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文H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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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正文 第2节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第2节

    妄念纷至沓来,没顶之前,昆仑明了——心魔已成,在劫难逃。

    一线清明系不住无所不至的心魔,幻象变化多端,如巨橼,狠狠撕开他因情动而龟裂的心防。失了守的五色六根通路大开,往哪都能下刀子。昆仑退守心脉,企图用心念反压妄念,两念相抵,逼断一根心脉,血涌至唇角,从那儿滂沱四溢。

    不论如何,只有那团小肉是不能动的!

    七年光阴,两千来个日夜,汤汤水水、粥粥饭饭、牵牵挂挂,亲力亲为,情冷情热,养得那么好,不该是这样收场!

    他对幻境中那样一个龌龊污秽的“本真”抵死不认,徒劳死守。守至第七日,心血都要流干了,九根心脉,只剩一脉将断未断。他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半挨着一面墙,气息微渺,“下世”的光景确凿无疑。他一直半梦半醒,时而昏睡于现世,时而清醒于幻境。

    没想到还会有人哭他。那人变回七岁孩童,立于来凤山山脚,哭得脱了形,声音劈了,听上去血肉模糊。他仰头朝他喊:“昆仑你要等我!等我攒够了钱来赎你!!”

    是了,他的肉肉是会说出这样话的人。从来率性,谁对他好他永远刻在心上,一骨脑一根筋地涌泉来报,哪怕他辛劳一世仍旧“赎”不回你,他也不灰心不丧气不断念,让你一定得好好活着,等到他来迎你那一天。

    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不就是对那个龌龊污秽的“本真”认账么?他认了还不行吗?

    认了账,同流合污,放纵欲念去胡作非为,他自愿藏污纳垢了,心魔还能拿他如何?

    余下二十日,他在幻境中天马行空,把妄念发扬光大至极点,无所不用其极,能为不能为的他都对那心魔化成的“心头肉”施为一遍,也销魂,也蚀骨,也香艳,也得陇望蜀。

    那团小肉就该是他昆仑的!

    活命的恩情,养育的恩情,凭什么不能要他以身相许?!

    是年丁未,昆仑破第九重幻境,归巫神位。

    出幻境那天,神山上下跪伏于地,迎这还了阳的巫神。

    一念成神,一念堕魔。

    前生因果,此世纠缠。

    又有谁能说得清这尊巫神到底是“神”还是“魔”呢?

    何敬真拜入萧一山门下第三年小暑,神山的白袍们如约而至。这回留下的是效力为一年的药。什么东西一旦成了定例,破例的背后往往伏着大危机。

    十一岁的何敬真学会了内敛,外人面前再是心急如焚再是肝肠寸断都不温不火,木木然接过丸药,脑子里已过了无数种后果,每种都不得善终。他熬了一宿,转天清早去了少苍阁。周行逢被扰起来也只略略收拾就出来见他,没让他久等。及至见了面,话又没头没尾不知从何说起,神不守舍,只是枯坐。周师兄好脾性,慢悠悠品茶坐等,等他自己披荆斩棘,从乱麻里杀出一条血路来。

    半晌。

    “师兄,我想习武。”这话得一气呵成,略有停顿指不定就半途夭折了。

    走门路走到了师兄这儿,无论有路没路都不是味道。

    周师兄不响,似在思忖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他明白这便宜师弟为何把门路托到自己这儿。

    普天之下,还有谁比周行逢更有门路?有了门路,也不是谁都有那份脸面的。

    没有门路,两眼一抹黑,上下嘴皮子一碰说要习武,那不胡闹么?

    有了门路,猛孤丁打上门去求人家收徒弟,磕头磕死在门外人家也不一定理你,谁知道你是哪条沟子里溜出来的泥鳅哇?

    便宜师弟还是有几分眼色的,知道托给老头不成,老头名声太大,人情债欠下了还死他!还不死也去掉半条命!

    托给二世祖也够呛,那少爷秧子就晓得混吃等死,其他的事两手一袖,举脖子瞧着!

    所以还是得托给既有门路又有脸面的周师兄。

    “宰相起于州部,猛将发于卒伍”这话不作伪。要做宰相,鸡毛蒜皮经手过,水里火里历练过,见多才识广,总理起一国政务来方能不慌不忙、一丝不乱。猛将都是九死一生从小卒子一路拿命拼闯,拔出尖来,一步步磨上去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猛将也是拿千万条性命堆出来的。要找个拳脚功夫硬、脑子里还存着“硬通货”的猛将,那份难,一点也不逊于寻一个经世治国的良相。何况还得会教,别茶壶里煮饺子,光自己心里有数,有货倒不出。人选倒是有。只要他亲自托情,人家必不会推辞。差就差在了年岁上。何敬真虚岁十二了,这个年岁习武,骨头都快长硬了,学起来得多吃多少苦、多受多少罪?

    “习武之人多自幼时习起,那时节骨骼尚软,好塑形。你今年虚岁十二,虽未完全长成,骨骼却已硬实,习来不易。”周师兄委婉的提点他,这事有难度。

    “我可以多练。”何敬真答得驴唇不对马嘴,但吃苦当享福的决心千真万确。

    周师兄也不废话,送走了何敬真后便开始着手张罗。

    夏去秋来,沥沥秋雨中,春水草堂来了个访客。访客姓沈名舟,字飞白。投的名刺上说他是诚心来领萧老教诲的,望萧老允他多扰些时日。见了名刺,老头亲自出来迎,冠服堂皇,煞是郑重,敬的就是访客这份人品。

    古往今来,猛将如过江之鲫,打出了名堂的也不少,林子一旦大了,啥鸟都飞。有屁事不懂,就晓得一味穷追猛打不依不饶的;有打着打着就黄袍一盖窃了国的;有欺负人家孤儿寡母挟天子令诸侯的;有打了一半就撂挑子走人,投到敌国,掉过头来打老东家的。比对之下,沈舟绝对是只“好鸟”。这么说有些失敬,套用萧一山一句话:“沈飞白行事坦荡,不欺心,不轻诺,不二过,战功赫赫却不张扬,手握重兵却不招忌,功成身退不恋栈,善始善终,乱世当中能如此,这份人品,这份本事,不算古往今来独一份,也是排得上号的了!”老头眼睛经常长在了头顶上,能得他这样评价,这人顶天了!

    贵客临门,少不得摆家宴招待一番,也少不得喝两杯。老头也不叫小僮伺候,单打发何敬真过来执壶。这阵仗,连混吃等死的少爷秧子都瞧明白了——老头这是要把蛮子“挂”出去哇!

    果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头开口了。他指着何敬真说:“这小子想学几套拳脚防身,看看沈将军是不是得了闲能给指点指点。”。都是套话,私底下的关系早就铺垫好了,接下来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老头在宴散之后留下何敬真单独说话,想了想,觉得还是长话短说的好:“给你引上道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再想想,又说:“得下死劲头去学,不许半途打退堂鼓!”何敬真点头。老头挥挥手让他下去歇着。看他走没了才开始思量周师兄唱的是哪出。周师兄事先当然和他提过这事,也向他征求过人选,他也列了几位供参考,没曾想最终搬来的却是这尊大佛!佛太大了,若是手下徒儿跟不上板眼,那学起来可不乱套了么?!还有一条:小小子是个牛脾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将来为了赶板眼,弄得两边下不来台可怎么好?

    想了一会儿,又觉着事情不到那个份上,空想无益。末后只在心底叹了口气:“小子,能托到沈飞白门下,足见你周师兄是下了血本的!这份恩情可不浅,但愿将来他别要你还!”

    ☆、习武与送饭

    所谓的“得空给指点指点”不过是谦辞,习武讲究的是不间断,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吃苦受罪是家常便饭,加上“受指点”的这个入门晚了,笨鸟得先飞,慢鸟即便不笨也得使劲飞,受的磋磨可想而知。

    第一重磋磨,磨在了打基础上。习武也好比盖房子,地基不牢,上不了几层就房塌屋陷,“轰隆”一声散下来,那是要死人的!

    那“地基”又在哪呢?在手、眼、身法,在其中的协调配合。手快、眼明、身法轻,这是地基中的垒土台,是“基中之基”。这层打得越牢固越好,到了手、眼、身法能先脑子一步动作,心未至身已动,那就是到家了。

    沈舟拿来给何敬真打“地基”的是几张弓,最轻省的几十斤,最重的几百斤。轻重不在弓本身,在开弓时吃的力气,扯满了弦定了,最轻也要几十斤力气,最重要几百斤力气。由轻到重,循序渐进,到了能拉动最重那张弓的时候,七八年也过去了,何敬真筋骨都长牢实了,练起来不至因吃力过重而伤筋动骨。做的都是长远打算,看来沈舟对这个“编外”的弟子还是青眼有加的,军务再繁忙也匀出俩月时间来讲要领、授身法。徒儿披星戴月练武,师父也一同陪着餐风宿露,论迹论心都够得上鞠躬尽瘁了。

    淹留俩月,因前方战事突然吃紧,沈舟留下一册小书后连夜离去,临去之前留下话,说是半年之后再来看看。

    那半年时间何敬真就跟他手上的那张弓一个样,除了听老头“白乎”,一刻不闲,常常是下了学搭把弓就走,上后山一片林子里,对着靶子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刚开始那段还会恍恍神,久了人与弓化为一体,万籁俱寂,心定神安,干脆连饭食都省了,到了饭点永远不见他好好坐下吃顿饭。这时候就该俩师兄出场了。

