地叫唤着。
“我在。”明楼握上了那干燥的手掌,感知着那血液流过的奔腾躁动和跳跃着生命的温度,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卸去一身劳累。
“大哥你……做了什么?”明台的声音有些涩,似是还没从那场行刑里回过神来。
“我往你身上放了血袋。”明楼的声音低了下来,“你知道,我不可能看着你去送死……刚好,你母亲遗留给你的怀表,可以用来救你的命。”
原来如此。
明台点点头,面色却有些灰白。虽死里逃生,但他实在状况不佳,整个人看起来轻飘飘的,风一吹就会倒下去。
“这里是天台附近的一处民居,他们查不到这来。现在‘明台’已经死了,而你的生命,再也不会受到威胁。”
明楼低下身子,抱紧了他,从上至下地拍着背,似是在安抚着那惨薄如纸的灵魂。
“大哥……现在几点了?”
明台扯住他的手腕。
“五点。怎么了?”
明楼觉得诧异,紧接着便见明台的眼神一点点地变得凝滞,“五点……?那今天是几号?”
“十一号。你睡了一天。”
感觉到怀里人的大幅一动,明楼急忙搂紧了他,“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明台痴痴笑着,笑容扩得越来越大,绽成万琼花开,粲然至极。
“终于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他喃喃着,却突然声音一顿,笑容就这么僵硬在脸上。
“明台?”明楼心里发紧,不由重了声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只低下头轻颤着,不知为何。
“大哥……”他哆哆嗦嗦着,亦是咬牙强忍着,“大哥,我想回家去……”
“你现在刚‘死’,怕是不方便回去。”明楼一迟疑,“如果要什么东西,我可以帮你拿。”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明台搀着他的臂膀,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一步步地往门外走去。
“来不及了……”
从刚刚开始,这一切都非常怪异。
明楼皱紧了眉,虽心如沉渊,但他还是小心地扶着那人出了门,又拉上了风衣领,以防被人看出来。
冬季的早晨格外灰暗,整个天空都懒洋洋的,没有睁开白昼的眉宇,只散发着黯淡的曦光。
街上冷冷清清稀稀落落的,不知是时间过早的缘故,还是上海真已因战乱而逃了不少人。
明台明明急切着,步子却越走越缓,到最后,甚至需要明楼半抱着他,他才能前进一二。
明楼不记得明台身上有什么伤口,可现下那人看起来又的确虚弱至极。
“明台,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明台的眼神渐渐涣散,却还强撑着往前走。
他看见了,那草坂就近在眼前……
“大哥……”他的声音很轻,轻得融进了每寸空气里,难以察闻。
“你还记不记得……你为我捉过一只红蜻蜓?”
明台立住,停在原地。
明楼扶住他微晃的身形,仔细搜索着自己的回忆,却发现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这我倒是不记得了。”可……
偏偏,又有那么一二分的熟悉。
就好像,曾经存在过的,在他念念不忘的过程中被忘记了。
“忘了也好……”明台微弱一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他,“大哥,能不能帮我再捉只来?”
捉蜻蜓?
明楼挑挑眉,可看着明台那企求的眼神,终究还是不放心地扶他坐草坪上,然后起身去不远处追赶着红蜻蜓。
明台望着他,眼里是缱绻,也是眷恋。
他本来以为,还能多陪陪大哥的。
可是啊……
无论是他还是nil,怕都是忘了——
那最后一个连接口,从来不是回归后第二十六世界线的“明台”,而是……他们自己啊!
“无”不仅指斩断了根源,亦指存在趋于淡灭。
当过去的自己全都消失时,当过去的世界线全都灰暗时,处在最终端的他,又怎还能存活着?
……
不过,能有一二天的延迟,让他救得了大哥,他已经很满足了。
该来的总归要来了,不知道自己消失后,这个世界会有怎样的变化……
意识涣散中,明台总觉得自己看到了日出。与日落的凄艳霞光截然不同,这个山河带着焕然新意,带着湿漉漉的水珠,正清澄又蓬勃地从海平面上一跃而出,光芒热烈,刺人眼目。
哪怕是在冬季,哪怕是在早已沉暗得不见天日的上海。
都还有着一线光明。
恍惚中,他似是看见了大哥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宽厚的手心里,捏着的正是一只扑腾不休的红蜻蜓,与那天边的金红相映成辉,与记忆里的场景叠合成一。
或许当年大哥给自己捉的,就是如今这只也说不定……
“明台?”明楼看着缓缓阖上眼的那人,心里一惊,不由加快了脚步走至他身边,“明台!”
