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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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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L]归自谣 作者:六遇

    正文 第10节

    [GL]归自谣 作者:六遇

    第10节

    “柔珂姐姐喂你,好么?”

    柔珂不说“姐姐喂你”,而说“柔珂姐姐喂你”。她总是忘不掉,小时候时令节气宫中赐宴时,粉雕玉琢的那个肉娃娃安宁总是胆小怯怯地躲在自己母妃身后,轮到该喊人请安时更是与众人大眼瞪小眼无言以对的杵着老半天,最后才小声地嗫嚅说“家里姐姐太多了,我总记不住该如何称呼……”,惹得众人齐声大笑。

    安宁愣了一会儿,将目光从长寿面中收回,定定地看了一眼柔珂,懵懂而无知地喃喃重复:“柔珂……姐姐……喂我……”

    断断续续宛若孩童学语的声音却戳中柔珂心上最柔软的地方,她忙忍住鼻间的酸意,另拿了一双银筷,端过碗盏,巧笑嫣然:“安宁乖,竟还记得我么?”

    都三年了啊,又是一个三年啊……依稀记得三年前最后一次见安宁的时候,她个头还小小的,披着长而厚实的氅衣,似懂非懂地在宫殿门口与自己挥手道别。

    无须吹凉,喷香的长寿面被喂进安宁的嘴里,她也吃得乖巧,一根长长的面条没断过一分一寸。

    柔珂又舀了几勺面汤,边喂边欣慰地笑说:“咱们安宁啊,定然长命百岁。”

    点点泪光倔强地嵌在温柔和软的眼眸中,连着主人眼下那粒细小的黑痣透过珠玉帘子进了棠辞的眼中,她不禁缓缓停住了脚步,视线在仿若亲密无间的安宁与柔珂之间徘徊犹豫,眸色极为复杂。

    沉下心神,棠辞掀帘而入,淡淡笑道:“不愧是服侍天子皇家的庖厨,远远地便闻到味道了。”

    柔珂从旁边的铜盆里抽过一匹手巾,为安宁细细擦拭了嘴角的油渍。闻言侧过脸来,目光在棠辞的右颊逡巡了片刻,才轻笑道:“棠大人说的哪里话,你莫非没尝过御膳房的手艺?”

    棠辞心中蓦地一惊,做贼心虚地别过头去沉吟半晌,愣是半句应景的话也没憋出来。

    “棠大人怎地又脸红气喘了?”柔珂放下手巾,走向书案后,从木格中取出一盒药膏,又款步走向面上红晕更浓几分的棠辞,“四月初八浴佛节,在京百官无论品阶皆得圣上赐宴,亦可品尝赏鉴不落夹。我方才质疑你莫非尚未尝过御膳房的手艺便是基于此,何以如此一副惶恐模样?”

    棠辞轻咳一声,虽转过头来,却依旧不敢与柔珂直视,只微微躬身作谦逊姿态:“御膳房为御用,臣怎敢妄言僭越?宫中赐宴分奉宴、赐宴与内宴,赐宴属外廷事,乃光禄寺司务,是以臣所言并非虚假。”

    柔珂径直盯着她头上那顶纱帽,心里默默嘀咕一声:呆头呆脑。

    先前棠辞想为安宁清洗伤口、上药,半是哄骗半是推就的,好容易才将她拉到屋子里,结果才将伤口和指缝间的泥沙污渍清洗干净,她却突然发起怒来,张牙舞爪如受伤的小兽般直往棠辞的脸上招呼,棠辞不敢强行拦阻也舍不得将她推到地上,虽极力躲闪右脸却仍被她掏挖泥土后边缘极其不齐整的指甲划伤了几条细痕。

    “安宁不似外头风传的那般疯傻不治,只是很抗拒和他人作过多过亲密的接触,你下次可以慢慢来,莫要操之过急,否则会伤了自己。”柔珂在铜盆里洗干净手,点了少许药膏在指腹间磨匀磨热,欲为棠辞上药。

    棠辞见状忙退却一步,推辞道:“郡主千金之体,怎可为臣屈尊。再者——男女有别。”

    话音未落,一阵清凉沿着那几条细痕缓缓淌过整张右脸,又兼细心周到手劲灵巧的按摩,清凉渐渐化作温热并着两三分莫名的悸动,甚至……漫过全身。

    “内侍宫婢皆被屏退,此处除了安宁,只你我二人,有何顾忌?”柔珂顿了顿,看向低着头脸上又是一片绯色的棠辞,唇角勾笑,“更何况,男女有别?”

    今日自打遇见柔珂的第一刻起,棠辞便隐隐觉得心里莫名的不安,暗忖着是不是连带着她的言行举止都让自己绞尽脑汁的过分细品而变得有些与往日不同?

