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文H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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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正文 第3节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第3节

    “给你裁了那么多新衣,你不穿,偏要穿这身洗薄了的旧衣,你知道你每回打昆仑眼前走过,他都在想些什么吗?就想怎么才能把这层碍事的衣衫撕碎……这么薄、这么透的夏衫、还是黑色的,领围又敞得那么大,不就为了方便让昆仑得手么?”巫神一口啃在他颈窝处,轻轻撕咬,一双手熟门熟路地剥他,很快剥得就剩一身里衣,同样的旧料子,经不住事,巫神一扯就裂完了,浅麦色的肌肤直接腻住一双四处游走的手。

    “昆仑!!”何敬真用苗话喊那巫神。一如多年前小小的他病危那晚,静静守在吊脚楼下等上山采药归来的昆仑,磕磕巴巴但全心的信赖与托付,绝想不到有朝一日“昆仑”竟要亲手毁去那信赖与托付。

    巫神并不停顿,铁了心要把脸皮撕干净。

    “别这么对我!别这么对肉肉!!”他可知道此“肉肉”已非彼“肉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时今日的“肉肉”是巫山上的一朵云,是巫神心尖上的一块肉,对待心头肉除了合而为一,没有别的方法可保安全无虞。

    “肉肉听话,昆仑只知道这一种方式和你天长地久、生死不离。”

    “别怕,一点也不疼。”巫神哺了一口什么给他,一瞬,他的身体就要着了。那是一种足以燎原的热,烤得他不停掉泪,泪水很快被一根舌尖打扫进一副血红的唇里。非同一般的畏怖让他不断耗力,一次次冲刺,想从巫神手脚筑就的血肉牢笼里突围。凡间廉耻都缚不住的巫神,凡间的力气又怎么挣得脱。

    何敬真从不明所以到不知所措,再到无可应对,最后到了绝望灭顶的境地,十七年来没有哪一件事像这样让他恼透了、乱透了、伤透了,想着反正欠他两回命,不如就这么舍出去,还守着做什么呢?很大不了的事么?身子被说服了,软了下去,心却倔得很,顽固不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死守着。那巫神的舌尖闯进他嘴里与他唇舌纠缠,心就裂成两瓣;那巫神的手捻到他胸前,心就碎成了四片;那巫神唇舌手并用,顺着他腰线一路没入腰谷,心就碾成了齑粉。碎透了,那么些年来的仰赖、托付、荫蔽一齐碎了个落花流水。还敢对不择手段碾碎这一切的“人”或“神”抱指望么?

    身和心要能分开安排多好。反正当年所享,终有一日要等价或倍价偿还,今日到了清算的时候了,留副空躯壳给这巫神,去偿他活命的恩情、养育的恩情,解他几百个日日夜夜的“求不得苦”,心还能另辟片干净地,从这混乱的关系中择出去,不认账,一心一意守着年少无知的单纯岁月,没有后来的种种不堪。不用听那巫神一口一个“肉肉”唤着,心跟着身子一块疼。

    他这刻才真正知道,巫神口中的“肉肉”不再是他小时一身下不去的小膘的戏称,而是“心肝”、“魂魄”、“命”的另一种叫法。代表所有一拿走就会致死的东西,他之于他的不可或缺,久远之前就已落定,他愿或不愿、想或不想,其实无关紧要。即便一厢情愿,巫神也从不缺决断和手腕,必要的时候也能心狠手辣。

    他等了他这么些年,从一团小肉栽培起,道路阻且长,颠簸起落,好不容易才“出落”成这么一个何敬真——有点天真、不缺抱负、良心完好。多么好的一份人材。三十四了,等也等老了。

    他握着凡俗不可企及的权势,空身等你一个何敬真,谁敢让他空等?

    他归了巫神位后铁血手腕扫除异己,迫不及待地造出个“承平稳定”来,好迎心头肉上山,不就为了这刻如愿以偿地抱个满怀?

    ☆、尘埃落定

    大大动了几场“干戈”的巫神蓝瞳里漾着一抹餍足。他将“心头肉”禁在怀中,不说话,光一下下抚着他裸着的背脊。这就算尘埃落定了。

    在苗民的风俗中,一旦双方有了肌肤实情,不论来路如何,总是定死了的。死心塌地的死,哪方都一样。因此,他根本没想到何敬真会逃。都煮熟了蒸透了还一趟趟想着逃。

    第一趟逃是在他们有了“实情”的第二天。侍巫们被昨夜正殿里的动静惊坏了,撤到远处暗处,殿内殿外都虚空。何敬真背着他的弓,往献神台走。远远近近盯他梢的侍巫们并未多想,以为他和往常一样寻一处绝壁练箭。等看出不妥来,事态已经急了——巫神的心头肉站在献神台边缘,正打算往下跳。几层侍巫结成的人海围牢他都不顶用,他一身功夫得了沈飞白真传,不止是正路功夫,还有从战场上历练出来的野路子,劈手筋跺脚趾也用得巧,绝不伤人但让人痛得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拦他。人海飘摇起来,渐渐豁出个小缺口,何敬真咬紧牙关朝那儿闯,差一点就要闯过去了,不曾想一道朱鸟乌衣的身影补了那道缺。

    “让开!!”何敬真头也不抬,出口就是六亲不认的决绝。

    “怎么,还想寻死不成?”巫神面目平静,暴怒都蓄在眸子里。

    何敬真没有寻死的意思,他只是在赌,赌巫神愿意看他从崖上坠死,还是放他从神山下去寻一条活路。

    “我叫你让开!”他得苦苦支撑才能不让身上的伤和心上的伤不合时宜地迸裂。

    “让不让?!”他朝背后摸去,摸出一根羽箭,不是平日里用来闲练的小玩意,是沈飞白专门为他定造的精铁箭,一箭出去可以穿透五层重甲。他一引弓,人海便汹涌起来,不知从哪冒出这么些侍巫,将巫神和他层层隔开。他把箭校准,直指巫神眉心,一臂扯满,定在那里,意思很明白:该偿的昨夜已经偿了,到了今日,要么你死要么我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巫神不只寸步不退,还一挥手让隔着他们的人墙散到一边。

    “来啊,射啊,这条命送你,拿去吧!”他早就看透何敬真心内翻毛起卷的心思:不爱也不恨。有眷恋,是对自幼残缺的温情的牵念,说白了,就是濡慕之情而已,勉强凑做亲情。就算有恨也不到要他命的地步,顶多是“怨”,怨他让他们不父不子,不兄不弟,怨他把少时所有的信赖托付一齐敲碎,硬换上一副沾满了欲情的“呵护”与“疼宠”。他想要一刀两断,万万没想到这情是水,一刀断不了,水流依旧,除了拿自己去赌还能如何?若他不认这赌局,难道他还真取他一条命?!

    两边就这么僵持着,巫神成竹在胸,一步步不慌不忙。他们之间的距离越缩越小,这么近,一箭过来必死无疑。

    何敬真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引弓的时间长了,于弓于人都是要命的消耗。

    巫神并不打算像往常那样搭个台阶让他下,这回他狠狠踩了他底线,再是呵护疼宠都不能纵下这样坏毛病。他一边消灭他们之间的距离,一边扯开自己衣襟:“朝这儿射,射眉心说不定死不了呢,一箭穿心才能永绝后患!”

    他要真能一箭射过来,人死灯灭也就了结了,省得他成天吊着一份龌蹉心思,患得患失,半死不活!

    逼得太紧了—— 一副胸膛直抵箭尖,无视他一直打抖的手,越聚越多的汗,越咬越紧的唇。

    一箭终于破空,侍巫们心内一通惨叫,却见那箭从巫神肩膀上擦过去,连皮都没蹭破一块,就那么空着飞了一程,没入巫神身后几十丈开外的一座石雕内,整枝箭只余一尾羽在外头——别看人不壮实,这膀子蛮力可真够瞧的!

    所有人都把心往回塞,一口憋了好久的气慢慢吐出来,刚要松弛,何敬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撞向虚列的人墙,一头撞倒一名侍巫,整个人“悠”起来,箭一般扎下献神台。这个猛不防是真没防备,连有着魔性直觉的巫神都只来得及捉住他一边衣角。衣衫旧了,衣角更是绽了无数次线,补都补不好的脆软,哪里撑得住一个人?就这么一瞬,他从他手里失落了。

    巫神想也不想就追下去,伤心暴怒着恼都及不上此刻惊惶。多年前为救回这团小肉,他一路从镇上磕回寨子里,额上的疤还留着,磨灭不了的情份即便变了质,成了藏污纳垢见不得人的欲情,可打从根底上说不也是一份深可及海的情爱么?就这么容不下、铁了心要把它和他连根除去?!

    他安抚好伤心暴怒着恼惊惶,把自己一直往下压,没费多久就追上了何敬真——扎下来的时候头撞在了一块石头上,昏过去了,捞上来整个人乖顺得很,就这么听任他把他揽紧了,上溯回献神台。

    一般而言,凡人碰上“心头肉”这么闹一手,马上就怕了,起码也得蛰伏一段时日,待风平浪静再缓缓图以后。巫神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当晚何敬真一醒他就纠缠上来,发了狠要把这“熟饭”熬烂。一番徒劳的挣扎缠斗之后,何敬真成了齑粉的心彻底收不回去了,要么和这巫神一起藏污纳垢,要么抵死不认,任他如何“熬煮”,哪怕身子熟透了心也绝不认账。

    巫神的“求不得苦”落入了绝地,多么淋漓通透的欢好都摆脱不掉一厢情愿的苦处。又不甘心就这么“苦”下去,回过头来还是痴缠。用了酒、用了药,甚至用了蛊,身子熬熟了便风流婉转、销/魂不堪,心却渐行渐远。两边只在夜晚碰面,碰了面除了“食/色”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苦透了。

    自从知道心头肉存心要逃,巫神的看守便紧了,神坛议事撤了,改在正殿议事,人间天上的大事烦事难事都要在把心头肉看牢之后,才能匀出心思去打理。守了一年有余,还以为心头肉肯认下这层混乱不堪的关系了,不肯认也该认命了,怕拘坏了他,就放他出去在附近随意逛,做什么都行,只别想着跑,跑是跑不掉的,望他早日了悟。

    结果又如何?放出去两个月之后,连盯梢的侍巫们都松懈了—— 一年多,即便是石头也该熬酥了,何况是个人?

    这么多份心思一齐开起了小差,活生生把个早该熬酥了的人给看丢了。丢的时间还不短,整整三天。三天之内,整个神山的坑谷渊道被“篦”了无数遍,硬是找不着。最终还是他自己不小心触到一个极小极小、肉眼几乎不可视的“缚妖铃”,这才泄了踪迹。巫神独个儿追过去,去猎这丢了三天的“魂魄”。三天来他一刻不停地想着何敬真是否在逃命时误落某个机关;是否一脚踏空坠进某个深不见底的深渊;是否遭遇毒蛇猛兽;是否被表面太平了,实际私底下谋着改朝换代的“有心人”擒住,受各种凡人想都不敢想的刑求?想一遍魂飞魄散一遍。等他终于猎到那个藏在个连腰都伸不直的洞穴中、冻得瑟瑟打抖的人时,牙都要咬碎了。一顶斗篷劈头盖脸摔过去,把那人整个卷裹好,扛上肩,就这么招摇着从来凤山山脚扛上去,穿过神道,扛进正殿。神山上上下下都旁观了这次追猎,明白无误地把住了巫神的疼痒喜怒。

    不排除巫神这场大张旗鼓的追猎里边有刻意的成分。他对何敬真的这次脱逃与躲藏一直存疑:若不是某些“有心人”故布疑阵,开了方便之门,他能躲得了三天?还不是眼看着再瞒下去火就烧到自己身上了,这才把他放出来?他对神山密不透风的掌控什么时候有了罅隙?这些挖空心思细吹细打、耐性绝好地在铁板上寻破绽的大小巫们,还要顺着罅隙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布置?

