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文H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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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正文 第4节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第4节

    “不说了。”何敬真打断他后边大段大段的发挥,说了重点,“这事只有你一人知情……”

    狗皮膏药这时心有灵犀,马上自动自发接上话头,“若是露出去一丝一毫,叫我肠穿肚烂,当场死在哥面前!”这誓够毒的,不得好死还不算,还要死在正主儿面前!

    何敬真颔首认了,让他拿上铺盖卷滚蛋,他还偏不愿,说什么既然都知情了,怎么还不让我看顾看顾,守门也好啊,万一有心存不轨的闯进来咋办?

    第二轮发作又开始了,何敬真没力气搭理他,爱咋咋地!

    狗皮膏药当真把铺盖卷拖到了门口,在那儿喝西北风,冻得上下牙齿磕出节奏来,还不忘三不五时打问一声:

    哥,你咋样?还能挺住么?

    哥,你要喝口水润润嗓子么?……

    哥……要不还是让我帮帮你吧……

    闭嘴!!

    何敬真嘶声砸过去一个“闭门羹”,他就又缩回去了。

    他们一个在胡床上死熬,一个在营帐门口替别人死熬、帮别人使劲、为别人的疼痒而疼痒,使劲使得全情投入,一场发作完完整整熬下来,两人都精湿。一个瘫在胡床上完全虚脱,一个堵在门口边,冷汗热汗出了一身又一身,落汤鸡似的狼狈。

    “好了……熬过去就好了……”

    狗皮膏药边叨叨边挨过去,挨到床边看一眼何敬真。见他一张脸惨白透青,瞳神散而且空。下嘴唇彻底烂了,血痂子是凝合又咬破、咬破又凝合后叠出来的厚度,干涸之后收成一道紫红带黑的疤。两条胳膊上齿痕斑驳,没有一块好肉。

    只一眼就涕泪滂沱,哭得肆恣:哥,你回苗疆去吧,去和那苗女说说好话,哪怕跪地求饶也好过受这份活罪啊!……这要是在战场上发作起来呢?再大本事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再说了,次次这样发作,陪熬的比正经熬的好不到哪去,多来几次非把他这“陪熬”的先熬死不可!

    这么一想,狗皮膏药哭得愈加难看。

    还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呢,指望说动他,让他“浪子回头”,让他把欠人家的还上,还净想好事——说不定他肯回去了人家就把蛊给解了呢?

    何敬真闭着眼,虚得说不出话来,心里笑狗皮膏药天真—— 一笔不死不休的情债,是回去说几句好话就能销账的么?受活罪总比一次次心如死灰的好。好千倍万倍。

    所幸转天轮休,何敬真不用到校场点卯,歇过一天,第三日便没事人一样该干嘛干嘛了。

    年二十九那天,发饷了。饷银与之前的犒赏合在一起很有些可观,新兵蛋子们兴兴头头地寻几个识文断字又好说话的袍泽代笔,先写封家书存着,待到信差来了再把饷银一同托回去。

    何敬真也被捉去做了个代笔的,一来他一笔字漂亮极了,二来他人和气没架子,让怎么写就怎么写,即便后来有删减需要重新誊一遍他也不恼,十分耐烦。代写了几十封书信,见狗皮膏药远远站着观望,缩手缩脚的,想过又不敢过的样子,就招手让他过来:陈大牛!可是要代写家书?要写就快,我这儿要收摊了!

    狗皮膏药磨蹭着、忸怩着,走到他面前苍蝇似的嗡一句:“我……我不知道地址该写哪……”

    “大致地方知道么?”

    “攸县边上的一个小村子,什么名字也记不清了。”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就剩个老娘了。”

    “兄弟姐妹呢?”

    “没……就我一个独养儿子。”

    “说吧,要写什么?”

    “……就是问问她老人家身体可好,告诉她儿子在外边有正经营生了,挣了点儿银子孝敬她,让她想吃什么就买点儿,别太俭省……别饿着自己……儿子得了空就回去看她……”

    说到末尾,声儿已经呛倒了,带了点哭音。儿子想娘了,可离家千里,看不见摸不着,光在白纸黑字间留念想。

    即便身上穿的是入伍后新发的兵服,原来的破衣烂衫也不忘洗刷干净仔细收好,毕竟是老娘在油灯下一针一线赶出来的。

    一个独养儿子,千里从军,可能就此埋骨他乡的,若不是行至绝处,谁肯放他去走这条路?儿子离家后,老娘每日倚门悬望,请了菩萨进家,烧香供奉虔诚之极,只盼儿子一切都好,有了出路不忘早日回家。

    何敬真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对这类至亲间的牵挂实在陌生,但能理解,当即走笔如飞,快快写就一封家书,念与他听,看看有没有要改动的,没有就拿米浆糊了,让他拿回去放好。

    信邮出去以后狗皮膏药跟撞了邪似的,做事魂不守舍,操练时屡次出错,怎么罚都照旧。何敬真让他散后到他营帐里来一趟,来了也是傻站着,眼睛盯着自己脚面就是不肯抬头。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肯说,逼急了就往外蹦俩字儿:没事。末后用了点手段才闹明白,原来是想给死了几年的老父烧几陌纸钱,军营里不让烧,他又不敢说,怕给顶头上司添麻烦。何敬真叹了口气——倒是个孝子呢!

    私底下和杨参将讨了份人情,买来纸马,夜半时分陪他去路口烧了,了他一桩心愿。

    在何敬真看来,这就是顶头上司该为手底下的兵士做的事,再平常不过,可人家偏就念他的好,膏药粘的越发瓷实。跟进跟出不算,还暗地里留心有什么东西能解那情蛊的,钻天拱地四处寻摸,常常寻摸来一堆看着无比糟心的东西让他试。一片苦心,何敬真十次倒有八次不肯领情。

    其实,领不领情这事不能单看一方。比如说吧,正月初一那天,狗皮膏药端过来一碗看着像饺子的东西,仔细吹凉了递到何敬真面前,说,“哥,饺子,趁热吃。”

    何敬真看着那碗泛绿毛的“饺子”,觉得这东西变种变大发了,就只有面皮瞅着还像回事,从馅儿到汤头都不是正经来路,就问:“饺子?”

    “就是饺子!千真万确如假包换!”狗皮膏药一张脸又热又谄媚,编起瞎话来麻溜极了,表情也很到位。

    何敬真接过来,吃了两个,觉得除了一股土坷垃味以外,其他都还好。想着好歹也算一份心意,不好太下人家面子,就干脆吃完了。

    狗皮膏药眼见他吃喝完毕,搓搓手,笑嘻嘻地问:“哥,味道不赖吧?我刚倒腾来的一个偏方,以毒攻毒,你那情蛊不定就好了呢?下午晚上的份都还有,现吃现包,三日一个疗程……”

    何敬真听他那“以毒攻毒”听出几分蹊跷,狐疑着问了一句:“馅儿是什么做的?”

