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GL]归自谣 作者:六遇
正文 第7节
[GL]归自谣 作者:六遇
第7节
李顺德看到这不成器的东西就来气儿,他本想着借这个机会冷待李安时一段日子,也不和尚膳监的总管通通口风,好使李安时重新尝尝卑贱奴才的滋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于人缘交际中练练心智消消贪心。不曾想今个有幸,竟让李安时走运了一回,李顺德估摸着这阵子朝事繁杂,自己侍奉皇帝日夜操劳,难再有时间机会,于是逮着奉膳后出殿的李安时进了值房,慢慢数落。
李安时进宫前是贫农出身,后赶上新帝登基,新旧宫人更替的时机,朝廷派人到各个州府郡县征召自愿净身入宫的男子,可免赋税劳役。李安时的父亲母亲生养了五六个子女,负担颇重,听了这个消息,立马将不大不小的二儿子和三儿子给送去了县衙。
结果净身之后,在蚕室待了不足三日,二儿子便因疮口化脓高烧不退死了。三儿子倒是个有造化的,熬了一百天出来,人还活蹦乱跳地跟个没事人似的。筛选挑拣,会说几句伶俐话讨人喜欢的三儿子理所应当地入了宫,又机缘巧合下遇见了同乡的御前总管李顺德。李顺德当了阉奴大半生,先后伺候了两个皇帝,哪个想升官发财还不得从他这儿奉承阿谀以期捎带几句话给皇帝过过耳边风。
三儿子也是个不甘心为人走狗一辈子的,于是对李顺德是曲意逢迎溜须拍马,无所不用其极。李顺德瞧他还算是个机灵人,行事风格上和自己颇为投契,这才将他收作徒弟,赐名李安时,提拔教诲。
“我与你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做事情要讲究个轻重缓急。你求上进是好事,可俗话说得好,出头的椽子先烂,你这一遭弄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宫里头不知道多少人就等着你跌的这跤看笑话,连带着我老脸都臊得慌!”李顺德拍拍自己的脸颊,弄得捏肩捶腿的李安时又紧赶着上来腆着笑脸掏出丝帕为他擦脸。
“可师傅您不是常说要审时度势,投其所好么?主子既然那么喜欢碧云寺里的那位,徒弟我那日说的话怎地反倒不中听了呢?”
李顺德横了他一眼,拍开他的爪子,道:“碧云寺里的那位你也晓得是什么身份,她虽进寺庙隐居了,可封号还在,若按辈分来说,主子还得喊她一声嫂子。这些年来,中宫之位一直空着,都察院和礼部上了多少封奏折求主子纳妃封后,大半的缘由就是为了断掉主子违背纲常伦理的念头,那位病重,主子私底下去看是情分也是弟弟对嫂子的本分,你竟起了熊心豹子胆公然怂恿他去探望?撇开这个不谈,咱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惟独在懿慈皇后那儿栽了跟头,男儿本就讲究脸面尊严,当年强行去寺庙里相会,弄得那位断指立誓再不踏出碧云寺半步,两边都难堪,局面僵持不下。如今,即便要看,怎地也该那位从山寺里走出来,在主子面前低头不是?”
长篇大论地被说教一通,李安时总算醒了神,一面对自己胡乱凑趣市欢的行径后悔不迭,一面在脑子里转悠着该如何挽救弥补。李顺德岂会瞧不出他心中所想,考虑他并非鲁钝愚笨之人,警醒话说到这儿也就差不多该止了,于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捋捋衣袍褶皱,轻笑道:“不过呢,你也无需杞人忧天。陛下将你发落到尚膳监,你眼高手低只以为那不过是个做菜肴汤水的地方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其实啊,主子近身的差使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若是有幸一朝承恩,那是万人称羡都及不上的走运。”
李安时候在李顺德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垂首束手,一副很是受教的模样。
“远了不说,我就拿近的例子给你见识见识。”李顺德望了眼紧闭的大门,窗纸上映着守夜的内侍和宫婢的影子,他压低了公鸭嗓,凑至李安时耳边,“想当年,主子还在齐州做王爷,为着懿慈皇后不肯娶妻纳妃,德宗皇帝最心疼不过的儿子便是主子和先帝,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后来,王府里头新换了一批婢女,也是那女子命里有贵人扶持,长得和懿慈皇后又有几分相似,在院子里洒扫的时候被从长廊走过的主子一眼相中,说了几句话后便着幕僚写了折子呈到京里。那时德宗皇帝尚在,新帝虽立,大事小事还是要过过他老人家的耳朵,老主子那时哪里还管得了这女子家世如何,见着主子那榆木脑袋想通了,乐得从病榻上下来,亲自颤巍巍地写了赐婚的诏书,竟封了那女子作王妃!这不正是摆在眼前活生生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典例么?”