心头的不安越涌越多,他恐慌着,惴栗着,喘息着,“明台,我把红蜻蜓给你捉回来了,你看看啊!”
他把那只暌违多年的红蜻蜓塞进明台渐渐失去动弹的手里,呼吸紊乱成一池被惊破的潭水。就连空气,也似是燃起了一场烈火,氧气稀薄得让人胸口发疼。
怎么会,他明明没有击错地方,明台也没有别的伤口,现在怎么会这样……
整个世界像是在刹那静止,明楼颤抖着的身形在看见那人渐渐消散的躯体时,僵硬成冰。
“明台?”他恍惚叫着,握着那人的手紧了又紧,可难敌渐失的力道。
“明台?”他又叫了一声,抬起头看着那如万千星子碎于风中的人影,声音带上了些不确定。
“明……台……”
只这么一声后,所有的风都止了,草坂上也再无一点身影。只余那痴情人还半跪着,手指弯曲成紧握的动作。
“呼——”不知哪来的呼啸寒风,吹走了残存的思绪,明楼僵立的身形慢慢缓和,紧盯着手掌的迷茫神色也一点点地从脸上消失。
他慢慢站起,疑惑着自己为什么要来草坂上,还跪坐在这里,姿势怪异。
想着,他不由觉得可笑,摇了摇头后,便再无留恋地大步离开,衣袂在风中猎猎飞扬,鼓动起残留的相思,又在转瞬间消散殆尽。
原地,冬风吹滚过枯草,吹滚过扑腾着飞远的红蜻蜓,吹滚过那曾经留下无数故事的回忆之地,吹滚过历经沉痛难掩沧桑的明公馆,吹滚过屋里淡褪了人影的相框,吹滚过这茫茫浮世每一人的记忆荒海,把一切都吹远,把一切都吹得寂灭,把一切都吹得了无痕迹。
终于,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
……
1978年,受尽苦难的京剧大师明楼先生受邀去中央剧院为各复出的文艺工作者演一出《霸王别姬》,彩排时一位领导说虞姬自刎这场戏不好,突出了女子的三从四德及附属地位,有封建残余。这场戏要改。
怎么改?
领导大手一挥,把虞姬改成乱箭射死不就行了!
时年67岁的明楼没什么意见,套上戏服就登台开腔。
“啊,妃子!看来今日,就是你我分别之日啊……了!”不愧是多年的老戏骨,明楼一进入角色,就声情并茂,直让人怆然泪下。
“大王……”虞姬执着他手,眼里泪光闪烁。
“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倚,眼见得孤与你就要分离。”身体硬朗的老人家不知为何,有些许的晃神。
“啊,大王,大王!”那是虞姬被敌军包围的惊呼声。
“妃子!”明楼单枪匹马,挑剑拨开士卒的枪戟,“待孤来救你!”
“大王!!……”
那最后的声音,淹没在了刀戈碰撞的铿锵声响中。
只不过刹那间,那曾经还笑语晏晏的人影,就瘫倒在地,血流如注,没了呼吸。
明楼突然身体紧绷,整个人像是被附身般,僵立在原地。
该念的台词他一句也念不出来了,邪怔着,入魔着,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也越来越快,瞳孔更是睁大至平生至极,似是见到了让人绝望欲死的场景。
“轰!——”那是他砰然倒地的声响。
台下的工作人员瞬间慌乱,骚动着惊叫着不安着。
1978年的12月11日,一代京剧大师明楼突发心肌梗塞,暴病而亡。
他经历了中国的风雨动荡,经历了国共内战,经历了□□践踏,却在终于迎来曙光的前一天,在看着这个他深沉热爱了许久的土地恢复生机欣欣向荣前,先于自己的大姐和二弟一步的,辞离了人世。
据说,他曾在自己的书桌上刻下一首小诗,其中意味如何,却无人能够探明。
“旧馆寥落草木深,苍苔沉绿老阶痕。
十二楼台今不在,山河影里无故人。”
这一场霸王别姬,终究迎来了它迟了三十年的结局。
tbc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说不虐千万不能信!
突然发现我似乎专出虐文?以前写的一篇原创文明明结局很he,可是后来看到评论说是篇很沉重的文qvq顿时对自己的风格没把握了。
我是作者反正不觉得虐,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也这样_(:3」∠)_ 文笔捉鸡,可能写不出想要的感觉。
如果不虐,那最好!
