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GL]归自谣 作者:六遇
正文 第22节
[GL]归自谣 作者:六遇
第22节
摊主一说话,柔珂稍稍醒了神,侧脸一看,却是笑了出来:“你来得好,我正发愁不知小渔与溶月她们喜欢哪一个。”
摊主一听,乐了:“哎哟,二位是相识?”
棠辞点点头,揽着柔珂的肩膀,笑说:“她是我妻子。”
虽则不是头一次听棠辞说这样的话,可眼下周遭许多人瞧着,柔珂还是禁不住微微脸红了,幸而人头攒动光影交错间掩映在了红红绿绿的花灯之下,看不分明。
摊主是个会做生意的精干人,当下拍手赞了个马后炮:“姑娘这般相貌的人果真只有大人这样的少年英才恰能相配!看二位这般恩爱,应是新婚燕尔罢?小店正好有一批特制的花灯,是供与夫妻相好的,二位不妨看看挑挑?”
柔珂欲与他说还未成亲,棠辞却快了她一步,莞尔道:“劳烦小哥了。”
待那摊主不知从哪儿抽出两盏花灯,初看时平平无奇,吹了火折子点燃了,也平平无奇。
摊主转了个边儿,将两盏花灯的雕花木杆递给二人,悄摸摸地向她二人指了指花灯内侧,笑得露出了整齐的一口白牙:“如何?待灯市过了也不必扔了,用作闺房之乐不是?”
这花灯确是不愧“特制”之名,从外看不过是一只红眼睛短尾巴的小兔,提着花灯向里瞧去,竟是男女欢合之景。
柔珂看得口干舌燥浑身发烫也说不知是被惊的吓的还是气的恼的羞的怯的,不意棠辞却十分欢喜,自怀里摸出几两银子亲手递与摊主,令他再选两个给小女孩玩闹的花灯。
棠辞提着三只花灯,径直向前走去,边走边道:“阿涴,我今夜来迟了。皇帝御驾登上城楼观赏灯火,不免要与其他文武大臣一道向他赋诗助兴,凑巧遇上了陆禾——就是我与你说过的那位……”她说着说着觉着不对了,扭头一看,柔珂却是站在离自己十步远之外的地方,半步都不肯再近身。
“怎地了?”棠辞疾步上前,关心道,“可是这儿太过拥挤了,将你晕着了?”
柔珂不说话,只向她手上早已吹熄的灯笼使了使眼色。
棠辞顺着她的视线一看,不禁失笑,立时吹灭了花灯,一手提着三只花灯,腾出只手来捏了捏她的脸蛋:“你不喜欢这东西,方才为何不说?我见你不说话,只以为你是喜欢却羞于启齿,才使我自己做了个坏人。”
“我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你几时辨不清?分明是有意使坏。”柔珂见她提着三只花灯颇为费劲,想为她接过一只来,却被她拦阻了。
“哪有逛灯市还令自己的妻子受累的丈夫——交与我罢,不重的。”棠辞又换做两只手提花灯,令她挽着自己的手臂,两人一道同行,“儿时你在猫儿房看……那些也看得那般起劲儿,我自然是觉得你喜欢。”
话音刚落,手肘处的嫩肉传来一阵揪心的疼痛,还不待棠辞龇牙咧嘴地缓过痛来,柔珂却又紧接着踹了她一脚,拨开人群直往外跑。
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地,若是弄丢了人可不好办,棠辞立时拔腿去追,并在心里叮嘱自己下次逗弄她也当知晓些分寸——言下之意就是下次还要逗弄她。
也不知道追了多久,追了几条街,好歹在街口转角处寻到了人影。
停在原地喘了几口气,走过去正要撒撒娇,却被躲在墙角的柔珂拽到身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酒楼前满是人影,进进出出,呼朋结伴,是以棠辞方才并未瞧见就在她二人不远处,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知是谁在与胡来彦说话,两人交谈间多是那人说胡来彦听,不时点头回应,尊卑立分。
棠辞与柔珂虽是双双竖长了耳朵,可周遭人声嘈杂,所获零稀,却是皆听出了二字——晟王。
“哈哈哈——”胡来彦忽地侧身向了酒楼,向那人笑道,“上元节乃难得佳节!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此处高楼之上可遍赏夜色,我早订了雅座,曹将军不妨同来。”
曹将军依言而行,转身时腰间牙牌显出——令眼尖的二人大惊失色!