李顺德说得眉飞色舞,李安时听得也津津有味,可忽而想到了什么,抓耳挠腮地很是为难,不禁脱口道:“师傅,可咱主子又不是英宗皇帝好男色……”他被李顺德猛地横了一眼,缩了缩脑袋,矮矮双膝,“即便好男色,徒弟我也没法儿侍奉不是?”
李顺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捏着他的耳朵提溜一圈,呵斥道:“我说你这个越大越蠢的狗东西,跟了我这么多年,没学会通权达变举一反三?”
屋外传来通报漏刻时辰的声音,李顺德估了估时间,略有些讶然今次宜阳公主和陛下谈天说笑竟耗到此刻都未见停歇?
瞥见李安时弓着身子揉耳朵龇牙咧嘴的模样,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摆摆袍袖道:“罢了罢了,今儿个主子召几位大臣议事的时候不再同往日那样发火了,我也心情好,便再与你说上一例,还正是尚膳监的故事。”
“先帝与懿慈皇后育有一位太子,两位公主。大公主永嘉殿下最为得宠,刚长出乳牙的那一年也不知怎地了,每逢时令节气剧变便容易生病,还偏生喝药就吐。宫里头和太医院急得跟什么似的,却无计可施。结果尚膳监一位御厨奇思妙想地把药方和膳食合在一块儿,做了份蒸糕,殿下笑呵呵地吃了蒸糕,过几日,病就好了。先帝陛下一高兴,破例赏了那位厨子一件斗牛服穿着,令人羡煞不已。”
李安时果然听了就来劲儿,又想到自己这几日就在尚膳监走动,不知师傅说的是哪一位御厨,正好去巴结巴结:“那位大人姓甚名谁,今日尚在否?”
屋内沉寂了片刻,李顺德叹了声气,浑浊的眼珠子里流露出几分可惜:“死了,十二年前得知先帝陛下驾崩,吊在树上自尽了。”他迈步往前走去,唇角勾笑,面色却是晦暗不明,“还是你师傅我给他收殓的衣冠,下的葬。”
一双生满老茧的手扣上门扉,轻轻打开,伴着“吱呀”一声,扑面而来清新凉爽的快感。
“哟,下雨了。”李顺德抬头望了眼天边雨幕,噼里啪啦敲打砖瓦台阶的雨声近在耳畔,他背着手阖上双目,昔日曾供给几位王子公主骑乘的脊背已不复当年挺直强健。
第17章
却说那边厢,宜阳入得殿内,请安行礼后与皇帝同榻而坐,吃了几块糕点后见案几上堆满了奏折,而皇帝神色恹恹。于是乖巧孝顺地为他揉肩捶背,力道技巧自然比不得太医院的御医,让皇帝受用的却是她的一片心意。
宜阳见皇帝被自己哄得喜眉笑眼,话家常的时候便留意着时不时地捎带些许太子的事,言说太子近来因着一位吏部侍郎与一位拱卫京师安危的步军副尉双双出事,令朝廷蒙羞而很是内疚自责,又思及那两位俱和东宫或多或少有些牵涉关系,深感有负父皇予以的重托,无颜以对,自个儿困在府中茶饭不思郁郁寡欢。
“嗯,朕今日早朝时瞧他确实消瘦了不少。你哥哥他,也是朕自小将他看管得严了,有什么心事从来不敢与朕明说,藏在心里久了怕也要憋出病来。”淳祐帝摆摆手,示意宜阳莫要再为自己殷勤,“邢康平,当初是朕将他留在詹事府的,不曾想他什么都好,却毁在了个‘色’字上头。汪弘厚么,一介武夫,性子毛躁了些,事情也还没查清,他稀里糊涂地死了反倒成了畏罪自杀,留给他人话柄谈资。”
宜阳扶着淳祐帝的双肩,从后面探出颗脑袋来,大眼睛眨了眨,顺势说道:“可不是么?儿臣方才进宫,走在路上便见几个内侍躲在角落说碎嘴,离得远了听不清。才走近几步,他们又做贼心虚地退散开来面面相觑,儿臣心里更笃定这些奴才是在暗地里搬弄是非,当下逼着他们将原话说了出来。”
“说的什么?”淳祐帝垂下眼眸,细细端详着宜阳,视线描摹她与自己已过世发妻分外相似的轮廓,看到细处,情至深来,抬手抚了抚她的发丝。