    大布置又如何,能成气候的都灭干净了,小泥鳅再是翻江倒海也翻不起大浪头。怕他怎的!

    对外巫神可以不疾不徐、游刃有余,该打的该杀的一个也逃不脱;对内却越来越缺乏耐心与分寸。他绞紧那副越来越缺乏分量的躯壳,附在耳旁一遍遍朝他讨要答案:“掏心挖肺你不要,好言好色你不要,和盘托出你不要!所有一切你都当驴肝肺抛了撇了一脚踩了!你到底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真不知道?……我又不是你私产……即便是还债也有到头的时候吧?……一年多了,玩也玩滥了……那么些花样……你怎么就不腻?”何敬真也越来越尖刻,一句话就把自己退路全部封死。讨个饶服个软是识时务。不识时务的人永远有吃不完的亏!

    巫神气得窒住了,一双手卡到他脖子上不算,两瓣唇还要堵上去,把他肺内残余的一点空气全部吸走。双方这时都涌上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无奈,陷在烂泥潭里挣扎翻滚却无法脱身的那种无望,都想到了“人死债消”上。是了,不还有最后一着么?干脆就这么了结了罢……。一方不再想着日夜索求,不再生受“求不得苦”的熬煎;一方不再念念不忘偿情,不再日思夜想着从偿不完的情债中脱逃。

    手越收越紧,唇也越吸越紧,只要再过毫厘,一切都可以烟消云散,到此为止。

    巫神却在此时功亏一篑,松手一翻,趴在那人身上大口喘气。

    终究还是舍不下。

    ☆、情蛊

    二次出逃未果之后,巫神在正殿旁修了一座九层高塔,把何敬真锁了进去。塔造得极尽精巧,除了巫神,任何进去了的“东西”都别妄想再出来。一个精巧、巨大的金丝笼子。你既不愿做“人”,那就做只只为一人展喉的“珍禽”吧。

    若不是伏在暗处,时时伺机改朝换代的“有心人”们弄出的一场变乱,何敬真很可能会被囚上一世,在金丝笼子里锦衣玉食地活过命定的寿数,生老病死也是时至则行,他若先行,巫神会造个巨大的墓室把他盛进去,待自己“历劫”再收骨合葬。巨墓里应有尽有,穷奢极丽描金画银,今生来世兼容并包,把生生世世的妄念都一同带进地底,孽缘甚至迁延来世。若巫神先行,他也逃不过一颗丸药殉死的宿命。两人生同衾死同穴,谁都不再为凡俗的爱恨情仇肝肠寸断黯然神伤。

    世事终难料。巫神未料他密不透风的掌控中居然有人敢与汉土勾结,烧杀居然敢蔓延到神山上来。私底下谋划改朝换代的“有心人”们未料当初的小盘算居然会做大,大得掉不了尾,最后被一网打尽还要夷家灭族。一个小小诱因,一个看似简便易得的安排,一桩算起来稳赚不赔的买卖,如何演变成为牵连深广的异变,许多人至死想不明白。他们原本只是要巫神“乱心”而已,心乱则神不宁,神不宁则行事有偏,行事有偏他们才有机会重构被巫神拔得七零八落的“网”,从而沟通往来,相机而动。一年多前那场追猎滋养了无数心思,他们眼见着巫神将那猎物从来凤山扛上来,穿过神道,扛进正殿;眼见着巫神为那猎物造一座极尽精巧的笼子;眼见着巫神在求不得苦中煎熬挣扎,破绽越绽越大。想着究竟是要暗中收走那猎物一条小命,还是要纵他下山。一番权衡:猎物殒命对巫神的伤害或许是致命的,是永无愈合可能的,但他或许也会因此而放掉最后一个破绽,从此刀枪不入,谁也别想再从他掌控的神山下寻出一丝一毫缝隙;纵猎物下山好比留一个变数在外,巫神时时挂着,朝思暮想思之不得难免辗转反侧,心有旁骛了总能让他们有时机寻个万全之策去改朝换代。

    而后就有了那场变乱。那晚“有心人”们起初只是在阔大的神山上零星放火,后来汉土的细作们加入进来,开始乱了,火光蔓延到献神台,再蔓延到正殿,何敬真站在塔顶静静等着那火烧过来,把他一道烧没了。转机就在这一刻完成,得归功于某个多年前就已潜伏在神山上的资深细作,他或她用巧计谋弄来了九层高塔内层层相叠环环相扣的机关图构,耗费大半个晚上,几乎把性命一同留在塔内,才终于破开了至关重要的那一环,剩下的用了火药,分量极其精准的火药,点燃引信轰塌墙垣,一条生路亮了出来。何敬真没有迟疑,本能的顺着生路往外奔逃,塔外的侍巫们惊讶于他的身手,被关了一年多,那身功夫居然一点折扣不打,横扫千军的气势居然也一点没落。有帮手,加上他自己身手了得,逃起来虽然艰难却也不是全无指望。等到巫神把变乱的一干人等杀干净赶过来,只看到塌成一堆焦黑乱石的废墟。那刻他心如死水,波澜不兴也就谈不上“心乱”。他知道那人还活着,没被一同烧成焦炭。一年多前他喂他吃下“情蛊”,不就为了这天么?情蛊都是成双成对的,若他死了,他也一同覆灭,没有独活的可能。而今他好好站着,就证明那人还好好的,完好无损地从他身边逃出去了。那么长久的祈盼和渴望,实现了,那人该有多高兴?

    巫神一身黑战袍被血污染成暗红,又腥又滞,他也不理会,就这么在废墟边上站着。心绪往两头裂变,一头是“放手”,一头是“不饶”。“放手”的念头一旦涌上来便痛不可遏,没用多久决断就出来了——兵分三路去追。一路往神山下直行,沿途的寨子一个也别放过,细细排查,搜个底朝天。一路往西,防备有人挟了何敬真往深山隐匿。他亲自领一路,去往春水草堂。

    何敬真没想到追兵来得这么快,几次和一队队兵擦身而过,险极了。他靠一双脚跋山涉水,追兵们飘的飘、骑马的骑马,且人多势众,啸聚而过,山都能踏平了。这种无孔不入的搜寻和追猎,按常理连只苍蝇都不该漏出去,可何敬真偏偏就成了例外,他真的餐风饮露满面风尘地从神山潜回了春水草堂附近。一部分是运气,一部分还是“有心人”们在声东击西,引走了部分紧紧咬在他背后的追兵。

    即使到了附近,春水草堂也回不去。一圈侍巫牢牢把守各个出入口,看样子比他先到了不止一两天。那巫神紧追不舍,朝他讨一笔不死不休的情债。两年多的“肌肤实情”,玩滥了的各种花样,听得起了腻的荤话痴话傻话狠话——他倒是情热呢,这么大一盆凉水泼上去都浇不熄他到死圈占他的欲念。

    何敬真一见情势起变就迅速从春水草堂附近迂回,绕到半里外的一座山头,他知道这座山头也藏不久,巫神料定他无处可去,必定要回春水草堂,即便回不去也会在周围逗留,快则一日慢则两日,迟早要搜到山上来。十几天不眠不休、饮食潦草是有后果的,何敬真精神越来越不济,常常眼前一阵阵发黑,强弩之末不知还能不能撑到他们退去那一天。

    最后还是师父解了徒弟的围。

    萧一山一见这个银发蓝瞳高鼻深目的不速之客就隐约感觉徒弟可能惹上了大麻烦。起初想的是要么为仇、要么为钱,仇是血海深仇,钱是利利相滚永远还不到头的钱,要不然断不至于出动那么大一批人马来讨要说法。这就要小心了,别弄得一个不好,徒弟赔进去不算,还要搭上春水草堂里一干手无寸铁的无辜。开中门引了进来,以礼相待,开口之前也不忘再三斟酌,扯了一会儿闲篇,喝了几杯淡茶,进了正题了。听锣听声,听话听音,听了半截老头渐渐琢磨出一点别样滋味来——怎么?敢情还不是为了钱?双方也无甚冤仇,甚至还救过徒儿好几命,别就是小小子成日里挂在嘴边的那个人吧!那怎么还欠上了?!这是哪跟哪啊?老头皱眉捻须,越听到后边越觉得事情脱了常理,透着股不三不四的古怪。他不缺见识,常识就更不缺了,但往耳朵里头钻的这些话哪一句也不合常识,他或许在史书里见识过不少,只没想过有天同样的事情还能出在自家徒儿身上,老头一时有点儿犯晕。

    好家伙,铜雀春深锁二乔,二乔好歹是娇滴柔弱的女人,可面前这位——九层高塔锁个一臂能扯动几百斤弓的男子,而且还打算锁一世,这是怎么说的?!

    而且,瞧这积糊劲,两人之间的这团乱麻起码两三年前就开始纺了,纺到如今索性成了桩没头没尾的公案。这是西南,这儿没有王,只有神,但汉土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定律也一样适用,且这尊神拥有汉土帝王们想象不出的权势,百万山民对巫神的信奉近乎盲目,心甘情愿为巫神冲锋陷阵九死不悔。如果这尊神不愿留条道让徒儿走,徒儿在西南连立锥之地都别想有!

    理一理这层关系的上下前后,老头登时头大如斗。

    好罢,再是头大也该有人开这个口,徒儿孑然一身,无父母亲族庇护撑腰,无好友至交两肋插刀,他这半师半父的糟老头子再不开口,难道要眼睁睁看他被这尊神绑回去当“珍禽”养着、囚一世?

    “行简入我门下第三天,就开口说要我雇他。他说他能干活、不躲懒,一个人干活能顶三个人,咳,那时他猴瘦,一张小脸只见两只眼睛,人又矮,拖把大扫帚洒扫,还没有扫帚头高。我问他为啥要我雇他,他说他得自个儿挣钱养活自个儿,我就想……不该啊,这么小个孩儿,居然怕吃了别人的喝了别人的,到时还不出来……”。老头想着先以情动人,看看有戏没戏,若是有戏再往纵深里说,若是没戏再想别的辙。

    那巫神盖下眼帘,眉尖往内收,似乎有一抹隐痛纠结其间,但也没有别的表示,就这么坐着,等老头把人交出来。

    怎么?在这团乱麻里呆着还食髓知味啦?天底下那么多美貌女子等着这尊神去采撷,别往远了说,就是这千里瘴疠之地也不缺为巫神荐枕席的绝色,非要走那异路歧途,还非要拖着他家徒儿一同走。啧啧!

    老头不能没有埋怨,本来就是么,这么样式的一尊神,看他也不似脑筋转不过弯的,容貌也颇拿得出手,与中原汉土殊途的一种异秀,招惹谁谁都心痒痒,干嘛就喜欢和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拴在一处?!

    埋怨归埋怨,如果旧情动不了这尊神,那就把利害剖白清楚。有些事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任你再精明如神油滑似鬼,陷在局里就好比雾里看花,看不清白,或是看清白了也不愿意认,不敞开来说亮话,天塌地陷也回不了头!