    狗皮膏药正得意,嘴上忘了把门,一股脑全倒了出来:“这馅儿费的工夫可大了,得用冬蝉蛹子、蝎虎子、蜈蚣配上刺鼓、银花……”

    “……”

    敢情还是锅大杂烩!

    说得眉飞色舞的热脸,猛然碰上冷屁股,声儿慢慢消下去,最后还是忍不住为自个儿小小辩解一番:“这情蛊的东西怎么说的好,总得什么都试试才知道管不管用么……”

    何敬真丢给他一个“下不为例”的眼神就上校场去了。这下连冷屁股也贴不成了。

    狗皮膏药粘性大、韧度强,看家本事就是死缠烂打,一回不成还有二回。这不,正月初二又换了另种花样——蛤/蟆皮凉拌蚂蚱,挨了一顿臭揍也不气馁,初三又来了——地龙守宫馅饼,被扫地出门后还愈战愈勇了!初四——青腰子胡锋炖玄尾……

    实在不招人待见,不单何敬真一见他露头就揍,连伙夫头子都抄柄锅铲追着他撵,谁让他大半夜不睡觉净往灶房里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将帅种子成长史

    这个闹心无比的年还没过完,他们这两千多新兵蛋子就被杨镇拉出去了。先去距雍州两百余里的容城,在那儿配合守将汪立信从左翼合围,打退了后梁卢俊部的突袭。之后又转战石岭关、睢阳、永陵、灵丘、大泽、郝水川、飞狐口。说白了,杨镇统的这队五千来人的新老丘八杂合就是救急用的,哪儿急往哪儿调,哪儿近往哪儿调,打完了一场正休整呢,近处有战事了又得听候差遣即刻赶往施援手。一年到头三百来天,倒有三百天不在自家窝里呆着。等真正能踏踏实实歇一场,都快到第三年的八月半了。中秋近在眼前,兵士们都思乡,再走也没劲了,刚好那段时日也还算太平,就停在青州与苗疆交界的拒马河边。拒马河下行二十里便是沱江,逢到初一十五,从拒马河左岸望去,都能看见苗民们成群结队地“赶墟”,背篓里装着小的,手上牵着大的,或是一家数口、或是要好的熟识,几人结伴,有说有笑,那种松快惬意,让乱世里头撤下来的兵们看得好生羡慕。

    若是军中无事,常能见到何敬真坐在拒马河边望着逝水,双眼一片空茫,身影也是寂寥而冷落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种深沉,让人不敢近前扰他。他现在是一人之下几千人之上的副将了。杨镇苦心栽培的将帅种子,两年多来历经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敢打敢拼敢闯,不畏难不惜死,每战必趋前,他打头冲锋了,对战时胆敢后退的怂包也毫不手软——后队督前队,一旦有人敢阵前脱逃,当即斩杀于阵前。另一头,对拼死追随的也决不抛下。飞狐口那场恶战,他们这队人的主要任务就是佯败诱敌,退进飞狐口以后再协同主力一同合拢围歼敌军,谁想临时生变,主力那头掉了链子,他们这几百诱饵反而被围了起来。到底经过两年历练,见过沙场的酷厉,平时练兵也下了苦功夫,几百号人大部分都脱身出去了。只有那么两个掉了队,被围得死死的,眼见着脱身无望,只待引颈就戮了,他却单枪匹马杀回去,进到围中,一个兵死透了,另一个估计也伤重濒死,他把还喘气的那个扯上马,砍倒两个使绊马索绊他的敌军,抢过那条索把那伤兵绑在自己身前,一手定着人一手抄一把卷了刃的长刀,以一敌百,一路劈过去,背上中了三刀两箭,左手中了一刀,伤可及骨,左手差点就废了。杨镇给他吓够呛,火速调一队人马从两翼插/进去,引开潮水似的缠上去的敌军,好容易把他捞出来,还没来得及开骂,又让他背上那几处血流汩汩的箭伤惊哑火了。军医剪开战甲,狰狞的伤口看得人直反胃,包扎完连着三天三夜高热不退,几乎就这么“交代”了。

    杨镇见他伤得不详,在战报折子上写得实在了点儿,皇帝十多天后收到折子,只看了头一行“身被数创,命垂危”,脸就青了,唤左右的时候用的是“啸”音,都不似人能发出的响动,倒像是失了伴的孤兽“啸”出的绝响,听得人毛骨悚然。吕相还以为有人“刺王杀驾”呢,火急火燎地闯进去,见皇帝面无人色地站着,手里一本红皮的战报折子扯得稀烂,当即明白了八/九分,小心翼翼劝皇帝保重圣躬,又说飞狐口到留阳十好几天的路程,十几天前的情况不等于十几天后的情况,若是真有什么,黄花菜早凉了,着急也没用。皇帝听不进去,竟要亲赴飞狐口,老流氓一脸的菜色——都说了后边还有数不完的故事了吧?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是劝,除了劝还是劝。他也不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类的屁话了,他说陛下,您手足不盛,子息亦不算丰茂,太子今年只有五岁,您若是有什么闪失……瞧瞧前朝旧例吧。

    前朝旧例指的是皇帝老子周荣篡国这件事。兴瑞六年,前朝皇帝玩完了,留下个七岁大的独苗,乳牙都没换齐全呢,顶什么事,还不是任权臣悍将揉搓?到了最后窝窝囊囊地弄个“禅让”,他家的江山就成了周家的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难不成还想蹈旧例?

    皇帝的伤心和挣扎是显而易见的。天底下还有什么比坐等“生死”消息更加焚心的?

    吕相是个明白人,建议皇帝用八百里加急直接向飞狐口前线要消息。皇帝纳了谏,连夜将人派往飞狐口,八百里加急,只为探问一个人的死活。

    两天后消息回来了,说是人还活着,刚出“鬼门关”,血流多了比较虚,亏得底子不错,慢慢调养一阵就好了。这才把两颗悬着的心归回原位。

    何敬真缓过来以后,杨镇也不忘秋后算账。他问他,你明知道进去就是个死,还进去干什么?!抢出来那个伤得那么重,回来也不中用了,还要搭上你一条命!你会算账不会?!

    不会算账的这个不争不辩,静待会算账的那个把账算明白。人家算起来一堆一堆的,他只说一句:袍泽如手足,杨大人您能看着敌军把您手足围起来乱刀砍死,良心安安稳稳一点不动么?

