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文H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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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L]归自谣 作者:六遇

    正文 第23节

    [GL]归自谣 作者:六遇

    第23节

    绯袍已褪,官帽已摘,一袭材质轻软的雪白中衣熨帖又清寒地紧贴着肌理,从石砖缝隙里溜进来的冬日冷风穿透过单薄的中衣直冻入骨髓,血液渐冷,躁郁不安的心脏也好似随之平静舒缓。

    棠辞坐在石床上,挺直了脊背靠着青黑石墙,微阖双目。

    才被投入刑部大牢时,她的脑子里一片乱麻,沈逸、皇帝、安宁、晟王、懿慈、柔珂、秦延、徐谦、云州的养父母乃至陆禾皆丝丝缕缕交错环绕地织成一片网,既细且密,牢牢地将她禁锢在不知所措的后路难料与福祸相依的自我安慰中,担心的事太多,一遍遍地思虑,一遍遍地推敲,仍不得其解;担心的人太多,一个个地思量,一个个地打算,仍不得其法。

    若要说后悔,棠辞悔的是自己沉不住事,悔恨得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个嘴巴子,御前沈逸不过空口无凭为何能使她自乱阵脚让人抓了心虚作伪的把柄?

    若要说不后悔,棠辞不后悔的也是自己沉不住事,不听秦延等人的劝告,草拟了奏本彻夜不寐地斟酌措辞,瞒了柔珂进宫来为晟王向皇帝进谏求情。皇帝可以无情,无视血脉至亲的兄弟,难道自己甘心向他效仿,见死不救?再者,晟王此事也非救不得,虽则死罪难逃,可到底开朝以来从未有藩王宗亲不仅遭受车裂之刑还有妻孥在旁观刑的例子可循。民愤又岂是抓几个文人墨客可杀一儆百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即便是位居九重金口玉言的皇帝,若要将江河湖海控于股掌之间就是妄想了。

    可皇帝终归是皇帝,你与他顶嘴犟气使他在黎民黔首面前下了面子,便是再低的台阶他也不乐意下还得将你狠狠踹下高台。棠辞幼时尚为永嘉公主时曾见几位大臣不分场合地执笏进谏,父皇虽是好脾气的,谏言也有可取之处,照样将折子留中不发。是以她挑在了民愤未减也未增皇帝心情并非太差的今日孑然奏对,奏对时也挑着顺耳讨喜的话说与他听,并为他搭了仁君与孝子两全的台阶给他下。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百密一疏,却漏算了紧要关头总有小人坏事。

    门锁“啪嗒”——

    棠辞缓缓睁开眼来,慵懒地,无畏地轻笑了笑:“胡大人,我何德何能,竟使您屈尊纡贵到这儿肮脏地方?”

    胡来彦跨进门来,身后还跟了一个身形略显瘦削之人,方才掩在黑暗里未及瞧清,当下借着如豆一灯好歹看清了面容——陆禾。

    胡来彦摸了摸自己的几缕青须,眯着狐狸眼矮下了腰:“棠大人说的哪里话?您是朝廷三品大员,又是既定了的豫王府郡马,指不定——”他嘿嘿笑了笑,阴贼得很,“指不定还是前朝哪位世子郡王,臣怎敢怠慢,还不得使出了看家本领好生招待殿下?”

    “胡大人这话我却是有些听不甚懂了,什么世子郡王?”棠辞偏着脑袋想了会儿,恍然大悟般笑道,“原是因着沈大人那两句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话。若此话定得按在我的头上——柔珂郡主既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称安宁公主一声‘妹妹’怎地使人猜忌了?不瞒您说,今晨我本想陪同柔珂一道去看望安宁妹妹的。”

    胡来彦朗声大笑,牢房狭窄,笑声从西墙撞到东墙,回荡迂回,压在顶板之下,沉闷,恼人。

    “棠大人文采好,口才也好,我有自知之明,即便田忌赛马也拿不准可否取胜。”胡来彦手指向后勾了勾,身旁的陆禾自让了条道出来,一名狱卒双手端着张木盘上前来,胡来彦扬手示意,“审问总有套规矩,那些个无知的市井小民将我这地儿称作什么‘鬼见愁’,殊不知我这儿却舒适安逸得很,每日总有些新把戏逗趣玩弄,总不会使人身心空乏……”