    周师兄很省事,到了后山也不叫吃饭,静静陪何敬真站一会儿,站完就走,饭菜原样拿上去,原样送回来,极偶然地,会送回一半来,另一半让山鼠狐狸或是其他小兽吃去了。

    薛师兄不省事,一路咋咋呼呼上得山来,头一句就是:“吃饭!”。少爷秧子爬山爬得半死不活,就为送这碗饭,容易的么?!臭小子居然木桩子似的杵在那儿不摇不动,看得他眼睛出火,上去就是一个漏风掌!“吃不吃?!不吃我和你拼了!!”接着抄起筷子,连饭带菜夹了满满一筷子硬塞过去,干脆闹场大的,看你还怎么万籁俱寂心定神安!何敬真架不住他闹,默默放下弓,接过碗筷几筷子扒拉完,碗筷递回去再接着练。薛师兄功成身不退,还要跟过来瞧热闹:“哟喝!都玩出花来啦!臂上坠俩水瓶子算怎么回事?怎不换两块大板砖?”光动口不算,还要动手。他举着筷子上去敲那俩水瓶子,“叮叮复叮叮”,叮叮完这边叮叮那边,当编钟使呢!敲了一会儿,见何敬真不为所动,又转到箭靶子那儿去了,“这是啥?铜钱?让我想想是做啥用途的……难不成你还想把箭尖钉进这么小个孔里边?”话音未落,一支羽毛箭擦过他手指尖,正正钉进铜钱的孔洞里,再偏一分,薛师兄的手指头就废了。二世祖哪见过这阵势,当时就傻在那儿动弹不得,半晌才出来一句:“……你、你、你……哼!”“你”不出个所以然来,气得拂袖而去。

    薛师兄十六七的人了,回去还找师父告状,状告的也颇潦草,藏头去尾,单露个“师弟翅膀硬了都会欺负师兄了”的意思,老头坐在上首看他哭天抹泪,大家长似的给了个决断:以后少去招惹你师弟!薛师兄没见过这么偏心的,当时就气得心口疼,颤颤巍巍让底下人扶回去,在床上躺了半天缓过来了,气还不顺,想想不行,这口气非挣回来不可!然后他就把上山送饭这份活计从周师兄那儿强抢过来,天天上山去招惹何敬真。何敬真不堪其扰,越走越远,薛师兄这回显示出了少有的恒心——你且走你的,看你能走到天边去!

    带足了人手,坐了“滑竿”跟过去,遇山翻山,遇水架桥,送饭是幌子,借送饭之名行挑衅之实才是他本来目的。只不过歪打正着,有了薛师兄的“千里送饭”,才有了何敬真后来练出来的那膀子力气。

    这么看来,还是薛师兄有“效率”些。

    沈舟半年以后回来,见了何敬真演练的一套手眼身法也不禁暗暗点头。弓弦拉满,在抻开弦的那条臂膀上放一杯水,一箭放出去,杯子里的水纹丝不动。箭路还稳,百步开外的箭靶上置一枚铜钱,箭尖离弦后死死钉在铜钱孔里,严丝合缝,拔都拔不出来。

    徒弟不笨,也舍得把自己往死里整,半年长短能练到这般模样,还是值得称道的。

    沈舟这回留的时间不长,只留了六天不到,但该传的确实传到了。在手眼身法之后,练的是“心法”。习武和为将有共通之处,都要“治心”。千军万马中往来,一颗心欢蹦乱跳瞻前顾后可不行;习武也是,要沉得下心,压得住步,练到一定境界,碰到瓶颈了,能不躁不愠,追根溯源,找出根源来各个击破。一言蔽之,治心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是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是处变不惊。是每临大事有静气。从这点上说,何敬真火候还差得老远呢,薛师兄在旁“猴跳”一番就练不下去了。

    为了“治心”,沈舟让何敬真寻一处深渊,临渊而立,低头是万丈深渊,举头是白云苍狗,巨风猎猎刮得人站都站不直,就在那儿练。

    起初何敬真只敢闭着眼往深渊口站,那地方近似天坑,叉出来的山石包围了整个渊口,犬牙交错,如同上古巨兽遗存的骸骨,张嘴仰首,森森不见底,哪怕是极粗浅的一眼,都能叫人头晕目眩无法自持。他一条小命悬在系到腰间的一根粗麻绳上,颤颤悠悠,晃晃颠颠,有几回险些被谷底罡风卷下去。

    二世祖上来过一回,下回就自动歇菜,该干嘛干嘛去,他终究醒过味来——满世界的福都还享不够呢,干嘛自讨苦吃!也不陪着过来受罪了。可这饭还得送,怎么办呢?他人懒,但馊主意不少,想到了一招:到了饭点,从春水草堂那儿放一只风筝上去,风筝上带个食盒,控制好方向,到了深渊口上何敬真弯弓射风筝,射着就吃,射不着就饿着,这么一来,吃饭习武两不误,多好。这么馊的主意居然站住了脚,且还正儿八经的施行了!

    每日正午时分,只见春水草堂上空踉踉跄跄升起一只风筝,左右披挂着食盒,食盒太沉,风筝飞起来就有点儿“心事重重”,慢悠悠逛荡到何敬真所在山崖,在那儿招摇一会儿,展示展示各色花纹。为了引来师弟注目,薛师兄可是费了一番苦心在风筝的花色和样式上。样式每日翻新,色彩一般是大红配大绿,大紫配酱黄,偶尔还会有配个紫红“小屁帘”的五花大蜈蚣飞过来。风筝展示时间的长短要看何敬真运气好坏和风势大小,若是今日风势不大,运气也还顺,一次就射下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但大多数时候风筝都被谷底巨风刮得摇摇欲坠,但死也不坠,挂着俩食盒硬生生挺那儿,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翻翻转转,也不知薛师兄从哪倒腾来的风筝线绳,结实得要了老命了!

    一般要等到何敬真用一只带钩子的小箭搭住线绳,扯过来放下、卸下食盒,风筝才能不辱使命。飞回去时快多了,一路摇头摆尾,青云直上。

    先头几个月,风筝被搭住的几率太低,十次倒有八次完好着出去,残疾着回来(谷底风大,少不得吹掉蜈蚣的几排脚,蝴蝶的小半边翅膀,缺胳膊少腿的,难为它还能飞的回来。)。薛师兄门下养一班专门制这类玩意儿的人,风筝残疾着回来可以,但要是还没到春水草堂就嗝屁着凉了,那对不住,这班人回家吃自己,另换一班人来接着摆弄,直到摆弄出名堂为止。于是乎风筝也跟着更新换代,而且换得快多了,没多久水平就上去了,能做到“指哪打哪”、“要哪送哪”。

    ☆、师兄那颗“春/色满园”的心…

    师弟“觅食”困难的那段时日,周师兄又恢复了隔天排班送饭的旧规。还是老样子,送饭上来静静站一会儿就走。饭菜搁在食盒里,外头裹了四层稻草和棉花制成的棉捂子,两三个时辰后都还暖手。这处深渊离春水草堂不近,要翻山越岭,还要涉水过河,这样山长水远都不假手他人,这份用心、这份仔细,好比千里送鹅毛,情义不轻,得领情。

    何敬真练完一段,刚好两个时辰,精疲力竭,汗出如浆,整个人跟水里捞出来似的。自渊口爬上来,一头栽在平地上,趴小半个时辰才能缓过来。缓过来后才知道饿,慢慢撑起身子,看到正对面一棵树下挂着一个食盒,擦把汗上前取下,一层一层揭棉捂子,揭开来饭菜还暖着,吃到嘴里无比香甜。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都长着一张永远喂不饱的嘴,读书习武兼顾,消耗奇大,用功时不觉,空下来就只想着吃,吃着吃着又拔了一轮个儿,可就是不贴膘。他总想吃出些膘来“坠”住自己,这样往深渊边上站的时候没那么容易叫风卷下去。可惜天不从人愿,那层小膘七岁那年一去不复返,打那往后“膀大腰圆”只能是妄想。他自己挑剔,在旁人看来他这副身条已长到了极致——线条利落,增一分减一分都过犹不及。一股爆发力静静潜伏在四肢,随时“豹变”。常年出没户外,风吹日晒,阳光还是留情了的,刚在皮肤上灼出一层浅麦色就戛然而止,高鼻秀目,笑涡有情,整个人就是一缕光,没到夺目的程度,但也绮丽,是别一路的风情。

    周师兄远观这身风情,眼神里擦出一簇细小火花,不待它生根发芽就辣手灭去,发乎情止乎礼,很有师兄的节制与自持。

    为着配合徒儿习武,老头把师兄弟的课业分开传授,白日给师兄们讲,夜晚给何敬真单独讲。师弟“昼伏夜出”了,碰上一趟不容易,小七十天没见了,薛师兄头脑发热,想着上深渊边上探探久不露面的师弟,顺便验验风筝送饭的成效。坐着滑竿、顶着烈日巨风上到崖顶,停在渊口十丈开外,打眼一瞧,正看见何敬真解了绑在腰上的绳索,孤零零一条人“缀”在渊口边上,风要能再大点儿,他马上就敢羽化升仙给你看!

    薛师兄一颗心别在了嗓子眼上,还不敢喊,怕猛一嗓子嚎出去,没把人给嚎回来反倒给嚎下去了!他这儿正团团转呢,何敬真引弓了—— 一臂扯满,整个人标枪一样“扎”在渊口上,巨风呼啸而过,把他衣和发扯成一面黑旗。你看他眼神,那是沉到骨子里的静,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气定神闲,但人是绷紧了的,就要离弦而去似的,那侧影好漂亮!

    薛师兄塞了满脑子的诗情画意大情小调,硬是扒拉不出一句来形容这漂亮到底漂亮在哪。憋了半天出来俩字:绝了!