宜阳咬了咬薄唇,侧过脸来避免与皇帝直视,颇有些为难,半晌才支吾道:“说……说汪弘厚命那狱卒下毒,是太子哥哥出的主意,想要嫁祸给刑部胡大人……”
淳祐帝膝下三子,三子年弱未及幼学暂且不论。太子是正室所出,其母妃命薄没能捱到步入中宫那日便撒手人寰,虽然从小按晋律以齐王世子身份入京安于宫中习读辅佐君王之道,被翰林几个老鸿儒哄得太过仁厚了些,即便自己的父亲改元称帝后仍秉性不移难改优柔,可终究占嫡占长。而鲁王虽是次子,又是庶出,但品行自小端正恭良,兼之其外祖父昔年曾助德宗皇帝扫平西戎,官拜大将军又封凉国公,如今虽驾鹤西归,可余威尚在,世袭爵位的子孙在定州也是个个恪尽职守,颇有将才。
皇帝御极万方,朝堂之事党争暗流只有他不想知道的,没有他不知道的。太子和鲁王明争暗斗数年之久,朝臣多半都已禁不住两党的延揽,各为其主谋求后路。刑部胡来彦和鲁王走得近,淳祐帝又岂有不知之理?可知道是一回事,能坦然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皇帝虽人称圣人,却未能将七情六欲抛诸脑后弃之不顾。眼见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隐隐有使历史重演之迹,他这几年来于政务分配论功行赏上已经尽量一碗水端平,不让宵小有可趁之机,终究事与愿违。
“无稽之谈。”淳祐帝的脸上阴晴不定,辨不出颜色,“这些奴才竟敢不知尊卑贵贱的乱嚼舌根,非议太子!”
“父皇息怒。”宜阳轻柔抚顺皇帝的脊背,“儿臣于朝政事务知之甚少,这阵子以来又乖乖地在府里闭门思过,即便得了只言片语也不过是别人道听途说传到了儿臣的耳边。可太子哥哥与儿臣一母同胞,即便孩提时分隔两地未能常聚,血缘羁绊感情深厚非常人可比,怎能容得小人在面前挑拨是非,构陷于他,当下即命人将那几个内侍捉去慎刑司量罪定刑了。”
淳祐帝捻须半晌,不置褒贬,忽笑道:“近来时近秋收,事务繁杂了些,朕倒是有些疏忽于你了。之前听闻你竟请了个翰林士子去府上探究学问?怎地突然好学起来,莫是挨了记手板便转性了?”
君心难测,宜阳也不能如幼时童言无忌,话说得多了反倒容易弄巧成拙,再者之前眼见皇帝眸色闪烁藏有疑虑,今日这耳边风吹到这份上怕也够了。
霎时泄气地瘫坐在榻上,宜阳低下头,绞着手指嗫嚅:“父皇您就挑着儿臣打趣,太子哥哥好学是储君本分,鲁王兄好学是勤奋机敏,轮到儿臣就成了赶鸭子上架了么?”
常说女人是水做的,宜阳说着说着当真淌下几滴泪来,淳祐帝哪里还坐得住,忙将她揽到怀里,又是擦眼泪又是赔罪逗弄,好容易哄得破涕为笑,才从案几上抽出份折子,在手里抖了抖:“慷儿想举荐陆禾入刑部谋事,朕批阅奏折的时候想起你那档子事,好奇问了几句,何至于哭鼻子呢?”
鲁王下手果然迅捷。
宜阳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露出一角的折子,未见朱批,心下稍定,吸了吸鼻子:“儿臣原本是不屑于文章诗词的,可那日听池良俊无意间提起今年科举的榜眼时文与词赋都写得极好,若不是殿试作文时所用的墨块堵塞瘀滞以致最后一行落了黑点污渍实该一举夺魁,心下好奇才延请陆禾到府上一探究竟是否真才实论。”
“即便她家徒四壁,在京备考时抄抄诗文集子拿去坊市卖,换取米钱,也断不会沦到锦心绣口栽在粗陋墨块上的地步,足可见还是性子毛躁不周全,朕判她屈居榜眼并不冤枉。”淳祐帝又是一笑,“我大晋人才济济,每三年甄选出来的士子哪个不是八斗之才,以往也不曾见你青眼于谁,那日探了究竟觉得是否言过其实?”