因着这起变故,二人游玩便不甚尽兴。
魂不守舍地胡乱寻了个元宵摊子,坐下来时仍旧愁容满面。
柔珂到底比棠辞遇事镇静些,一路走来细想了番,又将正旦时内宫赐宴的情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才向棠辞劝说道:“晟王叔与胡来彦这厮素无龃龉,他向来安居于徐州一隅,党争不涉,朝政不闻,纵是何人想使他绊子也寻不到由头不是?再者,晟王叔明日便该启程回徐州王府了,此番又是皇帝相邀,正旦赐宴时我在旁观望,皇帝待王叔倒是极好的,想来左右出不了事。”
元宵摊子里食客颇多,你来我往之下尽是店家的呼喝声与食客的应答交谈声,轻易听不清他人说话。
“帝王心术,如何做得准?十几年前他……”棠辞一时泄了气,自个儿闷了盏茶,闷闷道,“算了,不提也罢。”
十二年前,那时尚为齐王的淳祐帝装乖装巧,不知瞒了多少人,待幡然醒悟时已是养虎为患追悔莫及。
“我也知皇帝的心思难猜。”柔珂一下一下地抚顺她的脊背以示安慰,又侃侃而谈,“可正因他是位居九重的天子,做什么皆得有理有据地公诸于世,晟王叔自入京后不过每日喝茶饮酒,连府邸都少出,哪来的把柄可寻?指不定是好事,鲁王他们欲招揽于他呢?”
“阿涴,你不知——”棠辞急得很了,声音不自觉大声了些,引得数人侧目,忙缓了一会儿,静下心来才凑至柔珂的耳畔低声道,“晟王叔丁酉政变那时也因与我父亲处得近了,险些连坐,也是因着秦延等几位大臣求情又着实年幼不知世事才免于一死——此事你莫是忘了?皇帝那样的人,连我妹妹一个小女孩都狠心困锁,遑论晟王叔呢?”
经棠辞这么一说,柔珂立时冷汗湿透一层衣衫,竟觉皇帝此番行径内里存着的心思恐怕当真深不可测。
是时,马蹄声大作,飞沙走石地奔来一列红缨盔甲的兵士,队首有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
棠辞与柔珂心里咯噔一跳,径直略过才搁在桌上的两碗热腾腾元宵,俱都起身疾步而去。
羽林卫训练有素,不一会儿功夫便没了人影,只留下浮在虚空中缭绕于精致花灯间的余尘。
上元夜虽一向有巡逻守夜之人,可多年不曾有过这阵仗,好热闹的百姓早围作一团,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我孙子在羽林卫里当个小差,他今日向我说晚上不便过来赏花灯了,我多嘴说了一句——朝廷哪有这般折腾人的,休沐日都不得与家人团聚。他便悄悄与我说,是夜里怕有变故,我还想着这天下太平的,又是天子脚下,哪里会有什么变故,恐他年轻人少见多怪,不曾想还真是个大变故!”
“可不是!这晟王是什么来头?竟敢在府里藏龙袍?”
“啧——藏龙袍算得什么?听说先是自徐州晟王府邸搜查出兵甲器械,事关重大,徐州布政使悄悄地递了个六百里加急的文书,又自信都藩王府邸里搜出龙袍,这才人赃并获的!”