    ☆、解围

    萧一山名动天下,声名都不是浪得的,起码他这张嘴厉害,最擅从毫末入手,把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咸的一一陈列,当局者陷在局中看不见的蛛丝马迹,他也能一根根给理出来,摊在他们面前让他们自己去看轻重缓急,凭他们自己去权衡取舍。最重要的是,一些无人敢言的话他能直白道出,不怕得罪谁也不怕谁给他小鞋穿或是秋后算总账,所言所行凭的不过是份良心罢了,由根底上说,就是盼着两方都能得个好结果,并没想着损哪方利哪方。说实话,他也并无十足把握能说动这尊钻入了牛角尖里的巫神,只能把个最简单的事实摆给他——靠锁是锁不长久的,哪怕是锁一世,一样锁不熟。还不如给条路,双方都得个喘息的机会,不在眼皮子底下了,反而可能赢得转机,反正他手眼通天,只要他想,有的是办法把人再弄回去锁着。人心之幽微难测,可因一道锁而陷入绝境,亦可因一条生路而渐渐念及当年好。时光与距离都是良药,爱恨情仇打磨之后说不定会以另副面目出现。徒儿的长情和执拗估计这尊神再知情不过,纠缠一场命里刻下的印记今生今世别想抹去,这么深重的羁绊,他不必担忧徒儿脱身之后一去不返。

    该说的都说尽了,老头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啜了一口茶,等那巫神自己和自己撕扯,自己和自己相杀,都到了走投无路的份上了——投么?投向哪?他与那人已有一年多未有言语,话都不愿说了,还肯给他投奔?走?让那人走,从此看不见摸不着,顶多能在侍巫们的密报中捕得片影残迹,渴到极处靠什么消解?靠那人穿过的衣物、盖过的衾枕,靠酒、靠梦?那是何等凄惨的一副光景……

    有断情草么?有后悔药么?即便有,也架不住那巫神苦恋“逝水”,收不了余情,免不了痴嗔,改不了性情,净不了前尘,孽海中摆荡回不了身,最终只能自己和自己赌了一把狠——他放那人从他手上飞离,但要系上一根线。线是情蛊,是一批批数量不明、明暗远近如影随形的侍巫,是渴念无可消解时不论时地他的截堵与纠缠。

    不管后事如何纷乱芜杂,围是解了。

    老头在春水草堂外伫立良久,给在附近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猫着的徒儿做“引路灯”。意思是:走啦,都走啦,要回就回吧。知道你十来天没合过眼、没好好吃过一顿正经饭食了,身上没伤估计心里也千疮百孔了,师父不就是这时候用的么,回吧,以后怎么样以后再说,且走且看吧……

    何敬真一直熬到下半夜,天最黑的丑时才潜回春水草堂。老头料定他不走大门,不走侧门,一定要走东偏门,也给他留了门。反正年纪大了,觉少,就披衣在回廊下等着他。师徒三年后再见,也和当初分别时一样少话。师父说:饿了吧?先喝碗粥,那么多天没好好招待肠胃,一下吃太多太杂要吃伤了。徒儿接过师父手上一碗粥,静静喝干净。师父说:被褥都给你安排好了,睡吧。徒儿悄无声息地朝他原来住的那间屋子走,识途老马一般,眼前一阵阵发黑、头一阵阵发疼都没走错一步,到了地方推门进去倒头就睡。睡了一天一夜,做了无数梦,梦中虚实交替,抓挠不着,醒来愈发困倦,正在发傻,师父推门进来放下一丸药,说:喏,他给你留的。这个“他”是谁彼此心照不宣,丸药是做什么用途的彼此也心知肚明——噬心蛊解了,情蛊还留着,终究还是要藕断丝连的。

    何敬真把那丸药拾起来,默默端详片刻,一仰头吞了下去。

    想到变乱前的那晚,正逢十五月圆,他在高塔边上坐着,看那轮硕大的月亮,与十来年前殊无二致的一轮月亮,只不过心绪变了,看到的东西也跟着变。他们纠缠至今两年有余,他也曾向自己讨要过答案:对那巫神究竟如何,是怨是恨是爱是憎,对过往可能一刀两断?对余情可还放得下?结果仍旧是一片空白。他对那巫神的情感杂芜极了,不能用任何一种将其他涵盖或抹杀。然后呢,然后他不能拔去其余独留一个,一样无望而无解。

    月亮上了中天了,石阶上传来脚步声,巫神拾级而上,手上拿着一件披风。

    “晚秋了,仔细着凉。”披风水一般从他头顶流泻至脚踝,料子和心意一样软和细腻。

    他不回头,也不知该如何应答,一年多的不言不语,舌尖对语辞早就陌生,况且真话不是人人爱听,两人断不了的争执都是从彼此揭露彼此中伤开始的,说得越多越是惊心,原来自己竟到了这样不堪的田地了。那还不如不说。

    “噬心蛊的解法已有了眉目,你……”你什么呢?巫神也没了下文。他就这么把他连人带披风纳进怀里,紧紧圈住。去者不可留,往者不可追,能圈住的,不过当下罢了。

    经年以后,何敬真四处征战、漂泊转徙,于大漠苍茫中,于长河落日下,于水天相接处,于夜深人静时,总有那么一刻会情不自禁忆及与那巫神死生纠缠、倦后相依。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水穷处不一定是山穷水尽处,绕开来,说不定就是一番烟云过眼的开阔天地。这点萧一山没断错,时光与距离都是良药,它在丰满了何敬真的羽翼的同时,也磨掉了他的棱角,让他在世事险恶人心叵测中,渐渐体味出这份杂芜之情的可贵之处。如果说有谁曾待他心口如一始终不渝,那无疑只有这尊巫神了。即便是份掺杂着见不得人的欲情的呵护与疼宠,即便是追猎在先囚锁在后,他也从没骗过他,苗民对既定者的专一与忠贞、独占与专断一样实诚。只是当年他还没受过世事人心磋磨,只觉得是段孽缘,逃掉就好了。也是注定,今生今世有些事,提前不可延后亦不可,正当其时才能开花结果。

    何敬真在春水草堂呆了三天,噬心蛊已经解了,情蛊却不定期发作,三天内就发作了两回。欲情煎熬起来从骨头缝里往外痒,他咬牙死死忍住,一个时辰的疼痒难当就这么让他硬生生挺了过来。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还得走,还得到乱世里去,乱世里什么都有,估计也有这情蛊的解药。他去找萧一山,老头听后没说什么,就写了一封信让他带着,给他准备好银钱干粮还有几套换洗衣衫。信是给大师兄周行逢的,说要把小师弟暂时托付给他,看他能不能将师弟转托到沈飞白麾下历练历练,不求挣得什么战功,打磨一下性情也是好的。话说的委婉曲折,小小子到了离开这千里瘴疠之地的时候了,要是不走,那尊神不定几时又变了主意了,他要是杀回来,一个糟老头子可没那么大本事再次保下他。去乱世是不得已,中原汉土八千里山川河岳大概还能藏得住这么个小小的何敬真罢。

    四天后,何敬真拎着个小小包袱,背着沈飞白留给他的那张重弓,从春水草堂出发,取道骆川,从青州绕过雍州,进入三分天下的乱世中。

    ☆、三分天下

    中原汉土三分天下的乱世中,一分在周师兄手上,一分归蜀王刘建忠,最后一分由南梁李天泽占着。这“三分”的态势真正板上钉钉,是在显仁七年刘建忠与李天泽“坊宁”一战之后。双方在坊宁附近的阗水激战四天三夜,李天泽的人趁夜潜过对岸,一把火烧掉了刘建忠的粮草,又派重兵从左路攻下防守虚空的坊宁城,断了刘建忠的补给线。十万人的吃喝一旦没了保障,军心动摇,溃败是必然。刘建忠部败后从汉土中部的银峰退至两百里外的宁西,休整了半个月,帐下有谋臣献策:宁西近蜀地,自古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何不挥兵入蜀占天险以拒敌,进可攻退可守,就是日后有变也可从容安排。言外之意是:沙场征战刀剑无眼,保不齐哪天刘建忠就让人一箭给结果了,三个儿子,最大的八岁最小的两岁,要是儿子们都大了还好说,要是还小,在汉土中部呆着远不如蜀地安全,蜀地天险迭出,起码可以保个八九年太平,八九年还不够那么些谋臣想个脱身之计?

    是年丙申,刘建忠挥兵十万攻入蜀地,每下一城则将城内活口屠戮殆尽。攻到蜀王所在的王宫宫城外,将三千名附近蜀民割去耳鼻、斩掉右手,一条绳索牵了用战马拖至宫墙下,晓谕内外:不降者下场当如此!蜀王尚章畏死,举白旗开城门举城皆降。谁知降亦不能免,连蜀王带宫妃王子军士百姓近万人悉数被戮。杀戮之后,刘建忠又将原本居于银峰、宁西的百姓驱赶进蜀地以填补大肆屠戮带来的人口虚空。

    自此,刘建忠“活阎王”的名号坐实了,三分天下的格局也分明了——周行逢在北,有青州、雍州、汴州、蔚州、阳和;李天泽在东南,控有平州、湖州、延州、崇州、潋浦;刘建忠在西北,拥川城、兖州、宁西、瓜州、夏州,与周行逢隔官山而望,李天泽又与周行逢分楚水而治。这三分天下各有各的倚恃,谁要吃掉谁都不容易。周师兄继位以来还没有动过大干戈,零星小仗却也不曾断过,都是在两两交界处起的小摩擦,与三十年前相比也算是有了小安定。躲战祸的流民们渐渐往家乡回流,毕竟是故土难离,拖家带口颠沛流离的日子也不好过,只要有点指望就想着往家走。好在周师兄三年前布下的局初见成效,兼并土地的、贪墨起来没个够的、心肥胆壮时不时惦记着另立山头的、手伸得太长妄图欺上瞒下的,都给抻了筋骨,暂时收了心思,虽说还没到全局在握的份上,好歹也镇住了一干搅屎棍子,明面里基本平静了,流民们回乡后不论好赖总能得块地种种。吕左相在此中居功至伟,他无疑演活了他“猪”的角色,“吃”得老虎们个个心有余悸。这么一来,箭靶子的角色也就是前后脚的事——皇帝每天都能收到四五份参他的折子,参的角度千奇百怪,从长相入手的有、从品行脾胃破题的也有、从吕相祖宗十八代前说开来的还是有,于茶余饭后给皇帝添了不少乐子。有时候皇帝还会特意留下吕相,拣出特别离奇的与他“奇文共赏”,边念还边捶桌子笑得前仰后合,没有一点人君该有的正经。逢到此时老流氓往往以不变应万变——闭牢那张鸟嘴,苦大仇深地往衣冠镜前一站,摇头摆尾左转右转,等皇帝笑累了自己消停。

    “卿有何话说?”皇帝勉力控住笑意,从折子上抬起头来,问问吕相可有要辩解的。

    老流氓依旧哀怨地自顾自照镜。最后皇帝看明白了他的姿势:陛下请瞧好,镜子前的这口家猪不日即可脱胎换骨,变成只浑身扎箭的豪猪!

    也是的,照朝臣们这个参法,吕相迟早有扎穿漏气的一天,为今之计只有再多竖几块箭靶子,分走一个劲往他身上招呼的明枪暗箭。

    皇帝笑也笑完了,看也看够了,回过头来和吕相商量正事。正事就是下一步该怎么走。吕相提了三步棋,一步是削弱边陲豪强的财权和军权;二步是开科考试,以能取人,选一批寒门出身的能人培植起来与世家大族对抗,顺便替吕相分走一部分吐沫星子和骂绝种的折子。豪强的气焰权势控住了,能用的人选出来了,这才能走第三步棋——由朝廷出大价钱收买农具、耕牛,按户头分发下去,没钱买种子百姓的还可以以村为集,登了姓名报往州县府衙,核实之后贷出资农款项。有了地、垦了地、播了种,后边还有无数事情等着,修整河道、修坝筑堤、要是能把荒地也开出来种上就更好了,初耕的地伺弄好了出的粮比反复耕作的要多好几成。农为天下本,百姓有了吃喝人心才安定;有了足够的米粮,军旅前线作战才不会有后顾之忧。乱了这么些年了,是时候把散了的人心归拢起来了。

    隆佑四年冬,皇帝下了道旨意,让各个州县开科取士,不论门阀只看才学,拔尖的选出来送至帝京参加殿试,按结果从高到低依次授职。旨意一下,朝堂上又炸锅了,文武们用了“车轮战术”挨个儿在皇帝面前引经据典,纷纷谏言此举于理不合恐怕引来社稷不安。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就拐到了吕相身上,说皇帝的时候还不敢放开来撒野,到了吕相身上那是要啥有啥,啥都能说绝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说动了火,由靖国公许文泰、吴国公郑青领头,一帮老臣子颤颤巍巍杀将上来,出老拳的出老拳、使拐杖的使拐杖,围住吕维正就是一顿乱揍!倒霉催的吕相心里一口老血呕出来——咋?!今儿个打从上朝起我就没吐过一个字,招谁惹谁了我?!