    那一箭放出去,放倒的不止是天上的鹞子,还有薛师兄的心。打那以后,薛师兄对何师弟殷勤多了。送的饭食不再是往常的“大路货”,偷偷塞钱在大厨房里弄了个小厨房,开起了小灶,每天绞尽脑汁安排菜色,色香味俱全是基本要求,关键是得露出“师兄钱多,师兄厚道,师兄靠谱,跟着师兄有肉吃”这么个意思来。光看菜色估计看不出来,那就得在食盒里夹带小抄,列一列菜名和用料。比如“春/色满园”这道菜,用的是两块大鲍鱼,拿鸡汤慢火煨两个时辰,出锅后快刀片薄,拿鸡汁、金针、牛柳翻炒,大火过一趟油,收干了汁水后盛盘出锅。那小抄里头就得这么写:今日菜色——春/色满园,用大鲍鱼两块、金针若干、牛柳细肉若干,值银十两……

    只可惜何师弟处在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岁,见了吃的没有别的想头,能下嘴就行,食盒里头的菜吃个净盘大碗,小抄永远顾不上瞧,白费了薛师兄那份“春/色满园”的心。

    吃上弄不出什么名堂来,薛师兄又把心思动到了别的上头。

    老头偶尔“聊发少年狂”,碰上好天候要纠集一众徒弟外出踏青寻春、或是登高访秋,往常到了这个时候,薛师兄是能躲多远躲多远,躲不过去就装死的,现在不了,积极撺掇老头多出去走几趟。老头没多想,就是觉着师父徒弟老凑不齐也不是个事儿,多聚聚还能联络联络情感,别闹生分。

    定下日期,薛师兄屁颠屁颠的张罗去了。鞍前马后,任劳任怨,绝无二话。连身边伺候的小僮都侧目了,嘴上不敢说,单拿个“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眼光瞄他,他也浑不觉,该干啥干啥,干啥都轻飘飘的,走路还哼小调。

    到了出游那天,从不早起的薛师兄成了只早起的“鸟儿”,五更天就挨个儿敲门叫起。及至出门,预先备下的东西塞了几大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家都搬来了呢!

    一群人浩浩荡荡开往十里外的鸡公山,选一处好景驻下,安营扎寨后四散活动。老头到处走走看看,兴致上来挥毫泼墨写几首七绝。周师兄静坐品茗。薛师兄连箭靶子都搬来了,起哄要师弟露两手瞧瞧,师弟向来拿这猴一样的师兄没办法,不得已掌弓射箭,薛师兄在一旁不住的拍巴掌,直着嗓子喊“好”,喊了一会儿又过来递个手巾子,搭把手替师弟擦擦汗,或是递杯不热不凉的茶,一张脸始终热着,只拣何敬真一人贴。老头瞧不出,周师兄瞧出来了也只砸个眼神过去。薛师兄让眼神砸得一懵,心有点发虚:有那么明显么?……不至于的吧……,胆气毕竟没那么壮实了,灰溜溜蹵到一边,拿喝茶做幌子,一眼一眼往何师弟漂亮的侧影上溜。

    可惜寻春访秋一年也没几趟,多数时候师父徒弟各自行事,昼伏夜出的依旧昼伏夜出,薛师兄只能干瞪眼,正当他抓耳挠腮钻天拱地的想着该如何朝师弟“伸手”的时候,出了件大事,所有人措不及防,步调乱了就顾不上那颗刚发芽的贼心了。

    ☆、老/流/氓

    显仁八年乙丑,高祖周荣崩。

    沈舟不眠不休跑了四个昼夜,跑死了三匹马,到春水草堂来接周行逢。撑着三分之一天下的那根顶梁柱塌了,必得有个继替者顶上去。周行逢是周荣结的唯一一颗果,继大统顺理成章。匆匆跪拜谢师恩后,便是千里奔突,往后是水是火,是风是雨,是血是泪,丧父之痛家国重担,数不清的苦处都只能自己咽了。

    朝堂异变,薛家也着急忙慌地把薛凤九往回召。二世祖散淡惯了,加上发了芽的贼心思拱得他日夜不安,不情愿走,赖了几日,薛家也派了人上门来押回家去。两人一走,春水草堂顿时荒凉了不少,老头感伤之下,给三个徒儿各写了一幅字,盼他们好自为之。

    给周行逢的是“心正修仁”。

    给薛凤九的是“顺其自然”。

    给何敬真的是“行简守真”。

    寥寥四字,微言大义,语重心长。

    周行逢心术是正,可“最是无情帝王家”,仁心真情的稀缺最终会导向待人“不仁”,所谓“交之以厚,待之以薄”,好比钓鱼,鱼儿上钩之前狠下本钱,猛砸饵料,上了钩以后反正是砧板上的肉了,怎么折腾就不管了。情感上的事,人人都不是傻子,你明面里那一套和暗地里那一套终有一天会有个交叉,彼此一对账就不堪了。所以,望他修出些仁心来,为这乱世做个了结。毕竟枭雄常有,明主难寻,天下若能得个心正德厚的明主,今后一二百年的承平安定是可以指望的,百姓也能少受些苦。

    二世祖是个天生好命的。薛氏一族的现任掌舵人是个少有的人精,自周荣龙潜之时就一直襄随左右,败乱退守亦能不离不弃,别的世家大族还在左摇右摆上蹿下跳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自己牢牢绑在周家这条船上。站对了边的总是比较讨便宜,只要薛家别玩出圈去,封个闲散爵位是跑不掉的。周家稳坐这江山一天,都少不了他们一口汤喝。所以顺其自然最要紧,你生性不就好招猫递狗四处闲晃么,顺着本性就对了,没本事就是最大的本事。

    何敬真的字是老头取的,就叫“行简”。他性子里头那股“真”与生俱来、世所罕有,可惜今人不好这口,太过真性情反而容易受伤。只盼这关门弟子能看淡些,行动简略些,遇到错处别净把根由往自己身上揽,闲言碎语少经心,好好守住那份“真”。为人一世颇不容易,守一世“真心”更是难上加难,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两幅字着人给俩师兄送去了,剩下这幅嘱咐何敬真挂在居室当中——都自个儿慢慢品咂去吧!

    庚子月过去,辛丑月到来,微风细雨加上寒冷,老头心思重了,有时授课,讲着讲着就停下叹气。徒儿见师父心绪低沉,就学着做了几手菜,陪师父喝两杯。最拿得出手的是油炸花生米和糟腌小鱼,吃得老头频频点头,二两酒下去,老头话多起来:“你周师兄不易啊!三分天下居其一,他老子给他留下的江山是根鸡肋——外有二强环伺,内有一班不省油的臣子,各个算盘打得噼啪响,贪墨也就罢了,还兼着强并土地,离心离德,都想扯旗出去另立山头,这可怎么得了哇!可托付的人不多,也就只有沈舟、梁衍邦这几个,还都是武将,人手太少又是初出茅庐,斗得过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么?想想都替他愁得慌……”

    “替他愁得慌”的周师兄登了大宝之后并没有什么大作为,整日和薛凤九“泥”在一处,斗鸡走狗玩个不亦乐乎,权柄旁落在了宰相赵梓言手上。赵相默默吃他的肉,也顺带给别人留点汤。原本只是观望,只是细恶不绝地“细水长流”着的封疆大吏们这下胆肥了,加快出手,捞钱占地,逼得百姓没了活路,索性反上山去做了山匪,兵夺匪抢,光景一天乱似一天。消息传来,老头更愁了。愁得连徒弟十五“志学礼”都差点忘了。过了大半天才猛然间想起,匆匆忙忙寻回在渊口练心法的徒弟,备齐了礼数,替他把散下的发扎成一束,这就“及屏”了。及了屏的徒弟不再是“小子”了,得以字呼之为“行简”。

    老头的愁绪持续了整一年,一年后的某天,他收到了一封火漆封筒的“筒书”(意味着密级最高,泄密者当诛九族),是周师兄亲笔,向他打问一个叫吕维正的人是否堪用。老头一见“吕维正”这仨字登时两眼放光,仰天大笑一番连连呼“妙”,手舞足蹈地回了一封书,上边只有三个字:堪大用!!

    信使走后他还停不下来,绕着讲坛一圈圈打转:“妙!这招釜底抽薪用得巧!行简,你周师兄青出于蓝啦!!”

    行简当时心事重重,没顾得上周师兄是蓝是绿。他想:神山明天该来人了,若是不来,我就径直上神山,好歹要见昆仑一面!

    行装都备好了,结果第二天天没亮白袍们就呼啸而至,仍留下一丸效力为一年的丸药,而后浪潮一般退去。松了心的何行简在想:还有一年,一年后我该能拉动最沉的那张弓了,钱也攒下一些,可以成行了……

    他盘算他的,老头说老头的。回过神来仔细一听,他说的是一个叫吕维正的人。正式身份是周师兄挖来的一坨墙角,又或者是别人当垃圾扔了,周师兄捡回来当宝贝囤着,预备不日“堪大用”的好材料。其实,在被周师兄当墙角挖走之前,吕维正已经被老东家当垃圾一样堆在了墙角,因而挖过来的这坨东西很模糊,说不清是充了墙角的垃圾,还是充了垃圾的墙角。不论如何,这人满脑子的好学问和一肚子的坏下水并行不悖、毫无矛盾地共存于一副躯壳内,这点确凿无疑。

    别看老头蜗居在春水草堂内,对乱世的动静可是有大把握的,说起当中的人物来有头有尾、活灵活现,如在目前。

    吕维正,字中天,山西吕城人氏,癸亥年生人,林下之猪,五行属水,今年三十有九。闯荡乱世二十余年,当中充满各种巧合、模糊、欲说还休。应当说,乱世不是他非要闯荡的,是稀里糊涂“叭叽”一脚踩进去的——十八岁那年到市集上买猪苗子,被后来成了忠皇帝的刘建忠连人带猪一同掳了去,猪杀杀吃了,人留下,问了三句话:“会写字不?”。点头。“会算数不?”。点头。“会认路不?”点头。这就收编了。谁会想到刘建忠能从一个叫官军追得满山头蹿的山匪头子,打成三分天下居其一的当世枭雄?开了国封了相,吕维正就从幕后站到了台前,从草台班子的狗头军师摇身一变成为总领一国政务的相爷。这当中的弯弯道道太多,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按说拜了相位的吕维正小日子该过得挺滋润了吧?不,他过得糟心极了。糟就糟在了他那张嘴上。那张鸟嘴无可救药地“贱”。之前打江山呢,什么鸟气都能憋回肚子里去,现在人家都做了皇帝了,他还这么不给面子,一语不合就大呼小叫,吐沫星子成串往脸上招呼,刘建忠心里慢慢就不是滋味了。哦,你能耐!你行!你怎么不操刀子砍人去?!光躲在后头动动嘴皮子就完啦?!