    “杨大人”被噎个正着还不甘心,换另一面来和他算账:好,袍泽如手足这点你说的对,咱们换另一面来看,其他的兵士就不是手足?你陷进包围里,我不得不派出人手去捞你,这些被派出去的人就不危险?若是为了捞你们俩,我得折损十几二十号兵士,你的良心又到哪去了?!

    人家还是四两拨千斤:杨大人,手足之情论心不论迹,我的心与袍泽共生死,我的力气就只有那么些,尽心尽力了,问心无愧。

    “杨大人”这回被噎了个倒仰,气得拂袖而去。回到主帐,刚好皇帝的封赏旨意到了,一同到的还有一封给杨参将的私信。信上委婉地向杨参将要人,笔意相当曲折遮掩。都说了杨参将是个粗人,向来直来直往,曲里拐弯的东西从来不会,“圣意”体察不了,加上刚被那个“不会算账”的噎了一场,回起信来就有些没心没肺。他说陛下您就放二百五十个心吧!真正的将帅种子都是天上派下来的,天爷都和他们穿同一条裤坐同一条船,命里带着天煞孤星,一条命又贱又硬,且死不了呢!您就等着看他们给您大杀四方吧!

    可以想见皇帝见信后又给杨参将记了多少笔小黑账。当然啦,在给杨参将记小黑账的同时,何敬真那边也不忘记几笔人情账——师弟这两年多来没少给师兄惹事。要说,战场这个东西相当奇特,斯文俊秀干净澄澈的一个人,在里头滚几趟,出来就野了,特别是升了副将之后,简直野出了“风格”。上来就派出心腹到军中查那些心肥手黑,胆敢克扣粮饷的蛀虫,不查则已,一查就查出十好几条,报给主将杨镇说是要杀干净,杀了鸡好让猴们长记性。杨参将感觉棘手,因这十好几条人基本都是世家大族的二代三代,与朝堂勾连紧密,这么一气杀完怕是不妥。刚想给他掰扯掰扯朝堂与世家大族之间的复杂联系,人家上来就是一句:若是大人怕受牵连,责任我一人担着,折子上往我身上一推就完了。

    嘿!这成什么话?!敢情老子还怕受连累?!这两年多来老子给你擦了多少回屁股了?!你自己说!

    人家见他上火,又换了另副腔调,说兵士在外征战不易,寒来暑往,风里雨里,刀山箭海,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几顿饱饭,几两薄饷拿回去养活一家老小么?就这这些蛀虫还敢克扣,若是不除,日后谁还为国朝戮力?大人!军心不可动啊!

    好么,人家用了责任,用了人之常情,用了军心不可动,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大人”还有话可驳么,要杀就杀吧,随他去就是!

    胆子包天,先斩后奏,奏报折子是师弟亲笔,师兄见字如面,对着字发了好一会儿呆,末后大笔一挥,顶着山大的压力把事情强镇下去。

    谁知过不多久,师弟干了件更绝的。他们那队兵的屯田在雍州东南西乡,让豪强们圈去多年了,能管的不敢管,敢管的懒得管,就这么占着。师弟把队伍拉到青州附近援师的第三天,就带上几百人手围了当地最大的一户豪强,围的是密不透风,不把吃下去的吐出来不算完!豪强们强惯了,家里也养了不少私兵打手,向来只有我打人没有人打我的,不想这回遭遇一群穷横穷横的丘八,打又打不过,拦又拦不住。抢了地、打了人,好彩没让丘八们擂死,能依么?当即哭着找亲爹干爹,朝堂上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也是个时机吧,师兄索性把这桩事做大,发挥起来,从上到下由南至北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清理。即便是这五年多来师兄培植起了自己的势力,坐稳了龙椅,羽翼也渐渐丰满,对付这么浩大的麻烦还是有些吃力的。

    连这都摆平了,记笔人情账不算过分吧!

    师兄在给师弟的私信上歪歪扭扭地诉说自家的不易,师弟看了也不说旁的,单说“鞍前马后,任凭驱驰”。

    也不知师兄见了是个什么想头。总之账记下了,人先惯着吧!

    掌军的够强够横,领兵冲杀毫不畏死,不争功不诿过,还怜惜手下,跟着他有肉吃、有酒喝、有饷领,还有什么不服帖。这一年多来,只要是征兵,只要打出一个“何”字,兵源大把大把的。

    对此,杨参将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自己没看走眼,将帅种子生根发芽,抽条拔个,长高长大,迟早能顶天立地。忧的是这位是个“事儿爹”!惹事的能力忒也强大,经常这么惹,往后谁能罩得住他?!朝堂上那班吃人不吐骨头的,心眼也就针鼻子那么大,早晚还不寻个时机撕了他!忍心看着这么一棵绝好的将帅苗子被朝堂上的各种恶毒心思折腾死么?当然不忍心!于是杨参将老妈子似的苦口婆心,得空就叨咕叨、叨咕叨,“事儿爹”油盐不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该干啥还干啥。把杨参将愁的,白头发都出来了!

    这回特特把队伍拉到这鸟不拉屎的西南边陲,其实大部分是为了躲事儿,哪想得到人家是故地重游呢?

    ☆、蛊香

    自从在拒马河边安营扎寨,全营上下都觉出何副将周身的气场微妙起来。兵们远观他坐在河边看山看水看云起日落,都不敢上前。如果说两年前还有人隔三差五地对他动点无伤大雅的小手脚,两年多后谁敢在言谈里把荤话稍稍往他身上引,那就得自求多福了——几千号人收拾一个嘴巴不干净的,花样多得很,一会儿就把人修理成副“狗皮袜子”,分不出正反。谁要敢在操练时求何副将“赐教”,摔摔打打时得格外小心了,不是说吃何副将拳头的事儿,说的是当心一不小心碰着何副将身上哪片皮肉,对不住,几千号人齐刷刷的挤兑,肠子都能给他挤出来!