    此时,更是生了拔腿就跑的心思,可对上她那温柔细腻的眼神,脚下便跟扎了根似的再迈不动。

    “郡主……郡主说的哪里话?”棠辞咽了咽口水,手指紧紧攥着官袍,也忘了再次推辞柔珂为自己上药,声音即便极力压制掩饰仍然带着颤意,“莫非你也同旁人那般,看臣有几分有别于寻常男子的姿色,便自作聪明地将臣视作女人了?今年会试的主事丁永昌却没这个胆子敢蒙骗圣上。”

    柔珂显得很是无辜,她轻笑一声:“我可曾说了什么?竟惹得棠大人面红耳赤地长篇大论。”

    棠辞紧绷着脸腾地一声长身而立,躬身拱手道:“圣上恩泽既已传至,臣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她最后看了一眼换了干净衣裳躲在角落玩柔珂带过来的新鲜玩意儿的安宁,随后疾步而出。

    棠辞走得快,耳边冷风呼啸而过,也随之悉悉索索地带来身后一直紧紧跟随的踢踏脚步声。

    她听得很是心烦意乱,咬着嘴唇在心里叮嘱逼迫自己切勿止步转身,可又总忍不住不动声色地微转脖颈,以眼风稍稍扫视,见身后之人一手提着精致繁琐的裙角亦步亦趋,跟得急了好几次都险些被绊倒在地。

    “砰——”的一声,棠辞的脚步随之停住了片刻,遂又向前迈开。

    又一声极为矫揉做作的“哎哟——”,棠辞微阖眼眸,在心里无声地将自己与柔珂统统狠狠骂了一遍。

    柔珂席地而坐,两只手紧紧抱着右脚踝,上下来回抚触按揉,光洁白净的额头上布了一层薄汗,原本嫣红的嘴唇也被咬得失了血色,单看模样倒比那声呼疼来得真切。

    看着眼前蹲下来背对自己的瘦弱脊背,柔珂鼻间又是一阵酸涩。若说进宫前与珍宝斋老板有几分交情的王安向自己有意讨好的一句说嘴令自己心里有三分猜疑,进宫后目睹棠辞对安宁的关怀与呵护使心中猜疑又增添了三四分,方才自己扭伤脚踝刻意拔高声音的一声叫唤唤来惊慌逃窜的棠辞心软转身,那猜疑却实打实的化为心安的笃定。

    也不知方才棠辞走出宫殿门口怎么捡的路,长长的甬道内竟连当值洒扫的宫婢内侍都无。

    棠辞正背着柔珂往回走,跟个以死抗争誓死不从叛军的忠臣似的咬紧牙关,任柔珂在自己耳边强聒不舍。

    “琉球岛当年进贡的珍珠着将作监精制成链,你一串,我一串,安宁一串。”柔珂眉眼里溢满了笑,“安宁的早些年便不在了,兴许是被那些个奴才抢了去。你的去年仲夏坏了,我的今年季夏坏了,它俩倒是比你我心有灵犀得多。”

    棠辞紧抿着唇不发一言,算是知道事情是如何败露的了。

    “永嘉……我早该猜出是你的,我真蠢,是么?”柔珂自嘲地笑了笑。

    棠辞脚步微滞,背负着柔珂走上这么一段路,她也着实累了,轻喘了几口气,绷着嘴角倔强道:“臣姓棠名辞。”

    “好,棠辞。”柔珂紧紧环着棠辞的脖子,依偎在她耳边,呵出的热气弄得棠辞轻轻一颤。

    远远望见前方长街上立着两个守门的内侍,棠辞走到墙边,将柔珂放了下来,一刻也不想多留似的头也不回的离去。

    柔珂忙拽着她的长袖,张张嘴,竟一时无话可说。

    棠辞侧过脸来,眼中寒冷若冰,她毫不犹豫地推开柔珂的手:“臣乃云州人士,科举及第前不过区区布衣平民,并非郡主口中的什么‘永嘉’,郡主金枝玉叶之体,你我之间云泥之别,若择一个词,‘泛泛之交’方乃上上之选。”

    柔珂手扶宫墙,一步一挪地竭力忍痛追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棠辞渐渐化作一个黑点随即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她不由想起十二年前最后一次见永嘉是在上元节,也是在长街夹道内,自己将那时尚还小小软软的永嘉揽进自己怀里,用披风掩盖住她为她遮挡冬日呼啸而过的冷风,烟花“扑通”一声从地上迸起火花窜到漆黑夜幕中,流光溢彩绚烂无比。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响中依稀听见她对自己说“阿涴,你若做了我太子弟弟的妻子,还会到宫里来陪我看烟花么?”,自己当时出自逗弄之意的答复被蓦地一声轰天巨响与紧随而来的喝彩拍手尖叫声全数淹没,来不及知晓她听见了几分又明白了几分。

    十二年了,一转眼竟十二年了。

    昔日七岁的稚嫩/女孩摇身一变便成了文采斐然冠绝京华,未及弱冠便步入翰林惹人欣羡的少年儿郎。

    她找到了她的永嘉,却又再也,找不回她的永嘉。

    第27章

    八月十五中秋节,适逢两年前从极北之地运抵京城重达万斤的玉石经宫中将作与民间能工巧匠精雕细刻,褪去天然玉料的粗陋稚拙,化作一座贵气天成栩栩如生的青白玉雕,又不见丝毫匠气,分外难得。皇帝乃命人将玉雕安放至尚未竣工的沁园中,定于八月十五中秋节在沁园赐宴,供群臣赏鉴玉雕,作诗赋词,君臣共享其乐融融。