    是时,自不远处清晰明朗地传来一阵男人的鬼哭狼嚎,牢房内沉寂了半晌,甬道内隐隐约约地透出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混着潮湿腐臭之气,令人作呕。

    棠辞搁在双膝之上的十支白皙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轻轻颤了颤,胡来彦将手附在耳朵边,伸长了脖子作势聆听半晌,向棠辞啧啧道:“您瞧瞧您瞧瞧,那不晓事顶撞了武安侯的湖州米商不过被铁箍束在头上伺候了他一会儿,舒服成这样——”忽又拍拍陆禾,笑道“到底还是你们读书人有脑子,使些伎俩便可洗刷韩公子与谢公子的冤屈。”

    米商……韩护……与谢彬?!什么洗刷冤屈分明是颠倒黑白!

    棠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却只听陆禾微微笑道:“胡大人夸赞了,我不过是尽了分内职责。”

    胡来彦也知棠辞与陆禾交情匪浅,只是两人如今一个为太子谋事一个为鲁王谋事,纵是情深厚谊也当渐渐形同陌路才是。

    “天色不早了,棠大人不妨选个舒服玩意儿使使。”胡来彦一个眼色,狱卒即将手上的木盘转交给了陆禾。

    陆禾微怔了下,随即面色平静地端着木盘走向棠辞,道:“棠大人,选一个罢。”

    木盘上排了两列方形木牌,别无二致。

    四目相对之下,棠辞并未读出陆禾有丝毫羞惭与愧疚,自回京以来,她二人虽聚得少了,可她轻易不肯信,陆禾竟然会是为虎作伥之人。

    陆禾亦看出了棠辞眸色中的些许鄙夷,但更多的却是疑虑。

    眼角余光瞥了瞥身后之人,皆离得不远却也不近,灯火昏暗,恰可掩人耳目。

    片刻后,棠辞翻出了块木牌,陆禾转身呈递与胡来彦。

    胡来彦见了木牌,面露憾色,直摇头:“可惜可惜,棠大人这具身子莫说女人见了眼馋,男人见了怕也得动了色心。不过天意不可违……”他笑了笑,点了两个狱卒,道,“取鞭子来,好生伺候着。棠大人何时舒服了,便何时会自嘴里说出悦耳中听的话来。”

    陆禾垂下眼眸,暗自捏紧了衣角,几乎不敢再看棠辞,即便鞭刑已是最轻的刑责,她仍良心难安。

    “乏了乏了,我自回去歇会儿。”胡来彦狐狸眼微眯了眯,十分惬意地走出牢房,便走便道,“陆大人代我监刑,可莫要徇私。”

    陆禾恭声称是。

    两个狱卒皆是虎背熊腰膀大腰圆之人,一左一右相互间隔地甩下长鞭,使的是巧劲,提腕挥鞭,鞭声猎猎作响,如倾盆大雨般落在这一小方天地中——不过这大雨却偶尔夹带着些许血沫子。

    陆禾背对着被绑在刑架上的棠辞,眼睛死死盯着青黑砖墙,条条或是细密或是粗疏的纹理,被刑房一角的火盆晃出两条伸长了脖颈冲人吐着红信子的毒蛇,利齿不知咬向何方,毒液却点点滴滴地侵入陆禾的骨髓与心肺,霸道地、不由分说地噬咬着她的每一寸肌肤,生出如何隐忍与自持也难以把控的强烈的内疚与不安。

    一声因压制了许久而稍显虚弱的闷哼自身后传来,显然使如同对着木桩子敲打了好一会儿的两个狱卒血脉偾张,鞭子遂下得又快又急。陆禾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深不见底,她微转过头,布了一片血痕的雪白中衣刺痛了她的眼睛,很快地回过头去。