……
柔珂与棠辞站在一旁,一字一句地听了去,心也随之一下一下地沉入了地底,凉透了。
许久,直至围观之人皆散了去,入夜的冷风一吹,棠辞松开紧咬着的唇瓣,失魂落魄地抓过柔珂的手腕,紧紧的,半分力气都不肯松懈。
你还在,幸好你还在。
棠辞苍白的脸色让柔珂愈加心疼,血脉偾张下也顾不及这是熙熙攘攘的街头,将她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地哄慰:“没事没事,晟王叔怎会是那样的人,老师定会有法子。”
她一遍一遍地说,声音却一次一次地低下来,被孤立无援的绝望深深地笼罩着,说到了最后大千世界里好似只余下她二人,只余下两颗凉透了不能自持的心,只余下了低低的啜泣声。
在绝对至高无上的皇权下,人们——向来是这般无助。
哭泣,不过是一时情绪的宣泄,棠辞很快静下心来,抹了眼泪,与柔珂一道向吏部尚书府去。
元宵摊子前,柳树下——
身姿婀娜的□□水蛇般贴着,轻摇蒲扇,收回目光,眨眨眼睛轻挑道:“哟——沈公子莫非还倾心于那位姑娘?怎及得上我的姿色……”
她话未说完,那位沈公子已然转身离去。
夜色,光怪陆离。
第58章
此为宗人府高墙之所,非等闲之辈可随意进出。
宗人令楚王与柔珂为忘年友交,又兼上元节刚过,各府衙开印,琐事甚多,皇帝暂时无暇顾及晟王不会来此探望,遂给她卖了个人情,许她半个时辰与晟王叙旧话别——历来造反事败的藩王宗亲虽尽量顾及了朝廷的颜面不会推至菜市口斩首,却也免不了赐死沦为亡魂。
柔珂自然不是只身一人前来,身旁还有棠辞。
楚王见这绯袍年轻人向自己拱手作揖道了声谢,多看了他几眼——面色难掩戚然凄恻,竟似比柔珂还难过几分,不由在心底里给他竖起个大拇指。楚王自是不信晟王会做出此等胆大包天之事,可事已至此,人证物证并获,还能如何脱身?历来成王败寇无可厚非,落到皇家里,这条准则怕还贯彻得深远些。
最是无情帝王家,并不是说书之人戏台之上的凭空揣测。
隆冬之日,宗人府里圈禁的多是犯了事的皇室宗亲,虽不至于一张石床一袭稻草一盏将灭未灭的油灯敷衍了事,可到底比不得锦衣玉食的府邸。
才步入庭院,一个手脚不便的老婢子端来一盆炭火,自二人身旁踱过——刺鼻熏目的味道扑面而来,直呛得柔珂两眼含泪。
推开房门,但见晟王手捧书卷坐于榻上,白面微须,剑眉星目,仍自穿着团龙袍,衬得他愈发挺拔清立,自有一股儒雅君子的风度。
“小柔珂?”晟王见了来人,面带喜色,放下书卷从榻上起身,捋了捋衣袍,好容易寻来两张不落灰尘的凳子,请她二人落座。
柔珂被劣等炭火呛得还未回过神来,咳了半晌后才笑道:“王叔竟还有闲心看书?”
晟王一听,笑了:“我待在这儿,除了看书还能作甚?”又看向坐在柔珂身旁总低着头的棠辞,问道,“可是我小柔珂的未来夫君?男子汉大丈夫,怎地羞答答的,连脸都不许人见的?”
越是这般平静无波好似即将来临的并非死亡的徐徐态度,越是使棠辞回想起十几年前常与她二人一块儿玩耍总替她背锅受责的晟王叔,棠辞年少意气,此情此景之下,又被炭火熏得老实,一时憋不住,淌了几滴眼泪,滑下来,滴在绯色的官袍之上,晕湿了一片阴影。
晟王慌了神,忙去支开窗户,开门唤了婢子,端走炭火盆——
婢子依言而做,待关门后,到底是清爽了些。
晟王抹了把冷汗,行至棠辞眼前,递了匹手巾,轻声道:“可莫要哭了,我打小便见不得人哭,男的女的都是如此,漂亮的人更甚——”
“王叔……”晟王怔了怔,望向柔珂,见她只安然坐着,方知这声叫唤出自棠辞,于是笑着应了声:“还未成亲娶妻,你倒猴急得很……”
“王叔……”棠辞的又一声轻唤截断了晟王的话头,他不禁温声应道:“哎,王叔在这儿。”
棠辞这个侄女婿的热情着实令晟王吃了一惊,蓦地被个小子投怀送抱,晟王彻底呆在了原地,待望向柔珂时,却见她不知几时悄悄起身往门外去了,却也不走,只站在檐下,影子经惨淡的日色一照,映在了窗纸上。
“王叔……”棠辞彻底哭红了眼眶,顺势跪倒在地,低声啜泣,一味自责,“是我无用,救不了你。”
秦延与她说,皇帝这招来得出其不意,满朝文武碍于皇帝自登基以来便未曾彻底放下戒心是以皆不敢挺身而出,一个个只恨不得自己皆是淳祐元年甄奇录异的新人,劝她在这紧要关头之下勿作出头鸟。
再者,证据确凿,要辩如何辩?要救又如何救?