    教坊司隶属礼部,掌宫宴一应乐舞戏曲之事。皇帝既定于中秋赐宴,觥筹交错间又怎会少了凤歌鸾舞戏曲评弹助兴。教坊司这阵子以来便为着选曲编舞乃至人员拣选的事由忙得不可开交,官妓充入教坊司世代为奴前大多乃锦衣玉食的贵宦小姐,长相仪容自不会差。又说教坊司的乐工,除却因罪没入的世家子外,有不少琴瑟技艺高超经考核纳入教坊司干舞乐营生的,虽个个于乐曲上无不出类拔萃,能歌善舞,观其五官皮囊却参差不齐良莠不分,送呈御前不免伤了陛下的眼目与颜面。

    奉銮许生乃协同司乐商议了一列才貌兼备的乐工出来,与一应官妓舞女日以继夜焚膏继晷地磨合排练,其中便有一名乐工是前些日子豫王府长史温伦举荐的林绾。本来她琴技在教坊司乐工中算不得一流上等,不过姿容身姿尚还姣好,声音也清越,纵是许生其实想卖豫王府一个人情,送到宫宴里头却算不得滥竽充数。

    眼见明日便是中秋节,沁园地处京郊,御驾早于昨日启程由侍卫上直军护送前往行宫。

    今日一早天还没大亮,许生便立在教坊司门前,依着名册一一引领乐工舞女登上车辇,又亲自看着几个小厮抬着用木箱装就的箫管琴瑟、砌末旗帜之属上了马车。

    待他点完了名册,才发现林绾的名字竟在白纸黑字中凭空云消雾散,而人群中也分明没有林绾的身影。立马召了司乐过来询问,见他从马车上下来低着头袖着手,一副唯唯诺诺做错大事等候发落的模样,心下不由又坠落几块数十斤重的巨石,掷地有声。

    “前几日,户部尚书武安侯的老母亲八十大寿,来咱这儿点了几出热闹气氛的剧目去府里给老太太高兴高兴,这事您也是知道的。我琢磨着那林绾不日便要赴宴奏乐唱曲了,虽看她平日倒还沉得住气是个极为稳妥的人,可到底没见过大场面,也不知中秋宴那夜会否心里发怵坏了大事。于是老太太大寿那日,便令她随行见识见识,本也是一片好心,只让她规规矩矩地跟着几个资历深的丫头,一字不许多言一眼不许多看。谁曾想——半路杀出来个小侯爷!”

    许生听他说完,脸色已青白几分,斜眼看他,压低声音问道:“任他如何霸道无理,总不能当时便要了她?”

    “自然不能。”司乐摇摇头,却又苦笑几声,“亏得几个重姐妹情分的丫头及时赶来,奋力将他拦住,否则依照林绾的性子,拼着一头撞死也是不愿受此凌/辱的。”

    许生向他抖了抖名册,挑眉喝道:“既如此,名字不见了尚可添几笔进去,她人却是去了何处?怎地现下半个人影也无?”

    司乐连声告了几句饶,哈腰垂首道:“大人还不懂男人脾气么?他若那时轻易满足了,日后忘得也快,林绾脱身也方便。可小侯爷当时非但没能圆之梦,还被一众身份地位卑贱的官妓伤了颜面,只狠狠记在心上等着日后讨要回来呢!”

    原来武安侯母亲八十大寿那日,由司乐带去府上壮壮胆子的林绾不慎与喝得酩酊大醉的武安侯嫡长子撞了个正着,虽当时侥幸逃脱了,可次日晚间,林绾归家后,来了两个彪形大汉,一人手提着绳索一人手拿着麻袋,竟似要强抢民女。林绾一介娇弱女子,挣脱不得,下意识地呼叫救命,惊醒了里屋缠绵病榻多时的老父亲。老父亲便哆哆嗦嗦地拼尽全身气力捏着一只药盏蹒跚而来,才近得身就被大汉径直一手甩飞了,脑袋狠狠磕到了井边,立时断了气。

    两个大汉见弄出了人命,一时惊慌错乱,也忘了再将林绾拿住,匆忙赶回府上复命禀告。

    那小侯爷到底不敢藐视王法将人命视为儿戏,林绾暂且不抢了不说,还命人送了五十两银子以求息事宁人。

    “说了这许多,林绾究竟去了哪儿?!”许生听得一阵恼火,声音不由也拔高几分,引得周围众人纷纷侧目。

    司乐又是一躬身,赔笑道:“林绾么——她那执拗脾气大人也晓得,白花花的银子当时便砸到了那几个仆从脸上,扬言要去击登闻鼓呢,昨日便消失了一天,许是真去了罢?”

