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GL]归自谣 作者:六遇
正文 第13节
[GL]归自谣 作者:六遇
第13节
地上亦被汗晕湿了一滩阴影,内侍头一遭得见如此硬骨气当真一声不吭的人,心底暗暗给棠辞竖了只大拇指,转眼却见棠辞伏在长凳上挣扎着要起身,忙上前一步拦住:“棠大人莫要妄动,扯着伤势可大可小,奴婢点两个人伺候您去太医院治治伤。”
去太医院看伤治伤……衣衫定是要褪尽的……
棠辞婉言谢绝,强忍着钻心裂骨的疼痛,抬腿蹒跚落地,勉强走动了几步,向内侍笑道:“公公可瞧见了?我自年轻,无碍。”
内侍瞥眼见她面白如纸,额上冷汗又被逼出一层,分明步履不稳,心里嗟叹不已,左右又劝不住,只得由她了。
秦延忙于处置涝灾,听了消息后眉峰一蹙,既脱不开身又来不及打点,只命人速将消息报给妻子刘氏,使她在宫门外候着。
刘氏犹恐秦溶月闻讯哭闹,遂将她交给了嬷嬷,只点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婢女带了些应急的伤药,驾马车而来。
候了半晌,好歹见了个瘦瘦弱弱的身影扶着宫墙一瘸一拐地走近。
忙疾步奔去,将棠辞整腰揽着,丝毫不费力,她便软绵绵地倒在了自己怀里,见她面色潮红,探手一触,灼热的滚烫!
向来女人便容易心软,做了母亲的人更是如此,刘氏几时见过棠辞这般形状,当下已急得眼角带泪。
将棠辞扶到宽敞马车内软和的坐榻上趴着,才有婢女轻手轻脚地要给她褪裤看伤,刘氏忙止住了,朝衣袍上的血迹努努嘴:“约莫皮肉裂开了,怕是和衣料黏着了,强行褪下恐要牵扯伤势的,待回去后拿剪子剪开再说。”
棠辞被喂了口参茶,冲淡了喉间翻涌上滚的血腥味,手指犹自攥着坐榻上的褥子,整张小脸满是汗渍,疼得眉眼轻轻抽动。
“你这孩子……”刘氏埋怨的话终归说不出口,抽抽搭搭了好一会儿,才红着眼睛开口劝道,“听师娘的话,这仇——咱不报了好么?”马车上的婢女皆是亲信,无甚说不得的话。
皇帝已登基十二载,政治清明,江山稳若磐石,岂是能轻易撼动的?
伤处蓦地一阵跳疼,棠辞纤眉微拧,虽面上带着淡淡的笑,话音免不了忍痛的颤意:“若这世上只我一人,我自会乐意当个眼瞎耳聋的缩头乌龟。我虽轻易脱身不受桎梏了,可……”她顿了顿,眼角滑下一滴适才即便疼痛难忍也未尝掉落的泪,“我娘亲仍旧怀有希冀地在山寺上等我,我安宁妹妹十六岁的年纪却在清冷黑暗的宫殿里消磨年华,我哪里舍得丢下她们不管?”
第36章
棠辞迷迷糊糊地醒来,只以为刘氏留下来的婢女还侍奉在旁,嗓子干涩难受得紧不便说话,便伸手讨要水喝。
耐心候了半晌,待扭头一看,却惊得愣住了。
影影幢幢的烛光中,正有一个自己近来暗自记挂却不敢提及的窈窕倩影倚着床栏浅眠。
深秋之夜更深露重,这样睡着,怕是要感染风寒的。
棠辞只一心一意地要寻被褥给柔珂盖上,却忘了自己身上的伤,才稍稍动弹了身子,臀腿上的伤撕心裂肺的疼,不由自主便“啊——”的一声叫唤出来了。
屋里静谧得可闻银针落地,遑论棠辞这一声叫唤,柔珂猛地惊醒,忙欺身过来探望:“阿玥你醒了?可是伤口又疼了?”