    没招谁也没惹谁,这是迁怒,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臣子们都不敢拿皇帝如何,只有把邪火往没根没基的老流氓身上撒。老臣们世家出身,皇帝老子周荣篡位之前就给前朝帝王做过臣子,是在这朝堂上站了三代四代的“油条”,可再油毕竟也老了,平日里干的最重的活儿就是自个儿给自个儿喂饭,拳脚没二两力气,而且没准头,打着打着就打到了自己人身上,加上拉架的、趁着人多下黑手的,那份乱哪!

    皇帝安安稳稳坐着,气定神闲地看着老流氓挨揍。不用他开口,安国公褚季野一声断喝:“放肆!朝堂之上陛下面前谁准你们这么闹腾?!”。人家也是老臣,而且是战功赫赫的老臣,如今在前线上征战的沈飞白梁衍邦都是他带出来的。老帅余威犹在,吼这么一嗓子满朝文武都是一震,拳脚都顿住了,一霎时朝堂上安静得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皇帝这才慢悠悠开尊口:“打啊,怎么不打了?敞开来打嘛,省得回去憋出病来。”

    这么一说,还有谁敢再动手,都乖乖溜回去,屏气敛声站着听训。三年多了,皇帝对自己手底下这班人的臭脾性了若指掌,根本懒得动嘴皮子。

    “都不打了?那好,那就是没异议了,下去照着办吧。”这就散朝了!

    老流氓被搀回去上了药,正躺床上哼哼唧唧,皇帝来了。挣扎起来要行礼,皇帝拦下,说虚礼就免了,卿这是为国挨揍,且躺着歇息几天吧。老流氓嘴上没敢说,心里狠狠骂了一回爹,完后还是惦记着后边的事儿,艰难劳动起被拍肿了的嘴,吚吚呜呜连说带比划。皇帝靠着猜度,靠着三年多来养就的心有灵犀,大面上明白了他要说的意思:旨意下去只是个开始,用脚想都知道地方豪强们根本不可能照办,最有可能的是把自家大舅二舅七大姑八大姨往上塞,然后送银子送美人买通主试官,确保领个实缺,当然,最好是肥缺。皇帝说放心吧,我这儿都等着呢。

    皇帝守株待兔,结果可想而知,七大姑八大姨连门都还没出,他大舅他二舅没出州县就给打回去了。一连杀了三个州的主试官,换了八个县的副主试,各个州县的主试副主试都吃不下睡不着了,偷偷把收了的钱和美人退回去,扎紧了手脚封住嘴巴,不吃不喝不拿不要,这下彻底绝了世家大族往科考里塞人的想头。不是想入仕么,那好,拿出真本事来,和寒门同场较量,别老用特权。隆佑四年冬的这场科考还当真为周师兄拔出不少可用之人,后来与吕维正同列周初三杰的张晏然、姚枢都是那榜的进士出身。

    ☆、从军

    何敬真也是那年入的军旅。他没用萧一山写的那封信,走到雍州正好碰见有招兵的,就上前填了名姓。选兵官挨个唱名,二十个一列进去,由军医们一一查看眼睛牙齿手脚个头。目力不好的不要,目为全身之精神,眼花眼歪眼斜的,看东西没准头,上了战场分不清敌我;齿稀的不要,齿稀说明发育不全气血不足;个头太矮手足过短的不要,个头矮手足短拔刀射箭都比旁人短一截,这一截说不定是致命的;足底扁平的不要,足底扁平跑不快,军旅开拔说走就走,一夜急行军几百里也是有的,掉了队可不是好玩的。一番选拔,筛下去不少,何敬真虽说还不够壮实,但胜在匀称,挑不出什么毛病,就顺利收编了。新兵蛋子三十人一队,要选俩头儿,一个队长一个副队长,刚入伍谁有什么本事选兵官一概不知,他们会先问问有没有毛遂自荐的,如果没有,那就挑膀大腰圆自带一股子杀气的,要都没有,还有个垫底的绝招——看名字!

    看看何敬真那一队:什么赵四五、王二彪、张狗剩、李狗蛋、陈大牛……

    庄户人家取名本就不甚讲究,加上乱世里天天亡命,不求其他只求好养活,名字越起越贱、越起越糙,于是何敬真这仨字在成群结队的一二三四五六七□□、狗剩狗蛋狗娃、大牛二彪三粗四胖当中,尤其显得特立独行,当场便脱颖而出,被另誊在一张纸上,呈上了主选官的案台。

    主选官叫杨镇,是梁衍邦手底下的一员悍将,这回到雍州是为阳和一战补充兵源来了。他先将雍州城内的三个选兵点挨个儿巡一圈再回到营帐里,翻了翻誊好的名姓,把人都叫上来掌掌眼。虽说是新兵蛋子,头儿的人选也马虎不得,站到面前了,先看人,神态是否从容、应对是否得当,接着再问有啥本事没有,有的话展示展示。何敬真那队报了四个人上去,破了常例,都很打眼。第一个上去的叫王二彪,往营帐前一站几乎把门户霸牢了,小山似的块头但绝不粗蠢,舞弄起一把菜刀来虎虎生风、矫健有余,跳腾起来也十分轻巧。杨镇问他,除了会舞弄菜刀,还有其他本事没有,他说有,一顿能吃一脸盆然后连着三天不吃不喝不睡光赶路,还说用他送急报最合适。杨镇笑骂:“啐!都还没上战场砍过人呢就在这儿穷扯,到时候派你个斥候的活儿,刀林箭雨中来回,尸首成堆成堆的,死得多难看的都有!可别吓尿了!”。王二彪也不含糊,当即就直头愣脑地顶回去:“俺敢立下军令状!若是阵前吓尿了,砍俺的头祭旗!”杨镇被堵在台上下不来也不恼,哈哈大笑道:“好!甭管其他,这股子精气神就值得一赞!名字我记下了!去吧!下一个!”

    下一个一下来了俩,是双生子,一个叫张福一个叫张寿,手拖着手进来的,进来以后就这么直愣愣瞪着杨镇瞧——嗯,胆子还算大,瞪这么久都不转一下眼珠子,估计是俩二愣子。他们瞪着杨镇看,杨镇也在打量他们:高是真高,进营帐得猫着腰进,但瘦得跟俩鬼似的,跑得动?别跑着跑着一头栽下去起不来还带倒前边一排兵……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会点儿特别的本事呢?

    “说吧,都会些啥?”

    “……细作……”双生子异口同声。

    “啥?”

    “……细作……”这回还自带回声。那口幽幽的气含在两张嘴里似断非断,咬嚼撕扯出俩字儿来,杨镇一身鸡皮悄然绽放,颗粒坚实,一时半会儿是下不去了。

    “……”

    倒还真是“细作”的好材料。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两个人,眉眼一样、穿戴一样、连那股提搂不起来的蔫吧劲都一样,派一个出去敌国当细作,过段时间还能回收,再派另一个过去,来回倒都倒不出破绽。不错,有栽培的余地,哪怕瘦如豆芽菜,骨架在那儿呢,吃他俩仨月,豆芽菜也能养肥实。当新兵蛋子的头儿未必合适,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战场上说不好几时就能用得上。

    再下一个就是何敬真。他一露面杨镇就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模样太惹眼了!斯文俊秀也就罢了,还带一股描画不出的气韵,从根骨里往外透,往哪藏都藏不住这个人,旁人的眼睛首先就饶不过他,哪怕他躲进人堆里也能被一双双眼睛从千万人中筛出来。是金银珠玉还是拖后腿的粪土,就要看他有没有真本事了。

    “你身上那张弓恐怕是个摆设罢。”先来个下马威,杀杀他锐气。

    何敬真静静站在营帐前,并不辩解,不温不火不躁不愠,但目光是大胆的,把所有不好说的话都摆在里边,让贬抑他的人自己瞧分明。

    哟喝!不赖嘛!别人递过来一个衅头,这小子不声不响闷头咽下,没有急赤白脸地撵上来辩解,沉得住气,而且还不白吃亏,你看他眼神,绝不是个可以让人随便揉搓的软柿子!

    “这样吧,我让你射个东西,射下来了你就留下,射不下来你就回去,我这儿不养吃闲饭的!”杨镇是认真想试试这家伙的水究竟有多深,指不定这一试能试出个活宝贝来。他指着营帐外的军旗,让何敬真射旗子顶上那圈红缨子。旗杆离地有几十丈,红缨子小小一圈箍在杆尖,常人从底下往上望两眼都发花了,还谈什么引弓射箭!

    何敬真没用身上背的那张弓,他问把门的兵借了一把弓和一支箭,都不用瞄准,扯满定弦,瞬间破空,箭尖从红缨子中间穿过、割断绳圈,连箭带缨子一齐落下,称得上迅雷不及掩耳了。围成一圈看热闹的兵们还在咬耳朵,嘈嘈切切地议论这个看起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拿笔估计熟练过拿弓的小子这次怕是要出洋相了,有的甚至意味深长地冲他吹口哨,调门弯弯绕绕的,是小寡妇上坟与小尼姑思春的杂糅。军营里一帮糙汉子常年缺乏女人滋润,平日里说话荤素不忌,遇见个长相出挑的,即便是公的也忍不住有点歪斜心思。想得正深、说的正热,这一箭出去,好了,嘴都自动合上了,歪斜心思都给治正了。一圈兵让出一条路来让何敬真走,知道这小子不是只软脚蟹,小露一手就这么了得,真正施展开来还不知道多扎手呢!

    杨镇见了那身手也是一震——这小子!教养好了是个将才!说不定还能是个帅才!

    杨参将指挥布局的才能一般,但识人可是一等一的,眼睛够毒,什么人今后有几分进展他心里都有个大概。他说何敬真教养好了是个将才,说不定还能是个帅才,凭的并不单是他这一箭,人的气韵是有定数的,有的人生来毛糙,你让他做细致活儿就不行;有的人生来气量狭小,你让他做些合群的事儿就要砸锅。带兵打仗最要紧的品格是什么?是心定。胜了能审时度势不轻易追过去,败了能定住军心不至于一败再败一退再退。该粗的时候不能计较小节,该细的时候绝不轻易放过。难得很哪!

    周朝从开国到现在,也就是老帅褚季野才勉强够格称“帅”,沈舟梁衍邦也就是良将的料。

    这小子的气韵行动颇有褚帅当年遗风,只不过年岁太轻,还缺历练,有些棱角还要磨一磨。

    总而言之,何敬真从此在杨参将心里排上号了。

    此次在雍州招上来的三千人,分成一百个小队,每个小队配俩头儿,两百人一一看下来也费了好半天。正式安排是在转天清早集合练兵时下的,何敬真那队,王二彪做了队长,他做个副队长。杨镇也是费了一番苦心的。有意给个与他能力不相符的位子,想借这安排探探这小子的心性品格——可还容得下人、可还镇得住人?三十个人一队的兵也是个小池子,鱼虾螃蟹乌龟王八啥都有,如何才能让这些杂合们乖乖听话,那可是门学问。

    招来的三千人各有下落,都归到自己队里去,副队长要负责把每员兵的家底癖性嗜好弄清楚,写成一本小册子呈给百户们。再由百户们根据这册子所述给兵们派具体的活儿。若是副队长不识字,那就从队里找个识字的来代笔,若是整队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那就直接口头报给军里的文书。限期一月,一月后未完成派下任务的副队长就地免了,换个递补的上来接着报,报到完成为止。一月后,一百队里头有三队还未完成的,副队长就地免了不算,还当众受了鞭笞,鞭上蘸了盐卤,抽得皮开肉绽,且有得疼呢!