宜阳想了想,轻声嘀咕:“比林先生稍显得与时偕行。”
淳祐帝哈哈一笑,点了点宜阳光洁的额头,轻斥道:“什么与时偕行,不就是想反说林孝通为人泥古不化不讲情面么?你啊,记仇记到了心眼里,他不过罚了你一记手板,亏得朕从不曾打骂于你,否则不定被你在心里如何怨怪。”
宜阳揉了揉额头,垂首道:“儿臣不敢。”
“若当真喜欢……”宜阳闻言抬起头来,湿漉漉的眼睛里精光闪闪,淳祐帝见状更觉好笑,忙续道,“给你换个讲学先生如何?”
原本不过是想劝阻皇帝暂且不要应允鲁王的请求,陆禾心性不定,理应在翰林院再磨练一两年。却不料皇帝蓦地发话倒是惊醒了自己,细细想来陆禾的身世虚实还未查清,不在鲁王麾下也不便立时效命于太子,这次劝下来了,难保没有下次与下下次。不如以讲学先生的身份强留在府上,如有不妥,即刻进宫将她的女子身份禀给皇帝,又是大功一件,何尝不是迂回折中的好计策?
宜阳心里打着如意算盘,面上嫣然莞尔,俯身谢恩。
时辰不早,淳祐帝命人提灯相送宜阳出宫回府。
待殿门紧闭后,他方沉下脸色,从匣子里取出一封先前匆匆看过一眼的奏折:“臣吏部郎中邢康平,谨按李唐玄武门之变,赵宋烛影斧声,以史为镜方可知兴替……”
大雨滂沱,骤雨如幕,不期而至的一场雨竟停停歇歇地下了整夜。
京师夏季落雨无定时,老天爷变脸比人变得还快,走在街上冷不防被浇上一头水也是常有的事。
次日应卯,棠辞耐不过渔僮的唠叨啰嗦,夹了件累赘的油衣上值。
心不在焉地笔走龙蛇,胸口被昨日秦延谆谆教诲的一番话堵得发闷。
“你倘以为皇帝还是昔日的齐王么?你执拗逞强不过一时意气用事有何宜乎?若长此以往,在翰林院里坐上三五年冷板凳,到得那日,皇帝已是知天命之年,寻常人难以揣测圣意,储君之位岌岌不定,朝臣各自为政。你自是年轻时日尚多可精心谋划无所畏惧,可你心中挂念之人呢?”
“十二年前皇后断指立誓,抛却过往富贵荣华入寺静修,忍辱撑到今时今日你以为是为的什么?不过是昔年云州布政使命人快马加鞭呈到京里急报的其中一句‘废太子与公主含山皆殁,遗体不日抵京,公主永嘉不知所踪,恳请宽容几日再行打捞寻觅’!”
瞳仁微缩,腕部力度失衡,生生将笔划拖拽出一道冗长的墨渍,毁了满卷清逸娟秀的字形体魄。
再长的等待再深的期盼也有因前路漫漫而油尽灯枯的时候,更漏一寸一厘磋磨的是铜壶木箭这等死物,又何尝不在煎熬细软的人心。
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揉了纸张扔进纸篓,抬头一望却见陆禾的席位空空如也。
奇也怪哉,竟连个说话散心的人都找不到么?
举步而出,庭院中的梧桐树高可参天,轻风一吹,飒飒落就昨夜缱绻徘徊在枝头叶梢的疏疏水滴。
仰面以观,清晨的一缕阳光慢慢升起,爬上粉墙凌驾于琉璃瓦之上,点缀泼洒了一地细碎的暖黄。
“啪塔”一声,苟延残喘多时的水珠沿着清透绿叶的纹理边缘,淌在树下如玉的肌肤,滚落至温润的唇畔。
棠辞舔了舔枝头雨露,明明清凉无味的液体愣是让她尝出了微微苦涩。
赏景如观心,诚不欺人。
第18章
“哟,棠大人好雅致,大清早地就在赏花观树,让奴婢好一顿找呢!”