    就这么的,吕相日忙夜忙也没挽回皇帝那颗渐行渐远的心。有心人瞅准时机你一句我一句鸡一嘴鸭一嘴地毁他,有的甚至连他长相的茬都找。说什么吕中天尖嘴猴腮,颧骨高过天,一看就不像好鸟!说什么吕中天贪杯不算,还好色,前边过来个长相稍过得去的,不论男女,他一双豆子眼黏在人家身上就下不来了!

    话里头注了水分没错,坏就坏在大部分是事实。吕相那副尊容么,说得好听些是其貌不扬,说得难听点儿是不敢恭维。尖嘴猴腮,颧骨盖天,身材“谦逊”,附带着永远剃不干净的连鬓胡子,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个混得不大好的老流氓!还有点儿小好色,碰上可心的忍不住嘴上揩点儿小油水。一对豆豆眼成日里骨碌来骨碌去,老憋着啥坏主意的模样,口德奇差,人缘更差,临了临了,连为他说句公道话的人都没有。可真是奇了怪了,越是这样式的人物越是死心眼,认定了一个主子磕死也不回头。这么一来就愈加凄惨。他定忠初年拜的相,定忠四年就给架空了。忠皇帝设了个右相,把自己的小舅子扶了上去。失意的吕左相散了朝回到家就倚疯撒邪,一身散不完的德行。

    周行逢就是在这个当口上和他搭上线的,信使初登门时还叫他拿扫帚条子给打了出来。去一回不成就去两回,两回不成就去三回,可这老流氓跟块立了贞节牌坊的铁板似的,死活不肯就范!

    定忠六年,也就是周师兄刚登大宝的那年,忠皇帝做了件出圈的事,让吕左相本就哇凉哇凉的心彻底死透了。那年六月,忠皇帝领兵十万攻入蜀地,打到哪杀到哪,不是一般的杀法,是屠城!大军过处一片焦土满目疮痍、遍地死人。吕左相随军征战,走一路劝一路,劝得皇帝烦了,拿他家人开刀——把他老婆逮来,两个儿子也逮来,老婆当街剥皮,大儿子被群马乱踏成一片肉泥,小儿子尚在襁褓,被皇帝亲自拿剑“以刃迎之”,一刀两段。家破人亡的吕左相疯过一场,差点就废了。周行逢差人找了三天,才在蜀王宫城墙根下一处死人堆里把他扒拉出来。求医问药,医好了,问他可有归处,若有可送他一程。这么一问,老流氓登时涕泪长流,嚎哭了整整一天一宿,一双豆豆眼肿得睁不开,两天不吃不喝后,让人备了纸笔,写了一封长信给周行逢。后来天下大定了,这封长信被收入太学必习课业当中,得以重见天日。全文一万三千余字,纵横捭阖,文采斐然,吃透了时局看透了人心,利与弊条分缕析,直切痛处,毫不留情。见过这封信的人无不为周行逢捏一把凉汗——若是老流氓还在刘建忠手底下趴着,天下姓哪家还犹未可知呢!

    由是观之,大多数时候,世易时移,靠的往往是这些极为关紧的少数人。

    ☆、师弟花一般的“出落”了

    那都是后话了,还得回到吕维正归入周行逢麾下这一节来。当时周师兄正在布一个大局,大局当中缺一个定海神针式的人物,没这人,这局就是死的,有这人,这局才能活,一步活才能步步活。吕维正这个人是到手了,但他拿不定主意这人究竟堪不堪这样大用,会不会中途掉链子出纰漏,于是一封火漆筒递过去直接向师父求解。可以说,正是萧一山“堪大用”这仨字,定了吕维正后半生的走向,也定了他周朝开国第一相的位势,没善始,但好在得了个善终。千古功过,史笔如刀,不隐功不瞒过,功过相抵,吕维正好歹没落在贰臣录里,半夜做梦都该偷笑了。

    贰臣录这东西厉害,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好比寡妇二嫁,没从一而终,邻里间尚且还要咬一回耳朵呢。臣子更惨些,跟了一位皇帝,若没从头跟到尾,半途就“再谯”了,那就是贰臣,贰臣、二心,骂名世世代代背不完!

    吕维正也厉害,厉害就厉害在他功劳大,大得没法往贰臣录里塞。一切功劳的肇始,就是周师兄这个“局。

    周师兄这个局很险,完全是玉石俱焚的摆法,棋行险招是不得已而为之。在外二强环伺,在内是一批随时准备另立山头的臣子,好比一颗毒瘤,非得从骨头上料理干净才能正本清源。还非得以毒攻毒,攻得这颗毒瘤起了脓点子了才能一刀划上去。周师兄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毒”,那些不干好事的豪强们欺他年轻不经事,变着法子的折腾,但还只是小折腾,目的是搅混水,让张网捞鱼的看不清哪块有鱼、哪块没鱼。那些二心、反心、贼心都得下毒猛攻才能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才能一网打尽,一网打尽才能摄住余下那些摇摆不定的各路心思。

    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不好对付,头一个不好对付的就是宰相赵梓言。五十多岁的一头老狐狸,朝堂上站了三十来年,从一个虚职的翰林院编修做到了宰相,心机不可谓不深,手段不可谓不高,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心里能没有点儿别的嘀咕?周荣在时或许还不曾显露,周荣去后就留一根独苗,要如何还不是一个念头的事。关键是得让他这念头茁壮起来,手底下的人马动作起来,越密集越好,杀到大殿上来逼宫更好!

    因此,周师兄做的第二件事是效法刘建忠,设了个右相,把吕维正扶上去。这么一来,朝臣们不依了,哭爹喊娘地要皇帝收回成命。吏部侍郎杨庆之以头抢地道:“此人本是刘建忠左相,底细不明,不可委以如此重任,万望陛下三思!!”礼部的、兵部的、刑部的随后跟上,工部的、户部的插上一脚,整个朝堂跟滚沸的汤锅一样。皇帝入定一般,只管闭目养神,哪怕你当堂上吊呢!

    皇帝铁了心不肯收回成命,生米就成了熟饭,吕维正接到旨意的第二天便走马上任了。上任第一天嘴上就没把好门,他当着皇帝的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了一通话,话很俚俗,很有刚从泥土里边刨出来的“下里巴”味儿,与他斐然的文采根本不一事。具体内容文武们可能记不完全了,但末尾一句话,他们一定到死记忆犹新。他说:“诸位已经占了茅坑的,还请好好拉屎。”

    满朝哗然。

    这个吕维正生来就是为了恶心人的!拜相第三天就舌战文武,同他们抠字眼,在各种出入往来上埋伏堵截,一张刀子嘴,刀刀往要害上戳,问得文武们张口结舌不算,还专挑人痛脚踩!这贼是从草台班子混出头的,人手不足时礼、吏、工、兵、邢、户的活儿他一人就包圆了,账目往来出入不在话下,就算派他去掌刑名他也门儿清。皇帝跟前来了一位明白人,蒙事儿就不那么容易了,蒙事儿蒙来的好处也得再吐出来。得手容易脱手难,到手的肉谁碰谁死!

    这点周行逢料着了,拜相以后也不另指府邸让他住,就宿在宫中,皇帝有的防护他也一同享了。别说同享一批御林军,就是和皇上“同起卧”臣子们也绝不往旁的想。开玩笑!就吕左相那副尊容,皇帝受得了臣子们也受不了哇!他们恨的是这贼扎个口袋让他们一个个往里跳,袋子口越收越紧,慢慢扼住他们喉咙让他们吞不下吐不出。这么些年来,各怀异梦的臣子们头一次觉得有暂且停下勾心斗角、齐心协力“清君侧”的必要。

    隆佑初年乙酉,皇帝下了一道旨意,一串串冠冕堂皇的话后头隐约指向这么个意思:朕要出去走走看看治下的这片大好河山,着两位宰相监国,逢有大事定夺不下的,可差人以火漆封筒快马送来,朕自有分教。

    傻子才会认为皇帝这是游山玩水去了。瞧瞧他罗列出来要途经的那些州县,都是幺蛾子出得最多最全的地方。心里头有鬼的大官小吏们日夜煎熬,恨不得皇帝出不了门,出了门还没走到自己地盘上就叫乱世道吓回去了,要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皇帝位子没坐稳,联合起来收了他一条小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反正他老子周荣的江山也是从别人手上抢过来的!

