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GL]归自谣 作者:六遇
正文 第12节
[GL]归自谣 作者:六遇
第12节
待再回过神的时候,却见棠辞悄然奋起直追,重又挥杖带着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正打着旋儿的木球跑,宜阳一队的人再想阻挠,为时已晚。
俄而,一道漂亮的弧线如天边流云般落入球门,铜锣声响,棠辞队列得一筹!
高台之上,比起池良俊的坐立不安和埋怨不休,陆禾显得镇静许多,吃着可口的香瓜不发一言,只是视线不由定在其实球技高超深藏不露的棠辞身上,见她唐巾武袍脚蹬黑靴的立于马上,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手臂上系着蓝色布条的精兵卫士皆众星捧月地围着她欢呼雀跃,而她只嘴角含笑自不窃喜亦不傲然,很是有番浑然天成宠辱不惊的风骨。
这贵族子弟才精通的击鞠,不意棠辞竟如此娴熟,饶是陆禾也不禁在心里落了疑惑。
反之,宜阳也定定望着陆禾,循着她的视线看向棠辞后心里生出几分失落与懊恼,当将与陆禾的眼神相撞时又忙调转马头,只留了个高挑纤细的背影给她。
许是愈挫愈勇,自射箭与击鞠第一筹落败后,宜阳领着队列中的人马很快拿下第二筹。
眼看天幕欲黑,遂改为三局两胜制。
赢了一筹后,宜阳反倒不那么在乎胜败之分了,与棠辞你追我赶之下几乎将整个偌大的球场沦为只她二人嬉戏博弈的地方,方知彼此于击鞠一事上其实不相伯仲。如是一来,决胜局的进行便显得尤为艰难,屡次三番的击球入门都被对方阻拦下来,众人起先还会扼腕称叹,到得最后个个都显露出疲态倦怠,□□的马匹亦是喘着大气马腿打颤。
好容易,宜阳一击即中,胜局拿下,却只因棠辞的坐骑早疲于奔波,慢了几步。
勒马呼停,哪知马驹两条前腿忽的发软,跪倒在地,宜阳松懈之下自马背上滚落。
看这场持续了两个时辰的击鞠看得两眼眯缝直打呵欠的池良俊见状,悚然一惊,忙几步跃下高台,紧随其后的陆禾亦是一脸凝重——假若宜阳因与棠辞击鞠摔伤了哪儿,怕是在场诸人皆难逃其责。
结果近身一看,宜阳由棠辞搀扶起身,脚步微跛地走着,拍了拍棠辞的肩背,大呼痛快!
棠辞本想请罪,见她笑容明朗清爽本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容貌五官又果真与自己乃至与静慈有几分相似,再者十二年前稚子何辜,于是也卸下心中两三分源起其父的恨意,莞尔道:“时日方长,可来日再战。”
语罢,棠辞自己都好笑地怀疑起这话的可信度几何。
时日方长?
来日……却定是再战的。
而宜阳,却是高高兴兴地应了,脸上扬起的笑容似是几辈子没这么快活过一般。
本想邀请棠辞在府中留用晚膳,才吩咐了庖厨,前门便有人通报,言说一名唤作渔僮的仆从有急事要告与棠辞。而棠辞亦深知如此时辰,渔僮莫非要事不会来寻,忙告罪离去。
虽说宜阳并不将些许小伤放在心上,池良俊哪敢大意,忙不迭地命人传唤医官。
待棠辞走后,闻讯而来的医官自诊脉并查验伤势,亲配了药膏后叮嘱几句遂交由宫婢抹药。
两条小腿上擦破了数道细且长的血痕,双膝青紫,其实并非大伤,可搁在如羊脂软玉般细腻滑嫩的肌肤上,自然而然地使人心生怜惜。
许是那墨绿药膏沁入伤口难免炽热刺激,宜阳咬紧下唇忍痛。
池良俊隔着一道质地轻透的帷幕看得一阵心揪纳闷,不由和声劝道:“殿下,疼便呼出来罢,您往日不也……”
余下的话皆被宜阳的一记眼刀剜成零星碎片吞回腹内,再不敢言,只朝静默观望的陆禾拼命使眼风。
陆禾直愣愣了半晌,见池良俊那双眼睛跟抽筋似的一会儿扫扫宜阳,一会儿扫扫自己,良久,方醒过神来。
又见宜阳将轻薄软嫩的唇瓣咬出了丝丝血迹,心里不禁腹诽,适才不是还说不疼不碍事么,怎地眼下疼出了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略一迟疑,走向前几步,撩开帷幕,往上卷了卷宽大的衣袖,露出肌肤如雪的手臂,伸向前道:“殿下若不嫌弃,还是咬臣的手臂止痛罢。”
池良俊不禁看呆了,瞪大了双眼:我的个乖乖,只是让你去说会儿话,扰乱她的心神,绕开眼下疼痛难熬的光景,你竟肯径自做出如此牺牲?