数日不见,柔珂的眼神依旧温柔得几乎能淌出水来,此时此刻更只浅浅映着自己的影子,棠辞许是额头发烫神志不清,直将柔珂盯得两颊发烫了才低下头去,闷闷道:“郡主为何来此?臣那日还说得不够清楚么?”
还能嘴硬,还有力气嘴硬,便是伤口疼也令你好好疼着!
柔珂置若罔闻,起身捧过桌上的药盏,试了试温热,坐在床沿,声音硬冷:“棠大人那日说得很清楚,柔珂听在耳里也记在心上了。”
“……那你还在此作甚?”棠辞心里一如既往打定了主意要将柔珂狠狠推走,重又安安稳稳地趴回软榻上,眼皮抬也没抬,很是做出了一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柔珂舀了勺黑黢黢的药汁,凑至棠辞嘴边,奈何她却紧闭着嘴不肯喝下,于是又道:“棠大人说我不守妇道水性杨花,我若平白无故被安了罪名岂不无辜?今夜索性与棠大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坐实了红颜祸水勾魂摄魄的名头,遂了棠大人的心愿才好。”
这些不堪的字眼自己说出来是一回事,可轮到柔珂若无其事地复述一遍,棠辞的心里不由难受压抑得紧,想都没想张口便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唔——”
余下的话皆被柔珂适时塞进嘴里的苦涩汤药堵了回去,棠辞一口气没缓上来,呛得猛咳了一通。
为她抚顺脊背,又为她擦拭嘴角的药痕,柔珂手里握着药盏仍旧冷着张脸:“棠大人这么大的人了,莫非喝药还得哄的?”
药汁很苦,毫无准备地被灌了一勺,棠辞精致的眉眼都扭曲在了一块儿,还待张嘴争辩瞥眼便见柔珂又眼疾手快地伸过来一勺,忙将脸别过一边去。
柔珂哂笑一声:“哟,巧得很,我那永嘉妹妹,也和棠大人一般怕药得很,眼下却不止模样相像了怎能不令我生疑呢——”
话音未落,手里的药盏便被棠辞夺了去,一饮而尽。
将药盏放回柔珂掌心,好容易忍下翻涌上滚的恶心作呕,棠辞苦着张脸向柔珂道:“药也喝下了,郡主可能回去了?”
喝药以后愁眉苦脸的模样与幼时当真别无二致,柔珂浅浅一笑,放下药盏,又自铜盆里扭了匹手巾,轻轻拍开棠辞想要推辞的手,为她擦拭满额的冷汗:“回去?回去作甚?我这样不知检点的女人正该和棠大人这般见色起性的登徒浪子巫山才是。”
不是多么露骨放浪的话,柔珂却已然面带绯色,暗自后悔自己一时口无遮拦。
而反之,棠辞闻言想起那日在鲁王府晚宴上自己佯醉后令人不齿的行径竟被柔珂瞧了去,还牢牢地记到了现在,心里又是愧疚又是羞赧,只恨不得就地挖条缝隙跳进去!