    离心离德的臣子们私底下串联了一番,原本打算清君侧的那派和原本打算收了皇帝一条小命的这派折衷了一下,决定把吕维正清出去也就罢了,沈舟梁衍邦这几个顾命大臣先留着,良将猛将在乱世里可保他们偏安一隅。

    别管臣子们怎么嘀咕,皇帝兴致挺高,临行前一晚还拖着吕维正下了几盘棋。

    老流氓一边撮着牙花子,一边感叹:“陛下这是要拿臣当饵,去钓深潭子里头那只千年老鳖精啊!”

    皇帝不响,狠狠将了老流氓一军才慢条斯理开了尊口:“怎么能说是饵呢,卿是定海神针!有卿在,各路妖魔才能得空施展。朕出去走走,敲山震虎,把虎都往卿这儿赶,卿才好关门打虎么。”

    老流氓咝咝吸凉气:“这么些老虎臣可招架不住!”

    皇帝从棋盘上分出个眼神抛给他:“你行。你不属猪的么?猪吃老虎最在行!”

    老流氓一时语塞,一个不察,又让皇帝吃去四五个子儿,捶胸顿足要悔棋。

    皇帝说的没错,这就是破锅配烂盖、王八配绿豆的事。豪强们是虎,就得吕维正这口猪来收拾;豪强们是无赖,就得上吕维正这老流氓去“将军”!

    老流氓留守帝都当定海神针,皇帝优哉游哉地出门敲山震虎去了。之所以说他优哉游哉,是因为他压根不照着事先张罗好的线路走,神出鬼没,指不定哪天就突然出现在某个州县的某条羊肠小道上,把另一个州县大大小小夹道相迎的官们晾在那儿,风吹日晒,忍饥挨饿,憋屎憋尿,等得没指望了就自己散了。

    走到了与西南交界的蔚州,皇帝说要回去拜望师父,那就调头朝西北走,取道青州,绕过雍州,从骆川入西南。路不好走,多出来的行程少不得挤压原有的安排,饶是日夜兼程,到春水草堂也费了三五天工夫。因事先并未差人报知,老头见了大徒弟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打叠好情绪,让大徒弟坐下说话。说的都是些朝堂上的事,有些还欠思量的布局,要请师父把把关,看看细节上还有没有要改动的地方。

    两年不见,朝堂把个未经历练的青年砥砺成了这副韬光养晦的模样。老头想。

    谈了一个时辰,到了饭点了,例行留饭。皇帝突然来一句:“师弟呢?还在渊口练心法?”

    老头狡黠一笑道:“没,刚要出去,听说你回来了,就留下弄饭。一会儿也尝尝你师弟的手艺!”

    主客吃饭,大厨一般是不上席的,闻那股烟火味就闻饱了,还用得着吃?

    皇帝一边吃着油炸花生米和糟腌小鱼,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老头叨咕,眼神几次抛向门口都抛空了,该来的人迟迟不来。

    “师弟不吃么?”这就多话了。往常也不见他这么掌不住心哪。

    “他说他在灶上吃过了,就不过来了,晚上再一道吃。”

    哪等得到晚上呢。吃过饭就要走了的。

    皇帝的心事开锅冒泡,连老头都瞧出些端倪来。

    “行简在后院,换身衣衫就过来。”

    “哦,那我过去和他说两句。”这就等不及了。

    皇帝只身一人去往后院。推开院门,先看见一株桐木,年月长了,生得高大扶苏,一顶树冠遮住了半个院落,也遮住了半口井,挡住了井边上站着的人。绕过来才看见井边上站着的人打着赤膊,仅着一条黑色外裤,接了一桶水正往身上浇。“哗啦”一声,井水在他身上撞个碎珠溅玉,然后顺着他的背缓缓没入腰下。只是个濡湿的背影,皇帝就觉得心上过了一小队蚂蚁。手脚触须一趟趟刮搔,痒,而且带点疼。该怨这队蚂蚁么?还是怨那个让一桶水浇得基本等同于一/丝/不/挂的背影?

    单看背影,比两年前又高了一些。肩膊不够宽厚,腰又细,手脚都纤长。欠在不够壮实。凭他如何挑剔,只剔不出那层痛和痒。魔怔了,竟想伸出手去试试这面背脊是不是细滑腻人——那么好看的一层阳光色覆在上边,不就为了招惹某只手么?

    皇帝滑入魔怔当中,在桐木下从头到尾站了一回岗。

    何敬真洗去一身烟火气,转过来准备拿放在廊柱下的干净衣衫,扭头就是场大惊吓——他们家周师兄定定站在桐木下,直勾勾盯着他看。

    “师兄!”何敬真喊他,看他从魔怔中一点一点爬出来,一点一点变回道貌岸然的师兄。

    小楼昨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阳光雨露,催花更催人。

    两年相隔,天地一瞬,不想师弟在师兄眼中竟花一般的“出落”了。

    ☆、重逢

    一面匆匆,来不及细说,都只说些没用的。

    师兄问师弟,可还有要学的?沈舟这回也一同来了,若有琢磨不透的可以找他。

    师弟说还好,沈将军留了本修心法的小册子,暂时还没有要求教的。

    师兄弟都不是多话的,没一会儿就山穷水尽说无可说。静了一会儿,师弟没话找话:“天渐渐凉了,师兄一路风尘,要注意添衣保暖,别冻病了。”

    师兄不响,只盯牢师弟一张脸,盯出花来,半晌才开口:“好。你也是,别再打井水冲澡了。”

    师弟以为师兄和他一样没话找话,就乖顺点头,表示领情。

    时间紧迫,说这两句没油没盐的淡话的工夫,已有两拨人过来催促起行。这就要走了。

    师弟送出门口,目送师兄远去,马蹄声灭了便回身关门。没看到师兄那远远的一回头。

    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年。

    一面是周师兄让时局战况拖住了,谋划布局都是连环的,一层连一层,一圈套一圈,国内忙着刮骨疗毒,国外忙着合众连横,忙得很,轻易脱不得身。

    另一面是何师弟让神山下来的人“请”走了。从“请”上山到“逃”下山,中间隔了三年。

    说何敬真是被“请”上山的可一点没夸张。白袍们有备而来,轻手快脚地替他收拾,大包小卷全理清楚,整整齐齐码好装车,而后万事俱备只等他这阵“东风”了。

    从春水草堂出来前,老头跟即将空巢的老鸟似的,带点哀伤和欣慰,忙进忙出,亲自替他收拾行囊,难得一言不发。其实是有千言万语,但千头万绪不知该从哪条拾起。何敬真八岁挂零九岁不到进的春水草堂,瘦唧唧一杆子人,还没有他拿的扫帚高,一转眼快十年过去了,那么些晨夕暮旦说溜走就溜走,真是岁月不饶人!虽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心里不是个滋味。何况三个徒儿一个接一个飞走了,余下个糟老头子,不知哪个猴年马月才能再把人聚全了。

    “行简,得空回来看看。”老头动感情动得摧心折肝。

    比起师徒,老头与何敬真更像是一对父子。老头或许不够慈爱,但为父该做的事他都做全了,该操的心也都操碎了。

    何敬真接过行囊,垂着头在老头跟前立着,眼泪再三再四不肯砸到地上,他猛抽一口气把快要泛滥的泪逼回去,慢慢跪下,跪直了,认认真真给老头磕了三个响头:“师父,行简去了。”

    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随白袍们去了。

    来时孑然一身,去时归期不定。

    白袍们抬着何敬真闷头赶路,除了请他下来吃喝拉撒、透风散气,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于是这程路就显得前途未卜,不知是个什么结局在前方候着。

    何敬真把攒的银子兑成了银票,缝在一个小布袋里贴身藏好。钱不多,要赎回一个大活人估计有些困难,不过也不是全无指望,他还有膀子力气,实在不行他还可以把自己抵出去做个苦力,一年不够就十年,十年不够就一世,总能把人兑出来。若是老老实实兑换不行,他还敢寻个时机把人抢出来,大不了躲进深山老林,要不就到汉土的乱世里亡命去,不信闯不出一条路来!

    懵懂少年就是好,初生牛犊未曾见识过老虎,只当千难万险靠着自己一双手就能摆平。多天真,编个梦自己就把自己哄睡了。他在睡梦中被侍巫们用一抬滑竿抬上了神山,抬到了巫神寝殿旁的一处小偏殿安置下来。睡得那么死,错过了月下那一幢幢气势磅礴的石砌建筑。

    很难形容这些以巨石垒砌而成,并在石头上雕梁画栋的屋宇殿台。那是种穷极想象的东西,非梦中不能实现的荒诞与壮丽,偏偏矗立在现世。黑红两色构成的大片色块气吞山河,置身其中,没人不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

    那就对了。这不是供“人”居住的,而是供已经飞升的“神”居住的。人间烟火、万丈红尘都不许有丝毫留存。千里瘴疠、十万大山、百万山民竭己以供的神圣之地,千二百年来终于迎来了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这主人刚从一场献神的傩仪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换下神衣,听说人到了,便匆匆往主殿旁的小偏殿赶。小偏殿在东,献神台在西,中间绵延数千间宫室殿宇、亭台楼阁,一条神道横贯当中,只供巫神一人行走。

    夜深人静,巫神一身黑金底红凤鸟的神衣,在神道上拔足飞奔,宽袍大袖朝后扬起,惊人的扎眼,没一会儿侍巫们就围上来了,前后左右形成一个小小包围圈,把巫神圈在当中,随时为他抵挡暗箭、火石、毒针。都不敢上前,也不敢撤下,斗胆问一句的都没有,就这么陪着从献神台一直跑到了小偏殿。看看无事,这才撤到暗处。

    短短数层台阶,好似隔着天渊。近情情怯,九年牵念如针,一针针扎得生疼,人掇了来,放在手边了反倒不敢去碰。

    那扇门后有什么?推开以后会怎么样?