    许生喉间一梗,半晌说不出话来,再开口时劈头便怒喝:“这等性命攸关的事情,我若不问你便打算一直瞒着了?中秋宴歌舞戏曲的人员一早便定好了,也是由得你胡来的么?”

    “大人,在教坊司干了这许多年头,这类的事情咱们见得还少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林绾自命清高不愿去给小侯爷做偏房,偏要以命相争去击那蒙了几十年灰尘的登闻鼓,咱们何苦为了一个林绾开罪武安侯呢?”

    许生冷笑几声,眉心被司乐这番自以为是作壁上观的言论气得突突直跳,随手抓过一匹小厮牵过来用以拉运车辇的枣红色高马,骑将上去,冲杵在原地满面不明所以的司乐拱手道:“如今你主意正了,想法也多了起来,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抬不动你攀高枝了,名册既是你定,中秋宴便由你主持可好?看在咱们好歹共事十几年的份上,我便再赠予你一句话,在京城里营生,抬头是龙,迎面是凤,即便脚底下踩着的也指不定是不是哪日渡劫飞升直上九霄的蛟龙,处处皆贵人,稍不小心便顶了龙撞上凤,来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昨日轮值登闻鼓的是都察院张御史,向来当此事为一闲差的张御史依旧沏了壶茶优哉游哉地坐在前厅交椅上呷茶品书。直至那雷雷鼓声将他惊得打翻了手中茶盏也没彻底醒神过来,待几名差役带着击鼓之人上得厅来,他定睛一望下才有了实感——这几十年来形同虚设的登闻鼓原来竟还能敲响!

    待看了堂下披麻戴孝之人递呈上来的一纸讼状,张御史不禁脸色大变,却又不敢公然不受理,于是屏退了其他人等,将个中利害关系说与林绾知晓,让她考虑一天再决定是否非要上达天听。

    “大人,我意不变。”林绾跪于堂中,声色朗朗,一派硬气。

    张御史听罢,几欲昏厥,心里将昨日告假才迫使自己顶替当值登闻鼓的那位同僚骂了一通,缓了几口气和颜悦色道:“陛下昨日启程前往行宫了,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姑娘不妨多考虑几天?”

    正当此时,又见一挎刀皂吏匆匆赶来,冲张御史拱手告罪一番,又指着林绾道:“这位姑娘是卑职的邻人,自小性子便有些倔强执拗,很是认死理。烦请大人宽宥宽宥,许卑职借会儿说话功夫劝劝她。”

    张御史立时准了,树立在旁监听。

    那皂吏虽确是好心好意的劝说,可因着嘴笨,一路走来在心里反复揣摩的几句明白话一说出口,便像脱缰野马似的再栓不住,没个轻重缓急地胡白一通:“阿伯病得这么重,左右也没几天好日子了,他常背着你与我说心里对你有愧觉得将你拖累了,现下如此轻轻松松的去了反倒解了你的后顾之忧也遂了你爹的心愿不是?那武安侯是何许人也,街坊四邻说碎嘴时没少听到罢?你与这样的人相斗与你而言有什么好处?不说旁的,就阿伯的棺材费与之前在医馆欠下的问诊费、医药费,统统累在你一人身上,你在教坊司得干多少个年头才能挣回来?听大叔一句劝,你已将那色迷心窍的小侯爷唬得断了霸王硬上弓的念头,差不多得了。”

    不说林绾听得声泪俱下,比皂吏没劝说之前脸色更白了几分,连张御史都急得直跺脚——有这么劝人的么?!

    又听门外一阵窸窣脚步声响,张御史远远望见却是教坊司九品奉銮的打扮,走前几步再瞧,还正是。

    “哟,许大人。”张御史受了许生一礼后看向林绾,打趣道,“这姑娘看来倒还有些来头,有胆子击登闻鼓不说,还吹了一股风将一个个地都往这儿送。”

    许生瞥眼瞧见林绾虽比前几日清瘦了些,可模样尚还完好齐整,略放下心来,拱手一笑:“有来头说不上,不过是下官受豫王府柔珂郡主举荐收的一名乐工,怎么也得尽职尽责地多照看些。”

    豫王府……张御史更觉这林绾怕是在炼丹炉里头滚过一圈的烫手山芋,忙领着那皂吏一块儿出门去了,嘱咐许生好好劝劝林绾。

    “这一纸讼状你以为是那般容易供呈御览的?此番你走运碰见了与武安侯毫无瓜葛的御史,他自可以拼着官帽不要据实上奏,你若再走运一次,奏疏送到奉天殿前无人从中作梗,陛下也自会令刑部立案查案,那刑部如今可是与武安侯走动颇深的胡来彦掌管。往好了想,你于此处再走运一次,接着便是举证,你父亲早已病入膏肓有医馆脉案可证,那两个魁梧汉子若说是你父亲病发后神志不清自个儿撞上井口的,你又当如何应对?再者说,你若是小侯爷,莫非不会打死不认那两个汉子不是他差遣的么?”