他却哪里知道,这不过是以前鞠梦白曾对陆禾使过的招数,百试百灵,是以,陆禾转瞬间才这般反应。
瞥了眼眼前光滑白皙的手臂,宜阳别过头去,蹙眉愠怒:“谁疼了?我不疼,你瞧你浑身汗渍渍的,还不赶紧着去洗沐一番?”
话音刚落,自己却疼得倒吸了好几口冷气,惹得房内众人忍俊不禁。
池良俊低低地叹了声气,这其实也是为何宜阳每每小伤小病的时候,整座府邸伺候起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天不怕地不怕的宜阳殿下,竟然怕疼,还怕到了骨子里,惹得皇帝但凡听说宜阳受伤生病都得赶至她身边陪护。
虽说君命不可违,可怪只怪这好面子的主子生着一副其实很讨人喜欢很讨人怜爱的长相,此刻疼得狠了,再如何忍,两弯桃花眼里业已渐渐点了些许泪光闪烁。
陆禾不走,并躬身告罪,随即趁宜阳欲发作怒斥的时候,将手臂上细白的嫩肉伸至她嘴里,任由她咬着自己。原本做好了咬牙忍痛的打算,哪知宜阳嘴下力气十分留情,反倒酥酥麻麻的,还有些痒。
殊不知宜阳自己攥紧了拳头,微仰着头偷偷觑着陆禾温润如玉的下颚,含羞窃笑。
棠辞展开秦延递给自己的奏折,徐徐念罢,留意了是谁的奏本,又弹劾何人,向秦延问道:“湖州监察御史徐良平其人在一众御史中已算得上心平气和温文尔雅,什么事将他逼至如此地步,还参的是湖寻二州的布政使?”
秦延抚须沉吟,长声喟叹,语重心沉:“近来秋收,年初瑞雪兆丰年,春夏二季也几乎无灾无害,本该是穰穰满家的好年头。岂知上个月接连五日的暴雨冲垮河堤,淹没农田,湖州的谷仓粮库亦是毁于一旦,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
“那又与寻州何干?”
棠辞的语气平平,并无秦延所想的忧虑心焦,他不由心中微震,眉头拧起,许久,才舒缓了面容,忿忿道:“湖州布政使沈旭周唯恐此事传至京城,官帽不保,他与寻州布政使原俊也乃多年挚友,两人遂串通起来,私自改了河道,妄图将洪水引至寻州江河,以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雨过天晴后向朝廷上报个小灾小难,待赈灾的银子拨下来了还能趁机贪墨!”他说到愤慨处,已踱步数圈,指了指头顶,怒道,“老天哪是当真不长眼的?雨越下越大,涝灾非但没能减轻,反倒连累了寻州几个富庶郡县一道遭了秧。整一个月!整一个月湖寻两州的受灾百姓无人过问,无人救济,路有饿殍江有浮尸,以至想方设法地四处逃窜乞食沦为流民,更有甚者与人相食!”
经年不见秦延如此形状,棠辞微怔了怔,整理了思绪后又问:“两州按察使司与都指挥使司莫非与之沆瀣一气?否则如此大的事故岂能瞒到今日?”