棠辞闻言侧过脸来,见身旁不知何时立了个身着青色贴里的内侍,胸背皆无补子,只腰间束的金玉绦环上挂着牙牌。
拱手道:“夏末秋初天气最为爽朗,在屋里坐久了腿脚发麻便寻思着到院子里舒缓舒缓,不曾想劳累了公公。”
内侍掩嘴轻笑,颇露女态:“棠大人客气了,翰林院里的大人们哪个不是日理万机胼手胝足?奴婢听主子们差遣,多跑几趟腿当是活络活络筋骨了,不妨事的。”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正正帽檐,清清嗓子,“奴婢不过御前传话的小太监,当不得‘公公’二字,原本贱名不配入您耳朵,您若不嫌弃,唤奴婢张吉便好。”
晋朝太/祖皇帝起,以前朝阉党祸国为前车之鉴,明令禁止宦官读书习字。直至宣宗时,眼见朝政为外戚把持,皇帝沦为傀儡木偶,贪墨成风民生凋敝,国将不国。尚为陵州藩王镇守边境的成祖与几个在京供职的朝臣武将里应外合,依靠宣宗身边的内侍通风报信获取情报。宣宗病笃,禅位于成祖的遗诏由内侍装在匣子里偷偷送出,外戚趁机篡位,成祖适时攻入帝京,将诏书公诸于众,避免了一场祸乱,才延续了又近百年的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是以,成祖即位起,虽未推翻太/祖的政令,却在宫中设立了内书堂,以翰林院官员为师,择选幼学之年的内侍读书习字。虽不可干政,经典熏染下,也不乏学富五车谈吐清雅不甘落后于人之辈。
眼前的张吉,从其鬓发乌黑身姿挺拔观之,应是自小净身入宫,此时当不过双十的年纪,言辞不似寻常太监粗鄙并不稀奇。
棠辞收回打量的目光,定睛看向张吉,又笑道:“张公公说笑了,内宫二十四衙门,能跻身到御前谋事的百里挑一,一声‘公公’您担得起。”
张吉听多了阿谀奉承的话,见惯了风吹墙头草的嘴脸,别说一句话,即便一个字也能辨出其中的真情实意占了几分。人天生爱美嫌丑,太监也不外乎,他先前在远处打量便觉得棠辞模样生得极好,此刻近到跟前更如同与谪仙说话似的,本就心生亲近之意,又听棠辞语气真挚诚恳,脸上笑开了花,竖起大拇指赞道:“棠大人不仅文章写得璧坐玑驰,哀梨并剪,人也讨巧,难怪才入了翰林院小半年,陛下就发派了差使!”
“什么差使?”比脑子转得更快的是嘴,棠辞还不及在心里回味近来发到翰林院里传看的奏折邸报,以期寻到蛛丝马迹,便脱口而出。
连状元沈逸都还在翰林院里研学政务,棠辞区区一个补录的探花得今上青眼金口玉言地赐了额外的差事,这本是天大的喜事一桩,张吉对棠辞与素日迥异急不可耐的微妙形状不以为意,道:“下个月十三,安宁长公主寿辰,陛下钦定你撰写贺词!”
安宁公主……安宁长公主?!
棠辞略略向后退了一步,狠狠吸了几口冷气,掩在宽大袍袖内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稳下心神,强行咧开嘴角微微笑问:“哪个安宁长公主,我怎地从未听闻。”
这般模样怎像是没听闻的?张吉浑圆的眼珠转了转,寻思着棠辞也不似故意拿陈年旧事宫廷秘辛刁难自己的人,于是按捺心中疑惑,欠身解释:“安宁殿下常年居于深宫,养病修身,甚少露面,大人不知道也是应该的……”
“养病修身?她病了?什么病?”不待张吉回完话,棠辞扳住他的双肩连珠炮似的发问,睚眦欲裂。
张吉满面惊愕,木讷道:“失心疯呀,病了约莫有十来个年头了罢。陛下仁厚慈爱,延请了御医乃至民间名医为殿下治病,可都不见好。”
“失心疯……失心疯……”棠辞喃喃着重复了几遍,脚步晃动,眼神涣散而呆滞,忽而又扯起嘴角讽笑,“仁厚慈爱?仁厚慈爱……好个仁厚慈爱!”