“臣……臣并不精通房事,且现下身上有伤,恐扫了郡主的兴致……”面红气喘连羞带恼地直言拒绝,棠辞不知柔珂何时心志坚毅至斯,若再耗下去她可真是无言以对了,可此刻半个残废人趴在床上,也不能像中秋宴那夜拔腿就跑,真是……愁死人了……
柔珂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哦——不精通房事是么?也不知当年赐婚的诏书才下,是谁生拉硬拽地将我拐至猫儿房看母猫公猫……”很是为难地咬咬唇,半晌才憋出自认为恰当的词,然而声音已细若蚊蝇,“嬉闹。”
往事于只言片语间鲜活起来,历历在目。
棠辞和柔珂俱都红了脸颊,统统垂头不语。
绞着手指沉吟了少顷,棠辞心里很憋屈,下定决心要为自己翻案,于是踟蹰道:“我……我早与你解释过的,你怎地不听?那时是虎头与霜雪生了一窝猫崽子,我听猫儿房的内侍说了,自己却不敢去看,便将你拉去了,岂知……岂知那地方还有……还有那种用处……”
为绵延子嗣,教导皇子皇孙闺房之事,皇宫大内设有猫儿房,既豢养讨人喜欢的御猫,又可使皇室宗亲感触生机,不至于婚嫁后仍不懂人事。
那日说来也巧,公猫虎头与母猫霜雪产了一窝软绵绵的猫崽子,永嘉曾听闻才产子的母猫最是凶狠多疑轻易不肯让人接近,于是硬拉着柔珂同去。岂知康乐帝赐婚的诏书才下,几个内侍远远望见未来的太子妃柔珂郡主款款而来,早将与她牵着手个子矮矮小小的永嘉公主给忘在了眼角,只以为是婚前训导,忙不迭地引着她二人到了内里一间暗房,还极为懂事的关上了房门。
四面墙壁皆描画着男男女女苟且合欢的场景,细致到了眼角眉梢透出来的酣畅与舒爽。
永嘉伫立原地张大了嘴巴一幅幅地看下去,又看向身旁红透了脸的柔珂,童声童语地纳闷道:“阿涴,这些是什么?他们为什么不穿衣服,胳膊与腿都缠在一块儿,是在打架么?”
柔珂忙将永嘉的双眼蒙住,吓唬她说:“画的是……妖怪——在打架的妖怪!莫要看了,伤眼睛的。”
将柔珂软软的手拿开,永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了想,又仰起脑袋质疑:“可我刚刚瞧见了,你看得可起劲儿了。”
柔珂微怔了怔,脸色更红了几分,轻咳一声,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垂下眼睛看她:“那是因为你多看了几眼,晚上许是会被这些妖怪闯入梦里,我得将他们的模样好生记在心里,晚上替你赶跑他们。”说着,还煞有介事的挥了挥拳头。
是时,房内蓦地传来凄厉又仿若婴孩的猫叫声。
永嘉孩子心性,连忙迈开两条小短腿循声跑去,柔珂扶额轻叹了一声,也紧跟了去。
母猫的叫声唤来了同样饥渴难耐的公猫,纠缠扭打了片刻,母猫便被公猫扑倒在地,随即公猫欺身上前,用猫爪按住母猫,将身体上上下下地与母猫柔顺的皮毛相蹭,而母猫随之发出或高或低起伏不定的呻/吟。
柔珂看得喉咙发干,咽了咽口水,才有些醒悟自己被永嘉拐到了什么地方,难怪进门前那两个内侍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
“阿涴,它们……”永嘉指了指两只小猫,乌黑的眸子里除了好奇再无别物,“也在打架么?”
柔珂嘴角抽搐了下,拽着她往回走,将她意犹未尽总回望的脑袋给拍了回来,很是严肃的点点头:“它们……大抵是被墙上那些妖怪附了身。”
被妖怪附了身……就会打架?
永嘉抬头望向柔珂,糯声道:“阿涴,怎样才能被妖怪附身?”
柔珂很警惕地垂头看她,脚步也止住了:“你想作甚?”怎地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总这般胡言乱语?
“和太子弟弟打一架,打赢了才能将你抢回来,我们日日夜夜睡在一块儿才好!”永嘉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伸长了两只小手紧紧抱住柔珂的纤纤细腰。
原是想板起脸来出言教导的,这下好了,自己反被这样的童言无忌乐得险些直不起腰,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眉眼泪中含笑:“乖阿玥,这几日总还能与你一块儿睡。可哪有整天粘着嫂子不放的道理?传出去了怕是以后寻不到如意郎君的。”
屋内灯花噼啵炸开,将两人从回忆中拉回。
“虎头与霜雪……”柔珂将手巾放回铜盆,看向咬着手指后悔不迭的棠辞,嘴角蕴笑,“棠大人舍得将前尘往事忆起来了?”