    历了九重幻境,包藏了一份不堪心思的他、面目众多因而暧昧不明的他,拿哪一瓣心思、哪一副脸面去应对门后那个人?幻境里边他们都销/魂/蚀/骨了,都水/乳/交/融了,幻境外边他要是不愿,他该如何自处?敢想这么深么?

    一个七情六欲比凡人还旺盛的巫神,注定没有退路。要么给欲情断根,要么听任它参天。根已然扎进魂魄里了,断无可断,就只能不择手段助它参天。

    侍巫们看巫神在小偏殿门外停顿下来,一双手搭在门扉上,要推不推,就这么僵站着。更深露重,露水打湿了他一头流银样的发,又沾湿他一身黑金底红凤鸟的神衣,没人知道他还要站多久。

    不进去,难不成还要在门外站一夜?

    推个门就这么难?

    非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的孤凄上,何苦?

    这少言寡语的巫神那刻最近人。他披着一身夜露,让见不得光的欲情煎熬得汗湿重衣。久久。最终赌了一把狠,双手攥紧虎头铜门环,轻轻一推。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大开,干什么勾当都给行方便的样子。殿内幔帐重重,掀到最后一重时,他狠狠闭了一回眼。有什么用呢?一掀开还是风云变色。

    烛照之下,那人和幻境中的心魔别无二致。同样的纤长柔韧,同样酸后回甘的一股青涩,同样镀一层阳光色的肌肤。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曾暗自祈盼过这别无二致,亦难道清此情此景究竟是如愿以偿还是噩梦成真。

    “肉肉……”一声低叹。又或者是情伤情苦伤到深处苦到极处的一道呻/吟。

    九年了。肉肉不再是一层下不去的小膘的戏称,它成了另一种意指,披挂着“戏称”的皮,填着光怪陆离的馅。敢揭开皮,亮出里边的瓤,让那人瞧分明么?看不惊疯了他!

    只敢唤“肉肉”,心底里唤,一递一声地唤。

    怎么唤不醒呢?

    要抱么?要摸么?要扒光了看看这副色相是真的么?

    欲念汹涌,巫神忽然就立不住,整个往那人身上垮塌,塌得真彻底,重叠覆盖刚刚好。两具血肉之躯胶在一起,嗅到味道就先疯了。那人身上一股青麦的气味,带点清苦,灌满整个鼻腔,又顺着鼻腔爬进肺,再爬进心里,把心整个割走。

    没了心的巫神,凡间的廉耻是缚不住他的。

    先用眼睛打前锋。

    那人身上穿的衣衫旧了,黑衣黑裤洗得露了底色,且过分宽大,把往后几年的生长份额都预先备下了,节衣缩食在这上头可见一斑。人睡酣了,一片肩就这么从过分宽大的领围中破壳而出,他顺着这“裂缝”轻轻一拨,没费什么事就一褪到底,那层阳光色的肌肤在烛光下如同抹了蜜一般,舌尖舔上去好甜。从肩开始,手顺着腰线游走,走到哪腻到哪,长长的指甲在上头刮出一条白痕,力道稍重就能割出血,小小的血点子在肌肤上开花,他用舌尖一路追猎。追猎也是费心耗力的,巫神很快就控不住分寸,一口咬在颈窝上,那人睡梦中吃痛,小小“哎呀”一声,四肢震颤,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脸。这一下非同小可,他方寸大乱,往后撤了一步,猛然看见右间壁坐着一个人——银发蓝瞳,朱鸟乌衣。原来是右间壁上镶的一面铜镜。他凑近了仔细打量镜中映像——银发乱了,缠到半褪的衣衫上;蓝瞳边横着几条血丝,是十几个昼夜寝食难安的遗存;双唇血红,刚饱尝了一顿甜头、不可思议的那种润泽。

    镜像中映出来的这个东西还是神?连人都不是。是头困兽。

    狞厉丑恶,不忍卒睹。

    他退开,几步跨出门外,用尽力气把门封住,自己把自己挡在外面。

    不论如何,重逢是挡不住的。

    ☆、相认

    何敬真自以为是的那场重逢,比实际意义上的重逢迟了一个昼夜。实在是累惨了,连着赶了十几天的路,沉甸甸的心事铅块一样压在心上,贴身藏着的微薄积蓄一会儿让他指望全无,一会儿又给他燃起毫末希望,铤而走险与低头认命在意念中交替,折磨日甚一日,真到了地方反倒抛撇开了,酣畅淋漓的一场大睡耗掉一个昼夜。再睁开眼是转天傍晚,是饿极了,爬起来找食的。他整好衣衫扎好头发,出得门去,见四围一片旷寂,早就绝了人烟的模样,说不出的荒凉。

    远远传来一阵隐雷,细听似乎又不是雷,循声去寻,沿着那条横贯东西的神道往下走,雷声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大,两股声音绞在一起刺进耳道,震耳欲聋。何敬真不得不支出双手去掩耳。走到尽头是一方巨台,凸出在山崖上,烈风酷厉,比他练心法的那处天坑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风雷中居然有一群人站在巨台四周,围拱着中间一个人。太远了,看不清面目,只能看见衣服的颜色。旁边围着的俱着白衣,正中央那个裹一件黑红相杂的长袍。这些人在做什么呢?就这么在巨风中站着?能站得稳?他越走越近,原本只好奇,想过去看个究竟,看看这些人究竟在耍哪路。走到巨台边缘就被风压得一步难近,他勉力稳住自己。中间那人忽然就动了,似乎在跳一种舞,腾挪跳跃、无比轻盈,有如天人。他正要赞叹,巨风一扬,把那人头巾掀飞,一头流银样的发倾泻而出。

    突如其来的重逢。

    突如其来的相认。

    你敢不敢认?

    何敬真不敢。他记忆中的昆仑不是这样的。起码不该离人间烟火那么遥远,远得离尘出世,凡人不可企及。这样一尊异常冰冷的神,面容再相似他们都不该是同一人。昆仑是会背他上山看月亮的昆仑,会带他去野枫坳看“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昆仑,会给他念三字经千字文的昆仑,是九死一生仍不忘回来践约的昆仑。

    他不是。

    何敬真掉头要走,风雷声紧追不舍,那离尘出世的巫神凌空飘临,衔在嘴边的俗世昵称破唇而出。他喊他:“肉肉!!”

    他僵住,不敢回头,不敢回头确认这尊神就是那个他节衣缩食、铁了心要赎回的昆仑。

    巫神先他一步认下了这层逐渐混乱且再难理清的关系。何敬真却只觉得陌生。因陌生而隔阂,因隔阂而寡言。

    巫神事忙,西南人间天上的大事都要他决断,两人通常只在夜里匆匆见上一面。一般是过来陪何敬真用晚饭。他吃的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在给何敬真搛菜、催促他吃,一旦何敬真停下筷子,菜便自动自发地往上长,几乎没过碗沿。这时候,巫神搛菜的那只手会小小打个挺,眉尖渐渐往眉心拢,蓝瞳里酝酿两阵小风暴。都不用开口,侍巫长一个手势,一群侍巫鱼贯而入,把碗碟一一撤下,旋即过来另一批人,摆盘摆碗,盘碗里的菜色明显是新做的。何敬真更加寡言,数着饭粒往下咽,一顿饭越吃越长,不论是这新摆的菜色,还是旁边那人热得发烫的目光都叫他难以消受。好不容易把堆在碗里的菜塞进肚子里,轻轻放下碗筷,低着头说一句:“我吃饱了。”。就想往外撤,撤回去蜷进小偏殿里关门落锁他才心安。

    “等等!”那巫神拦下他。“陪我坐一会儿。”偏不让他撤。

    坐什么呢?还有什么好坐的?存心让他看清自己有多么“傻大胆”,拿着张不到百两的银票就敢来赎千二百年才出一位的巫神?还想靠着一点小本事抢出人家去,到乱世里闯荡呢,多大的反讽!

    是时候给这痴心妄想做个了结了。

    他坐回去,垂着头,把目光钉在自己的衣角上。巫神不让他撤,待他坐稳了却也一言不发。静得久了难免恍神,他从衣角上绽开的线,想到自己自少及长的苦心经营:做衣服从来不肯用别的颜色,因为黑色经脏,洒扫的时候沾染了泥尘也不显;料子从来选青麻压出来的布,那样的布结实耐用,多过几趟水也不易破;和上门来为师兄们量身制衣的裁缝师傅软磨硬泡,让他从用剩下的料子里拣带黑的给他续上,裤脚放长些,腰身放肥点,过个两三年都还能穿……。并不是没有新衣服,周师兄裁衣时顺道一起裁的,薛师兄穿都没穿就淘汰下来的,一套套精工细作,用料考究,他一套套叠好,摆进箱子里,从未想过去碰。他从生身父母那里漂泊到一个非亲非故者手上,好不容易养熟了,又从这一个非亲非故者手上漂泊到一群非亲非故者手上,最终漂到了春水草堂,漂泊无定的人常常怀有一份犹疑,一份对今日所享好处来日是否需要等价偿还、甚至倍价偿还的犹疑。既然如此,还不如少享些,能靠自己的就尽量靠自己,靠自己要不来的就少动念。

    若硬要说他曾对力所不及的物事动过念,那无疑只有昆仑这一桩。九年分别,一刻不忘救昆仑于水火。设想过这是多深的一潭水、多热的一盆火,也随时准备好去赴汤蹈火。读书习武攒银子都是赴汤蹈火前的预备,他从未想过有天他要救的人突然飞黄腾达了,不需要他赴汤蹈火的营救了,他该怎么办。在神山上呆了十天不到,他就把巫神的积威看了个遍。这积威是权势张扬到顶点后的沉淀,不需要言语,你的一个眼神、一个蹙眉都有人知冷知热,马上会把造成冷热不均的物事清理干净;略盯着某样东西看得长了些,都会有各路心思为你的喜怒把脉,喜则留,不喜则毁。还愁什么呢?锦衣玉食在这里只是权势的最微末,攻城略地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也合权势的情理。

    那么“人心”呢?俗世的欢爱,俗世的你情我愿,俗世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权势能否一锤定音?