    林绾听得一怔,旋即啜泣道:“依大人所言,我却是该糊里糊涂地为我父亲扶灵送行了?我倒是不知,这天子脚下原来也有颠倒是非有冤不能平有理不能申的地方!”

    “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毕竟不是诓骗人的话。”许生哂笑一声,又将林绾扶起来,见她两只清湛的眼睛犹自包着热泪,叹了一声,语气颇有些义正辞严的味道,“丫头,你重孝道重名节是好事情,当下却莫要干傻事令你父亲九泉之下走得不安稳了。听我一句话,水满则盈月满则亏,他武安侯家兴盛一时也早晚有败落衰败的一天,到得那日,无需你使力,也是覆水难收自取灭亡墙倒众人推的境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林绾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略一沉吟,俯身而拜,谢过许生的教诲之恩。

    “这登闻鼓一旦响了,他武安侯那儿没有不知晓的道理。你这讼状若呈上去了他倒一时半会儿拿你没办法,若打定主意不呈上去的话,踏出登闻院的门槛不定便要被他使上什么绊子,教坊司暂时你是回不去了,这么着,我与宫里内务府的几位姑姑有些交情,你若不嫌弃进宫后听人差遣供人使唤,我便将你送进去避避风头?”

    林绾施然一礼,笑容里泛着些许苦涩:“如今孑然一身无所顾忌,本就过得捉襟见肘,又哪来这许多自添烦恼的矜贵?一切听凭大人吩咐。”

    第28章

    玉雕以数位宫廷画师择选上古先贤圣人典故韵事,分工勾画图样模版,而后将图样交给将作监,再由将作监工匠与延请而来的民间工匠合算近千人倾力雕琢刻制。仅是雕制前前后后便花了两年时间,虽是秉承宣扬国威延誉四方的本心,即便不算从极北之地运送重达万斤的巨石抵京途中所费人力物力,也可完全称得上劳民伤财。

    圣意已裁,御史与言官劝谏的折子统统留中不发,落在素来从谏如流的淳祐帝身上可算是难得的一意孤行了。幸而晋朝开国两百余年来,历任君主大多躬行节俭居不重席,又不兴兵事,国库尚算充盈,便是任由淳祐帝胡闹一番也无伤大雅,直言敢谏的诸位臣子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暂且忍下来了。

    玉雕安置在尚未竣工的沁园中,中秋之夜虽是黑夜深沉,天边一轮圆月银辉大肆绽放倾泻,四角花木盆栽旁亦有蔼蔼地灯映照,不时会有轮值的内侍宫婢前来注油续亮。如是一来,底座为铜铸撑起的青白玉雕其上苍劲古树,高耸云岩,淮绳规矩,矮小茅屋乃至容貌打扮各异的劳作百姓虽长短不过寸尺皆徐徐展开清晰如白昼,不见丝毫纷乱冗余,飞禽走兽人物神色亦得到精细刻画栩栩如生,左右四面细细观之,方知俨然借的大禹治水典故。

    围观众人无不啧啧称奇,待心中酝酿好了词句,遂行至案几处,捻须沉吟,持笔书写,忽而复念几句又直呼不妥不妥,紧蹙着眉头弃之不用,另写一张。

    待写好后,皆将诗词文赋交与内侍,待宴后由皇帝亲自阅览,评出上下优劣之分,各有厚薄不等的奖赏。

    沁园行宫已修建好了大半,只差细枝末节需得仔细完善,行宴飨之事其实无碍。

    高台之上教坊司与钟鼓司合演了一出打稻之戏,舞女内侍扮作农夫农妇与收租官吏,演绎秋收时征租纳税的口角争斗,此举却是开朝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无外乎令历任君主时刻谨记平民百姓田间劳作的不易。

    宴毕,皇帝摆驾归去,群臣于偌大的行宫中亦有居所可暂住,明日休沐,便也不急于赶回京城。

    不多时,随行赴宴的棠辞应召觐见皇帝。

    淳祐帝高坐榻上,赭黄圆领袍上织就的两条金龙作喜相逢状,脚蹬阜靴。

    “这篇赋文,是你所作?”皇帝说罢,御前总管李顺德便向棠辞奉上木盘,其上有纸张。

    棠辞展开纸张略略看了一眼,答道:“确是臣所作。”

    皇帝点点头,命人赐座。

    须臾,皇帝面上阴晴不明的又问:“竟用二王书法了?”