    “棠大人,还是招了罢。”良久,她道。

    声音是低沉而喑哑的。

    谨身殿前。

    落日余晖下,跪着一个身形修长清丽的女子,倾斜无力而冗余的冬阳投射大地,在她身后拉出一条细细长长的黑影,很细很长,像矮小梅树拼命汲取养分探向青天的枝干,轻轻一摘便会拦腰折断。

    李顺德从谨身殿内走出,迈着细碎的步子一路行到那女子身侧,恳切地劝道:“郡主,再跪下去,天色一黑,这处空旷,经风一吹,夜里冷得很。”

    柔珂并不侧目看他,只是径直盯着谨身殿的朱红大门,那道两三个人高的大门,内里歇着一位可决生死断寿命的人间阎王,那道两三个人高的大门,紧紧闭着,在天将大黑的傍晚时分门上的朱漆密密匝匝地布下渐浓渐黑的阴影,留给人的只有深切可怖不知尽头的绝望。

    “皇伯父如何说?”

    李顺德干巴巴地咂咂嘴,叹了声气道:“陛下是什么脾气,郡主向来察言观色见微知著,岂有不知的理?”

    “我以往知晓。可轮到今日,眼下,却不甚明白了——单凭沈逸的几句白话,陛下怎可轻信?”

    李顺德道:“若搁在旁的事上,陛下自当一笑置之,今日为何大动干戈,郡主总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

    “李公公是两朝老人,殊不知我已揣了十三年的明白装了十三年的糊涂?”冬风呼啸冷冽,在谨身殿外跪了两个时辰,白玉般的脸颊生生被刮出几条红痕,令人见之怜惜。柔珂已然体力不支,声音虚弱却不显卑怯,“十三年前皇伯父杀了与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丈夫,此番又得令我再蹈覆辙,沦为世人的笑柄么?!”

    周遭无人,李顺德还是心中一惊——柔珂几时说话如此不知轻重?

    李顺德自上而下,垂下眼睛便见自她眼角泪痣下滚出两滴热泪,他又想起今日与沈逸在殿内争执的棠辞,观她相貌年龄,犹疑了一番,矮下身来,低声问道:“郡主且告与奴婢,许也有法子可寻——这棠大人……究竟是何人?”

    云州商贾之家养得出这般文武皆通的孩子?

    柔珂轻笑了笑,笑意灿烂,似有暖意,驱散了几分虚寒。

    “她是我的心上人。”

    第61章

    昏暗的刑房里,混乱一片。

    两个狱卒手提鞭子,厉声呵斥了几声,滚在地上的两人扭作一团,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也不见停歇,可供他二人落鞭敲打之处一会儿在上一会儿在下,纵是眼尖,也着实无从下手。

    “你们傻站着作甚!此等恶人,得候到她将本大人掐死了才过来帮忙么?!”陆禾说着,使劲翻了个身,将满身鞭痕面色苍白的棠辞死死压在身下,两手用力掰开她掐着自己脖颈的手,一截雪颈涨得通红,说起话来也直喘着大气。

    两个狱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浑然不知方才将昏厥的棠辞放下来泼瓢冷水令她头脑清醒的刹那间发生了什么,当下挥了几次鞭子,左看看右看看,又怯怯地松下手来,懦声道:“大人,小的该怎么做?”

    “废物!去唤人来!赶紧着……咳咳咳——!”陆禾猛咳了几声——实是被乐得,这胡来彦手底下都养着些什么小喽啰?紧急之时竟只记得自己手上的鞭子,连扑身向前强拽掰扯开两人都给忘得干净。

    两个狱卒捣蒜似的直点头,夺门而出。

    双手实则无甚力气,棠辞卸下精神,脊背上火辣辣的疼痛突突跳起,直弄得她冷汗涔涔,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仍自压着自己的陆禾,无奈道:“还不下来,想将我压扁不成?”