    在兵们的眼中,何副将就是这么个人——他或许不是最出色的,不是最能打的,他也有缺点、有苦痛、有毛病,行到绝处一样彷徨无措,但却是最能体察人心、最把手底下的兵当人、最擅从绝望中寻找希望的。两年多来他和他们一同出生入死,冲锋总在最前,后撤时留到最后;请功时把别人推上前面,败退时把责任一肩担下。一场仗打下来,兵士不论死活都能得他一份照应;死了的马革裹尸,运回来好好埋了,实在没条件也要一把火烧了,绝不曝尸荒野,任野狗山雕撕扯啄食;安排好死者,待死者的家口也不薄,从屯田中的收息中拨出一份来,按月派人送去,替死者尽抚赡之责;活着的他得空就去看看,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就是经常到灶房、库房里关照,一营兵的“身上衣裳口中食”都叫他挂心;伤得重了,残了,再不能沙场征战的,他都替他们想好出路,不至于离开军旅便四处流落。他就是这几千条人的主心骨,是几千颗心中的一则传奇。

    传奇与人间烟火还有一段距离,凡夫俗子们于是只能远观。他们见他在河边坐的时辰长了,又忧心他身上刚好没多久的几处大伤,怕水汽上侵,将来天阴下雨要遭罪,就把狗皮膏药踢出去,让他把人劝回来。

    狗皮膏药现在不叫陈大牛了,有了个正经八百的名号,叫陈德元。随着何敬真往上升,手底下统的人多了,他也得了个不大不小的百户做做。既然做了官,大名不能再这么随意,于是死缠烂打,缠着何敬真给取了个大号,大牛改做了小名。狗皮膏药得了何副将赠名,也不晓得夹紧他那张油嘴,一秃噜就出去了,说就说了吧,还添油加醋,这下满世界都知道是怎么档子事儿了,然后,毫不意外地,狗皮膏药成了狗皮袜子。接下来的日子更不好过——连着半个月,每天挨一通“浇灌”,喝死算数,喝不死不许撒嘴!

    灌酒的这些人里头不乏报私仇的,有眼热他随意进出何副将营帐的,有嫉妒他得了何副将赠名的,也有后悔当初没像狗皮膏药一样死缠到底的。眼热嫉妒后悔总得有个出口不是?其他的手法用不了,喝死也是个不错的损招。狗皮膏药发挥出他的黏稠性与柔韧性,逆来顺受,谁灌都喝,喝得俩眼发直,吐得山崩地裂,挺尸挺得满像回事。半个月过后,全营上下默认了他的“好运道”,有啥事不好直说的,也戳他去同何副将说。只是此人骚情惯了,不懂得收敛,一营的兵们每每见他大大咧咧地在何副将面前胡编闲扯,人五人六地左右追随,屁颠屁颠地替何副将洗刷被褥,几千颗心都不由得黑暗一会儿、血腥一会儿。

    这回也一样,几千条人没一个敢上前去做的事,狗皮膏药派正经用场了。他边蹭过去边想词儿,到了何敬真面前,一张嘴,所有编排好的词儿全结伴飞了,干巴巴一句:哥,回吧。想想又补上一句:眼瞅着就是八月半了,河水凉,久坐不好。

    何敬真抬起头来看他一眼,没有多余的话,直接从石头上跃下,朝营帐那头走。走到入口一掀帘子,一阵极幽微的味道钻入他鼻孔——那是一种蛊香,它与他体内的寄宿者遥相呼应,一身的血瞬间滚沸,烫得他脑中一片空白,好在语辞抢在了头脑前边,他回身对跟上来的狗皮膏药说,别进来,我想睡会儿。

    狗皮膏药虽则是令行禁止,说不让进就不进去,却忍不住犯点儿嘀咕,想着天要黑了,一会儿还得进去掌灯,也不走远,就在营帐周围转悠。

    那时天色蓝中泛灰,暮色近了,帘子一放下来营帐当中一片漆黑。何敬真站在入口,不进不退,说不清是为了方便随时夺路而逃,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两年多了,情蛊断断续续发作了十几回,辗转大半个汉土,吃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解药”也不见有什么成效。也是的,巫神用心头血肉养出来的蛊虫要是那么简单就能解,还叫什么“蛊王”。七百多个日夜,他和那巫神天各一方,在摧心裂肺的发作中干熬。那种疼痒,那种全身血涌筋爆的重旱,度秒如年。南墙撞得这么狠还不肯回头。那巫神会怎么想?当初放手是想试试看这只“风筝”还会不会自发回到他手上。结果呢,两年多了,看他有飞回来的意思没有?

    不是没想过追到汉土去把人掳回来。七百多个日夜中间,这类念头在心念中暗涌,汇成一条深不可测的河流,一旦没顶,接踵而来的各种思念渴念妄念出柙肆虐,看什么都能想起那个人。喝一杯茶,看一封书,见某个景,一眼之间,慢慢的,从肢体末端开始疼,疼痛并不剧烈,是偶然想起失掉某样曾经握在手心里、或是放在心头间的物事的一种钝痛,扼都扼不住。疼得夜半无眠,翻身坐起,灯火朦胧中忽见那人蜷在床头,幽幽望过来,追过去又是一场空幻。

    若不是后顾有忧,那巫神不会等到今时今日。这后顾之忧更像是一种附在身上的癣疥,除之不尽,反复侵扰。说到底,还是为了权势。神山上的权势自初始便分作两条线,一条是巫神手中的的“神权”,另一条是大巫们手中的“世权”,这两种权势有类于汉土中的“皇权”与“相权”,此消彼长,相互抑制。神山上千二百年来神权空悬,于是世权壮大,大到巫神归位后照旧暗自勾连,织就一张几近完满的铺天大网,掣肘、牵制,乃至变生肘腋,一场变乱就这么在巫神眼皮子底下潜伏、蓄积、爆发,到底是百足之虫,死犹未疆,哪怕拔掉九成九的暗桩,只要还剩些微种子,这些野心都能蛰伏待时,一遇风云便生发。既然小范围的杀灭与大张旗鼓的歼击,都无法让这些尝惯了权势甜头的“有心人”们收心,那就得用些超脱常理的手段了。与常理相悖逆的手段布局起来要的是耐心,耗是时间,得等。一等就是两年多。两年多后,神权登顶,世权消弭,天时地利俱全,在边境挑点事,把他们一营人马引过来再容易不过。到了这个份上,无声无息地潜入某个营帐又算得了什么。

    巫神静静地躺在那张窄小的胡床上,把自己埋进那股青麦的苦香味中,呼吸深而缓,像是走了一段很长很远的路,久久才得这么一次休憩,疲惫已极却又断不了惦记,心急如焚却又止步不前。原本打定了主意要等那人过来的,临到头了,还是守不住。他的埋伏圈从胡床上缩小到了营帐口,猎物还在那儿徘徊犹疑,他就已经出手劫了他的道了。

    何敬真感到一双手掬起他的脸。是“掬”,不是捧。掬是带着胁迫与小心的,既有幽怨也有某种阔别已久的温情。像是在丈量,丈量他从他手上飞离之后这么些时日以来,他的饥饱寒温。那双手从他眉弓开始摸索,摸到他陡峭起来的轮廓,便停下沉吟,反复摩挲。摸到后颈,顺着往下游走,一触到背上那片狰狞可怖的大疤痕,那双手就是一个趔趄,急促往下、再往下,越往下越能感到那双手的痛切。切肤之痛,纤毫毕现。不用言语,什么言语能将痛惜疼怜表得这样彻底?