秦延冷哼一声:“五年前湖寻两州河堤翻新修缮,是朝廷拨款,令工部与两州三司协作,按察使与都指挥使自然各自遣派了人手。几百万两白银,竟还撑不过五年,眼下三司府库藏着多少赃款贪银已是不得而知了,再者那沈旭周与云州按察使皆是武安侯韩儒的门生,蛇鼠一窝不足为奇。”
“韩儒的门生?”棠辞闻言讥笑,“难怪。”
彻谈一番后,目送棠辞离去,妻子刘氏进门奉茶,见秦延倚在门边一动不动,愁眉紧锁比先前更甚的架势,忙关心了几句。
秋夜冷风席卷,秦延望了眼巍峨皇城的方向,不禁浑身一颤,浑浊的眼珠中情绪复杂,摇头感慨道:“恐她一心复仇,早忘了自己也是大晋唐姓皇室的子孙,九州四海天下苍生皆被她抛诸脑后。”
第34章
斗转参横。
皇帝又是在一身冷汗中被噩梦惊醒的,那梦里有与他一母同胞的兄长高声吟唱七步诗,唱罢含泪大笑割袍断发纵身跃下高楼;那梦里也有早已作古的德宗皇帝厉声质问他为何同室操戈手足相残;那梦里还有十二年前饮尽毒酒七窍流血张牙舞爪向自己索命的一众王子王孙;那梦里更有惨白着脸割断右手小指立下老死不相往来誓言的懿慈。
怅然迷惘地接过宫婢递来的手巾,略略擦拭了满是汗渍的脸颊,良久,轻声叹息。
却说昨夜当值的是御前副管事张保,与孝宗皇帝跟前传下来的老人李顺德资历深远不同,张保是淳祐帝登基新旧宫人更替时净身入的宫,因其伶俐勤恳,嘴上也能说会道,会耍些民间尤其是齐州的特色小把戏逗皇帝欢喜,一路直升,如今已坐到了御前侍奉的第二把交椅上。
张保在殿外听见了里屋的动静,知晓皇帝应是醒了,忙碎步走进,掏出怀中搁置一夜的两本奏疏,跪呈给正由宫婢服侍洗漱更衣的皇帝。
未及早朝之时,便有奏疏连夜递来,淳祐帝眉心一跳,顺手接来阅览。
一则是湖州监察御史徐台弹劾湖州布政使沈旭周与寻州布政使原俊也将涝灾瞒而不报并同流合污擅改河道,以致两州数百万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一则是武安侯既户部尚书韩儒的请罪呈,言说沈旭周犯下如此弥天大罪与自己这个言传身教的老师脱不开干系,自请降罪重罚。
湖寻两州水路纵横交错,湖泊成群,土壤肥沃,向来便是个仓禀殷实的鱼米之乡。全天下的百姓十有三四都指望着这两州的农田果林吃饱饭,如今涝灾冲垮河堤淹没农田,一年的收成也就落了空,莫说受灾百姓饥火烧肠,那些个全仰仗湖寻两州米粮果蔬果腹劳作的庶民也必落得个众口嗷嗷的境地。
分明……分明湖州的河堤是五年前由户部上奏得了旨意批红才拨了几百万两白银下去修缮稳固的,区区落了五日暴雨,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淳祐帝脸色已大变,强自镇定心神,瞥眼看向察言观色后亦战战兢兢的张保:“昨夜几时递的折子?”
张保垂首低目,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瑟瑟道:“宫门下钥前一刻,先是吏部秦大人递牌子请见,后是户部韩大人递牌子请见……”觑了觑皇帝的神色,咽了咽口水方道,“昨夜陛下千载难逢地歇得好,奴婢生怕搅扰了陛下的清梦,又见时辰已不早,遂留了折子,令二位大人先行回去歇息。”
“歇得好?”皇帝意味不明的冷笑一声,“自是好极!都说天高皇帝远,湖州寻州两地与京城之间若快马加鞭半月亦可一个来回,算得上眼皮子底下了,可即便是这样——沈旭周和原俊也为了头上一顶乌纱帽敢欺瞒朕,两州都指挥使、按察使亦胆敢从之,连你也敢诛心取巧地瞒我!一干人等拼着脑袋不要争先恐后地抢着粉饰太平,如此盛世朕岂会歇得不好?!”
张保脸白如纸,忙不迭地掌嘴叩头,一记又一记实打实地撞在金砖上:“奴婢该死!”
淳祐帝置之不理,待腰间革带系好,正了容色大步向奉天殿走去。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淳祐帝高坐龙椅之上,指着御案上的一碗白粥,不冷不淡道:“此取自湖州米。”又捏了枝树根,“数月之后,寒冬腊月,灾民食此乎?”