再如何厚脸皮,再如何打死不认,眼下已是覆水难收。
棠辞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声音低沉:“阿涴……算我求你了,装作不认识我可好?”
“你求我我便应么?我为何要装作不认识你?”
棠辞侧脸与柔珂对视,眸色复杂,捏了捏雪白中衣的衣角,垂下眼睑:“你该知道的,十二年前,我已死了。”
“是啊,我知道,我怎会不知道?”柔珂自嘲似的讥笑一声,“当年云州布政使一份邸报传到京城不知使多少人高枕无忧,他们只在乎太子死没死,不曾在乎你和含山,我若与他们一般,早该泯灭了人心。十二年,不只常徘徊于云州,十三个州府我哪里没去过?你不是令我撒纸钱喂河神么,又怎知我没做过这许多事?怎么,今日河神显灵了,将你送到了我眼前,你张嘴便要我将你视作陌生人?纸钱和贡品统统还我,连带你们唐家欠我的债一道还了,我自是什么都应你!”
纸钱和贡品还好说,花钱买便是了,可咱唐家欠了你什么?
棠辞讷讷道:“……什,什么债?”
“你父皇赐的婚下的诏,你也抛诸脑后了不成?”柔珂很是忿忿,微低着头眼角微红,却及不上脸颊与耳垂的绯红,强自拔高声音虚张声势,“太子殿下虽然罹难,可俗话说的好,父债子偿弟债姐偿,你身为太子殿下的长姐,理当还我个郎君来——这债你还是不还了?”
第37章
烛影摇曳,秋风清冷。
柔珂别在耳后的一绺青丝拂过眼前,擦过眼下那粒细小的黑痣,点在鼻尖,镂在了如雪的肌肤上。
微微上扬的眼角里漾着一抹红,许是之前哭过罢?
棠辞这般想着,心隐隐有些揪疼,抬手为她捋顺不安分的长发,柔荑划过黑痣,继而被一滴顺势砸落的新泪灼痛了指腹,立马慌了神,颤声道:“阿涴你……你别哭……”
抓过棠辞胡乱为自己拭泪的手腕,柔珂咬咬唇齿,红着眼睛看向她:“要么——撵我走,要么——”声音果决,已带着义无反顾豪赌的意味,“还债!”
两相对视僵持不下了许久,眼见柔珂轻颤着双肩泪珠成串滴落,棠辞终归败下阵来,无可奈何道:“当日父皇虽赐婚下诏,可六礼未过,宗人府按理并无记档,你在宗碟里摆明了还是待字闺中,如何嫁不得,非得赖着我……我们唐家么?”
“棠大人莫是不知?豫王府日渐式微不知几时倾覆,无人愿意为了攀龙附凤娶一个韶华不再的郡主,遑论这位郡主还成日里抛头露面游山玩水,名声很不好,怕是娶回家也养不成相夫教子的贤内助。”
破釜沉舟的决心,心甘情愿的自损,拿捏不定的希冀……一丝丝一点点地在噙满热泪隐忍不落的凤眸中闪现,棠辞再无法心平气和地与她直视,只感觉自己本就摇摆不定的内心又悄然滑向一侧,别过脸去强装冷漠:“既如此,郡主该有自知之明,少去招惹拖累他人。”
“招惹拖累……他人?”柔珂松开棠辞的手腕,自己侧脸抹了泪水,回过头来挑眉发问,“棠大人说的哪里话?你洗三时我连你光溜溜的屁股蛋儿都见过了,你满月时剃了胎发后光秃秃的脑袋我也摸过了——哦,对,还有你软嫩嫩的小脸我也亲过了,方才为你脱换衣服,束胸布还是我替你拆的,成年累月的肌肤之亲,怎么此刻却成了他人?”