    巫神在神山这滩浑水里蹚了九年,权势早就成了一件小玩意,信手一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游刃有余,但面对“人心”也一样束手,一样无措,用的劲头过了,怕惊飞了“心头肉”,用的劲头不足,又怕惊不醒“梦中人”,来回逡巡,一再试探,只是把不准握不住,耐心又有限,“求不得苦”苦得舌根发硬,说出来的话也不软和。

    “肉肉,明日带你上献神台看看吧。”没有前因后果,欠缺起承转合的一句硬话在静默当中异军突起,何敬真平白吓一跳。

    “……”他抬起头看那巫神一眼,又垂下眼帘,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说了句不搭调的话:“我今年都十七了,身上也没多少肉……就别叫肉肉了吧……师父给取了字的,叫‘行简’……”

    然后呢?我也跟着一同叫你“行简”?连那点秘密的亲昵都不给留?你可真狠!

    巫神蓝瞳里的风暴翻涌着,嘴上依然淡淡:“叫肉肉又有什么呢,不过是个称呼罢了。”

    “叫肉肉好笑,还是行简正式些。”

    “好笑?哪里好笑?”巫神的眼神稠起来,有了烈度。伤痛都是埋着的,不肯出头让那人看了去,于是只好收进心里发酵,泛到眸间,伤痛已经下去大半了。

    “叫肉肉总觉得还没长大似的……又不是小孩子了……”何敬真咬紧嘴唇,话尽量说得委婉含蓄,不想一下把隔阂摊得那么明白。他就想让他知道孩子总会长大。“肉肉”还带股奶味,软绵绵等着人喂哺的模样,那么弱小。他救人于水火的热望已然泡进了汤里,若还得不到一个对等的称呼,他该多尴尬。

    “一定要在这小小的称呼上计较么?”计较的人其实是他。他不肯放弃“肉肉”背后那层暗昧不明的意指,也放不下“肉肉”牵连着的那七年好时光。

    “……”何敬真低头默然。

    巫神带烈度的眼神逼上去,心里却想着到底要不要退一步。

    “以后只在私底下叫,好不好?”私底下就是没有动辄几十上百侍巫的时候,意味着只有他们两人,说什么不行?多露骨的情话丑话都行,耳鬓厮磨也行,就怕他做不来。

    “叫行简有什么不好,好听又好记!”何敬真偏偏是这种认定了轻易扯拽不回的犟筋脾气,搭好了的台阶都不肯下。

    “叫不叫是我的事,应不应是你的事!”巫神动了真火,说出的话像石头,砸出去两边都狠狠受了一回伤。

    受了这么一句硬话,原本就寡言的何敬真这下彻底静了。

    巫神日夜不停地压榨自己,从睡眠、吃喝还有堆积如山的政务中硬挤出来的一点时间的边角料,就这么耗在了沉默和膈应里,最终不欢而散。

    膈应与不安瓜生蔓长,两人均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肉肉别怕

    转天清晨就有侍巫来请,说巫神在献神台等他。

    何敬真被侍巫们引至一处观景台,依山势而造,居高临下俯视,整个献神台尽收眼底,视野绝佳又不会引来注目。请他是为了让他看看神山上十年一度的大傩仪。大大小小五千个巫聚在献神台上,以同一个节奏擂自己面前的一面巨鼓,巫神站在正中央最大那面鼓上,以傩舞向诸天鬼神索要西南的风调雨顺、万民安泰。神山上对鬼神的信奉并不一味匍伏于地,他们把巫神看做是通天彻地的一个神媒,而鬼神们则是有欲有求的,神媒以祭品献祭,向他们等价兑换想要索得的一切,吃了供奉好好办事也就罢了,若是光吃不办,那神媒就会用些手段来训诫这些贪馋懒的鬼神们,或挑衅、或打骂,更有甚者,以色/诱之,待神鬼情不能自禁时,再讨价还价。讨价还价的过程中只有能神媒与鬼神,闲杂人等一律退避,退避之后,方圆几里的献神台就只剩下巫神一个,要调情要色/诱要献身都是隐匿而私密的,至于以何种手段“动鬼神”,那就看巫神的本事了。

    大多数时候,神鬼们都能做到“拿好处办实事”,但也有部分来头大的邪神并不把微如尘埃的凡人放在眼内,通天彻地的神媒也只不过是血肉之躯,凭什么要听他差遣?!白吃供奉是理所当然的,坐地耍赖你又能奈我何?

    邪神的欲求比之其他鬼神更炽烈,大如沧海,却又具体而微,特别易为世间色相所惑,这个时候,就该“以色献祭”了。

    巫神的傩舞开始之前是活祭。五百头牛、五百头羊割喉放血,将血沥进献神台边缘凿出的五百个血槽里,血沿阴刻凤鸟纹路缓缓向献神台流去,最后汇集在巫神站着的那面巨鼓之下,形成一片小型血海,腥味呛鼻。巫神割破拇指,将血滴入鼓下那片血海中,大傩仪就开始了。

    五千面巨鼓擂出来的声音响彻云霄,上可迫天下可穿地,何敬真被这声响震得五脏六腑几乎脱壳而去。他捣住双耳,视线被巫神胶住——这天破了常例,换了套正红底色绣黑龙的神衣,火烧火燎的红,当中一条黑龙张牙舞爪地从右胸一直缠到左脚踝。一旦舞动,那龙便在一层红当中出没,见首不见尾。鼓点越来越快,巫神的傩舞也一同变幻,速度之快、力道之强、身法之轻,根本不似人世间该有。

    何敬真看得呆住了,他一直以为与“舞”沾边的东西都是和缓细致、轻柔袅娜的,要不就是纯粹闲逗乐的。小时在苗寨里住着,逢到年节也曾见过寨子里的青壮劳力跳过傩舞,十来个人一番披挂,红绿相间、青蓝紫灰,五色杂陈,披挂完后在掌令长老的带领下沿着青石板路一路舞去,挨家挨户跳,挨家挨户讨喜讨赏,人人都可凑一脚热闹,多少有些不正经。再大些随昆仑去往市集上,也曾见过草台班子的小娘咿咿呀呀摆弄两根水袖在台上扭着水蛇腰,哀怨而幽媚。几时见过这种夹着风雷、随时叫人魂飞魄散的“舞”?那种凌冽和罡猛,那种寸草不生后的一阳来复,心神不定者极可能连心神都跟着一块跑不见了!正当中以傩舞献祭的巫神怎么可能是昆仑?

    何敬真让这认知又伤了一回心,有些吃不消,就想从观景台撤下,回他的小偏殿,要不寻一处峭壁练他的心法也行,反正别在这儿呆着就行。他掉头走了,一旁守着的侍巫不敢拦他,又或者是看呆了也未可知。拾级而下,刚下了两层台阶,留在观景台上的侍巫忽然爆出一阵压不住的小小惊呼,他忍不住一回头,恰好看见献神台正中央的天上劈下一道光,光的颜色很纯,正金色打薄了一道道铺下来,刚好罩住巫神站着的那面巨鼓。五千大小巫海潮般退去,连观景台上站着的、四面戒备着的一同撤得一干二净。他也识相的跟着一同后撤,侍巫长赶过来,悄声递话:“巫神请您留在观景台上。”

    这又是做什么?

    何敬真皱眉,疑惑和不满都摆在了眼角眉梢。侍巫长不语,汇入匆匆退散的大小巫当中,一会儿就没影了。

    这种破天荒的事,除了巫神无人能解。

    方圆几里的献神台只剩下巫神和那道光了。光下有影,一道很奇特的影,它不是鼓的影子,也不是巫神的影子,说是一团像影子的黑雾可能更恰切。黑雾顺着鼓沿爬上来,掀开巫神正红底色绣黑龙的衣袍,从袍底钻进去,而后巫神裸出上身,银发垂下充了另一件衣袍,若隐若现,不着一迹,尽得风流。这风流里并无一丝阴柔,至刚至阳,光明正大不猥琐。黑雾随着巫神走,像在乞一次欢好。巫神左闪右避,像藏躲又像招引,黑雾越来越浓,慢慢将巫神整个卷裹。何敬真在观景台上看到的是他与一条阴影绞在一起,越看越怪,止不住的口干舌燥眼眶发酸。他不知道接下来这些动作自己有没有走过脑子——拾起一块石头就朝黑雾掷去,太远了,没掷中,他又匆匆忙忙下了观景台,双眼一路搜寻,掂量着有什么可以拿在手上壮胆,让他找到一根树枝,攥在手里朝献神台一路狂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过献神台边缘那层平日里死活穿不过去的罡风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做什么——去救昆仑于水火?可那是尊通天彻地的巫神啊!用得着他去救?!那他这是做什么?还离着好远呢,就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把那树枝箭一样射出去,直刺那团黑雾。

    巫神显然没料到他会半途杀出,愕了一瞬,看了一眼因后继乏力终于凋零落地的树枝,再看一眼停在很远很远、还留着投掷姿势的那一个小小黑点,眼神活起来,简直称得上爱怜了。爱怜得心都化了,还有什么心思在这儿陪鬼神们调情?只想速战速决。他掏出腰间的匕首一把扎进缠在自己身上的黑雾里,一股黑色汁液喷出来,黑雾与光无声隐没,天色澄净如初。巫神跃下巨鼓,朝何敬真一步步走去。

    刚才一股脑一根筋地行事,行事完了却不知如何收场的人这下为难了。要走,那巫神来得飞快,转瞬间已离他不足三丈远。要留,刚才那些动作又做何解?