晟王听得一头雾水,想了想,才向她道:“你有这个心已然很好,此事却与你毫无干系,你无需救我更无需对此心中有愧……”
“我是阿玥……”棠辞含泪低声道。
晟王脑子里白了一片,浑浑噩噩地几乎不及回味她口中所说的阿玥是何人,只立时蹲下身来,扳着她的双肩将她的脸自上而下地细细打量了番,犹自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你是阿玥?”
棠辞点头,因有柔珂在外看守,当下也只压低了声音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十二年前,上直卫军刘统领奉我母后之命亲率兵士护送我与太子弟弟、含山妹妹自掖门夺道而出,拼死杀出一条血路逃奔到渡口,上船往云州偏远之地而去。岂知行至澜沧江处,突遇江匪,后又有追兵赶至,三拨人马混战,不知何人不慎点燃了船只,火光冲天之际轻易辨不清人的面目,刘统领当时已身披数疮,仍抢到船舱里来,提着我们三人的衣领,在烟火蔓延之前将我们扔进了水里。后来……”
“第二日,云州布政使遣人沿河打捞,毫无所获。第三日,寻到太子殿下与含山的尸体,你呢,你去了何处?”
棠辞惨然一笑:“许是命不该绝,我整个身子软绵绵地枕在一根浮木之上,顺着水流途遇一浅滩,浮木撞到了石头,使我停在了那处。醒来之后,却是空旷廖远的山间密林,人迹罕至。”
昔日个头小小总爱调皮闯祸的女孩经年未见,蓦地化作眼前这个白净异常漂亮精致的男儿,晟王看了她许久,眼睛里淌过心疼、遗憾、埋怨、自责……到了最后,只剩一腔安心平稳,他拍拍她的肩膀,微微笑道:“好,甚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的小阿玥果然不是福薄之人。”
能活着,便是好事。
即便,有时候,生不如死。
要知道,世间还有许多想生而不能生的人,世事总是这般造化弄人。
眼睛不自觉地瞥见她胸前的文官补子,冷汗霎时浸了满身,晟王不由颤声问道:“你为何……为何扮作男装?还与小柔珂……”
“王叔莫非猜不出来么?”棠辞又是一笑,脸上犹有泪痕,说话时呵出来的热气隔在二人之间,像一条跨越了十三年之久的鸿沟,“齐王弑兄夺位,不该杀?齐王妄图弑兄夺嫂,不该诛?齐王害死了我许多兄弟姐妹——如今,连你也要枉杀……”
“不是枉杀。”
棠辞倏地滞住了,她看着晟王的嘴唇轻轻翕动,声音温软,与儿时别无二致,却说出了令她始料未及的秘密:“兵甲器械是真的,龙袍虽不知是何人藏匿于我府上,但是,我确实有意谋反。”
“三年前称病不归,便已是在谋划此事。我早有此心,十二年前,正逢我年过十五出京之藩,哪知一别经年,天地乾坤却变了个模样,我竟连皇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皇兄那时待我那般好,他虽不善武功,可文治每每为大臣称道,我自小以他为榜样,他将富庶的徐州留给我作之藩之地,我一心一意地要在徐州与三司一道兢兢业业,使徐州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哪知我尚未到达徐州,便传来新帝登基年号更改的消息,齐王他……”晟王气得青筋暴露,忍了许久才憋着气道,“道貌岸然!败坏伦理纲常,还不能善待皇兄的遗孤,安宁那孩子都被折腾成了如今这番模样,叫我如何不怨不气?!”