棠辞闻言立时大窘,摸了摸胸前果真一片轻软,两颊即刻通红,晕染得连略略露出来的细腻脖颈都带了粉色,掩嘴轻咳半晌,垂头支吾道:“……郡主该……谨言慎行……臣,臣即便不是他人,于娶妻还债一事实在无法弥补,还请郡主……另择郎君……”
“为何不能弥补?”柔珂深谙棠辞脾性,捕捉到她神情眸色间的踟蹰便知自己已得见曙光,趁胜追击之下语气有些许咄咄逼人,“此事本无需你应允,我过几日便央求我父王上奏请婚,遴选郡马。你若打死不应,是想令京师上至达官勋贵下至黎民百姓皆恨不得掀开你这身锦袍玉带,于浮华表里之外探个究竟——龙章凤姿沈腰潘鬓擅诗词文赋攻君子六艺的棠辞棠大人是男是女?”
棠辞闻言一怔,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她有时候当真想拿刀划破自己这层碍事的皮囊堵住好以相貌取人的悠悠众口。拜沈逸那厮所赐,自打从沁园行宫回京自己升任詹事府詹事丞的消息传开,四处便散播着有心之人毫无根据的谣言,一日两日尚可视若无睹,可日子久了纵容好奇与嫉恨滋长,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来日便是自掘坟墓的下场。
柔珂言下之意,是甘愿毁她清白,借助豫王府柔珂郡主如意郎君的身份与棠辞一个掩人耳目方便行事的庇护所。自己若答应了,相较当下自然是狡兔三窟高枕无忧,可暂且撇开事情会否败露不说,单只假凤虚凰一条便会令柔珂泥潭深陷,光阴年华名声清誉乃至女子贞节再难合浦珠还。
思及这一层,棠辞紧紧攥住了被褥,狠狠打了个寒颤,她不能,她不可以,她不舍得……
“……郡主以为,经历十二年前丁酉政变,我还能信豫王府么?”伤她心的话舍不得说,伤她人的事舍不得做,伤她人和心的策不敢谋,鱼与熊掌不可得兼,难题虽难却并非不可选,只是恶人终归还得由我来做,除了我,谁也不可以。
十二年前齐王造反兵变,若不是当时掌管禁军的豫王弃械投降,大开宫城,守城数月熬到南面援军赶至未尝不可,哪里还用得着看这些满目疮痍物是人非?
一直以来深埋心底的愧疚与自责卷云拥雪般滚至,才擦干的眼睛周圈又布了水润,柔珂吸了吸鼻子,用厚颜无耻杀伐果决地打消了丢盔卸甲的念头,抚上棠辞的脸廓,轻轻摩挲,轻笑道:“我无需你信豫王府,信我,只信我一个。”
不是屈尊自怜的恳求,不是商量讨好的请求,是心神相合下的默契才敢笃定的陈述。
还是这样温柔的眼神与语气,剪水双瞳里清晰明朗地映着自己,一切好似丝毫未变地回到了十数年前的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棠辞仿佛听见了自己心中应急修缮的城墙一隅轰然坍塌,再不能若无其事,再不能置若罔闻,待开口时却换了番耍脾性的撒娇与不知所措的赧然:“你……你让我信我便信么?凭何?”
柔珂闻言无奈地摇摇头,小惩大诫似的点了点棠辞的鼻尖,起身寻来一只雕花木匣,递给她:“我若不知你心意如何,岂会下毫无胜算的赌注?”