    陆禾这才回过神来,面色微红地跳到一旁,席地而坐,清咳几声,道:“你……倒还信得过我。”

    “如此情形,我不放手一搏指不定衣服都给打烂了……”

    打烂了,遮掩身份秘密的束胸布自会暴露人前,如此,自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照这般说来……你已对我失去信任?”

    陆禾的眼里有少许遗憾,棠辞别过脸去,只盯着刑房的木栅栏,问道:“那米商是怎么一回事?”

    “你已到了这个地步,竟还心心念念地记挂与你毫无关系之人?”

    “怎会毫无关系?他是我大晋朝的百姓,无作奸犯科,无鸡鸣狗盗。”

    陆禾喉间一梗,仿佛被人切中不堪的心事,她垂下头,沉闷道:“时间紧迫,我不与你谈这个。”

    她熟稔刑部大牢,自可轻易估算两个狱卒去值房唤人需时多久,这期间若不走运,许还会撞见巡逻的差役,这些都得计量进去。

    “那你想与我谈什么?”陆禾虽不说,棠辞因深信她的为人,虽仍旧耿耿于怀,当下却不作计较。

    “你究竟是谁?我该如何助你?何人可助你脱险?”

    鞭伤炽辣,受刑时忍痛而积郁在心的淤血翻涌升腾,棠辞猛咳了半晌,才缓声道:“我是谁,若出去了,我自会告诉你。你要助我……胡来彦与武安侯、韩护他们是打定了主意要将我弄死在这儿的罢?”

    “……你无须管这些——”甬道里自远及近地传来匆忙急促的脚步声,散乱,不似两三人。

    陆禾立时骑跨到棠辞身上,攥紧她的衣领作凶狠状,却低声道:“快!你总不能一心寻死罢?!”

    自然不能一心寻死,可鲁王他们若执意要铲除她,自问在太子那儿分量尚不算重,东宫那儿不会为了搭救她一人而顶撞圣上,老师那儿因着曾是父皇那时的旧臣,于晟王一事上本来便不好启齿,余下的……柔珂……

    事关生死,她只好出此下策了。

    两个狱卒领着一班人手抢进刑房来,围堵得水泄不通,手里头弯刀长鞭铁棍抓得满是,却一个个地皆瞪圆了眼睛——

    陆禾狠狠两个嘴巴子扇过去,“啪啪——”两声极为清脆地回响在众人耳畔及脑海中,都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自己的两边脸颊,在确认不是打的自己后才长舒了口气——看似文质彬彬儒雅谦逊的陆大人看这力道八成是个练家子啊!

    棠辞毫无防范之下被扇得眼冒金星,虽知是陆禾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仍是气得不轻,临昏厥之前作撕咬状凑到她耳畔,怒骂道:“莫是和五大三粗的汉子混久了,下手这么狠?!”

    陆禾哭笑不得,她实是情急之下力度使得大了些,掌心也疼得很。

    “咳咳——”陆禾轻咳几声,扶膝起身,作势踢了不省人事的棠辞几脚,又弱不禁风地虚晃了下,被两个狱卒一扶,更作体力不支的模样,虚弱道,“都是给你们这些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奴才给弄得!本大人得回去歇歇,喝点压惊的药,今日便先这样,明日再审——你二人,将她押回去好生看管,棠大人如今虽是戴罪之身,可也保不齐圣上哪日开恩赦免,万不可慢待了,她生性好洁,另取件中衣与她,她又不喜生人伺候,衣服给她,你们自退下罢。”

    长篇大论弯弯绕绕地直听得众人一阵迷糊,忙不迭地应是。

    皇帝着实铁石心肠,也不甚理会世人如何说道,直令柔珂在谨身殿外长跪不起。

    柔珂并不气馁,也实是她不知该如何搭救,豫王府无处使力,秦延不便出面,东宫也不会作这出头之鸟——在这关隘之时即便寻到了这些三三两两大多与前朝密切相关的帮手只怕还更使人生疑些,皇帝不愿召见自己,便是跪上一夜,候到早朝之时,她不信皇帝不会自殿内出来。