如果虐,那就来吧,用刀子砸死我吧233!
我会告诉你们我是先设定好世界观和这个结局然后再补充中间情节的吗?
觉得大哥由悲恸到茫然再到放手的一系列动作炒鸡带感啊!
我忍不住啊!所以一定要写这个结局!
不过,我写这章时恰好听到了这首歌,所以多码了霸王别姬的内容。我想问问你们,你们是喜欢这章停留在大哥从草坂上离开的那一幕,还是□□后大哥重演霸王别姬然后病卒的那一幕?
qvq如果后面一段不喜欢的话,书稿我可以删掉。
嗯,昨天精修了文【剧情没怎么变,就是删改了语句】
今天拍了版。过几天来个三宣,然后再印样品、评测。嗯_(:3」∠)_ 等本子的事了结以后估计要与你们说再见了,真舍不得。
过几天还有大结局下,he,想看的小伙伴记得蹲凳子!
最后还是心累的宣传,预售预售!
☆、大结局下/前缘今生
bg:双抛桥(搭配食用风味更佳)
晚秋霁新晴,流波怜桥影。
楼台萧瑟处,埋骨柳又青。
立在大陆东端的十里洋场,踮起脚跟遥望过历代的星辰。
荣枯兴衰,离合悲欢,它见证了太多,也忘怀了太多。
它的眼里是历史,也是淡漠。
千秋经年,不过是江山孤客。
正如那曾经卷起一代风云的故人,那曾经燃烧神州大地的烽火,终是缥缈无踪,再难探闻。
2015年的上海,乘坐在光速前进的火箭上,它风情万种,奢靡浮华,彻夜不眠,唯一能找到过去影子的,怕是只有保留至今的老旧弄堂,可连再仿古的巷陌,也不见那丁香般的姑娘。
无论上海发生了什么变化,熙熙攘攘的人群总要生活。他们汹涌着,挣扎着,即使渺小如草芥,也努力存活着,在这滔滔洪流中留下哪怕一丁点微末的痕迹。
上海吞没了一切,又何尝不是保留了一切。
只是易得有心人,难得,有缘人。
十月,寒露已过,枝草倾坠着清冷湿露,倒映出天边黄昏暝色。
影院外的星巴克内,许多年轻人谈笑相欢。他们有的西装革履,摩登时髦,有的稚嫩未褪,青涩有加,还有的,年少意气,神采飞扬。
“好,我答应你!”窗边的座位上,男子的声音浸着咖啡的苦涩,但又难掩清朗澄澈。
于曼丽笑弯了一双眼睛,眉眼明润,“那可说好了,反悔的是小狗!”
明台吐了吐舌头,“我什么时候反过悔啊!”
一旁的程锦云看着他们孩子气的动作,不由摇头一笑,温雅端庄,“你愿出演就好。过几天我把剧本发给你,别忘了,给你那阿诚哥一份。”
明台点点头,做了个手势,“得令,sir~”
于曼丽扑哧一声笑出来,轻点他额头,“你呀,就没个正经。也难为你大哥那么正经的一个人,居然受得了你。”
“我大哥哪正经啊?”明台不满地微嘟嘴巴,“总是对我指手画脚,管东管西的,而且老不正经,就会耍流氓……”
于曼丽忙虚遮住他的嘴,“别,再说下去就十八禁了!”
明台一瞪她,“你想什么啊?我是说他和曼春姐,还有那一大堆花花草草,莺莺燕燕!”
说完他就低下头,狠狠喝了一口杯中咖啡,轻微哼了一声。
“我们明台小少爷是吃醋了?”于曼丽和他这么多年同学,多少知道他心思,问出口后笑得不怀好意。
“吃什么醋啊,要不是他这几天忙着筹办新公司的事,我还能不报备就出门跟你们看电影?”
若是往常,早就被大哥一小时十个电话轰炸了。
“那,要不要我们帮你呀?”于曼丽转头看了程锦云一眼,目光交流间达成了无声共识。
“你、你们,能怎么帮我?”明台不自然地转过头去,可两眼亮晶晶的,想来暗藏希冀。
“这还不简单?”于曼丽促狭一笑,眨眨眼,“你就跟你大哥说,我们诚挚邀请他作为这次话剧的指导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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