    为棠辞奉茶的李顺德闻言动作微微一顿,险些将茶水倾泼了。

    棠辞淡淡一笑:“嵇康好琴,陶潜好酒,无论琴瑟香醪皆乃身外事,但凡适度而行,于名垂青史捐躯报国无增益亦无损害,不过凡人爱好罢了。臣少时好颜体,其后专攻柳风体,近日却对二王书法颇感兴趣,时日不多字帖也摹少了,形神皆未得,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抚须沉吟片刻,指了指棠辞手边的纸张,朗声评说:“二王书法遒健有力又不失平和自然,你毕竟还年少,难免心浮气躁些,偶有笔划跳脱粗糙力度失当,闲暇时日可得再练练才是。”他顿了顿,又续道,“虽如此,文章立意高远深邃,辞藻浮华中却存亲近可爱,浑然天成毫无匠气,不失为一篇佳作。”

    棠辞颔首称是:“臣记住了,每日定会抽出时间临帖练字,谢陛下指点教诲。拙作幸得陛下赏识,但想来与朝中诸位鸿儒大臣相比仍是霄壤之别。”

    李顺德在旁听得频频发怔,将棠辞上上下下看了四五遍,在心里念叨:我的个乖乖,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怎区区数日没见竟像隔了几十个春秋,这眼前之人还是那个清冷孤傲的棠辞么?

    皇帝宴席上喝了不少酒,早有些飘飘然的感觉,此刻便不及细辨棠辞的变化,扬手示意李顺德将案几上一雕花锦盒递给棠辞。犹豫踟蹰了半晌,才干涩着嗓子问道:“先前让你送给碧云寺静慈的香囊可送了?她可曾说了什么?可还喜欢?”

    皇帝的话语不符身份的小心翼翼极了,一个个字眼儿像硬生生从嗓子里生拉硬拽着拱出来的,听得棠辞胃里一阵恶心作呕,嘴角却一如平常轻轻挂着笑:“静慈师父收了香囊,日日夜夜戴着,很是喜欢,头疼难眠的日子也少了许多。”

    “甚好,甚好。”皇帝松了口气似的轻轻呢喃几句,旋即指向那锦盒,“里头装着画师所绘今次中秋宴共赏玉雕的画卷,你回京后挑个时日给她送过去看看。”

    画卷中除却玉雕、圆月稀星、达官勋贵外,缺不了眼前这个位高九重的真命天子。棠辞想到自己要将这幅画卷亲手送给静慈,不禁胸闷气短得难受,但转念一想,画卷里自然也少不了自己,虽料想不过黄豆般大小也看不清面目,聊胜于无,遂春风满面地应了。

    “依朕看,总使你待在翰林院里怕是屈才了。”皇帝看向棠辞,见她听闻此番意味甚为明朗的语句依旧正襟危坐不改颜色,心里暗自点点头,“正好东宫詹事府空了些人手,你去做个詹事丞如何?”

    棠辞撩开衣袍,俯身跪拜:“谢陛下恩典。”

    是时,御前副管事张保的徒弟张吉一溜小跑着进来,跪倒在地,向皇帝供呈书稿,咧着嘴角傻笑:“听闻万岁爷近日夜里歇得不好,宜阳殿下心心念念牵挂着,亲手抄了好几本佛经供奉在佛堂里,方才还遣人过来欲将这本佛经呈给陛下,说是入睡前读读也可安神。”

    皇帝接过书稿翻看,眸中满是宠溺,开怀大笑:“这孩子,字写得倒比从前好了许多,换了个称心如意的侍讲先生果真不一样。”他又冲张吉道,“你亲去她那儿嘱咐几句,让她早点歇息,向来两地奔波她便容易体虚患病,莫要为了抄几本佛经舍本逐末地伤了身子。”

    张吉连声应是,与棠辞一道出了门。

    “恭喜棠大人了,先前您为安宁长公主撰写的贺寿词陛下御览后便称道不已呢。”张吉还想奉承巴结几句,以期将自己在皇帝面前常替棠辞说话的事情顺顺溜溜毫不唐突地铺垫出来,哪知才绕了道游廊,便见有一臻首娥眉的清丽女子满肩盈盈月光满身清清水色地候在转角处。

    “柔珂郡主。”张吉止步,向柔珂请安,棠辞亦作揖施礼,只是神色冷然便有些敬而远之的痕迹了。

    柔珂径直看向棠辞,遇上她疏离淡漠宛若面对陌生人的眼神也不退却,向前一步莞尔道:“父王好诗文,今日因病待家而错失月下品诗论道切磋的韵事,想来很是遗憾。素闻棠大人笔法精到,可否誊抄一二与我,归家后也可稍解父王心中难耐困苦。”

    棠辞不置可否,内里确实是想拒绝却碍着张吉在此不便回绝犯上,欣然答应的话又着实说不出口,遂将一双乌黑透亮的眸子定在了张吉身上,期盼向来最会看人脸色行事的太监可与自己暂时心灵相通,助己解围。

    柔珂亦随之看向张吉,向来温柔清婉的眼睛里头一次藏着不容他人置喙的冰霜,暗示的意味显而易见。

    夹在中间的张吉不禁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自己快被这两人的眼神或左或右一齐戳成了筛子,还是筛米粒儿的小筛子。他低头哈腰着瞥眼看看棠辞,又瞥眼看看柔珂,衡量了二人身份地位后终究笑嘻嘻的冲棠辞拱手道:“方才奴婢说什么来着?棠大人果真节节高升啊,从翰林院冷板凳上一跃而起入了詹事府,虽品阶只升了半品,可到底是为太子殿下做事,底下不知多少人钦羡不已呢!这不,豫王爷也青眼于大人,来日必是前途万里!奴婢有旨意在身,得先去宜阳殿下那儿传旨,且容奴婢先行告退。”

    棠辞闻言,赶在张吉碎步消失前愤恨剜了他背影一眼,心底里立时将他怨到了十成!