    月照当空,阒然一片。

    忽有一小内侍碎步前来,向柔珂施了一礼后才小声禀事。

    待他说完,柔珂浑身一颤,扶着地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跪了这许多时间,双膝发软,自小腿往下浑然不似自己身上的部分,柔珂停在原地,缓了一缓,借着揉捏按摩的功夫又询问了那内侍几句。两只眼睛里满是掩藏不住的欣喜,细细密密地点在黑色的瞳仁上,像是头顶上的夜空,明月自云底钻出,唤醒了一粒粒白昼沉睡的星星,闪闪发亮。

    明日,定是个晴天。

    驱车到了豫王府,疾步驶入厅堂,便见自己的父王与一个身着淡绿色墨染清荷直身的年轻人聚在一块儿说事。

    “这位可是陆禾大人?是你托人向我传信的?”柔珂着急得很,径直略过豫王,向那年轻人问道。

    陆禾微微一笑,点点头,她的额头上布有一层薄汗,如此寒冬腊月,可推知过来时应也是马不停蹄。

    “我才自刑部大牢出来……”

    话音未落,柔珂忙失仪地拽住她的胳膊,面露焦灼:“阿……阿棠她如何了?可是受刑了?伤得严重么?”

    阿棠?柔珂平日里并不这么唤棠辞,一旁的豫王心里生出几分疑惑。

    她的眼下点着一粒细小而精致的泪痣,如画龙点睛鲜活了整张娟秀的面容,陆禾不禁多看了几眼,因知她担心棠辞,自己又不是善说谎之人,遂径直道:“棠辞与我说了‘碧云寺’三字,不知是何意,郡主可知?”

    一语惊醒梦中人,若眼下还有何人可救她,自是皇帝珍之重之的懿慈皇后了。

    柔珂忙道了声谢,未及解释,忙只身一人向碧云寺赶去。

    碧云寺。

    静慈才进了晚膳,春华在灶房内收拾厨务,她便披了件氅衣,踏出门来观赏月下腊梅。

    信都一入了冬,雪便无甚稀奇,三两日必得落下一场,白皑皑的一片,看久了心里生厌,眼里也腻味了。

    正好今日尚算天好,便是风大了些,呼呼啦啦地吹着,飘下一串腊梅花瓣,在清冷惨白的月光下洒出一条令人倍感暖意的暗红色。

    犹记得,自己与皇帝所生的几个子女,乃至安宁与柔珂,向来喜欢吃她亲手做的梅花糕,几人间又属阿玥那孩子最为嘴馋,每每抢了含山与安宁的那份去吃,有一次因怕她责骂还想着自己去膳房瞒天过海,险些走了水。

    阿玥……

    静慈抬头,望向了云州的方向,已是第十三个年头了,我的阿玥若当真尚还在世,也应年满双十了。

    她身体不甚好,也经不住冷,站在梅树下看了许久,春华担忧她,叫唤了一声,她自应了,拢了拢衣领,转身欲走。

    忽自身后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伯母!”却是柔珂那孩子,竟顶着夜色孑然一身来此,连樵青也未陪伴在侧,两眼也泛着些红,似是哭过。

    静慈忙抱住她,一下一下地轻抚她的脊背,慈爱道:“发生了何事?可是棠辞欺负你了?”

    困居山寺的静慈思来想去,也只想到这层,不过到底不信,是以问出来也是玩笑话的口气。

    “不是——”柔珂狠狠摇头,“她……她因事惹怒了皇帝,被投入刑部大牢,凶多吉少……”

    不是前些日子才因赈灾有功而官品升迁?

    静慈一时有些转不过神来,讷讷道:“犯了何事?”