    情蛊之烈,哪里当得起这样细致的抚触。那双手走到哪,哪就烧起一团炽火。热。刺骨的热。剜心的热。

    何敬真没想到两年后的一场“滂沱雨”,竟会比两年间任何一场重旱都更要命!

    那巫神说不定就是上门索命的,为七百多个日夜的钝刀割肉、皮骨空存讨一个公道。他把他从营帐入口拽进来,力道之大,让他有种一脚踏空坠进深渊的错觉。踉跄着跌进一副早就铸好的血肉牢笼里,看样子,他是存心要闷死他——铺天盖地的囚困,整个人被捺入腔膛,口鼻一同捂死,凭他如何挣扑抓挠也绝不开恩让他缓过一口气。非得如此,不然,心头肉剖出去久了,骤然填进来,那种由空至满的充实没有一点过渡,那巫神要疯的。他怕自己会因为这次意外得手而失掉理智、分寸,还有本就欠缺的耐性。他得闷他一会儿,闷掉七百多个日夜来时时暗涌的阴森念头,比如,捏碎这人的手骨,挑断脚筋,灌一碗秘药,让他从此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一个手脚残损、耳聋眼瞎的废人,还敢想着跑?还不认命?还不得乖乖呆在他身边,凭他摆弄?

    ☆、撞破

    如幻大千,妄念似魔,浮光掠影的一闪念就足以诱使一尊受尽求不得苦的“神”,做出些超脱本意的举动。他腾出一只手攥住何敬真,把他两个手腕捏紧,往后拗,拗成一个极危的角度,只要心一横,这两条臂膀便会从根部粉碎,什么灵丹妙药都救不回这样彻底的碎裂。

    何敬真是到最后一刻才读懂他举动的。他一上来就反剪他双手,捂住他口鼻,双唇在他颈窝处舔舐啃咬,还以为他是旱得久了,心意全扑在了解渴消滞上,没想到他是真想弄残他,从此一劳永逸。

    原来,不死不休的一笔情债两年间从未停止增长,且一直有变呆变坏的趋势,放债的急着止损,哪怕最终弄到手的是个半拉子的残废,他也顾不上计较。绑回去接着囚,残了更好,衣食住行都由他亲自经手,一箪食一瓢饮都仰赖他喂哺、一举一动都要他扶持、一起一卧都需由他宽衣解带,多么浓稠黏腻,比要个全须全尾的合算多了!

    “咔”。一记脆响。这是脱臼了。还早,还没废呢。

    那巫神一对蓝瞳在漆黑的营帐中泛起一抹骇人的迷醉,那是对“浓稠黏腻”的向往。

    疼了?疼得出来一声闷哼了?倒是喊啊,叫人啊,把营帐外头那几千丘八喊过来救你啊,要喊就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他不怕他喊,他堵着他的嘴呢。

    一只手狠狠撕毁他,另只手却在他唇上温柔肆虐。薄薄一层茧覆在指肚上,轻轻碾过上唇,又缓缓拂过下唇。唇上的麻痒远比脱臼的剧痛更叫人丧魂。

    风月如刀,这次不仅要收割他的肉体,怕是连命也一起收了,不收也要将他割成个除了派“枕席”用场之外,别无他用的“物件”。

    疼到无力,心气也跟着落了下乘。何敬真想:算了,不挣了,也不争了,他既然这么想要个“物件”,好歹也该帮他一把……

    巫神用力用到了临界,正要一气掰断他臂膀,忽然感到手底下的人泄了心劲,连挣也不挣了,整个人一垮到底,放开了由他整治的模样。这合常理么?两年多的肌肤实情,哪次不是拼抢挣命,到了黄河心不死、撞倒南墙不回头的?惊疑间,一股粘稠带腥的汁液溢到他掌间。电石火光,心念闪动,他马上知道他做了什么。

    居然想咬舌自绝?!

    他用力掐住他下颌骨,逼着他把合上舌尖的齿槽收回去,再把手指头探进去查伤势,这一查,那巫神简直要痛疯了——仅剩那么一点可怜的皮肉还在丝连,再晚一步就没有以后了。顶多留一具空壳让他带回去,收进墓里,余下的,也就剩“死同穴”而已。

    各安天命?各由生死?以为寻死觅活就能阻拦他的收割?想得倒美!

    他把他卸到地上,撬开牙关,把舌尖探进去,去补这道惨烈的伤。用蛊虫补。情蛊有三大用:催欲情、连生死、移身伤。不论多重的伤都能从一人身上移到另一人身上。巫神通天彻地一个神媒,这么点小伤还不放在眼内。只是伤心恼恨是免不了了。伤心那人一再、再三地“不愿”,恼恨自己一再、再三地纵容那人的“不愿”,狠不下心收了他。伤心恼恨到心灰意凉,终于还是落进了以往的套路里。他把他死死摁住,掰定,两张脸上下贴合,都不动,都喘得好急,都心力交瘁万念俱灰。巫神一对蓝瞳在浓黑的营帐中野火一般亮灼,兽性从神性中跳脱,一旦破罐破摔,接着就是残忍无情的碾轧与深入。从这碾轧与深入当中,何敬真再次体味到他们之间隔如天渊的巨大差距——不论是体型上,还是体力上,又或者是耐力上,从外到内,由头至尾,从以前到如今、再到往后。凡人微如尘埃的皮囊在如此强势面前负隅顽抗,说好听点是宁折不弯的一股韧性,说难听点是螳臂当车的不识好歹。可宁折不弯、螳臂当车都是命里带来的,他也没办法,遇上要摧折他的、或是要碾轧他的,把最后一分力气使出去负隅顽抗,那是他的本能。不到挫骨扬灰都不足以消弭他微如尘埃的抵抗。从前是,现在是,往后也一样。一对经受脱臼剧痛的胳膊刚刚接驳好,疼痛仍有相当残留,他就敢把拳头挥出去。这样鲁莽行事能落着什么好?还不是被那巫神一只手截下,一段绳索捆牢,钉在地上,动不得挣不得踢不得踹不得上不得下不得,一块死肉似的摆好姿势,任人挑弄。

    就从他最知疼痒的地方挑弄起——耳珠、锁骨、腰谷……

    下到大腿根的时候,被钉成死肉的何敬真一下绷紧了,疯了似的反复打挺,想从他嘴下躲出去,从自己被情蛊弄得“风流婉转、销魂不堪”的反应当中躲出去,从他一直不肯认的灼心欲情当中躲出去。哪里还躲得及?两年多的肌肤实情,那巫神早就把他摸得透熟,什么都瞒不过,什么都藏不了,黑灯瞎火也一样不妨碍,不妨碍他一遍遍的收割、反复的碾轧,轧出他一串欲情入骨的暗哑低/喘。

    狗皮膏药一对狗耳朵本就灵醒,加上心内记挂,在营帐外头打转时就格外留意。一留意,那串刻意压抑的低喘就跑不掉了。他首先想到的是,那情蛊又发作了,再接着就想到该去准备凉水、热水,凉水拿来泡手巾子敷在额上,热水用来泡澡。然后又想到前几天到手的那个偏方,材料一早备好了,怕遭嫌弃就一直没拿出来,现在到了“死马当活马医”的时候了,要不要马上做熟了端过来?最后决定啥也不做,先进去看一眼最要紧!