    规矩就是这么立起来的。乱世中募兵可挑拣的余地不多,标准也不能往高里定,选上来的这三千人里边,流民有、逃犯有、山匪有,各路亡命徒都可能混杂当中,刺头不少,如果不在一开始把规矩立好,越到后边这些人越有可能成为隐患,上了战场哗变起来谁也吃不消。

    何敬真那队里边就有不少的刺头,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那些人的家底癖性嗜好他摸得一清二楚,落笔简白扼要、直书不隐,一手字习的是颜士晴与虞允文,飘逸秀长骨挺神立,能自成一派了。杨参将是个粗人,属于少壮不努力老大再回头的类型,打小看见书就头疼,反正他们一家上下从爷到爸到叔到舅都是丘八,都是一见书就捏鼻子绕道的武夫,没谁认真和他计较书读没读、读进了多少,于是杨参将就这么混了几年私塾,出来报了名入了伍,边打边升官,越升官越觉得之前学的那点皮毛还不够塞牙缝的,逢到敌方摆阵,更是一口气梗在胸口几乎当场梗死,生动演绎了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闷亏暗亏吃得多了,从战场上下来就“恶补”,十全大补,啥都囫囵嚼,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书画金石一概不放过,全方位无死角的无数场恶补之后,他连颜士晴和虞允文都认得了,一笔字是好是歹就更不在话下。见了那小子一笔字情不自禁多瞧了几眼,心里又默默记上一笔——字不错。然后何敬真在杨参将那儿就简化成了三个优点:弓箭神准、沉得下心、写字不赖。

    ☆、锋芒初露

    当然,毛病也是有的,还不少,其他就不说了,单说凡事亲力亲为、不爱假手他人这一桩,若是今后不打算认真栽培也就罢了,定好了要往将帅一级磨砺的,凡事亲力亲为、不会差遣调度迟早得累死,累不死手底下的人无事可做了,闲得到处惹是非,那不乱套了么其实,他身边不乏献殷勤的,不论这些跟前跟后的人怀的是什么心思,该利用的就要善加利用。像那个牛皮糖似的陈大牛,绑个头巾,一块脏兮兮的布从右脑勺围到左脑勺,人生得不工整,吃天鹅肉的心还挺大。他从何敬真入伍第一天起就贱兮兮的贴过去,睡觉是大通铺,何敬真睡通铺边角,他早早就把铺盖卷排在何敬真旁边,洗个澡的工夫他都黏上去,本想做点啥,被何敬真一拳揍翻在地、仔仔细细教训一顿,打那往后彻底服帖了。虽然言语上忍不住擦点边,一擦边就挨揍,越挨揍就越爱黏牢何敬真,滚刀肉,怎么剁都不离开刃,简直到了离了刀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了,派个活儿给他还不得乐死!这么个得天独厚的优势都不知道用,怎么想的他!

    杨参将一日三餐和兵士们一道吃,兵士们吃什么他吃什么。到了饭点儿也一样列队打饭,兵们见整个兵营最大的官和他们一道打饭,屁股给火燎了似的不安稳,一个劲的把他往前让,他把盛饭的口盅朝让他的兵头壳上轻轻一敲:吃你的去!让啥让!老子正当壮年,用得着你让!打好了饭也和兵士一样随地一蹲就稀里呼噜扒拉起来,吃得山呼海啸。正吃着呢,刺眼的来了——何敬真从练兵场上下来,也过来打饭了,打饭就打饭了呗,瞧瞧身边围着的那一圈东西,赶又赶不走,干嘛不光明正大的差遣?非得自己站进队里排,那一圈累赘也“赘”在旁边,把前后都扰得不堪,动不动就是:“起开起开!没见我哥在这儿排着了么?插什么队?!”

    哥!好一个哥!

    碰上新兵蛋子也就罢了,忍气吞声挨着推搡。碰上老兵油子,马上就掐起来,打架也纠帮结伙,老兵油子和新兵蛋子各扯出一帮人来,饭是顾不上吃了,先打了再说!老兵油子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颇通晓一些贱招,打起来下手也不知道轻重;新兵蛋子亦不怯场,乱拳打死老师傅,一通拳脚胡乱招呼。也不是第一回了,杨参将眼不见心不烦,使个眼色让百户们过来,谁的人谁领回去,该怎么罚还怎么罚,小惩大诫,若是还有下回就等着回家吃自己!

    进来还没几天呢,都打了两回了,看这架势以后还有数不完的“下文”。下文会不会“烂尾”了呢?杨镇心里也有些吃不准。人的气韵风骨是天生的,招谁惹谁也是天生的。帅的特质里边就必得有这么一条:能招惹人。他说什么人家都信,让往东绝不往西,让冲锋绝不后退,振臂一呼,从者云集。这小子是招惹了,可招惹的都是一些牛皮牛筋,以后怎样还真不好说。帅的威信光靠“招惹”还不行,最终还得是一场场硬仗打出来的。

    何敬真真正露出锋芒,让手底下几十条丘八对他口服心服,是在入伍两个多月以后了。那时阳和一战吃紧,梁衍邦发号令让杨镇速带所募新兵往沿河口方向急行军,务必在两日内赶到。杨镇一部走到了阳和与雍州交界的吴县,与李天泽麾下的范文焕部骤然相遇,根本来不及调整队形,一下子就被范文焕的骑兵冲散了。缺天时,当时正是酉牌时分,天黑的很,人被冲散以后很难再聚起来。地形又相当不利,吴县入阳和只有一条山谷可以通过,羊葫芦似的头窄浅肚腹宽,进入容易出来难。最要命的是,杨镇手底下这支兵大部分都是新兵蛋子,练了不到三个月,刚习惯军旅的行事安排,刀剑斧钺都还没使顺手。对上范文焕久经沙场的骑兵,正好让人家堵着打、追着打、围着打,马踏死的、迎头一刀砍死的、被围起来乱刀斩死的,这一下就去了十之二三,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即就惨淡收场。

    何敬真那队还算有点时运,前边一大截进了山谷没多久就乱了,他们四个小队还留在谷外,他马上领着尾巴这群人往外退。队长王二彪不干了,说前边的弟兄正蹈死呢,他们不上去救也就罢了,居然还想着跑,这也太不仗义了吧?!他这么一说,本打算随何敬真去的人又站下了,看样子不给套过得去的说辞他们是不会跟他走的。何敬真扫了一眼环在他俩身边的两垛人,长话短说。他说从刚才杀过来的零星人马来看,军容整肃,黑甲黑旗,虽然看不分明,但依照战局推断,前边遭遇的极可能是后梁李天泽麾下的黑甲骑兵。深夜涉险取道与阳和交界的吴县一定是万不得已。这样不要命地从敌方地盘上擦过一般有三种可能:一是为解兵围,二是为解粮缺,三是兵行险招从敌方意想不到的地方突入奇袭。李天泽统兵十万围阳和,阳和是个小城,十万够用了,兵不缺。吴县与阳和隔着两座巨峰,峰险绝,上下只有一条砂石铺就的栈道,栈道上设有石垒关卡,攻过去代价比直攻阳和大多了,赔本买卖人家不会做。那就剩缺粮一桩了。李天泽十万大军一天的吃喝嚼裹至少数万斤粮草,他们从东南渡楚水而来,突进急行,粮草必定仰赖后续补给。十几天前沈舟夺下闽江入楚水的关口,断了李天泽从水上运粮草的唯一通路。若是粮草不继,饿狠了的兵士提不起精神攒不足力气攻城,李天泽下了大本钱围了三个来月的阳和一战就要蚀本了。为了吃下阳和,粮足是必须的。派精兵深夜从敌人眼皮子底下押粮也是必须的。只没提防会与敌方迎头撞上。他们队伍尾巴上这百来号人能做的事不是去和前边的弟兄一同蹈死,而是另辟蹊径,为两千多条性命谋一线生机。

    能不能谋,谋不谋得好,关键在两个字,一是“守”,二是“扰”。守就是派人守住出口,等着与杨镇领出来的残兵会合。遭逢如此变数,杨镇必定会想办法找援手,送信的差使总得有个不伤不残身强力壮,能一夜不停奔走的人去领。扰就是挑几十号自认嗓门亮得特别开、劲头憋得特别足的人,从右边山谷中段爬上去,几垛几垛散开,扯直嗓子喊:“不好啦!梁衍邦从吴县攻过来啦!咱们中埋伏啦!!快撤啊!!”深夜行经敌方地盘,人手也不是非常多,心虚是难免的,猛然间听这么一耳朵,甭管是真是假,都够他们乱一阵的了。

    话已经摊明白了,说的入情入理,那还有啥可犹豫的,百来号人都乖乖听候安排。“守”一队二十来人,由王二彪领着;“扰”一队九十多人,由何敬真领着。各自去往该去的地方。

    范文焕确实奉命领一队黑甲精兵押运粮草送至阳和前线,刚到闽江就听说江口被沈舟攻取,不得不改道陆路,从吴县入阳和,想趁着月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过去的,带的人手的确不多,千来号铁骑押着数十辆粮草辎重,马蹄上钉的都是“灭声掌”,一行人马悄默声地穿过山谷,就快要出去了,不意竟突然撞上杨镇的三千步兵。他们也着急忙慌,不过是新兵蛋子与训练有素的精锐之间的区别罢了,人家慌一阵马上就稳住了,而且还能即刻组织起有效反击来。反击的重点在于确保粮草无闪失,把挡道的杀下去也就罢了,不敢恋战,千来号精骑排列齐整护着粮草往谷口冲锋,正当此时,右边山谷骤然听见有人喊:“不好啦!梁衍邦从吴县攻过来啦!咱们中埋伏啦!!快撤啊!!”

    前锋的马队犹豫了一阵,错了几步,中间那截就跟不上了,一辆运粮车的后车辙陷进泥坑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来,一着急破绽就露出来了。何敬真等的就是这刻,他在箭尖上缠了一圈棉布,浸足了豆油。陈大牛一早就擦着火石在一旁候着了,何敬真一个眼色他就上来引火,火起弦定,一眨眼的工夫箭就流星一样拖着火苗飞驰而去。箭出去以后何敬真才觉出自己身上被冷汗泡透了。这才顾得上想后果。后果是严重的,尤其是射不中的时候。他们九十几号人的位置暴露了不算,范文焕的骑兵也不是吃素的,前后想想马上就明白这是个伪局,专为诈他们的,下起杀手来就更不手软,到那时只怕伤亡更加惨重,局面会更乱更难收拾。而且,他只有一半的把握射出去那箭能顺利落在粮草垛上。太远了,天又太黑,那箭发出去靠的不是目力,是耳力——极微妙的车辙与地面磨擦、前后龃龉,蹭蹬不前的声音。至于射出去以后能否引燃那垛粮草,他一成把握也无。豆油与棉布本就不是趁手的材料,是“无米之炊”下的拼凑。

    万幸当时正值冬末,天干物燥,风向刚好是西南风,箭借了好风的力,落点很刁钻——落在了那一大垛粮草的左前方。陷进地里的车辙在右后方,推车的兵、拉车的兵都顾着后车轮了,没顾得上前边。说来也玄得很,火苗子随箭尖没入粮草垛子后,小死了一阵,明火灭了,在干粮草里焖了一刻才缓缓还阳,慢慢舔舐,薄积厚发,从内往外燃的火,大起来就很吓人。这时杨镇也转过弯来了,领着残部往左右山谷跑,一边跑一边喊“梁衍邦领兵从吴县攻过来啦!!”。擂鼓的擂鼓,连伙夫造饭用的那口大锅都派上了用场,铿铿锵锵、咚咚咚咚,鼓噪声从前后左右掩至,范文焕也顾不上验真伪了,领着其余车马往谷口急撤,队伍拉出来竟有几份狼狈。

    事情到这儿还没完,杨镇安排了血书印信,挑了自告奋勇的王二彪和赵四五,要他们火速送往五十里外的吴县县衙,交给驻在那儿的营官卢世杰。两人不辱使命,天蒙蒙亮时将急信送抵。卢世杰与杨镇的交情不一般,打小一块儿玩尿泥、一块儿逃学、一块儿挨爹揍、一块儿入伍、一块儿出生入死,糗事丑事彼此都存着一箩筐呢,说话没遮拦,信上也净是些糙话,什么“癞□□你可得把路过你地面的苍蝇盯好了!放跑了他们地下相见看我掐不死你!”。卢世杰见信二话不说,披上战甲扯出人马,抄近路在关城口外的一处密林里设伏。