    两人一路无言,行至柔珂所居处所,一众内侍宫婢皆被屏退,连贴身侍奉的樵青亦不知所踪。

    关上房门后,柔珂走近圆桌,打开青瓷八角万蝠攒盒,八份颜色各异形状不一的精致糕点列于眼前。她又取出一双银筷并一只小碟,倒了一杯清茶:“晚宴上光禄寺供奉的膳食向来油腻重荤,你打小吃不了这许多肉食,却又嘴馋,儿时没少因此闹肚子。享宴时我与你坐的远了,却是不知你吃饱不曾?遂自作主张命人传了些吃食过来,你若还饿着,便尝几口罢。若是不饿——陪我说几句话让我多看你几眼可好?”

    候了良久,丝毫动静也无,柔珂转过身去,面向伫立原地似入进退维谷境地的棠辞,向前走了一步,无奈又感慨道:“永嘉……”

    棠辞将脸别到一边去,闷闷道:“臣那日便与郡主说过了,臣姓棠名辞,云州人士,并非郡主口中的什么‘永嘉’。臣亦不知这‘永嘉’是何许人物,是男是女,莫非还与臣长了张一样的脸,竟值得郡主细心呵护对待至斯。”

    烛光影影绰绰之下,她的眼角隐隐泛着水光,辨不分明其中的情绪。不假修饰的音色听来较儿时尖细许多,却更好听了些。倒是这张脸,比幼时还生得过分好看,若不是这身剪裁合身的宽大官服与端正乌纱帽将轮廓与眉目修整得阳刚少许,也许自己早该认出了?

    “好,你说你不知道‘永嘉’是谁,我便与你说上一说。”柔珂每说一句话,便上前一步,她道,“孝宗皇帝与懿慈皇后于康乐二年诞下嫡长女,性聪慧,早能言,满月礼时帝为之定名‘娢玥’,周岁时赐封号‘永嘉’。其下有弟妹数人,然与豫王嫡长女郡主柔珂缘定相好,最为意气相投,常宿于一榻。不意康乐九年,豫王为家族兴旺绵延因一己之私大开宫城,使乱军兵不血刃攻入大内,拥立新帝登基,柔珂软弱无能亦从其父,数月间足不出户乐享其成。次年再踏出府邸,方知人间已是沧海桑田,恍如隔世。”

    两人之间所距不过十数步,不待柔珂将话说完,她与被逼到墙角的棠辞已仅一纸之隔,棠辞眸色中的挣扎与不忍她又岂会不知,可再是如何冷静自持的性子,等了这十二年盼了这十二年忍了这十二年,当下却再也抑制不住心里愈演愈烈的自责、愧疚与想念。

    柔珂将棠辞紧紧抱在怀里,几近哽咽:“阿玥,对不起,只恨时光不复回,我定然与你同归,无论生死。”

    第29章

    依然温柔和暖的怀抱里氤氲滋生的是记忆中不曾消散的淡淡一缕香,这熟悉而清冽的香味和着柔珂夹杂浓重鼻音的强烈自责话语一同萦绕在棠辞的耳畔,它们化作一根根攻城巨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狠狠撞击棠辞面对柔珂时从不设防无法紧闭的心城,倏尔便是轰隆巨响,城墙坍塌。

    棠辞木然僵硬的身体在柔珂的怀里渐渐舒缓,她正靠在柔珂的肩上,下颚正抵在柔珂纤瘦的脊背上,如此近的距离不是没有过,却是经年以后第一次实现了幼时稚嫩童真的心愿,她终于能够长到和柔珂一般高的年纪,与她比肩而立,与她平视相笑,再不是那个逼着自己硬撑下许多白米饭后仍然矮矮小小常需要长手长脚的柔珂停下来等候自己的小女孩。

    棠辞迟疑着伸出手轻轻抚触柔珂披散在脑后的如瀑长发,儿时将将漫过半腰的一头青丝如今已淌到腰际。她不由在心里想,十二年究竟有多长,是自己身量拔高的长度还是柔珂长发及腰的长度,亦或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似乎永远不会停歇静止的长安街那般长,还是如皇宫从午门至玄武门贯穿南北的长街?