    狗皮膏药犯了个大错,他这么闷声不响地往里闯,撞破这件暗昧事是必然。若他事先咳嗽一声、招呼一声,何敬真不论如何都会阻住他,免得他知了情,日后引来杀身之祸。可他没有,他想的是事急从权,擅闯一回不算什么。谁知道仅有的一回擅闯会撞见那样的不堪呢?

    当时他一手提着盏破马灯,一手掀帘子闪身进去。马灯用老了,罩子发花,照出的光也跟着渺茫微弱,因此,他好一会儿才发现地上缠得正紧的一对。以为眼珠子和灯罩子一样发花了,就揉了揉眼,压低嗓音迟疑一唤:“哥……是你吗?”

    他一出声,藤缠树绕的一对一瞬凝滞。

    何敬真缓缓闭上眼,再缓缓睁开,那种事到临头,百死不足以抵偿的羞恶让他不知何去何从,居然孩子似的蜷进那巫神怀里,动也不动。如果他还懂得机变,一声断喝让那不速之客滚出去,一切都还有得挽回。失掉了先机,后边就跟着脱缰了。不速之客举着灯往前挪了几步,先照见一匹银发流泻在地,顺着银发找过去,就看到一张半人不鬼的脸,高鼻深目,瞳色湛蓝,雪肤红唇。心肝狠狠一跳,麻着胆子继续找下去,看到那张脸下头的另一张脸,两张脸贴得那么紧,甚至都能猜到下面那张惨白带青的脸上,从唇边拖出来的一绺新血来路是哪。猜到了一种来路,种种去路也就自动打通了。根本无需细看,想象都能把之前场景一一复原,连边角都不漏下。包括这个半人不鬼的“东西”如何潜入营帐,如何得手,如何有瘾,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解瘾”;两副肉体如何在泥地上翻滚打结,如何“你中有我”;被他闯进来惊这么一下子,下边一副肉体止不住的痉挛收紧,会让正在上边深入的肉体如何魂销魄荡……

    马灯从手上直直坠到地上,灯罩摔个稀巴烂,灯芯子在地上苟延残喘,跳了三四下,灭了。四围又是一片黢黑。想象随着灯光一同覆灭,狗皮膏药乱如麻的脑子里本能地冒出一种惊怕。怕什么呢?他也说不上来,就是想偷偷从营帐中摸出去,找个地方躲起来顺顺气、压压惊。他抖索索地往出口摸,一阵凌厉掌风袭到他面门,而后一只手捏住他喉骨,将他劈面叉起,那手动的是灭口的心思,捏的是要害,只要轻轻一拧,他的头和脖子便就各自分家,死到临头,也不过就是几个没分量的扑腾,他翻了一会儿白眼,死过去一场,不知怎的,那只手突然改了主意,弃下他,扔他在地上捯气儿,手脚并用朝生天扑腾。好不容易扑腾到营帐外边,惊魂未定,脑子里头一片空白,等收了神,脑子里各种主意又胡乱打架,一会儿想喊人来,几千号人还怕打不过一个半人不鬼的东西?过一会儿又觉得这样不妥,里头正乱呢,喊几千人过来围观一场不堪?

    无数主意立定又推翻,最后咬咬牙,掂一把菜刀,眼一闭心一横杀将进去,抖着嗓子低喊:“老、老、老子有、有刀!老、老、老子不怕你!敢过来爷、爷就把你迎、迎、迎面砍两截!还、还、还不放了我哥!再不放……老老老子跟你拼了!!”

    “……行了,刀放下吧,人都走了……”

    何敬真暗哑的声线惊得他脚底一滑,朝前一扑,整个人投身地上,刀也飞了。

    “走、走了?”

    “你也滚蛋!”

    “哥……”

    “我不想说第二遍。”

    狗皮膏药委委屈屈出了营帐,蹲在外边守门。有路过的丘八拿他打趣,他就扑过去挠人家一脸花。

    ☆、知情人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都小心避开这话头,省得惹何敬真恼火。没想到第五天,他进去收拾营帐的时候,何敬真专门提了这壶不开的。

    他说,“你不是有话要问我么?想问什么就问,别藏头露尾的,看着糟心。”

    “……真让我问哪?”

    “……”

    “我就想知道那东西是人是鬼。”

    “……自然是人。”

    “是人怎么能长成那副模样?头发是那样式的!眼珠子是那那样式的!皮肉又是那那那样式的!”

    “羌人都长这样。”

    “羌人?汉土中原以外的蛮族?”

    “……”非我族类,其心异、其肉肥,不论如何都归在蛮而无化之类,可杀可打,可不当人看,这是汉土中原的惯常心态。何敬真知道这回事,但此时听来仍是一阵不适。

    “我以前听人扯闲时听过,说是离汉土几千里外的地方有个羌国,里边的人都异常高大,力大无穷,蓝眼珠子白面皮,头发金丝似的绚黄……当时还以为是瞎说来着,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帮怪物!”

    “……”天生万物,无分高低,不论贵贱,谁又能说谁是怪物呢?

    何敬真嘴上不说,心里想的却是天下大同,内外无别。

    “别的先不论,我主要是想问……那个……哥……你、你到底有没有……”到底有没有被那怪物摆弄过?

    狗皮膏药怕丑,话说一半,一张脸先熟了,后边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干脆自己闷嘴里,“咕咚”一声跟口水一起咽下肚皮了。

    何敬真不知道这么长一段旧事该从哪头说起,或许从哪头说起都不合适——怎么说得清呢?一份从父子兄弟起头的濡沫,是如何在岁月中变质、轮换、偷转,最后落定成目下这种断不了、收不回、改不掉、磨不灭的欲情的?太长了,也太乱了,非言语所能及,干脆就这么悬着吧,等哪天他们彼此都能从这泥淖中脱身了,也许还有那个说清的可能。

    “有。”眼前他能给的答案就只有这个。痛快认下这层极不堪的肉体关系。

    “……”狗皮膏药一颗心被这个字掏空了,没着没落地难受。忽然不想说话。他垂头站着,手上的抹布把营帐中唯一一张小几抹得锃光瓦亮,几乎可以当面镜用了,还不知道停,左一道右一道地抹着。

    想想也真伤心,他一直把何敬真当个未经人事的“雏儿”捧着,轻易不敢唐突,哪曾想这枚“好瓜”早就让人破过了,而且,还不是自愿的,是被人用情蛊吊着,不得已被摆弄的……

    可惨!