    “肉肉别怕。”巫神在他面前站定,牵起他右手轻轻摩挲着,温声哄慰道。

    怕?怕什么?这话也太没首尾了吧?

    何敬真抬头看这个把他当三岁孩儿哄的巫神,觉得事情的走向有些奇怪。他独独留下他,就为了让他“怕”,而后斩妖除魔,再让他“别怕”?

    “我不怕。”何敬真别别扭扭想抽回手,可那一膀子力气竟敌不过养尊处优的巫神,犟筋脾气惹急了,一连几回挣扎,大劲巧劲极劲都使光了,手还在人家手心好好卧着。走又走不了,留又不好留,气闷极了,干脆不看他,放平了目光去瞪巫神神衣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黑龙,瞪了一会儿才醒过味来——自己的视线与龙头平齐,也就是说身高上只到人家肩膀,这么些年两三轮的抽条拔个都白费了。于是越加丧气,丧气得当时就想打退堂鼓,干脆退回春水草堂伺候师父算了。老头一生只收了三个徒弟,留一个在身边说话解闷也不过分。

    当时只是个念头,还没熟,瓜葛那么多,一时半会儿还理不清,就先在心底埋着,好好想想措辞,最好走得无牵无挂,谁也别得罪。

    又等了几日,上神山来也有小半月了,这种无所事事,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练功、就是等着巫神大驾光临的日子,逐渐摸不着边际。少年总有离家闯荡的一股躁动,野马似的在心上冲撞,终有关不住的那天。

    也是个傍晚,也是巫神过来陪着用晚饭,也是不必要的丰盛,也吃得一样受罪。何敬真见巫神心情还算好,蓝眸里柔情笑意俱全,就试着开口了:“……我想回春水草堂看看。”

    巫神搛菜的手猛烈地打了个挺,又定住了,缓缓把搛好的菜归入何敬真碗里,缓缓放下筷子,再缓缓开口:“只是回去看看?”

    这时几十号侍巫早躲没了,只余他们俩的正殿特别空阔,大风进来闯荡,荡得帘幕飘飘。

    “师父年纪大了,回去看顾看顾……”何敬真不知怎的,突然理不直气不壮起来。

    “萧一山当世大儒,看顾他的人从西南排到汉土也排不完,差你一个?”巫神斜睨他,嘴角挑一抹笑,笑他连个谎都编不圆。

    “师父收的三个弟子,就我还近些,回去看顾理所当然,再说了,自家弟子看顾不比外人看顾来得强些么?”何敬真并不完全扯谎,他只是扯了师父这面大旗来做虎皮,私底下谋划从这没人需要他救水火的日子里逃出去。

    “哦,那要去多久?”巫神也不当时就戳穿,看他怎么去编去圆。

    “……半年吧……”半年之后他已经到汉土的乱世里了,谁还能捞到他这根针?

    “半年以后呢?你还回来吗?”巫神垂下眼帘,盖住眸子里肝肠寸断的剧烈伤痛。

    “……”何敬真没想那么远,最远就只到半年后乱世闯荡、滴水入大海。

    “不准去!!”巫神一掌拍上台案,银制的筷子断成几截陈尸当场。

    多少年来,侍巫们只见过静如止水,一切点到为止的巫神,几时见他这样歇斯底里地动过怒?都不敢上来触霉头,悄悄关门落锁,守在门外噤若寒蝉。

    “……”何敬真没想到一向言语精简的巫神会用三个字乾纲独断,定好他的去留。

    两边都气得急了,一时说不出话,静默里一片山雨欲来的黯沉。

    “……我是你的私产么?”何敬真颤着声问了一句。

    一句话就把盛着巫神千般百种“求不得苦”的苦罐子给掀翻了。

    说得好啊!根由不就在我太把你当回事,说一句走一步都要再三看你的脸色?若真是私产不就好了,权势登峰造极后还有什么私产是买不到抢不来的?用得着这么日夜煎熬、吃苦受罪?用得着费尽心机藏我这份龌蹉心思?早就什么都做绝了!

    ☆、分崩离析

    巫神强自压下要暴起的心绪,丑话狠话被一层层滤掉,剩到最后的仍是不堪入耳:“是私产又如何,不是私产又如何?十六年前能遇上是缘分一场,七年相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即便是长辈也该有为你做决断的时候吧!再说了,你身上的噬心蛊还未全解,若是一去不返,怕是性命堪忧。”

    不用他点破,何敬真已经把话里边埋伏着的各样丑话狠话都读透了。

    不就是想说:若不是我十六年前救下你,眼下你还不知在哪呆着呢,还能在这儿和我谈“私产”不“私产”?最后一句更狠更丑:你去吧,身上还带着条蛊虫呢,不怕死你就去!

    “……昆仑不是这样的。”这是何敬真上神山这么些天来头一次用俗世旧称去指称这尊巫神。

    昆仑不会这么咄咄逼人,喘口气的空余都不留。昆仑不会把他拘在小偏殿里,出入动辄几十上百侍巫跟着、盯牢。昆仑不会用那种热得发烫的目光灼他,一举手一投足都在那双蓝瞳的笼罩下,十面埋伏,无处可躲,一口口饭吃下去都只是添堵而已。

    “那昆仑应该是怎样的?”巫神的手越过被他一掌拍得汁水狼藉的盘碗碟盏,一把擒住何敬真的下颌,“你认得昆仑几分?你觉得他就该是干净清白的、就该神似的超脱?就该没有小心思小算盘、就该没有凡俗欲情?那是你造出来的昆仑!”反正辛苦维持的“脸面”都扯破了,干嘛不露出本来面目让这人瞧个够!

    何敬真被他捏得痛了,伤心失意一齐涌上来,一颗心更加空旷,巫神一句句话砸下去,那颗心就一下下起回声。

    “你不是昆仑!昆仑会待我好,不伤我!”绝望之下,说出的话自己都不信。

    “我便是昆仑,昆仑便是我。你为何要把今时与往日隔得那么开、分得那么清?!九年不见,人总是会变的,可不论外边如何变化,那颗心没变!今时今日的昆仑也待你好,也不伤你,你都看不见么?!”巫神不止脸皮不要了,连骨头都露出来了。

    “我不用你待我好!”何敬真恨他这么毁昆仑,连点小指望都不给留。

    “哦,你要昆仑待你好。昆仑怎么待你好?带你走南闯北去市集里涉险?带你上山看月亮看红树叶片子,然后让你一趟趟在风里雨里等他?还是把你丢给一群人、最后丢给个糟老头子让你自生自灭?!”

    这话就伤筋动骨了。何敬真辛辛苦苦弹压的眼泪这时压不住了,顺着眼角淌下来,几颗坠到地上,大部分让巫神那只手截了去。

    “你要的是这样的好?你想过没有,即便没有后来的变数,昆仑也是个有正常欲求的成年男子,他就不要娶妻生子,单守着你一个人过?!他有了妻小还能那么闲暇整日围着你打转?!你又不是他亲骨血他凭什么一辈子带着你?!即便他不计较,愿意一辈子带着你,他妻小可愿意?!到那时你要以何种面目何种身份在他身边存活?!”

    血肉淋漓的一席话,还兼往血肉上撒盐,偏偏无话可驳。他是没有想过攒钱把昆仑赎回来以后应该怎么办,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已然不成父子、不成兄弟,什么也成不了,最后可能根本无法收拾。他甚至没想过昆仑身为一个正常男子的正常欲求,也未曾想过他们的将来可能并不长久。大大的失策了。

    毕竟是年少,走的路比不上别人过的桥多,心防脆弱,被狠狠戳穿撕破后(尤其戳穿撕破的那个还是他死命想救出水火的人),除了默默掉泪,就是用尽全力揍那个戳穿撕破他的巫神一拳!

    说实话,出拳速度不算慢,但对上巫神近乎魔性的直觉就一点便宜也讨不了。不仅讨不了,一拳出去,两只手叫人家一只手就制住了。

    “怎么?我说中了,这么恼?”巫神难得露个笑脸,却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于是更招人恨。那人还自由的两只脚一蹬一踹,就想把他撂倒。这下整副身子都叫巫神制牢了。手禁住手,脚压紧脚,两具身体严丝合缝,叠得密实。那股青麦的苦香又灌满巫神鼻腔。又疯了。廉耻之类尽可抛撇,他两瓣血红的唇贴到何敬真耳边,呓语似的低喃:“即便昆仑肯一辈子守着你,你又如何?还不是‘时至则行’?到了时候一样娶妻生子,届时你又如何待他?当祖辈父辈一样供在案头?告诉你,他才不愿!……你们之间只有一种方式可以天长地久……”低喃逐渐隐没。巫神把舌尖探进了何敬真耳道内,合上两瓣唇含住整个耳廓,轻轻一吮,麻得他全身一颤——“……你做什么?!”再看看近在咫尺的那对蓝瞳,里边那股浓得窒住了的欲情让他毛骨悚然。这才知道怕。他拿出在渊口练心法的劲头,使劲抻,想把巫神从他身上抻出去,可怕的是拉得动几百斤弓的力气居然抻不动他。他纹丝不动地叠在他身上,话越说越露骨:“你不是想知道昆仑是怎么想的么?我告诉你,这两年来他每日每夜都在想着你,想着你剥/光了如何可口,一身肌肤如何像这样腻住他一双手……”

    何敬真一颗心凉透了,一直凉到四肢,竟想不起来自己还陷在危局当中。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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