张吉被棠辞捏得肩骨生疼,只顾着从中挣脱出来,一时也没辨清她令人寻味值得深究的语气。以往在御前伺候是听人说起这棠辞性情乖张怪癖,今日得了皇帝口谕的时候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来,可俗话说得好,君子动口不动手啊,这看着弱不禁风的一个人,怎地力气大得惊人?
良久,棠辞方垂下眼睑,松开手来,躬身施礼:“棠某得陛下恩典,年少气盛难掩喜色,多有唐突,还望公公海涵。”她又顿了顿,淡淡道,“贺词我定会倾尽全力,付之笔墨锦绣,还请多多在陛下面前替某美言几句。”
张吉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肩膀,蓦地被棠辞塞了一锭银子,呻/吟声戛然而止。他警惕地望了望四周,不动声色地将其收入怀中,脸上堆满了笑:“好说好说!棠大人只管静心遣词造句,那奴婢这就回去禀事了?”
棠辞引手道:“公公请便。”
待青衣袍角隐匿在角门后再寻不见时,棠辞背过身来,倚在粗可合抱的梧桐树干上,阖目呜咽。
“母后,不是说我今日可以见到小妹妹了么?她在哪儿?”三四岁的孩童刚刚长到成人双膝的高度,小手拖拽了身旁衣容华贵的年轻妇人几下,声音稚气却不低怯,惹得殿内众人哄笑不止。
妇人亦是以扇遮面轻笑一声,摸了摸孩童的后颈,遥手一指,柔声道:“傻孩子,那不就是你妹妹?”
孩童细手细脚地向妇人所指晃去,近得矮几,垫脚望去,皱眉惊呼:“皱巴巴的,好丑!”
婴孩今日洗三,最是忌讳污言秽语,遑论其生母就在旁边看着?
妇人走近几步,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孩童的脑袋,正色训斥:“莫要胡说。”
一旁比之稍长几岁的妇人虽因生产耗神而面白如纸却难掩秀美姿容,忙揽着委屈至极的孩童到了怀里,心疼地揉着她的脑袋,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永嘉少不更事,姐姐太严厉了些,当心吓着她。”
白驹过隙,跳丸日月。
也是一年季夏,藩国使臣进贡奇珍异宝。
三四岁的幼女被母亲抱在膝上,乌黑的眼睛略过摞满方桌的精巧玩意儿,径直盯着比自己高出好几个头的姐姐手里的一串珍珠,再移不开视线。
“永嘉,你是姐姐,安宁是妹妹,你应礼让。”端坐中央的妇人脸上未见岁月的痕迹,语调依旧平缓淡然。
永嘉随手捞起桌上的又一串珍珠,伸到安宁眼前晃了晃,冷着张脸:“这是一对儿,你要么?”
安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探将出去,触到了珍珠串的末梢,凉凉的。
永嘉猛地抽手,眼睛里透出股机灵劲儿,挑眉道:“叫姐姐。”
安宁长到了这个年纪,除了“父皇”“母妃”外,几乎未曾开口唤过别人,正是令人发愁又无可奈何的时候。
少顷,却听安宁软糯糯地轻声道:“姐姐。”听来并非生涩磕巴,按理推之当是性情温懦畏生所致,众人放下心来。
妇人才欣慰地抚顺永嘉的后颈,又听她凑至安宁耳畔自以为无人听到地嘱咐:“含山病了,才吃了药入睡,待她醒来,你莫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事,否则我就把你的珍珠收回来!”
与安宁的母亲相视一笑,颇为无奈这孩子小小年纪便懂得挟利威胁了。
见安宁点头,永嘉小心翼翼地将桌上仅剩的第三串珍珠与自己的那串收在一块儿。
往事如烟,前尘似梦。
烟雾袅袅不息,梦境环绕无歇,滚刀尖儿似的一晌惊梦。
待睁开眼时,遥望远处被砖瓦飞檐切割拼凑的四方穹宇,虽透明澄净一如往昔,凉意却已从心口灌到指尖,痛彻心扉不过如此!