    “晟王叔那事您也知晓。前阵子王叔不知与皇帝说了些什么,使得龙颜大怒,饮鸩自尽不得必得身遭车裂,皇帝还令其家人观刑……这些事恐令您忧心,不敢向您提及。她为了此事向皇帝劝谏,不意被宵小使了绊子,身陷囹圄祸福难料……”说到此处,柔珂几度哽咽,缓缓下跪,道,“求您救她,看在……您与她颇为投缘她又是我夫君的份上,求您救她……”

    若是还有别的路可走,柔珂深信棠辞不会选这条——为人子女,怎会忍心自己的母亲低声下气地向仇人乞求施舍?不提及棠辞真实身份的前提下,懿慈会否踏出心内那道门槛向淳祐帝说几句贴心话,柔珂并无十分打算。向来不止唐家的女人骨头硬,嫁给唐家的女人脊梁骨也几乎从不轻易弯曲。

    第62章

    分外熟悉而又分外陌生的字迹,墨香犹新,仿若有冷香扑入鼻中。短短几行字,皇帝攫在手中,看了又看,品了又品,字里行间似有一道魂牵梦绕的倩影姗姗而来。他已忘却了喜悦,忘却了激动,忘却了狂喜,历时十三年的等待,熬过了十三年的春秋,换来一纸手书——平平无奇的手书,言辞平和不见卑下,用语矜持缺乏亲近。狻猊香炉中的袅袅沉香飘散而来,凝神静气之下仍旧化不开皇帝心中浓浓的怅然。

    宁妃侍奉在旁,十只手指指盖上皆抹了桃色的丹蔻,拇指与食指并在一处,轻轻捏了块亲制的糕点,欲喂与皇帝。

    她今日所穿宫装乃是新进的布料所剪裁,明艳秾丽,绾了精致繁复的发髻,发髻上插着皇帝赏赐的凤钗步摇,朱雀衔珠垂在额上。

    皇帝瞥了眼糕点,眉心依旧紧蹙,只一个眼色宁妃自然瞧出皇帝此刻并不想搭理自己,悻悻然地放下那块糕点,为他捏肩捶腿。

    宁妃手上的力度比寻常女子要大些,技巧也好,静坐半晌的皇帝渐渐卸下精神,身体与内心俱都缓缓有了生气似的,不再令他心胸憋闷。

    良久,他轻拍了拍宁妃的手背——示意她暂且停下,又唤来李顺德,道:“去刑部传个话,将棠辞放出来罢。”

    李顺德低眉垂目地应了声是恭顺退了下去,他心里波澜不惊,早在今日下朝后自宫外守在碧云寺后院前的兵士捎来信时,他便已知这棠辞果真吉人自有天相。

    待目送李顺德踏出大殿,皇帝又低下头来,看着手中那纸轻飘飘的却轻而易举地动摇了他内心的书信。

    良久,他才细细将书信折好——依着它原本的折痕,丝毫不差地折好,重又装入信封里,信封上用柳风体写着“二皇弟亲启”,这暌违了十三年的称呼在笔画撇捺纵横间带给他一股阔别重逢的挫败之感。

    他是天子,是大晋朝的君主,是主宰了这片广阔国土十三年之久的男人,只他一声令下,无论塞北江南或是姿容姣好或是蕙质兰心的妙龄女子皆可承欢于他身下,极近阿谀奉承之事。可他心中唯一牵挂之人,无论十三年前还是十三年后,皆将他视若无睹。

    他向来对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只一次,违背了她的心意——夺了皇位,逼死了长兄,却也无形中在他二人间划下一条老死不相往来的鸿沟,像极了册封大典上自己所戴的十二冕旒——沉、重,红、白、青、黄、黑,五色的玉珠,走路时轻轻晃晃,在日色下荡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光影交错间他走向权势的巅峰,却也坐上孤寂的王座。

    宁妃自被皇帝临幸受封以来头一遭受如此冷待,仅是一纸手书,她未开战便已落败,她很不甘心,却并非只源于漂亮女人的嫉恨妒忌。

    她欲如往日那般,捏出娇滴滴的声线,哄骗皇帝的欢心,哪知皇帝先她一步,狠狠拍了一记龙椅上的金龙扶手,阴沉着脸站起身来,唤了副总管张吉,吩咐了几声,竟似要微服出宫?!