“王叔……”棠辞又惊又悲。惊的是一向平和温善的晟王竟真有造反之心,悲的是棋下险招,当下却是几乎无路可走了。
晟王见她又掉了眼泪,持手巾为她擦拭,哀戚一笑:“我一个将死之人都不哭,你哭个什么?长得这么漂亮的孩子,该多笑笑才是。”他又叹了声气,抬手抚平了她紧皱的眉头,“我自认所谋之事天衣无缝,却低估了皇帝短短十数年间竟将偌大的国度皆牢牢地把控在他手中,指缝间都透不出一缕风。听王叔一句劝,齐王该杀,该诛,却并非你能办得到的……”
“我一个人自然办不到!”棠辞急道,“文有秦延助我,武有徐谦帮我,我亦不是酒囊饭袋之徒,莫非当真一点希望也无?”
晟王轻轻一笑,捏了捏她的鼻子:“我还未说完,你急些什么?”他又看向她身上所着的官袍,点点头,“你这个年纪,能位居三品,已是不易。郡马一事应是柔珂那丫头出的主意罢?”
棠辞犹豫了下,点头。
“非长久之计。阿玥……”晟王慈爱一笑,“你母亲在碧云寺里捏着丝缕期盼,默默候了这十三年,不是想等到一具功败垂成后冷冰冰的尸体。你想令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棠辞顶嘴:“那王叔何尝不是?我母亲与你感情甚好,你也舍得令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晟王不轻不重地敲了她一记:“哪里学来的诡辩?我是你母亲的弟弟,弟弟还有许多个,不缺我这么一个,而你却是她如今唯一的孩子,你若事败,该是如何不孝?若说对不起,我倒着实对不起我妻儿……”
“母亲若知我知你有难而不救,知我胆小怕事宁愿做个缩头乌龟怕更要骂我不受教。王叔说什么我都应,这件事恕我不愿!”
第59章
淳祐帝年近五十,早不是当年年少气盛气血方刚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睚眦必报之人。晟王谋反之事若换了当年的他,定是连坐其家人,此番只是赐毒酒与他,令他体面些赴死。
岂知淳祐帝心血来潮之下,竟还亲去宗人府里与将死之人的晟王话别了番,也不知晟王与淳祐帝说了些什么,但大抵能猜出约莫是起了争执,还是场冲突不小的争执——淳祐帝自宗人府归来后,收回用以赐死晟王的毒酒,令将其车裂,并使人自徐州押送晟王妃以及仍在襁褓中的晟王孤女与已被除去宗籍贬为庶人的晟王世子一道观刑。
旨意一经颁发,天下儒士清流无不口诛笔伐,怒斥皇帝此举非仁君所为。皇帝位居九重,再如何心胸宽广从谏如流,又怎耐得住千夫所指史册恶名,当即下令刑部严加整肃民风士气,不过两三日已有数十位德高望重颇有声誉的文人墨客被投入刑部“鬼见愁”里劳筋骨苦心志去了。
朝野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纵是起初有几个想为晟王求情的当下也识趣地作壁上观噤若寒蝉。
可凡事偏偏有例外——
升任吏部右侍郎的棠辞一袭绯色官服经人通传后进得殿内,恭敬地向皇帝俯首三拜,而后递呈折子,口陈利弊。引经据典,有理有据,说得头头是道,且皆为淳祐帝考虑,并无丝毫偏袒晟王及天下人的痕迹。直费了一个时辰的口舌功夫,才好歹将皇帝说动了些,松口向她问道事已至此,金口玉言,该如何做?棠辞便答可托德宗皇帝梦中之言,如此一来,天下众人或可称道皇帝大孝。
皇帝捻须点点头,心情看着好了些,又笑问她作何成日里或往衙署值事或入宫奏对甚少与郡主相聚,待过些日子,良辰吉日前碍于礼节可见不得多少面了。棠辞恭谨回道陛下有忧愁尚未排解,臣岂可安于享乐,皇帝朗声大笑,一扫连日来的满脸阴沉。
是时,前殿通报兵部员外郎沈逸求见,皇帝自召了他来。
沈逸所奏之事与棠辞截然相反,且还在御前与一旁的棠辞话起了家常。
“棠大人,上元夜的元宵怎地未吃便撂在那儿走了呢?”