会仙楼。
已近深夜,喝酒吃茶的客人零丁稀少,铺面关了小半扇门,偶有一两个急匆匆进来,也是揣着酒壶来打酒的。
掌柜立在柜台后闲嗑瓜子,瞅了瞅几步远的地方,棠辞独坐一桌,又一壶酒见了底,两颊酡红地呼喝小二再上几坛芙蓉液。
这棠辞……今儿个是怎地了?别在自己这儿喝酒喝出什么毛病,最近京里头不太平,事端能避则避。
他忙站起身唤住手脚勤快的小二,使了个眼色。
小二会意,取酒时各自兑了几瓢水。
忽有一年轻女子怀抱琵琶碎步走进,羞答答地望了四下,见掌柜并无驱赶之意,客人也还慈眉善目,这才弹唱词曲。太平盛世喜谈莺莺燕燕男欢女爱,她所择的曲目也多半出自《花间集》的闺怨惜春,配以娴熟的琴瑟技巧与夹杂吴侬软语的轻柔婉转声调,让人听得如痴如醉,博得满堂喝彩。
此类不呼而入随座歌唱,卖艺营生的乐妓流民唤作札客,京城上等酒楼大多驱而赶之,会仙楼白日里也不外乎,到了夜间只当发发善心,尽量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女子时运不错,不多时便得了些许银钱赏赐,另有一风流的公子哥儿扔了把折扇与她,仅凭象牙扇骨观之知其价值不菲。
贫民大多知足常乐并不得陇望蜀,女子欠身道了谢,转身欲走。
蓦地一袋重量不轻的银钱从侧扔来,女子立时接住,茫然去寻是哪位出手阔绰的官人。
棠辞一手把着坛口,猛灌一通,打了个酒嗝,玉指频点女子,摇头晃脑地喝道:“走什么?还没打烊呢!可是这吝啬堪比严监生的掌柜又撵人了?”
遭了池鱼之祸的掌柜脸色唰地一白,碍于棠辞如今是个官儿又不好发作,袖手腹诽:你小子这几年赊了我不知多少坛芙蓉液了,一坛值五十文银钱哩!我还许你在这儿喝酒,怎地就吝啬了?
女子见她虽似酒醉,衣着尚还光鲜,五官也清朗俊逸,脸上飞过几片彤云,垂首低声道:“与徐掌柜无关,奴家挣够银钱了,心急回家看护病弱的老父亲。”
棠辞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嘀咕什么,掏掏袖口又摸摸怀里,竟将胡乱抓出来的官印扔给女子:“与我唱一曲再走不迟!”
女子看了看左手的银袋,又瞧了瞧右手的官印,一时哭笑不得,方知此人定是醉得狠了,却觉她举止看着甚是可爱,无半分寻常男子酗酒时的龌蹉不堪,走近几步将官印放到她眼前,浅笑道:“大人想听什么?”
“乌夜啼。”
第19章
“些许瑕疵,不日便可修补完好,郡主大可宽心。”珍宝斋的老板将用银丝织就的细线串连而成的珍珠把在股掌间,凑至烛台下眯着眼睛翻看了一番,向眼前面露焦虑的柔珂笑道。
柔珂点点头,温声道:“那就麻烦你了。”
身后的樵青忙掏出定金付与老板,柔珂收了凭条后,仍定定地盯着柜台上那串被不慎跌破出一个缺口的珍珠看,步履未曾移动半分。
老板见状心下明了,笑呵呵地从墙角的木格上握出一只白釉碗,指了指其间的纹饰:“郡主且看,这只碗盏起先是四月初八浴佛节我在慈恩寺地摊上淘的,虽此处裂了一条缝,可成色质地极好,当知烧制时功夫下得极深。我将它买回来,日以继夜地缝补填漏,又心血来潮地在碗底补了几个字——”他翻转白釉碗,只见底部当真印了“淳化三年承制”六个朱红小篆,“我虽不是好蒙骗于人的黑心商户,然而想来以假乱真也是轻而易举。”
自家小姐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樵青心直口快地抢道:“你要是能修,现下赶紧着修好,不要跟这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珍宝斋好歹也是祖传三代的百年老店了,老板被樵青三言两语呛得面红耳涨,愤慨地戳着无辜的碗盏,吹胡子瞪眼:“我怎地就是自卖自夸了?你也不去街坊巷口打听打听,咱珍宝斋几时接过力不能及的买卖?说了能修好就是是能修好!这黑灯瞎火的你即便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老眼昏花也瞧不清楚,等上一天半日这‘珍宝斋’的幌子还能长腿自个儿跑了不成?”
樵青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火爆脾气,忽视了柔珂暗示劝诫的眼神,叉腰挑眉怒道:“你店门口挂着的幌子长没长腿会不会跑,姑奶奶我哪里晓得!要不是府里辖下的庄子店铺歇得早,去了好几个首饰铺都无人应承下来这活计,何至于来你这儿鸟不拉屎的地方受气?”