    吴县山穷水恶,山匪一茬一茬地出,阳和没动静时,驻跸的兵们就拿露头的山匪练手。看得出来卢世杰手底下这队兵平日里没少做这类功课,野战的门路相当熟,两千人贴在地上一点声息都没有,而且沉得住气,等范文焕一队骑兵完完整整落进套里才开始动手。范文焕一夜惊魂都还没缓过来呢,前方密林看来颇太平,谁想一进去又是场惊吓。卢世杰手底下的兵都是老兵油子,一家老小都指着他们那点儿微薄的薪饷活命,多少年没见过满尖满屯的粮草了,这会子一看见几十大车的东西,眼都绿了,登时浑身是胆满身有劲,拼死冲锋杀声震天。范文焕那边也知道厉害,这批粮草若是丢了,回去也没有活路,不豁出去不行。双方鏖战一天一夜,死伤甚众。卢世杰这边胜在人多、地形熟,抢就行了,不用保什么,实在不行一把火烧了粮草也不心疼。范文焕那边吃亏在骑兵叫绊马索绊倒不少,运粮车又给兜天网罩住,又兼着要保护粮草,左奔右突,顾此失彼。也算他能耐,一千骑兵折损了四百多,用人命杀出一条血路、护着三分之一的粮草从关城东边的一条小路跑了。

    丢了三分之二的粮草,李天泽十万大军吃下阳和的美梦算是做到头了。

    隆佑四年十二月癸未,沈舟麾下牙将赵师勇领兵三万,从闽江口攻平州,平州之下是延州,延州与后梁都城唇齿相依,平州若有闪失,都城势必有险。李天泽在阳和城外的营垒中眺望阳和城墙,望了三天,三天后衔恨退去。

    这是一场由无数巧合造就的大捷,不论过程如何,胜了就是胜了。

    ☆、一个男人长这么销/魂做什么?!

    阳和大捷的捷报与请功折子一道呈上周朝皇帝的御案,皇帝龙心大悦,准备好好论功行赏。折子一打开,“何敬真”仨字赫然在列。周师兄眼角猛的一跳,手底下的动作大了点儿,垒在案边的折子碰倒一摞。吕相当时在场,恰好站在皇帝左后方,一见皇帝手抖,老流氓一肚子坏下水顿时冒尖,九曲回肠转转悠悠,一颗黑心肝被挠得痒痒极了,忍不住抻长脖子瞄了一眼皇帝手里攥得死紧的折子——这页只有十来个名字,一眼望过去,一色儿的三四五六七八、大牛狗剩狗蛋、二彪三粗四胖。吕相于是纳了闷了,皇帝的嗜好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了?不至于的吧?又瞄一眼,发现里边夹带了一个有点模样的名字。就这个还沾点儿边。

    皇帝发直的目光黏在哪仨字上下不来,被吕相顺藤摸瓜,顺走一桩秘密,成了暗地里的知情者。

    隆佑五年春,皇帝旨意下,要亲赴阳和犒赏三军,派左相吕维正先行封赏。老流氓迫不及待地收拾好行装,包袱卷一扛就上路了,一路上编了无数皇帝与只有名字的“故人”的故情旧事,自己把自己编出一肚皮玲珑心思。到了地方迫不及待地从应酬中脱身,想偷偷一眼这个叫何敬真的。既然是偷偷,就不能做的太明显。老流氓想了一个馊招,他和杨镇说想在兵营里随处转转,不拘转哪,也别要人跟着,他自个儿转到哪算哪,抚军嘛,当然要将营房挨个走一遭,看看兵士们有多不易,说几句人话给众将士听听。杨镇哪知道吕相那肚子坏下水呀,他要去就去呗。于是老流氓就这么背着手、昂着头“流窜”去了。老早就打探好“何敬真”住哪了,这会儿捡直奔去。一掀帘子,迎面一溜大通铺,住得够挤挨的。这个时候大部分兵们都还在喝酒吃肉闹腾得欢实,没几个回窝的。整个营房就俩人,一个正主儿和一块狗皮膏药。狗皮膏药端茶递水扇风,无比殷勤。正主儿在灯下写着什么,只露个背影让吕相。

    刚洗过头,黑漆漆一头发批满整个后背。

    嗯,背影有点意思。

    老流氓毕竟拜了两回相,对美人还是有点儿心得的。一般而言,背影好看的,颜面都差不到哪去。就算背影缺妆点,寒素过了头,可“真书家不争笔墨,真美人不争珠翠”么,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么,寒素也有寒素的看头不是!

    越是这么想越是心急。他咳嗽一声,迈着四方步踱过去,正主儿没回头,狗皮膏药过来了。

    “哎哎哎!说你呢!什么猫狗什儿就往里进!没见我哥正写书呢么?!这回阳和大捷我哥可是立了头功的!当今圣上都要亲临给我哥封赏呢!参将啥的小菜一碟!……”

    “陈大牛!!”

    正主儿怒了、拍桌了、回头了。

    这一回头,吕相一肚子玲珑心思塞住了,词穷了,无话可说了。

    难怪。难怪皇帝会失手碰倒一摞折子。难怪皇帝要亲赴阳和犒军。难怪皇帝要派他先行,把犒军的杂事烦事打扫干净了,皇帝好匀出时间来好好与故人“叙旧”。

    你说一个男人长这么“销魂”做什么?!

    这么嫩一丛窝边草,你说皇帝吃还是不吃?!

    老流氓心里叹气,嘴上也没闲着,自报起家门来:“在下山西吕维正。”

    吕相声名在外,尽管隐约带点儿臭气,毕竟是当朝相国,相国相当自谦地自称“在下”,相当上道地报正名,两把刷子耍的好。

    何敬真老早就从师父嘴里听说了这位相爷的种种轶事,未曾谋面已半熟。当即起身行了个下对上的大礼。一个无品级的小卒子对上国朝相爷该怎么行礼就怎么行礼,礼数相当周全。

    吕相快快扶起,这回没敢揩油。开玩笑!皇帝“霸食”的劲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揩一手油水,到时候手废了找谁哭去?别以为皇帝不知情,他养的那群细作四处开花,报上来的东西四通八达五花八门。去年科考时连杀三个主试、连换八个副主试,证据从哪来的?人家那是“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着呢,不点破是不和底下人一般见识,若是底下人顺杆子往上爬,那就是自己找抽,且等着秋后拉清单吧!

    吕相说了一通场面上的话,抚了一会儿“军”,完后赶紧撤。保持距离以策安全。他是拍拍屁股走了,正主儿晾那儿,一时半会儿摸不清当朝相爷特特上门“抚”个无品无级的小卒子是个什么意思。

    狗皮膏药咋咋呼呼粘上来,料峭春寒中扇子也扇得无比卖力,左一个哥右一个哥,就差满场飞了。正主儿不胜其烦,扭头出了营房走得飞快,一会儿就闪没了。

    吕相了一眼皇帝“故人”,心满意足地窝在大营里混吃混喝。他估摸着皇帝怎么也得过个十天半月的才能到阳和。谁知人家从都城到边陲也就四天。轻车简从,不辞劳苦,昼夜兼程。吕相在阳和大营人五人六地“流窜”的时候,皇帝已经进了吴县,先遣都快入阳和境了。转天中午吃饭,老流氓正端着一海碗面片汤就着几头生蒜吃得满头油汗,杨镇进来了,张口就是皇帝过了吴县,预计今夜酉时能到阳和大营。吕相一口汤吞得马虎了点儿,这会儿没管住,全喷在面前摊开的阳和布防图上。杨参将一看吕相噎着了,暂时没顾上瞧被一口汤祸害得面目全非的东西究竟是啥,忙着给他顺气:“相爷慢点儿吃,面片儿汤还有,管够!”

    “……”吕相忍辱负重不吭气,任杨参将把个“吃货”的衔安到他头上。没敢说咋这么快?!没敢说这是不吃不喝不睡千里赴情啊?!

    皇帝半疯魔的症候自个儿烂肚子里也就完了,谁还上赶着去作死?!

    昨夜一面后,吕相心里总是不安宁,他拿捏不准究竟要把皇帝故人归在祸国妖孽里,还是归在将来特别能打特别堪用的将帅“种子”里。在他看来,杨镇这个人还是很靠谱的,他说能做“种子”,那就至少有了三四成把握。可换另一面来看,皇帝带着三百骑就敢昼夜不停驰往还不算完全太平的阳和,这份不管不顾,苗头就很不好。若是将来有个差池,皇帝做下出圈的事儿来,怨谁?怨皇帝管不住自个儿那是肯定的,可这偏偏是个“为尊者讳”的世道,黑锅一般都不是皇帝背,最后倒霉的还是那丛“窝边草”,谁让他勾得皇帝出圈了呢?!

    “妖孽”与“种子”就像两面“车轱辘”在吕相脑子里转个不停,他就很发愁。想了想,还是得听言观行,且看皇帝今晚到了阳和大营作为如何吧!

    皇帝亲临还不算太平的边城犒军,恩典之深之厚,阳和大营上下都跟着忐忑了。申时起列好队,整肃以待。偌大一个兵营里居然只剩下北风撕扯军旗的声响。酉时刚过,马蹄声由远及近,皇帝一行军马驰过中门,将士们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吕相在主帐门口迎候,一来合礼数,二来位置好,皇帝敛不住的小表情小动作丝毫不错过。别看老流氓一双豆豆眼,目力还是够用的,他见皇帝打从过了中门起便勒住马缰,缓缓逡巡,一看就是在找什么人。今夜这队伍是按品级高地排布的,虽然事先已遵照皇帝旨意把有战功的拔到前边来,可有战功又有品级的也不少哇,一时半会儿哪找得到一个没品没级的小卒子呢?

    没找着人,皇帝的情绪都摆到了脸上,小屁孩儿吃不着糖似的,愀然不乐。

    错过今夜就得到明早摆庆功宴的时候才能见上了。那时候人多眼杂,估计连好好看一眼都不能够……

    这么一想,皇帝一张脸越发黑长。

    吕相瞧了一会儿热闹,见皇帝那副脸色越来越孬,暗道不好,赶紧正正衣冠,把坏下水收拾好,小碎步捯着,迎上去给皇帝顺毛。他说臣已经依旨意将犒赏一一发放,杨参将报上来几位军功卓著的白身兵士,还需请陛下圣裁。人都在帐外候着呢,是否传进来?

    皇帝说那就传吧。

    传进来四个人。

    “故人”猛孤丁站到了正对面,皇帝也是要懵的。

    三年前的匆匆一面,天地一瞬的“出落”,而今完满。周师兄一时说不出话来。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影像是要在心里留一世的。为何留一世,何以留一世,谁也说不清楚。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皇帝这段情不知几时生的根几时发的芽,偏就在方才“故人”那一抬头间成了气候。

    吕相简直都能读出皇帝无声无息的情动。他假模假式地咳个两三声,把皇帝从自家小情调里拉扯出来,回到军国大事上。还好,皇帝半疯魔的症候就此打住,没把“故人”往不合适的位置上摆。擢了个营官,虽则是破格擢升,好歹也没太离谱。

    本以为皇帝要留下故人叙话的,谁知竟没有,安排完毕就挥挥手让退下了。老流氓蹑手蹑脚退到营帐门口,刚想撒丫子跑路,皇帝发话了:“吕相留下,其他人退下吧。”

    被点了名的老流氓好一番心惊肉跳,心想这位主儿也太明察秋毫了吧?!我这儿哪露出一星半点了?!

    皇帝指了指营帐门口的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看这架势,篇幅短不了!