    神思分散游走间,装着画卷的锦盒从左手中脱落,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将目光顺势移至掉落在地的锦盒上,头脑中蓦地一道惊雷并闪电炸开,呼之欲出的答案不再湮没于黑暗中,它鲜血淋漓地从断壁残垣中挣出,长鞭一甩挥断所有缴械投降的白旗,当它骑着伤残不堪的老马出城与敌军谈判时,眼见对方鲜衣怒马金戈铁戟,才恍然大悟十二年的光阴虽不过弹指一瞬却宛若不可跨域的山川沟壑横亘其间,若近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于己于敌军皆是如此。

    棠辞狠下心强行推开柔珂,整了整被揉乱的衣襟,拾起地上的锦盒,冷笑一声:“以往听闻郡主过待嫁之龄仍为并无夫妻之实的先太子守身如玉,臣心生钦佩也常写家书告知家母,若娶妻当娶此等忠贞女子。不意郡主竟是如此道貌岸然虚有其表之徒,怎么——豫王府里没有男人可浇灭郡主心中燃烧不尽的了么?还是郡主本就是如此放荡成性水性杨花的女子?郡主身为妇道人家却常抛头露面自是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可臣仕途初始还指望着有朝一日官拜九卿光宗耀祖,恳请郡主高抬贵手另择他人!”

    柔珂不禁怔了半晌,轻眨眼睛,几滴强忍许久因暌违重逢而欣喜不已的泪珠在意料之外的措手不及中无声坠落,眼角下的那粒泪痣亦被水光烛光遮掩得影影绰绰。

    她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永嘉……”

    “臣先前并不知晓郡主口中的‘永嘉’是何人,现下知晓了反倒觉得可笑。”棠辞向房门走近几步,只留一个普普通通无甚意味可流露的背影给柔珂,语调依旧充斥鄙夷与冷漠,“先帝与懿慈皇后的嫡长女?不是十二年前在逃往云州的途中不慎落水遇难了么?死人一个竟让郡主如此牵肠挂肚,宗人府里头她的那份宗碟怕是不知在哪个偏僻角落里落了层厚厚的灰罢?既如此放不下,不如去云州江畔多烧些纸钱,多祭祀些果品鱼虾,兴许哪日便能打动河神,令她投胎转世与你再续前缘。”

    棠辞的每句话都似一把利刃在切割柔珂的心,还不待她稍稍喘气休息,另一把尖刀便紧接着直刺进心口,剜掉累累伤痕上新长出来的粉肉,如此循环往复,深入骨髓的疼痛早已弥漫到全身,她被累得再无法多说一句话,连瞥眼去看棠辞开门离去的勇气也荡然无存。

    疾步走出柔珂的居所,棠辞在毗邻湖畔的一片假山中停下脚步,这里空寂无人,只有天上一轮寂寞的圆月当空。

    狠狠抹了把眼泪,她后悔对柔珂说出那么言不由衷又伤人至深的话,她却又不后悔借此机会当头向柔珂泼一盆冰寒彻骨的冷水,将她的那些留恋与温存、善意与自责统统切断在步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途中。

    自打脱下女装,换上男装以来,自打重新步入京城以来,自打及第为官以来,棠辞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那么许多可选择可不舍的权利与机会,她走的是一条不归路,一条连她自己也无法保证胜券在握的不归路,一条注定不能牵连无辜的不归路,遑论有这么一个自己心中那么在意的人一门心思地非要和自己扯上瓜葛呢?

    却说张吉遵照皇帝的吩咐去给宜阳叮嘱几句,竟给守在门外的池良俊给拦住了。

    张吉听罢池良俊告罪解释的话语,隔着窗纸远远望了一眼,掩嘴笑道:“所以说事无绝对,什么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的话却是当不得真。奴婢自小在内书堂念书,初时也是对那些个经史子集望而生畏,后来内书堂的老先生告老还乡了,换了个讲道理深入浅出的年轻先生,奴婢这才一头钻进书本里去寻读书人常挂在口中的什么黄金屋、颜如玉呢!”

    “谁说不是呢?”池良俊同望了手捧书卷的两个影子一眼,拉着张吉边走边道,“咱殿下如今可是一日不读书便浑身难受。方才赴宴归来后沐浴焚香,殿下本是两地奔波劳累后反倒不得安歇的性子,我正寻思着命人传一碗安神的汤药来,她却命我将陆大人找来与她读几本诗集,试试可能安睡。我在外头候了半晌,里头静悄悄的,看影子似是许久未曾动过了,也不知究竟歇下没有,便不敢让你进去打扰。公公也来得巧,今晨积攒的枝头雨露还剩下一份,你带回去泡茶喝保准新鲜滋润,权当这趟差事劳累的报酬了。”

    房内。

    轻声颂读诗篇的声音不知几时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均匀平缓的呼吸声。

    陆禾放下手中书稿,便见对面的宜阳已睡倒在桌上,手中还半握着一本将倾未倾的破旧诗集。

    明明是你睡不着强行将已经入睡的我唤到这儿来为你念书催眠,怎地灯花还没剪过几次,自己却先撇下我睡着了呢?

    陆禾无奈地摇摇头,站起身来依次将房内高大灯盏上的蜡烛一一吹灭,只余下床榻旁的两盏灯孤零零地相互映照着。

    走到宜阳身边,她却不禁犹豫踟蹰起来——是要将她抱回床榻上还是索性不管她?亦或是……出去唤宫婢来服侍她歇息?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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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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