棠辞僵硬了片刻,接过木匣,掀开一看,果真是自己安放在云州养父家的那只,喃喃道:“原来近日不曾听闻你的消息,你却是去了云州……”
木匣内躺着厚厚一摞纸张,摊开来,些许业已字迹模糊,些许业已残缺不整,纸张新旧不一,其上的字迹亦是从稚拙到娟秀,走过了不知多少个春秋。
但是,书写的内容却丝毫不差,皆是四字行书——
“候人兮猗。”
自己幼学启蒙时,某日高热不退不肯服药进食,柔珂软言哄劝,喂香果讲笑话,最后还绘声绘色地说了个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妻子女娇独守空房终成望夫石的故事。犹记得自己那时傻愣愣地为此哭了一夜,对手足无措的柔珂说涂山氏是个傻瓜,哪有这么不管不顾将心思全扑在另一个人身上的道理,柔珂便笑说向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若你哪日贪玩迷了路,我也如涂山氏那般等你回来。
不料一语成箴。
而今,真有那么一个人践行了她的诺言,鲜活了空寂的岁月,亦蹉跎了如花的年华。
“十二年前,上元节后府衙开印。不久,我便被父王软禁在府内,左右只能进出后院,再多的半步也不能。他执意要瞒我,却哪里瞒得住?不说丧钟彻耳,府里伺候的奴仆婢女衣着缟素,不待出府,我已猜出了大概,以死相逼才令他说出实情。再然后,云州的邸报来至,太子殿下与含山的遗体运抵京城,过了半月,云州布政使一口认定你已葬身澜沧江沦为鱼食,尸首不得见。”
柔珂攀援而上,轻轻抚摸着棠辞如墨的眉骨,继续说道:“他们说你死了,他们巴不得你死了,巴不得使天下人认定你死了,我怎会轻信?是年清明日,我不顾父王的拦阻,多亏我母妃的协助,得以和樵青主仆二人赶赴云州,租赁了渔船打捞寻觅,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便是真葬身鱼腹了,哪条鱼不知死活的敢吃你,也得捞上来生吞活剥了才好。可是……”她顿了顿,粉嫩的唇瓣轻颤,极力压制经年不忘的绝望与恐惧,“我找不到你,从暮春到冬末,我在云州暗中寻访了一年,毫无所获。云州没有,我便去邻近的州府,邻近的州府没有,我便去边境。我可踏遍山河亦可掘地三尺,一日见不到你的尸首,我便一日深信你还活着。”
“此后,布施积善。但凡路过云州,路过澜沧江,总会写一页笺纸放置河灯之上,使之漂流而下,聊以寄托。”柔珂狠狠掐了掐神色凝重的棠辞的脸颊,“你若当真记恨我,还会视若珍宝地藏着这些笺纸么?你这些年,也不知从哪儿学的一肚子坏水,明明知晓我找你找得几近发疯,还能泰然自若地捡河灯捡笺纸却不令我知道你的消息?!”
“痛——!”棠辞很是哀怨地向柔珂拼命眨眼睛,声音婉转迢递。
“痛也是该的,就该让你好好痛着!”虽如此说,柔珂改掐为揉,安抚着不足巴掌大小的嫩肉,眼神温柔得快淌出水来。
“谁,谁没事捡河灯捡笺纸了?”棠辞扁扁嘴,眼角耷拉,委屈得很,“那年季夏,我随我养父乘船游河。途遇浅滩之上一家农舍,凑巧有个老叟收网捕鱼,我瞥见渔网里格格不入的抓了只河灯,一时好奇揪出来看。那河灯布料质地也是极好,泡了不知多久,笺纸竟还没烂掉,辨出了字迹,才托那老叟以后若捞上河灯便替我留着,岂知他老人家笑得憨厚遥手一指他家屋舍,说内里储了好多只……”
棠辞的养父,柔珂此行去云州依她所言寻了经营茶叶的富商,好歹是寻上了,是一对本分老实的夫妻俩,膝下无子无女,几乎将棠辞视作命根子对待。
柔珂不是没想过前路的艰辛,只是她愿意陪棠辞走下去,可想到这无辜之人心下便有些不安,眉头紧蹙:“他们……可曾知悉……”
棠辞摇摇头:“不曾,待我再好也原本是陌路过客,我怎敢以命相待。”不敢以命相待,也不忍拖累他人,向来态度冷漠吝于表露情感,自打步入京城后更是能不联系便不联系,可二老还是一如既往地待自己好,先前写家书托付二老买些茶叶运至京城,亦是将事情做满了十成不止。
若有一日,事败,自己只求此事,皇帝可会看在自己与他尚还有丝缕血脉相连的份上应允?