文臣武将手执笏板统统跪倒在地,噤若寒蝉。
这一坐一跪便持续到了正午,期间无话,只为自省。
罢朝后,淳祐帝自点了九卿大臣于武英殿商议如何赈灾如何安抚民心如何惩治贪官污吏。
因干系重大,哪怕素来政见不和龃龉日深的大臣你来我往各抒己见,秦延与韩儒两位权臣亦是如此。
兵部尚书沈让先谏流民四处迁徙,逃荒求食,心有怨怼,唯恐生乱,应由朝廷颁发政令暂往邻近丰裕地区就食糊口。
户部尚书韩儒又谏扬汤止沸非长久之策,当务之急乃调粮平粜,移粟救民,以免湖寻两州米商趁机囤积居奇牟取暴利。
吏部尚书秦延既谏湖寻两州受灾百姓成千上万,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朝廷为抚慰民心理应减免赋税并遣派要员实地勘灾,就地赈灾。
皇帝闻言点头,抚须复问:“卿等以为谁可担此重任?”
话罢,满殿阒然。
这是个苦差,银子米粮拨下来了一路运过去层层剥削谁也不敢担保还能剩多少,涝灾如此严重,灾情得不到缓解民心得不到安抚,湖寻两州百姓指不定满肚子怨气没处可发,先前不是没有奉命赈灾的官员惨死于暴/乱的例子。
这也是个不讨好的肥差,办好了必定升迁封赏,可实地勘灾肩负如实禀报灾情的担子,灾情严重几倍,沈旭周等人瞒而不报的罪责便严重几倍,俗话说师徒一体,沈旭周既是韩儒的门生,也同时是韩儒的面子,此番若将韩儒的面子弃之不顾,日后即便升迁了怕也得落个举步维艰的境地。
再者……这还是办好差事的情况,若办不好,照样官帽不保人头落地!
皇帝岂会不知堂下诸人心中所想,面上一派平静下了旨意:“在京无论官阶品级一众文臣武将两日内就赈济抚恤安置之事详拟一份议案上奏,佳者择之。”
是夜,皇帝先去奉先殿给列祖列宗敬了香,才回到寝殿翻看先前命工部户部呈上来的历年洪涝赈济之事的卷宗,晚间的精致糕点也一并撤了,鸡鸣时分才肯合眼休憩,实可谓勤政为民,宵衣旰食。
翌日昏昏沉沉地醒来,上朝,下罪己诏。
午膳后才要稍事休憩,昨日挨了通骂学乖了的张保立时进殿哈腰禀道:“万岁爷,御史丁茂实递牌子请见。”
皇帝揉揉发胀的眉心,挥手示意将人请进来。
丁茂实年纪已十分老迈须发皆白,他先上了份折子,而后颤巍巍跪倒在地,厉声怒斥:“东宫太子,国之储君也,然言行不端耽于乐事,沉迷促织不知警醒,以上等贡米鲜美鱼虾豢养之,莫不知千里之外数百万子民水深火热乎?!”
原来丁茂实今日下朝时为灾情烦心四处散步路过东宫,远远望见一众内侍宫婢匆忙奔走,或于假山草丛中俯身探寻,或于木架木梯上垫脚掀瓦,或仿声伪伴四处寻觅,如此大的阵仗竟只为找一只不慎遗失的促织!再三打听后更得知此促织非寻常之物,非贡米鱼虾不食,非官窑瓦罐不居,非软声哄慰不斗,还得东宫太子赐名“神武大将军”。
皇帝看罢奏疏,气得拍案而起:“令他来!令他带着他那‘神武大将军’一块儿来!”
张保听了哪敢耽搁,忙疾步去东宫请人,东宫距武英殿不甚远,可单单只这短短的间隙,不断有人递牌子请见,皇帝心烦不见,奏疏递进来一看果然全是弹劾东宫的参本。
立在一旁的丁茂实本无意党争,眼见适时而来的奏本几近淹没御案,才幡然醒悟自己此番竟是做了鲁王攻讦东宫的把柄,东宫荒唐无度,鲁王利欲熏心,皇帝膝下年纪合适可继承正统的两个儿子竟皆非爱国爱民的仁君!思及此,他不禁气得两手发颤,浑身发冷,时感逢伤情急之下险些开口劝谏皇帝应行纳妃选后绵延子嗣的为君正道,瞥眼瞧见皇帝脸色已不大好,才勉强忍住。
不多时,太子手里捧着一只陶罐低眉垂目地在皇帝眼前跪下。
两相奏对之下,实情果与丁茂实所禀无差。
皇帝狠狠拍了拍案几,怒斥:“唐颍恪!朕命你将这罐子砸了!”