    这人待自己从来轻忽,他们这几千人,不论品级不分新老,谁都能得他一份照应,那他自己呢?谁来护着他?谁能帮他从这样不堪的境地中脱身?

    “哥,你等着,我一定把情蛊的解药给你弄来!”狗皮膏药低头抹了半天小几,想清楚了,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真叫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转天他就把搜集好的一叠偏方条子排出来,入了魔似的,把空余时间全耗在上头,倒腾出来的汤药一趟趟往何敬真营帐送,盯着他喝,求着他喝,缠着他喝,他不喝,他就敢端着一碗气味复杂的“药”一路尾随,去哪跟哪,犟王八似的,怎么揍都别想甩脱他!

    何敬真嫌他烦,又见不得他一脸贱兮兮的愁苦,大多数时候都是碗一接,仰脖子一灌,味道多奇特都囫囵咽下,完后把空碗摔回去,抛个眼神让他滚。他眉花眼笑地滚了,一点没觉着丢份,他觉着自己这个“知情者”做的顶顶合格——能交际,多隐秘的偏方都能被他挖出来。嘴巴够严实,何副将被个大男人“破过瓜”的事打死不说。就他这么一个知情者,他要死不吐露,还有谁能把这桩暗昧事挖走?

    只是,狗皮膏药万万没想到,知情者不是一,而是仨。

    老头是最早的知情者,早在何敬真两年多前从神山逃回春水草堂时就知道状况,知道的还多,来龙去脉基本在握。

    第二个就是狗皮膏药,一知半解,前不知因后不见果,稀里糊涂懵懵懂懂。

    第三个是位绝想不到的人物。就是那个何敬真几百两银子赠出来的“周初三杰”之一,当时知蔚州的张晏然。

    这话还得从头说起。

    隆佑四年冬的那场科考过后,点了进士的张晏然被放到汴州做了个广合知县。原本是要放到青州的,皇帝的本意是依着来处派,从哪来回哪去,故乡人事风物毕竟熟稔,容易上手。不想放到汴州广合的那位半路得急病殁了,广合那边的情况又急,只得临时调换人手,选了张晏然派过去。

    要说这广合县,真是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有点门路的都赶紧托人躲开。张晏然一来无钱,二来无势,三来不会托关系找门路,鸡肋自然要让他来啃。这人也很有点意思,有位同年还算有几分良心,暗地里和他说了门道,指点他先赊点银钱打点打点,把这鸡肋甩出去,好歹换个过得去的地方就任。他但笑不语,静待那人说因果、摆利害,答谢也谢的满诚恳,谁知人家前脚刚走,他后脚就上吏部领了调任文书,当天就千里赴任去了。胆子也不小,单人独骑就敢上路,日行数百里,靠的是匹好马。也就是说,这人手上还是有几两银钱的,不过没拿来托关系找门路,花在了买马上。何敬真赠的那几百两银子,节余就是一匹名叫赤焰的良驹。一人一马跑了三天,入了广合县境。虽然在临行前做过功课,将广合的情况摸了个三四分,心里知道大概,但亲眼视亲耳听,那况味仍是个“苦”,且苦出了边界。他是真没见过守着这样广阔丰美的地块,还能出来逃荒要饭的、易子相食的、随地倒卧的。秩序还乱,成群结伙趁火打劫的、翻墙入户偷盗的、路上公然强抢的。豪强们更比别处豪横数倍,圈田占地向来不和府衙递招呼,点足人手,“呼啦”一圈围过去,往看中的田地上钉桩压界就完了,敢拦着的打死不论,府衙也不吭气,由着他们胡来。

    之所以说是鸡肋,无味就无味在这份苦和乱上,可惜也可惜在广合千真万确是个好地方,好山好水好田地,整个中原汉土,找不出第二块这样好伺弄的地。春天播下粮种,费点心思照管,到了秋天,它能带来别处两至三倍的收成。弄到今天这步田地,其实更多的是人祸。整个广合的生机兴覆,关键在于两条水,一条是楚水支流卢衡河,东西向横穿广合县境,另一条是沱江支流白河,南北向纵贯广合。两条水滋养两岸田地滩涂,水草丰茂鱼虾肥美,绝佳的地利。但那是在河道通畅的情况下。汉土连年战乱,广合与蜀地、西南相接,几易其手,接手的都想着刮一把就走,哪个会顾着日后,仗打了几十年,河道也荒废了几十年。于是摆在张晏然面前的,就是两条辨不清河道,看不见堤坝的祸水,遇涝无疏通倒灌进城淹死无数,遇旱无浇灌桑麻禾麦颗粒无收。不大不小的一个烂摊子,人生地不熟,加上身边一群老三老四的滑吏,别说一壶,多少壶都够他喝的!

    要问张晏然使的什么法子去收拾整治,他用的是最笨的那种,亲力亲为,劝课农桑,以身作则,张榜招来劳力疏浚河道,滑吏们不是不听使唤不爱动弹吗,那他就自己上。疏浚河道时每日与河工们一道吃住,弄的两脚泥水、满身馊汗。表面上看来,他使的是笨劲,事过境迁后,才知道这个人当真不简单——他不差遣不役使,甚至不言不语,光埋头干他自己的,这叫什么?这叫攻心。滑吏们和百姓们一样,都是人,一颗心也都是肉长的,和来地皮上刮一把就走的“流官”们不一样,他们世居于此,按着中原安土重迁的老理,他们的子辈孙辈也当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有谁比他们更盼着这儿好?如果连个千里做官的外乡人都不为求财,都能风里雨里、泥里水里地为这地界操心劳碌,他们凭什么袖手看着?!