    却说今日天冷,胡来彦下了早朝后自回府待在暖融融的屋子里逗鸟赏花了,审问棠辞的差事随之落在陆禾肩上。

    步入刑部大牢,陆禾先去了关押着湖州米商那处——

    只隔着木栅栏,血腥腐臭之气浓郁而熏人,身后紧随着她的狱卒自递了匹湿手巾与她。

    陆禾接过手巾,只虚掩了嘴鼻,蹲身下来,借着松明火把细细打量了瘫倒在干草之上毫无声息的中年男人,他头发散乱,脸上全是血污,双手紧紧攥着枯黄的稻草,暗黑色的血迹已然干涸,大片大片的血迹,纷乱,沉重,可推知他是受了怎样残酷的刑责。

    陆禾的心里满是对自己无声的谴责,她知道,若是先生仍还在世,定会对自己失望透顶,可……她实在无路可走了。早年曾在黔州作苦役时结交的好友前些日子捎来书信,依信上之言,自己的母亲已被折磨得瘦骨嶙峋日薄西山命不久矣,她必得尽快取得胡来彦的信任,以在密切相处时准确地拿捏住他的七寸,一击即胜。

    山间密林中的飞禽走兽若无可觅食,或会互相扑杀。处于极端困苦境地中的人,又有何异乎?

    “陆大人,这贱民昨日已亲手画押,亲口承认他儿子是自寻短见,与韩小侯爷、谢公子皆无干系。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着,依照大人的吩咐,去审问棠大人罢。”

    “……好。”

    陆禾站了起来,往前走,没走几步,便脚步虚晃地扶住了墙,一阵干呕。

    若说初次进刑部大牢初次探视犯人当会如此,可陆禾在这儿出出进进了不短的时日,不合常理啊。

    狱卒正自纳闷间,自甬道内急匆匆走来一人,凑近一瞧,却是面色铁青的胡来彦,说话时口气也不甚舒心:“棠辞那厮呢?将她放出来!不审了!”

    虞小渔与秦溶月接连两天没见到棠辞,柔珂也甚少如往日那般来尚书府同她二人玩闹,秦延与刘氏也是整日里苦着张脸,愁眉莫展。因一早得了樵青的口信,刘氏好歹也是主持中馈数十年的妇人,即便心里头仍沉沉吊着块巨石,也有条不紊地使唤府里的奴仆婢子烧好热水,备好干净衣物与手巾。

    又生怕两个还不太懂事的小鬼头惹出什么麻烦,又将她二人打发给院里的嬷嬷,带着去街上的闹市。

    刘氏与秦延在尚书府门前候了半晌,远远望见一架银饰马车急急驶来,马蹄踏在青石板砖上哒哒响了一路。

    门帘掀开,柔珂怀里依偎着昏迷不醒的棠辞,被一袭雪白温暖的狐裘紧紧裹着,两条手臂虚弱无力地垂下,清晰可见几条知尾不知头的血痕。

    刘氏惊呼了一声,眼泪随之溢满眼眶,埋怨地推了秦延一记:“我早与你说的,你为何不去打点打点,胡来彦那样的人下手怎会轻,你偏不听……”

    秦延不作搭理,一双浑浊的眼睛蓦地微微一凝,刘氏顺着他的视线一望,又是惊呼了一声,忙颤颤巍巍地要跪下来行礼。

    走在柔珂身后的静慈一把将她扶住,微笑道:“多年不见,夫人向来安好?”

    昨夜在碧云寺,静慈只稍稍犹豫了片刻,便进屋写了手书。

    人总有得过且过,放纵自己的本事。

    躺在床榻上彻夜不寐,思前想后,她既已低下头来恳求于皇帝,便是破例一次下山来看望看望棠辞那孩子也应无可厚非。

    本来也无需柔珂来求,她心里对棠辞,虽相识不过三年,却将她喜欢到了心坎里。

    秦延早请来京城里医术高超的女大夫候在里头。

    女大夫扫了眼满屋子的人,下了逐客令:“围这一圈作甚?都下去,待我诊脉开了药方你们再来探望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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