太子微怔了怔,知晓皇帝气得狠了,再不敢多言,面露不忍的轻飘飘失手将陶罐跌落在地。
这不忍只一刹,跌落与砸落亦只一字之差,可其中缺失了几多知错能改的悔过决心又凭添了几多优柔寡断的妇人之仁,令皇帝殷切教子的心如被兜头泼了几盆冬日寒冰。
皇帝几步塌下高阶,顺脚将地上不知所措翻身欲逃的促织踩踏致死,而后一手将太子掼倒几步远。张保等一众宫婢内侍皆跪倒在地,懦声劝皇帝息怒。
太子此时才吓出一身冷汗,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起身膝行至皇帝跟前,紧抱住皇帝的大腿,颤声求饶:“父皇,儿臣知错,儿臣知错!”
这般声泪俱下懦弱卑怯的模样分明是畏惧罪责,更惹得皇帝怒火中烧,眉毛一挑,喝道:“拿马鞭来!”
是时,前殿来报:“陛下,宜阳公主求见。”
皇帝闻言不怒反笑,踱步数圈:“好,好得很啊!一个个地不愧是朕的子女!”丁茂实的奏本才到,一会儿功夫便参本如山,当他不知是何人所为?太子才召来多久,宜阳便能从公主府赶到宫里,连女儿都敢在自己身边安插人手了?
“你们都是泥塑木雕不成?拿马鞭来!”皇帝话音才落,张保再不敢敷衍,即刻命人去取了马鞭,又向皇帝支吾道:“陛下,公主……”
皇帝冷冷瞥他一眼,声音也如腊月冬雪:“不见!令她回去!”
破空挥鞭的声音不绝于耳,殿内众人无不闻声发颤。
跪伏在地的太子低声呜咽,只穿着雪白中衣的脊背已现两三道清晰可见的血痕。
丁茂实此刻已觉皇帝盛怒之下罚得太重,若是将太子打坏了恐得不偿失,正想开口劝谏,却听殿外窸窸窣窣一阵嘈杂,竟是宜阳公主冲破内侍的层层阻挠抢进殿来。
皇帝一心只顾痛责太子,充耳不闻四周动静,挥腕扬鞭,忽见一道玫红色身影欺身为太子遮挡。
饶是提腕止鞭,为时已晚,只见马鞭狠狠咬上宜阳的右肩,疼得她立时浑身一颤,咬紧了牙才不至于哀声呼痛。
皇帝腾空甩了几下长鞭,呼呼作响唬得众人心中发怵,又扬鞭一指,挑眉怒喝:“谁许你进来的?你也想挨打不成?!”
第35章
宜阳闻言忙狠狠摇头,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皇帝,低声嗫嚅:“儿臣听闻有地方闹了涝灾,灾情还不小,料想父皇定是为此劳心焦思彻夜不寐。担心父皇因累染恙,熬过了早朝时辰,好容易候到午憩,才想着进宫探望。不意父皇竟不肯召见儿臣,儿臣只以为是父皇当真身体不适为免儿臣挂念刻意隐瞒,一时想岔了了才抢进殿来。”
皇帝面上不为所动,微眯了眯眼睛:“当真如此?”
“莫非父皇如今不肯相信儿臣了么?”宜阳很是委屈地红了眼眶,声音哽咽,“也是,儿臣年底满了年岁便要嫁作他人了,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眼下还没嫁出去呢,父皇连鞭子都招呼上了。”
皇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使鞭梢指指拦阻不力使宜阳得以进殿的李顺德,向宜阳佯怒道:“胡白!你问问李顺德,他在朕这儿伺候了多少年,哪个敢像你这般胡闹的?再者,那鞭子何曾是朕有意打在你身上的,分明是自个儿抢着挨打的!”