想起安宁,棠辞又自嘲的摇摇头,抬眼看向柔珂,酝酿了少顷,轻叹一声道:“阿涴,你跟着我,会死的。”
柔珂怎会不知为何向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棠辞拼命将自己推开,此刻终于等到了她将心底话说出,释然一笑,伏腰欺近,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落下轻轻一记吻,声音宛若春风,温暖和煦:“十二年前,我已死过一次了。你再丢下我,我怕是执念太深,连轮回道都入不得了,来世再如何与你相逢?”
第38章
翌日。
皇帝的罪己诏才颁下,湖寻两州的暴雨是否停歇尚不得知,倒是京城——信都纷纷乱乱的下起了蒙蒙细雨。
屋檐瓦当处滑下细密的雨帘,透过雨帘望去,古树疏桐的枝干末梢朦朦胧胧地向天际探去,不经意间便在廖远的天青色中洒下枯黄的树叶,飘扬伶仃地与巍峨皇城若隐若现的一角相接。
红罗炭在火炉内相互交错的架起,围坐簇拥着升腾而上的火苗,其上置有水壶,咕噜闷响间或,氤氲水汽蒸腾。
余光中瞥见一人一伞自远处而来,手捧书卷的宜阳嘴角微勾,身后机敏伶俐的婢女立时添了一盏茶,暗绿色的茶叶在滚烫的水中挨个舒软展开,三三两两地沉入水底,清郁的茶香伴着水色的深浅变化而愈加浓烈。
步入廊下前,将纸伞递给内侍,陆禾又脱下身上所披油衣,自有婢女接过。
“殿下。”陆禾向宜阳躬身作揖。
陆禾今日未着官服,淡绿色直身,衣料轻薄,其上自两肩至衣摆,点缀着墨染清荷,摇曳清丽,腰间玉带系得紧实,盈手可握的纤腰曲线与往日相比更显分明,白色缎靴上沾了泥泞水渍,却丝毫不因此而削减她好似纤尘不染的气质。
宜阳将视线收回,捏着茶盏轻啜一口,淡淡道:“坐下说话。”
按理说矮几相对各有一坐榻,今日却只在邻近宜阳的一侧安置了一榻。
陆禾微怔了怔,使眼色向宜阳身后的婢女求助,那婢女却作视若无睹状,只得硬着头皮盘腿坐下,生怕宜阳与自己离得这般近又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棠辞在京并无亲戚依靠,秦大人是棠辞的老师,乃使她留在尚书府安心养伤。臣方才往府上探望过了,瞧她正与柔珂郡主谈天说笑,面色红润言辞平缓并无不妥,她还托臣向殿下致谢。”
放下茶盏,手指不经意间触及陆禾的左手,宜阳被冷得一颤,侧脸瞥向陆禾,见她约莫是穿得少了些身子隐隐发颤,眉心蓦地蹙紧,向婢女使了个眼色,才疑惑道:“柔珂?”
宜阳与柔珂并不熟识,只是向来节庆宫宴时不免见过几眼,依稀记得是个淡漠清寡的人物,怎会和棠辞相好?
“说是在京郊碧云寺里相识的,颇为投契。”陆禾将双手凑近火炉旁暖了暖,往手心里呵了热气,搓暖。
倏地双手却被人夺了去——
在廊下候了陆禾一个时辰,宜阳的双手早被炭火烘热了,将她的手搁在掌心里细细揉搓,一面抬眼取笑她:“我莫是克扣你月俸了?深秋天冷,连件夹袄都舍不得花钱买么?”
桃花眼浅浅弯着,墨黑的瞳仁里满是真挚,寒凉的双手在宜阳温软细腻的掌心里缓缓有了知觉,陆禾呆愣愣地看了半晌,这才想起此举逾矩僭越了,忙欲将手抽脱:“殿下——臣,臣惶恐……”
她情急之下手劲不小,宜阳使力拽住之时,牵扯了右肩的鞭伤,不禁疼得两道眉毛扭在一块儿,轻轻地吸了口气。
“殿下?”陆禾只知昨日宜阳进宫,不知她在宫里发生了何事,此刻只以为是自己力度失控弄疼了她,忙挣脱双手,伏地叩头,“臣该死。”
宜阳听了更是胸闷气短,不就初见时扒了你的衣服么,至于此后成日里将我当作洪水猛兽一般?