    吕相没敢整个屁股坐踏实了,半拉屁股挨着凳板、半拉屁股悬空,很受罪地“挂”在椅子上。

    “何敬真是朕的师弟。”

    老流氓还在费劲调适屁股蛋子与凳板架子之间的最佳接触比例,皇帝突然就发声了。惊吓是巨大的,吕相几乎当场摔个屁股墩,险险稳住,着急忙慌地抬头看看皇帝瞧见他这副洋相没,不曾想正正好看见皇帝在揉眉心。他们相识至今,皇帝一直精力过人,批折子通宵达旦,洗把脸胡乱填几口粥食就接着上朝去了,上了朝成堆成堆的杂毛鸟儿胡乱扑腾,各个都很有能耐,围追堵截,钻皇帝的言语空子,一点也不能马虎。还尝试过七八天连轴转,那时候都不见皇帝露出这样心力交瘁的疲态——四个昼夜的马不停蹄在他眼眶周围留下淡淡一圈青影,双眼枯涩,身疲神怠,显见是让刚才一场情动耗干了。

    ☆、师兄弟三年之后的再见面

    吕相忽然就同情起皇帝来——注定要夭折的一段情把这青年天子折磨得够呛。若是个女子或许还能设法弄进宫去成全一番,哪怕位分低点儿呢,总还能放在眼前。偏是个大男人,一张皮相看着再销魂,底下也是个不好惹的硬扎角色。从战报上来看,月黑风高兵荒马乱之际、百丈开外能凭耳力一箭烧了范文焕一车粮草的,是好下嘴的么?!况且还有个师兄弟的名分,若是关系坐实了,说出去也难听死了,千秋万古的难听——佞幸!哪怕这位“故人”今后当真为皇帝南征北战立下不世战功,一入此流,史笔就断他是个“玩意儿”。以色侍人、玩意儿、佞幸,屈死在这上头的还少么?死后不得安生的还少么?

    老流氓一颗黑心肝难得动一回恻隐,想曲里拐弯地安慰安慰皇帝,谁知皇帝没要他安慰,直接给他派活儿了。

    “国事繁忙,朕后日一早启程……有几句话要同师弟说,卿去安排个时机。”

    “卿”一双眯睎眼瞪得浑圆,当时就傻那儿了!

    “陛……陛下……”

    “卿”结巴了,他觉着事情太荒唐,忍不住想劝谏劝谏。

    “怎么?”皇帝虎着脸,就差没说“事若不偕,提头来见!”了。

    吕相是破过一回家的人,明白形势比人强,明白老虎屁股不能摸,更明白这事得从长计议,别把皇帝惹急了。于是便窝窝囊囊地接下了这份“扯皮条”的活计。

    应当说吕相还是相当有效率的,转天早上就钻了个空子,堂堂皇皇地把人领到了皇帝跟前。想着功成身退,倒霉催的!又让皇帝派了个看门的活儿。他垂头丧气地杵在离门口不远不近的地方,防备有人听到些不该听的看到些不该看的。没有别人,就吕相听了两耳朵不该听的,边听还边替皇帝着急上火。

    皇帝今年二十五六的人了,三个孩子的爹,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帝王,平日里说一不二言出行果的,怎么一碰上故人就净扯些没用的?!

    师兄问:怎么不来留阳找我?

    师弟答:本打算去的,走到青州的时候舍了些银钱给一位朋友救急,盘缠不够了。到了雍州正好碰见有招兵的,就……

    就顺势入了伍,混碗饭吃。

    后半句没说。师弟粲然一笑替代了。那笑一如多年前初见时一般,干净澄澈不染纤尘,未曾被岁月风尘砥砺,未曾被世事人心磨蚀。

    师兄心里一股莫名感伤。不单是为师弟那个依旧干净的笑,还为他懵懂的意态——他为他千里赴边,一路上情丝缠卷,明知道两人之间顶多就是师兄弟的情分,还是不肯断念。从留阳到青州、再到雍州,进了吴县了,依照前几日的速度,星夜驰往,凌晨时分便能到阳和大营。然而忽然惴惴,踌躇踟蹰,不敢前往,于是在吴县歇了一晚。合上眼一样没有睡意,睁眼闭眼眼前都是一面濡湿的背脊。明白自己这病入了膏肓,无药可医的,除非用些别样手段……

    各种“手段”在想象中翩翩然出没,师兄于是默默然、脉脉然。

    师弟见师兄默默,不在状态,就又没话找话:师兄累了吧,先歇息,我回去了。

    私底下相见不论君臣,论师兄弟,师弟这句关心不乏真情,也颇切合身份,只可惜不得师兄的心。

    师兄想:不见也就罢了,见了面说不到两句就要走。旁的师兄弟见了面叙个温寒,道声辛苦,说畅快了顺道讨个好差事,面前这个算怎么回事?撒个娇都不会!

    别扭得很了。

    师兄别别扭扭问:等等!你要去哪!

    师弟懵懵懂懂答:回营房看会儿书。杨大人拿了几本兵法给我,让我吃透了再给他说说想法。

    师兄默默在心里记了杨参将一笔小黑账,绕到门边,不动声色地挡住出口,说,本想直接将你拔至禁军的……

    皇帝的意思是,当初你要是直接到留阳找我就好了,我将你安排进禁军里,禁军拱卫京师,毕竟比前线安全多了。现下入了伍,定了编,上前线是定了的。刀剑无眼,万一又个闪失可怎么好……

    禁军是什么,是皇帝的贴身护卫,照皇帝这个口风,极有可能拔成殿前侍卫的一个小小头目,经过三五年历练,再一步步拔成殿前侍卫统领,那可是日夜不离身畔的。

    吃不着,落个饱看也好。

    吕相在外头听得一阵憋屈——皇帝都到“望梅止渴”的境地了,看着吧,后边事儿多着呢!

    若不是这场大捷,师弟还默默无闻地在军旅里呆着。不过,呆也呆不久。皇帝与萧一山时不时有书信往来,迟早有天知道师弟进了乱世里。按照师弟那副打眼的容貌身条,迟早会变成各类传言在军旅里流转,迟早有天传言长出脚来,爬进师兄耳朵里。再不然凭借师弟手底下的硬扎手段,战功迟早能有,师兄的案头上跑不掉师弟的名字。什么时候露了眼,什么时候超拔上来,顺理成章么。千想万想,没想到师弟居然到了杨镇手上。搁在别的将领手上,皇帝把人要走也就要走了,没有多余的话,碰上杨镇就不行,这人太耿直,他认定的将帅“种子”,谁也别想从他手里要出去!殿前侍卫,牛刀杀鸡嘛,怎么能给你这么样浪费!

    皇帝知道杨参将的狗脾气,也知道一时半会儿别想把人领走,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踌躇良久,师兄说:我在留阳等你。

    不是“朕”,是“我”。九五之尊也一样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

    师弟仍旧懵懂,不知道师兄为啥要在留阳等他,又不好问,只能老老实实应个“好”。

    师兄又问:对了,你说你在青州把钱舍给了一位朋友?

    对于这个向来孑然一身的师弟居然有了个“朋友”,且甫相交便慷慨解囊,师父准备的几百两银票都舍出去了,身上只余一点零碎铜板,弄得连上留阳的盘缠都没有。师兄心里还是膈应的,忍不住想探探底细。

    师弟倒也实诚,一五一十地说了前因后果。

    原来师弟口中所谓的“朋友”,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罢了。

    路人名叫张晏然,青州浦沅人士,家世清寒,八岁失怙,靠母亲一力支撑家计。张母是个看得远、耐得苦的,母子二人自奉甚薄,却舍得花钱供孩子上私塾。寒门小户生活艰辛自是不必说,读书的盘费太大,到了张晏然十六七的年岁,供不起了,托了一个远房姑表亲的门路,在浦沅县衙里挂了个“岁官”的零散邑役,领一份薄俸贴补家用。每年立春走乡过村“说春”,劝课农桑,让农人们早日松田犁地,莫待春日晚。立夏麦子灌浆了、稻米渐满了,还是走村串户“讲夏”,提醒农家注意虫害,夏日雨水增多,田间地头要管好。立秋日头炎炎,稻米成熟在即,依然在乡村里来回转悠,让大家注意鸟雀天气,大半年的辛苦,别功亏一篑。立冬凉气聚集,提醒乡里乡亲收了的稻米要及时囤储,最好种一季杂菜,给土地积攒积攒肥力,来年庄稼好养。一年四季,季季不得闲,整日与农家缠在一处,桑蚕稻麦、耕作种养都能说得出几分道理。这人也有意思得很,不似一般读书人,书读迂了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百无一用偏偏自以为是。他和谁都能说到一处,谁都不厌他。他做岁官管着的那几个小村落,人人都熟识他,孩儿们围着他和他讨糖吃,没糖就要他摘几片柳树叶子编个小小竹鸡,编好了凑在嘴边“嚯叽嚯叽”一路吹去,调子圆满,是乱世里少有的太平景色。

    何敬真走到这处小小村落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群孩儿围着一个一身青衫的男子缠闹,要他编个什么。男子对着七八个小鸡仔似的闹腾的小屁孩儿也不乏耐性,让他们从小到大、由矮到高依次排好,同时双手如飞,一会儿就编出一支支小小叶笛,一个个发下去,谁都有,皆大欢喜。孩子们散了,男子先迎上来开了口:“在下浦沅张晏然,阁下可是刚从远路来?”两边就这么聊上了,谈得投机,又见天色将晚,一方便邀另方到家中留宿。都没去想乱世当中对方是否心有不轨,是否心有所图,这么相邀是否合适。到了张家,张母也是尽心招待,吊在房檐上留着过年吃的腊肉割下一大块,和着青蒜炒了,烙几张葱花饼,饼上再磕两个鸡蛋,打一壶地瓜酒,熬一锅新米饭,煮几个自家种的老玉米,这顿饭就很丰盛了。在路人家里留了两天,何敬真预备上路了,想着要如何给对方留点儿银两,又不伤彼此情分。思来想去,就是没有好办法。也是恰好,浦沅县衙刚刚接到上头来的科考意旨,说是不看门户,单论本事的。张晏然那个远房姑表亲亲自上门来递消息。寒门总算有了出头的机会了,母子二人自然欢欣。欢欣过后便是发愁,才学有抱负有,只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钱连浦沅都出不去,更别说山长水远的留阳了。何敬真倾囊相助,张晏然也不推辞。大恩不言谢,那是因为碰碰嘴皮子就能说出的“谢”字太过容易,雪中送炭的恩情不是简简单单一个“谢”就能了结的。钱能用到点子上,成了器,将来有了能力,得了机缘,真金白银真刀真枪的报偿才实在。

    第三日清晨,两人别过,一个去了雍州,一个上了留阳。何敬真不曾想到自己几百两银子赠出个“周初三杰”中的张晏然来。张晏然也不曾想到,自己几顿粗茶淡饭招待的,是日后的兵马大元帅何敬真。

    ☆、师弟死活不开窍

    人的缘分尤其难以说清,到了什么地方、碰上什么人、得了什么缘法,看似偶然,实则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所谓“萍踪浪影,聚散无定”,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说的就是缘分的无常及有定。

    当时师兄听了这段缘分,觉得不过就是路边偶然拾来的,不妨事,暗地里把酸心收回去,依旧与师弟脉脉。他说过几日便是“元夕”,岁除了,有点东西要给你。掏出来一看是对小青鱼,蓝田美玉雕琢而成,清透莹好,朴拙可爱。他又说一对小玩意儿,不值什么,拿去玩吧。御用的东西不论大小都是顶尖的,从用料到刀工学问多着呢,随便一对小青鱼瞧着都不简单。青鱼上边还有汗沁,显见是师兄贴身戴了好长一段时日的。

    师弟说这太贵重了,我拿着不合适,军旅说开拔就开拔的,幕天席地漂泊转徙,万一弄丢了就不好了。

    师兄不说话,默默生着闷气,既为自己也为这不解风情的师弟。从留阳来阳和之前就想过到底要不要送,要送的话送些什么合适。直到进了阳和大营了才急出主意来,就送贴身带了多年的一对青鱼坠子,不张扬,可以贴身佩戴,冬暖夏凉兼能避毒,心意当中还能捎带着说不出口的情意,挺实惠。谁知人家竟不领情。早知道还不如不费这份心了!