棠辞闻言,背上的冷汗自内向外细细密密地渗出一层,面上却平静如常,微微笑道:“原来那夜沈大人也在,怎地不并桌聚聚?”
沈逸也笑,笑得更为爽利:“不瞒棠大人,难得佳节有缘相遇我原本是想聚聚的,可棠大人与柔珂郡主耳鬓厮磨地说着悄悄话,若是叨扰甚为无礼。”
高坐龙椅之上的淳祐帝容了他二人说了这许久不甚紧要的话,略有些不满:“沈卿有何事不妨直说,莫要在朕面前弯弯绕绕。”
“是,陛下。”沈逸看向棠辞,玩味地笑道,“那夜臣凑巧在街边一处摊子品食元宵,邻桌便是棠大人与柔珂郡主。臣并非有意偷听,可长了耳朵哪能透不进一缕风?棠大人口口声声的‘晟王叔晟王叔’,听着竟比柔珂郡主的还顺耳些——”
一股令人不寒而粟的冷意随着沈逸的话自脊背一路攀爬至脑髓,棠辞嘴角险些绷不住笑,强自笑道:“怎会不顺耳?柔珂郡主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晟王是陛下的弟弟,豫王也是陛下如血亲的弟弟,称一声‘王叔’莫非僭越逾矩了?”
皇帝也点头。
沈逸又笑:“话是这般说的没错,可不知棠大人那句话是自何而起?”
棠辞心里早急火烤着一锅蚂蚁,慌乱之下四处逃窜,已然难理头绪,硬着头皮笑道:“我若遇着乐事话只多不少,不知沈大人说的是哪句?”‘
沈逸迎着皇帝好奇的目光,轻咳了声嗓子,笑眯眯地道:“上元夜人多嘈杂,我也有许多话未听清,却正巧听见了这句——‘晟王叔丁酉政变那时也因与我父亲处得近了,险些连坐’……”余光间瞥见皇帝脸色微变,沈逸已觉胜券在握,说话时更有了几分底气,“为免错枉忠良,我自先去户部查询黄册,翻找了棠大人的户籍——令尊令堂不正在云州好生待着么?不过商贾人家,十二年前怎会涉及此事?”
“沈大人莫是与我政见不合是以寻机报复?你也说了人多嘈杂,捕风捉影得来的一句话竟令你不辞辛劳地四处奔走,殊不知我当夜说的乃是‘父王’并非‘父亲’么?柔珂郡主既已为我妻子,我称豫王一声父王又何罪之有?”
“哈哈哈——”沈逸大笑几声,叹了声气,道,“棠大人才思敏捷,信口雌黄之能我等望尘莫及。只不知——‘皇帝那样的人,连我妹妹一个小女孩都狠心困锁……”这句话又当作何解释?”
棠辞不言,皇帝微眯着眼端详了她半晌,见她双肩微颤,紧抿下唇脸色发白,虽只不过沈逸一面之词,可再想到她为了晟王求情,乃至……想到她以往笔下曾使的柳风体,皇帝冷笑几声,道:“押去刑部,严加审问!”
宁枉勿纵!
幽静深宫——
柔珂向皇帝求了几次,好容易才求得一次可探望安宁的机会,皇帝不许他人陪同,她也只得带了缝制好的新衣与亲手烹制好的糕点,孤身一人前来。
步入深深庭院,虽依旧寂寥残败,空无一人,却隐约觉得有些不一样。
落叶被扫到了一处,青石走道清整干净,两棵树木之间拉了条长绳,晾晒着衣物,风一吹,扑鼻而来一股清香。
昨夜下了场鹅毛大雪,今晨虽稀稀拉拉地停歇了,可积雪未消融殆尽。
庭院中有一枯树,曾是儿时永嘉与安宁喜爱戏耍攀爬之地。
柔珂走近了那处,枯树底下窝着一只小雪人,成人手掌般大小,脑袋与身子衔接之处歪歪扭扭,显是出自二人之手,脑袋做得精致小巧,身子却团得稚拙,乍看像只葫芦,再看却又像个鸭梨,竟似比儿时阿玥在七夕佳节送给自己的那只磨喝乐还丑些——实然透着股难得的童真。
柔珂看着看着,忍俊不禁。
许是听见了动静,自屋内走出人来,端着只小碗,小碗里有小勺。
两人四目相接时,皆吃惊地张大了嘴——
“林姑娘?”