柔珂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轻声呵斥道:“休要无理取闹。”
樵青脾气上来了,主子的话也当耳旁风吹走了,才缩缩肩膀的当头又见那老板面露幸灾乐祸之色,气得往珍珠串一指:“你敢说你不是夸下海口?这珍珠你可知晓是哪里产的?说出来当心吓破你的胆儿!”
老板怔了怔,同望了那珍珠串一眼,随即冷笑几声:“皇家宗室所用器物饰品岂非等闲,这珍珠即便是京畿近海浅滩所出,姑娘若一口咬定是琉球岛进贡的上品,我又怎敢否认?何苦拿话头压人呢?”
局面莫名其妙的僵持不下,柔珂上前一步微微欠身:“实因我极看重此物,视若性命。我家丫头看在眼里也急在心里,一时言语失当,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与她一般见识了。”
得了貌美姿娟的郡主亲自赔罪,老板心头的火气立时烟消云散,忙矮矮双膝,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折煞我了。”他又捻须略一沉吟,续道,“实不相瞒,去年仲夏时节我才修补过与这串珍珠一模一样的物品,因此先前才轻易答应,不曾想让这位姑娘视作贪图钱财碌碌平庸之徒。”
樵青不过王府里的一名小小婢女,老板将她称作姑娘已是极为尊重,虽不晓得有几分诚意,却已不想造次,得了此番解释后低眉顺眼地垂手在旁,再不做声。
柔珂闻言,并未露出喜色,反而纳闷道:“一模一样?”她细细想了会儿,又轻笑一声,“珍珠或大或小,上中下三等品次约莫只能凭借圆润光泽区分辨别?老板您当时许是看岔了?这串珍珠,再加上这银线,单只晋朝国土内而言,仅仅三串,再无多余。”
她话语里即便是反驳之意,也尽量谦逊软和,又存着几分商量,并不独/裁果断,听来颇为顺耳。老板心底暗自点点头,想起以往听过的几句闲话提及这位郡主的坎坷婚事,又有些许惋惜生出,躬身笑道:“我管这小店大半辈子了,没点本事傍身怎敢在这卧虎藏龙的京城里闯荡献丑?当真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那么……老板可否透露是哪位达官显贵?”
老板喉间动了动,正要顺着柔珂急不可耐的眼神脱口而出,似又想到什么,掐了掐手指按捺住才赔笑一声:“对不住对不住!小店的规矩不能破,当时允诺保密可是竖了三根手指头对着列祖列起的誓,轻易不敢违背啊!”
柔珂静下心来,耐着性子缠了他约莫一炷香的时辰,见他仍未有半分松口之意,终究道了声谢,携樵青告辞。
“君子应讷于言而敏于行,下次胡乱发火前先过过脑子。”柔珂与樵青行在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上,柔声说教。
樵青咕哝一句:“奴婢不是君子。”
柔珂止步,侧脸看向她,依旧轻言细语:“温良恭俭让,占得一字便可称为君子,无介于男女之别。”
樵青自幼长在王府,虽是地位稍高的家奴,积了几世阴德伺候柔珂才有机会识得几个大字,道理深了她却是不甚懂的。平日定是赖着柔珂引经据典绘声绘色地教导自己,可今天先是用晚膳时珍珠串跌在地上摔破了一块儿,方才在珍宝斋又得了那似是而非的线索,她见柔珂一路走来眉头深索极是苦恼,是以不敢再扰乱她的心神,只乖顺地应了声是。
再拐过几条长街,便离豫王府不远。
不意天边突然滚过几朵厚重阴沉的乌云,压在一处,哗啦啦地便降下雨来。
自己这卑贱身子淋一场雨倒无甚心疼的,可柔珂哪里禁得住?
樵青拽着柔珂躲在屋檐底下,四处张望着哪里有酒楼茶寮可以歇脚避雨。
两名酒客打眼前大手大脚地跑过,踢踏溅出几串水花。樵青眼尖,一瞬便瞧出酒坛上的封贴来自何处,再向旁几丈远的地方望去,在风雨中飘飘摇摇的门前灯笼上不正隐隐约约地晃着“会仙楼”三个黑字?
“诶——!掌柜的,有火盆么?”樵青进了店面,大声呼喝。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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