    送不出去的坠子就这么捂在师兄手掌心里,师兄落了空的心意就这么悬在半空中。师弟有心接应又不好出手,想要出去师兄又堵在了门口,两边都尴尬,都不知该如何从这僵局里破出去。

    末了,师弟硬着头皮说一句:师兄若是真想送,那就提前赏几块碎银做压岁钱吧,碎银子实在些,行军路上饿了渴了,路过市集了,都可以买点东西吃吃……吃完了也就完了,不怕弄丢……

    听听,能兑出吃喝来的碎银子都比你这无价宝好。还说什么吃完就完了,不怕丢?!

    这叫什么话?!

    师兄一发气得胃口疼,气伤了,说出来的净是反话。他说也是的,还是碎银子好,行伍也是要穿衣吃饭的么,遇上好吃的用碎银子买来饱口福,总比揣着个能看不能吃的坠子强。

    师弟灿然一笑,满不好意思的笑法,算是默认了。全不知道师兄说的是绵里藏针的反话,有意戳一戳师弟,盼他“开窍”。谁知师弟竟是“实心”的,不长窍,随随便便就把这一针戳回了师兄心口上。

    师兄毕竟是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帝王,烂摊子接手多了,各式样的明枪暗箭不在话下,小小一针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反倒是吕相,从头到尾听了两耳朵不该听的,边听边挠墙,又憋屈又上火,还不能开溜,守在外边受活罪,什么时候能了结还说不定,得看皇帝的心情和耐力。

    谢天谢地!皇帝总算唤人进去了。唤的是掌府库的官,人家屁颠屁颠来了,以为皇帝要用啥大款项,或是要狠狠犒赏某位将官,谁知都不是,竟是让他准备一个小锦囊,里边塞几两散碎银子。掌府库的官以为自己听岔了,小心打问一句,挨了皇帝好一通训斥,训过后乖了,快快找来锦囊,快快塞好碎银,呈给皇帝,倒退着出了主帐,大气不敢出一声。

    好歹捉着个撒火气的,皇帝发散一通,舒畅多了,回过头来把锦囊递给师弟,说:压岁钱,拿去吧。

    师弟高高兴兴接下来,说:多谢师兄!

    完全是过年捞着一个大红包的高兴法,没有其他。师兄于是由脉脉到默默,再由默默到漠漠,恨得出血却又无可如何,只能淡淡。

    时日匆匆,一转眼就是别离。皇帝摆了宴席,犒了三军,定了乾坤,这就该返程了。杨镇领着一队精兵送至三十里开外。没让师弟送,纯粹是眼不见心不烦。吕相还是知道一点的,知道皇帝心口不一,至少这个“眼不见心不烦”就不真实,明明心里想着多看一眼是一眼,嘴巴上却不肯让步。君王一言九鼎,这下自己作死了,连多出来的那几眼都没瞧上。

    回去的路上皇帝一言不发,面色不好,原来贴身戴着的那对青鱼坠子不见了。想是一样的“眼不见心不烦”,给打发到哪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里去了。

    何敬真这边呢,皇帝亲自擢了个营官,升的算快了,加上没过几天便是元夕(除夕),双重热闹,手底下的丘八们不肯放过,起哄要他请酒。恰好师兄封了个红包,虽然不多,买几缸淡酒还是够的。就托人买了来,扫岁(腊月二十六)那天请一营的新兵蛋子喝,敞开了喝,务必喝痛快了,不醉不归。还请了杨参将和几个平日里说得上话的将官,谁知这些家伙憋着坏,窜通好了上来就灌他酒,轮流过来敬,什么由头都找,说升官的该喝的、说联络感情该喝的、说日后发达别忘了提携兄弟的,一大碗一大碗的灌,还有惯常黏着他的一班牛皮糖们,打定了主意要趁长官醉死好好揩两把油的,更是敬的殷勤,一人劝酒一人执壶,反正自打何敬真坐下,酒就没断过。乡村野酿劲头足,没一会儿就烧上头来,新官上任首先醉死,那是军营的惯例,谁也别想逃掉。何敬真酒品极好,醉了就睡,安安静静。不像某些人,醉相实在难看,有醉了胡乱打拳的,醉了嘴里不干不净还动手动脚的,醉了分不清东南西北吐得一塌糊涂的,酒国百态其实也是人品百态,酒品好的总能让人对其人品产生几分好的联想。杨镇是成心要试试何敬真的酒品,这小子不算特别能喝,但也不扫他人的兴,几轮酒敬下来,基本都能守住礼数,即便不是一口闷,最后也必定不留残酒。醉了离席还会事先告罪,道声“少陪”,要大家吃好喝好。哪怕醉得眼前一片黑花,脚底下步伐也相当稳。杨参将心里又给未来的将帅种子记了一笔:酒品甚好。

    何敬真出了营帐,准备回营房歇下,“狗皮膏药”贴上来了。

    “哥,天黑,看着点儿脚下……”

    也不看“哥”的脸色,自顾自凑上去搀住,还把事先备好的一件新冬衣披在“哥”身上。本来后边还赘着一串牛皮糖的,被“狗皮膏药”又踢又咬又踹赶下去了。牛皮糖们不甘心,狗皮膏药脸一横,不出声,光嘴里头比划威胁,让他们识相点、少上来。原来这帮固定跟班们一听说何敬真要请酒,个个都不安分了,为着该谁来搀扶醉得不省人事的“哥”暗地里咬了一架,就用豁拳、斗草、比大小决胜负。陈大牛以前是耍老千出身的,这是他本行,连着赢了十几号人,好不容易把这差使争来,哪能容别人插手!

    何敬真在醉中,走不快,又兼狗皮膏药还算规矩,就由他去了。升了营官,有了自己独立的一小间营帐,进去倒头就睡,不管其他。狗屁膏药索性把铺盖卷搬过来,在小营帐里打地铺,方便就近服侍。要服侍的主儿睡熟了,狗皮膏药一人在小营帐里团团转、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怕哥渴了、一会儿怕哥吐了、一会儿担心哥夜里喊饿、一会儿怕哥转天醒来头疼,就一趟趟往灶房里跑,熬醒酒汤、要稀粥、要热水,一夜进进出出几十趟,伙夫头子都嫌他烦,拿白眼翻他。人家心情好得要升仙呢,不和凡人一般见识。

    夜半,何敬真被一阵既熟悉又陌生的疼痒扰醒。说熟悉是因为疼痒一起,他就知道是个什么状况;说陌生是因为这情蛊已有三个来月不曾发作,久得几乎都忘了。想爬起来浇一通凉水压下去,支起身却看见陈大牛在床前打地铺,睡得四仰八叉、哈喇子横流。下了一半又退回去了。行军用的胡床仅容一人栖身,可折叠,轻便易收拾,千好万好只除了爱响,轻轻一动便“吱吱扭扭”响个不休,声还大,这下好了,把狗皮膏药搅醒了。

    他问,哥你渴了么?还是饿了?还是哪儿不舒服?

    边问边靠过来,还想掀被子。

    出去!

    何敬真声音黯哑,比平日差远了。狗皮膏药更加忡忡,缺心眼地抢上前去扒被子。扒开一看——坏菜了!咋成这副模样了?!

    哥,你发烧了!你等着我喊军医去!

    狗皮膏药看也不看就下了决断,心急火燎地冲出去找军医。何敬真无法,用尽力气飞起一脚踹翻他,哑声嘶吼:敢去我灭了你!

    狗皮膏药没提防,被一脚踹个狗啃泥,爬起来以后摄住了,当真不敢出去找军医,但又不敢放何敬真独个儿呆着,就这么傻不愣登地趴在地上,保持着狗啃泥的姿势。大约过了一刻,营帐里静下来,只剩何敬真死死压抑的喘息。忍得辛苦,牙齿把下唇咬烂了,又换左手去咬,左手咬得血肉淋漓,再换右手去咬,惨况触目惊心。狗皮膏药这时醒过味来,看症候,似乎不是一般的发烧?再细细回想方才看见的情状——“哥”面色绯红,双眼含水,唇色饱满,似有春情。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可心,越咂越有味,想着想着就忍不住了。癞/蛤/蟆没吃上天鹅肉,那是因为时机不到,现在时机到了,是不是可以有点别的念想?

    “哥……要不,我帮你吧……”

    帮什么呢?自然是帮些见不得光的忙。狗皮膏药混迹下九流多年,什么下三滥手段没见识过,他想的挺简单,最多就到某个色胆包天的杂碎在酒里下春/药,药性在半夜猛烈发作,要按照勾栏院里调弄“雏儿”的烈度,如果没人出来做“解药”,咬烂了都解不了渴!

    救急如救火,眼前目下除了他还有谁能当此大任?

    还是紧张的,双脚软得几乎站不住,爬了几次才扶着床脚站稳,踉踉跄跄摸到床边,手刚碰到被子,掌风就过来了,七八个拳头劈头盖脸砸过后,一双血肉模糊的手紧紧掐住他脖子,把他带到身前,附到耳畔切齿威吓:敢动歪心思?!剁了你的手!!

    ☆、发作

    癞/蛤/蟆的色心贼胆不大点儿,吓一吓就裂了,一叠声辩解说自己只是帮个忙,没想别的,忙不迭地拿祖宗十八代赌咒发誓,好容易过关了。何敬真丢下他,缩回被窝里接着死熬。熬过一阵,疼痒淡了些许,有了余裕了,他从被窝里探出头,见狗皮膏药还在营帐里呆着,躲远了,猫到最边角里藏好,支楞着身子呆呆望向胡床这边,脖子上带一圈掐出来的青痕。

    毕竟是同袍,日后沙场拼杀要共生死的,做得过了,彼此都不好看。且这情蛊几时发作并无定律,发作前也无半点征兆,总不能次次都这么瞒着。这回是碰着个好打发的,若是碰上些不怕扎嘴的,迟早出事。还是有个知情的好,不论好赖且能抵挡一阵子。这块狗皮膏药打从入伍起就黏上他,到现在三个来月,其他的不论,心地不能算坏,除了偶尔憋不住冒出点儿荤词儿,行迹上有点儿鬼祟,嘴还算紧,不该说的打死不说。

    “不是春/药。”何敬真费了许久思量,权衡再三方才艰难开口。本不指望狗皮膏药即刻能懂,不想他倒跟的快,马上就听懂了话里头的意思。

    “那是啥?是情蛊?”狗皮膏药眼里头的关切不作伪,应答也踩着了板眼,何敬真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对。”

    既然对方知道些底细,说开就容易了。起码不用费劲解释什么是情蛊,情蛊从哪来到哪去,功用如何,发作时是怎样一副生不如死的光景。

    “哥……不是我说你,苗疆女子最是情烈,爱就爱到底恨就恨到死的,你招惹人家做什么?”

    狗屁膏药不只跟上了,还马上给续上一段生死情来,自顾自说得热,没瞧见“哥”一脸的难言之隐。

    “……”何敬真有些哭笑不得,没首尾的事,亏得他能编!好险没让他知道这情烈的其实是个大男人,不然后边还不定多少话呢!

    “招惹就招惹了,你还始乱终弃……不是我说,你得手后一定跑过,而且还跑过不只一回,不然人家不会给你喂情蛊!”

    “……”

    “哥”再次无言以对。

    说的基本准确,除了“始乱终弃”之外。

    ……这是个人才啊!不去摆摊算卦简直浪费了!

    “既然不愿和人家长久,就别解人家裤腰带啊!哥,不是我说你,你不能仗着自己生得好就乱来,苗女都死心眼得很,你拍拍屁股走了,人家守你守一世,哭你哭一世,折寿呢!”

    “……”

    想不到狗皮膏药平日里看着顶歪斜一人,道起“情”来还颇方正。

    不过……谁去解人家裤腰带了?!谁仗着自己生得好就乱来了?!

    “哥”心里好大一泡黄连水泡着,还不能说破,只能自己苦死自己就完了。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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