说罢,还作势要再朝宜阳甩鞭子。
宜阳噙着泪光的眼睛里一丝胆怯也无,吸吸鼻子,可怜兮兮地抹了眼泪,才看向身旁犹自瑟瑟发抖惊魂未定的太子:“儿臣方才远远听见鞭声,待走近一瞧,虽不知太子哥哥犯了何错惹得父皇震怒,但是手足连心,眼见太子哥哥快被打得咽了气,情急之下也不敢夺父皇的鞭子,只得壮着胆子凑进来挨打了。”
“照你这般说,你友悌兄长又孝顺父亲,朕还该给你赏了?”此话虽是质问,皇帝的嘴角已然浅浅挂了笑,满殿提心吊胆之人也随着暗舒一口气。
宜阳膝行着向皇帝跪近几步,扯了扯他的衣摆,仰头用湿漉漉的眼睛天真无邪地盯着皇帝:“那父皇赏儿臣一个旨意可好?再过半月便是母妃的冥诞了,慈恩寺按例要开几日道场,届时哥哥嫂嫂都会带着小临安同去给母妃烧几柱香,托佛祖捎几句口信。”她垂下眼睑,显出些许落寞寂寥,再抬起头来声音又轻软了几分,“纵是哥哥犯了天大的过错,暂且饶他这回,容他安安稳稳地让母妃于天上瞧见可好?”
太子听到此处,整颗惴惴不安的心终归完好无缺地塞回了原位。
李顺德和张保侍立在旁互换了个眼色:皇帝的软肋啊,这宜阳殿下是一戳一个准。
果然淳祐帝沉默半晌,就地扔了马鞭,抬起宽厚温热的大手抚了抚宜阳的脑袋,眼神于宠溺中暗藏丝丝缕缕的愧疚:“罢了,就依你。”又看向太子,语气严肃冷厉几分,“回东宫静思己过,究竟该如何胜任储君之位!”
召了御医来为太子看伤敷药,太子妃李氏又亲自侍奉汤药,待太子昏昏沉沉地睡下了,方踏出门来。
行至廊下,却见宜阳与临安二人一大一小地倚在曲颈栏杆上投喂池鱼,眉眼里俱都溢满了笑。
李氏走近几步,哄慰了兴致昂扬的临安几句又将她交给身后的嬷嬷,遣退了随侍在旁的一干人等,向宜阳温声道:“临安胆子小,得亏你引她至此处,否则瞧见了她阿爹背上那些伤,定是要哭闹不止的。”
李氏的声音听来稍显倦怠,眉宇也隐隐凝着一股忧愁,眼圈更是布着尚未消散的红,宜阳看在眼里,知道太子夫妻俩人向来和睦恩爱,经此一事,李氏定是吓得不轻,于是宽慰道:“父皇虽然待太子哥哥严厉了些,实则对其寄以厚望,不然也不会大动肝火。嫂子无需担忧烦扰,只是近来多事之秋,不免得多费些心神看护些,莫要使他再赶往刀口上撞了。”
李氏闻声一叹,抚着宜阳的手背无奈道:“你哥哥他向来是个好玩乐的性子,近几年才稍加收敛,也是困在宫里被拘紧了,拘久了,被几个献媚的奴才一哄,全将翰林侍讲为君正道的谆谆教诲给忘得干净,这才令心怀不轨的宵小有机可趁。”
太子成家以来,的确日渐走上可肩负江山重担的仁君正轨,是以鲁王近年来才狗急跳墙般暗地里明面上使小动作无数。只是这次斗促织一事若不是正好和湖寻两州涝灾撞上了触了皇帝的霉头也不会令他龙颜大怒,着实巧得过头了,丁茂实不是鲁王一脉的人手宜阳是敢确认的,可御史言官弹劾的参本来势汹汹不消说定是鲁王的主意。
自己手底下的人不争气闹出了涝灾贪墨,便心不甘情不愿地要令东宫也不好过么?