捧着手炉而来的婢女见状忙抢上前探视,急道:“殿下,可是伤口疼了,奴婢去唤医官过来?”
陆禾闻言抬起眼皮才见那婢女轻手轻脚地拉下宜阳的衣肩,一道两指粗细的红肿伤痕横亘其间,还沁着些许血点子,瞧着甚是瘆人。
“不必。”宜阳侧脸回望,见肿痕较昨日其实消退不少,便放下心来,避开伤痕勾着衣角将衣服重又穿好。又使那婢女添几块炭火至手炉内,递给陆禾。
陆禾接过手炉,恭然道谢,才想起身落座,却被宜阳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遂将抬起来的左腿收了回去。
半晌,宜阳似是消了气,淡淡道:“起身。”
待陆禾落座后,气氛莫名归于沉寂,连侍立在旁的婢女大气都不敢出。
蓦地,宜阳命令道:“把手伸过来。”
陆禾愣了愣,两手握着暖融融的手炉,木然道:“殿下,臣已不冷了。”
“你不冷我冷,帮我捂暖。”宜阳下巴微微上扬,将双手掌心向上摊开,递给陆禾。
若说先前是僭越,此刻若自己当真替宜阳捂暖手,怕是亵渎了,可若是不帮她捂暖,又是抗旨不尊。
陆禾头皮一阵发麻,咽了咽口水,试探性地笑道:“殿下的手看着红润,约莫是不冷的,就不必……”
“谁说不冷?”宜阳轻飘飘地剜了她一眼,低声咕哝,“一片热乎乎的好心都被你冷言冷语的冰冷了。”
陆禾垂首应了声是,就地放下手炉,才万般不甘千般不愿地伸手轻轻揉搓宜阳分明比自己热上许多的双手,可察觉到她双手微颤,只当她确是受凉了。想起适才见到的那道鞭痕,不知怎地觉得有些心疼,又凭借鞭痕推断应是他人所为,便开口询问出了何事。
战战兢兢一本正经的模样透着股令人着迷的可爱,宜阳盯得入了神,嘴角也不自觉勾了一抹笑,直到听见陆禾所问才醒神过来,轻咳几声后简略地将事情始末道出。
“殿下此举……”陆禾抿紧下唇斟酌了措辞,续道,“冒险了些。”
宜阳不甚满意陆禾的评价,挑眉问道:“不可取?”
“仅凭陛下息怒东宫禁足思过的结果观之并非不可取。”陆禾摇头,心神集中之下也早忘了自己手中还握着宜阳的双手,只当做自己的手来回抚触,更径直忽视了宜阳脸上一刻深过一刻的红晕,“储君最忌声色犬马逸豫无度,东宫向来言行谨慎,此番不过一时糊涂,正巧撞上涝灾,陛下劳心忧思之下才蒙遭问责。责之深爱之切,陛下手里有分寸,不会罚出什么好歹,待回东宫养伤,趁此风声鹤唳之时按兵不动,将鲁王府安插在东宫的细作悄悄辨出来,待他们再与鲁王府暗中联系,来个瓮中捉鳖。”
说得兴起,陆禾两颊又漾出浅浅的两只梨涡,抬眼看向宜阳:“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又何需殿下以身犯险呢?”
不动声色地将双手抽出,宜阳捧起茶盏一饮而尽,妄图掩饰自己内心莫名的悸动与慌乱,缓了一会儿才沉声说道:“太子是我哥哥,我总不会令他当风秉烛,昨日得了消息情急之下只得先闯进去胡诌一通了。”又看向陆禾,轻声一笑,“此前你不是执意要为鲁王谋事么?怎地此刻想些构害他的阴谋诡计也游刃有余得很?”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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