“郡主?”
林绾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颗脑袋,远远望着庭院中站着的冲自己微笑的身姿姽婳的柔珂,她虽扎着简朴的发髻,却难掩精致面容。
柔珂向二人走近,将脸凑过去,静静看着安宁,眼带笑意:“不认识了?”
安宁怯懦懦地缩了缩脑袋,犹疑不决地抬头看向林绾,见她点点头,才回过脸来,挠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视线定格在眼角下的黑痣,并无底气地低声唤道:“柔珂……姐姐?”
“乖——”柔珂眉眼弯弯地揉了揉安宁的脑袋,顺手用指腹抹掉她嘴角下沾染到的一团黏糊糊的蛋羹。
林绾手上端着的小碗里盛着的正是已吃掉一半的蛋羹,虽搅烂了些,香味仍旧浓郁,不知添了什么食材,柔珂眼下已知安宁得到如此照料是多亏了她,忙挽着她的手,三人一道向温和避风的屋内去细谈。
“我自进宫后,先在教习姑姑那儿学习礼仪规矩。期间有一日我与教习姑姑同去办事,不知怎地迷失在了宫里,误打误撞地进了这儿,凑巧遇见了安宁殿下——当时虽不知殿下的身份只觉她无人照料着实凄苦了些,还不待找当值的宫女太监询问是非曲直,姑姑便遣人将我找了回去,我自向她问了此事,得知详情后心里未免起了怜悯之心。满一月后,姑姑原是得了郡主的嘱咐要分个清闲的肥差与我,我却鬼使神差地求她许我来这儿当值照顾殿下,说来奇怪,旁人都与我说殿下如何疯傻发狂时如何可怖,自我来此,殿下却与我颇为投缘……”林绾垂下眼眸笑了笑,“都是无父无母之人,想来总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罢。”
她一边说,一边舀了蛋羹喂给安宁,安宁吃蛋羹时极乖,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只牢牢盯着她看,半刻也不肯移开。
遍观屋内陈设,无不是干净齐整,即便安宁的打扮也浑然不似往日邋遢肮脏,看得出安宁很依赖林绾,也很喜欢她。
柔珂诚恳地与林绾道了谢,又向她道:“你正值韶华,不该将光阴虚度在深宫内院中。我今日既能求得陛下进来探望安宁,来日定可求得他将安宁自宫内放出,怎可因她而拖累于你?正巧那韩护是个不长记性的,他招惹姑娘犹嫌不够,不日前竟还与光禄寺卿家的谢公子对一来京经商的米商之子起了色心,蚁膻鼠腐至极。米商之子不从,他二人竟将其弄死,引得湖州诸位米商一道罢市抗议,力要朝廷给个说法——韩护如今摊上这么个麻烦,轻易不得脱身,再无暇顾及于你,你若想走,我可助你。”
林绾犹豫了一番,正巧安宁甜腻腻地喊了声“绾姐姐”,她又想起那日安宁的惨状,随即摇头道:“多谢郡主一番好意。我已没了爹娘,举目无亲,即便出宫也不知去往何处,不若与殿下相依为命——”安宁怎么说也是个公主殿下,她又改了口,“不若与殿下在此结伴。”
因有几面之缘,柔珂算是知悉她的脾性,当下已不再劝,只又向她道了谢。
话说得差不多了,柔珂打开食盒,笑道:“不知你在,糕点只做了一份,你与安宁同吃些——不过是我的手艺,上不得台面,尽管吃便是无需客气。”
话音刚落,手腕上戴着的珍珠串蓦地绷开,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柔珂右眼眼皮也随之突突跳动,心下倏地一沉,竟莫名心慌意乱起来。
第60章
一间逼仄潮湿的牢房,一张冰冷坚硬的石床,一层干燥扎手的稻草,一盏将灭未灭的油灯。
第2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2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