宜阳轻轻一笑,眼波如水暗涌潜流:“太子哥哥忙于前朝政务,嫂子于后院主持中馈,应多留几个心眼,使东宫井然有序,清整肃穆。若偶有一两人尸位素餐乃至吃里扒外,当杀鸡儆猴才是。”
李氏听了宜阳所说,在心内细想一通,须臾,敛眉沉声,颔首称是。
皇城里伺候走动的人多,人一旦多了,便少不得碎嘴。
东宫太子受责一事无翼而飞,詹事府一众人等担惊受怕了一阵子,果不其然,临退食时便有内侍来传旨,詹事府掌东宫事务,身为东宫属臣,疏于训导,吝于谏言,以致太子德行有失,逸豫无度,命将詹事杖责三十罚俸一月,自詹事以下皆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詹事面白如纸地叩头接旨,不多时,便有两名内侍提着厚重的红木板子而来,将他按倒在地,往掌心吐了口唾沫,遂狠狠拍打唱数。
棠辞跪在一旁静静观望,虽不至于如几个身体羸弱又胆小似鼠的同僚一般立时尿了裤子,手指紧紧抠着袍角又轻抿下唇,已然流露出惧意。
昔年,她曾安坐在她父皇的膝上,眼睁睁看着背负离间天家手足罪名的官员趴在金砖之上被区区几十下板子打丢了命,她犹自记得,且记得清楚深刻,那名官员所谏之事是削藩□□,削齐王的藩位,夺齐王的兵权。
而今,却沦到了她自己,来受此摧楚。
三十杖毕,那詹事已然晕厥,毕竟三品官员,内侍也不敢大意,忙使人自值房里取了长凳将他抬至太医院诊治。
棠辞心里咯噔一跳,视线转而盯着地砖上的一抹血迹,瞳仁微缩,曲拳紧握。
接着,便是少詹事,亦是神志不清地咿呀唤痛。
待吩咐了人将少詹事伺候着抬走,内侍扫了一眼双肩瑟缩头都不敢抬春笋一般整齐跪着的诸位臣僚,随即向棠辞走近几步,矮下身来笑眯眯道:“瞧这好相貌,是新晋的詹事丞棠大人么?谪仙一般的人物,难怪奴婢手底下几个小崽子每日里眼巴巴地望着来詹事府当值呢。闻名不如见面,原该烹茶煮雪听风问月的,奴婢一介粗人,不想见面礼却只能是一顿皮肉之苦了。”他侧脸望了眼糊血的地砖,摇头蹙眉,“不好不好,棠大人才升迁的职位,若在此行礼未免粗糙许多。”
寻了一通府院,内侍遥手指向值房,笑意更甚:“登阶受礼,正合步步高升之意,棠大人说是也不是?”
待棠辞步入值房,瞥了眼早早候在内里的两名小内侍,又见他们手中所执红木板子轻巧许多,心里不禁打了个突。
秦延纵有通天的本事,如此短的时间内不应得了消息后便能立时避人眼目地打点人手。
那内侍掩上房门,向棠辞躬身拱手道:“奴婢适才言语得罪了,虽是宜阳殿下吩咐的事,可终究陛下降下的罚责,轻易不敢糊弄,只得勉强如此了。”
宜阳……
棠辞惨然一笑:“殿下有心了。”
瞧着身形纤弱的棠辞扶上长凳,内侍眉毛又是一蹙:幸好有宜阳殿下照拂,否则真挨了那厚重的板子,恐怕小命都得撩在这儿。
屋外板责声与杀猪般的嚎叫声不绝于耳,内侍忙压低声音向棠辞道:“人多嘴杂,为免落人口舌,五六分力必得使上的,这板子却是伤皮不伤里,劳烦大人待会儿忍着些。”
棠辞两手紧紧握着凳脚,轻轻笑道:“我不会令公公为难,公公且安心。”
说罢,垂下纤长细密如薄扇一般的睫毛,咬紧了牙关。
宜阳无论出自何种目的对自己的好意,她是心领了,也肯身受了。毕竟,她还不想死,也不能死。
板子应声砸落,伴着沉闷的声响自臀腿一路顺着脊背攀爬至脑髓的疼痛猝不及防,激得棠辞浑身一颤,狠狠把住了凳脚,十指掐着木料边缘,将几欲冲破喉管丢脸羞耻的□□声一个挨一个地咽了回去。
不待她喘气休息,下一板子又以相同的力道破风砸下。
额上已有豆大的汗珠沁出,轻薄软嫩的唇瓣亦被咬破了皮,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
内侍见她模样可怜,不禁矮身劝道:“棠大人,您不妨叫出声来,能少疼许多。”
棠辞轻轻摇头,疼……是她自己该的,当日在东宫瞧见太子沉迷促织,就应出言劝谏,她却疏忽大意了,莫是近来日子过得安逸了许多,竟忘了她从来无回头路可走么?
内侍默默叹了声气,给两个小内侍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俩快着些打,省得板下之人久受折磨。
余下的板子下得又快又急,一道道地相互叠加,虽有衣物遮挡,已显可见斑斑血点。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