    以此,到任仨月后,张知县偶然从河道上回一趟县衙,发现里边忙碌着呢,都老实极了。师爷们掌刑名的、管钱粮的、理杂务的,各司其职,积压的案子审清断明,朝廷派下来的赈济钱粮出入清楚,随便翻一本看看都十分清爽。见他进来,众吏都有些不好意思,殷殷勤勤打手巾奉茶水,报起事务来也实在多了,有什么说什么,场面话撇下去,剩些“干货”,半天不到就报完了。张知县也不多说,对着众吏道一声辛苦,就又匆匆忙忙回到河道上去了。当时众吏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想着这新官怎么仍旧淡淡的?敢是方才报事务时有差错么?后来才知道,新官那是急着“放火”去了。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烧的是河道,第二把烧的是内务,第三把烧到了豪强头上。到任三个多月,张晏然早就把广合县境大小地块全部摸清弄熟,谁该几分地、谁多吃多占了,他心里一本账清楚明白。到了对账的时候了,他也点足人手,把豪强们随意钉下的桩界拔个溜光净,然后换上朝服,大开公堂,等着豪强们上门找茬。

    广合的豪强以张亢为首,这人么,好歹算个人物,早年间跟随周荣攻南打北,也是个不怕死的狠角色,自白河口一役伤了右目,就从军旅中退了下来,周荣把他封在广合,划了一大块好田供他颐养。从此天高皇帝远的,要干什么不敢,没反都算好的了。这么样一个人,怎么能容个“小贼竖”在头上动土?!当即围了县衙,一顶滑竿直抬进公堂,大大咧咧撇开腿坐着,一只独眼森森盯牢在上首坐着的新官。他不说话,张晏然也不说话,光看着他笑。到底是个暴脾气,兜不住,脱口一声暴喝:“那官!你笑啥?!”。

    张晏然不鸟他,,光笑,笑够了才缓缓开口:“笑老大人不识时务。”

    “啥叫时务,你倒是说说看。”

    “时是正当其时,务是手上事务,该放手时需放手,再不放手恐怕烫手。老大人还不明白么?”

    “哼!”

    “老大人悠游山水间久了,忘却尘俗,邸报不看也就罢了,竟都不与故旧往来的么?”

    “你啥意思?”

    “不知老大人是否听闻近日朝堂人事异动?李宪、王佑成两桩,也算是今年头等了。”

    李宪、王佑成两桩指的是隆佑四年冬的“李王案”。这两位,一个是世袭罔替的侯爵,一个是封疆大吏,手伸得太长,地圈得太多,被皇帝当出头鸟打了。此案牵连甚广,陇西六族从此元气大伤。张知县的意思是:皇帝本人就是关陇旧族出身,对自家人都下得了这样狠手,你一个屁大点儿地方的昔日部旧,很了不起?再说了,皇帝正当盛年,身体牛似的壮实,儿子一连生了仨,还不算妃嫔肚子里边装着的老四老五老六老七,瓜瓞绵延后继有人。你一个黄土埋半截的独眼,大小十几房姬妾,使了大半辈子的力气也屙不出来一个正经“蛋”,难不成还想和皇帝比短长?

    “想唬我?!老子可不是被唬大的!!”黄土埋半截的独眼脸横起来,挥手作势要把坐在上首的“小贼竖”扽下来。

    “呵,老大人实在性急,也罢,今日权且把头送你。”张晏然整好朝服,把乌纱帽脱下摆到一边,伸长了脖子等刀。

    “你以为老子不敢杀你?!”独眼眯了眯独眼,杀机现了锋芒。

    “老大人惯常做的不就是宰人么?来来来,先宰了张某再说话!”

    张知县仍旧嬉皮笑脸,众吏唬得股战身摇,劝上劝下,好话说尽,两边却是杠上了,都不松口。一吏眼尖,见张知县乌纱下边压着一块牌,样式奇特,颜色古怪,相当艳的一种老红,上边还刻着黑印。这吏有眼色,平日里对朝堂上的各类传闻也刻意留心,这时想起一则流传已久的传闻来。说是皇帝手底下养着这么一批人,人数不明,神出鬼没,三教九流均有包罗。用来做什么的呢?一是查探,二是杀人。查探不是等闲的查探,是刨根究底、水落石出;杀人也不是等闲的杀法,是赶尽杀绝、夷家灭族。寻不到形迹查的,找不到借口杀的,就派这些人去查去杀,一夜之间,该查的查个底掉,该杀的杀个灭绝,且不留痕迹,报了官也就这么悬着。这面独特的印牌,看着就像传闻中差遣那批人用的。这么些年来也吃了独眼不少好处,不把这消息透给人家也太说不过去了,于是这吏偷偷把消息露给了独眼的管家,再由管家悄悄报给独眼。独眼听了也是一凛,他知道这些人确凿无疑地存活在这世上,当年他还负责选了一批人送进去供挑拣,最后到底如何,没人知道。老子死了儿子继替,现在这批人落在了皇帝手上,他会不会把印牌散给这些新官还真不好说。若不是有所倚恃,他一个无根无底的“小贼竖”敢这么猖狂?

    毕竟是有家室有家底的人了,穿鞋的要与光脚的比横,还是得掂量掂量。又赖了一会儿,拉下面子,撤走家奴打手,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退回老巢里去了。

    ☆、第三位知情者

    多年以后,张知县一块红漆木牌退豪强的旧事被人编成一出小戏,从广合传唱出去,一直唱到了都城留阳,彼时张知县已经成了张相爷,六十好几的人了,几次上表乞骸骨,皇帝就是不准。一天从朝堂上下来,路过市井,结结实实听了俩耳朵,听得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原来他还有那个“当年勇”的时候呢!

    想来那时当真年轻,二十出头的年岁,胆色甚壮,别说一个“独眼”,就是老虎来了都不见得会怕。他这样行事这样身手,皇帝得了密报后,嘴角不由弯弯,当场就对吕相说,这个叫张晏然的有点味道了。当时只是说说,到了隆佑五年冬,整整一年过去了,朝廷按例考核这些外放的新官们,述职折子上别人都花团锦簇一片大好,偏他干巴巴的,报了几个不算喜的喜之外,通篇都是“忧”。皇帝这回认真了,专程把他从广合召来,要他当面锣对面鼓地“报忧”。

    这次奏对史书上是有详细记载的,细到皇帝当时的言谈举止、心情表情,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奏对,写这么细的确实少有。

    其实皇帝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一个不知道“粉饰”、不晓得“注水”的官太稀罕,看个稀罕而已。张晏然一身藏青官服,站到大殿上很是突兀,朝堂向来就没有七品县令出没的先例。他倒从容,不卑不亢,进退得宜。皇帝问他广合县的境况,他答得十分严谨,从河道疏浚到挖沟通渠,从堤坝修补到今岁水患状况,从一年间两条河道的整治情形到来年预计可以保下多少田地、每分田地能有多少收成,据实报出,不隐不抒。

    “上大悦之。留置广合又两年,待水患全平,民生安定,右迁其知蔚州。”

    史书上说的很清楚,张晏然在广合一共呆了三年,三年之后升做蔚州知州,到那儿抚民去了。

    蔚州与汴州相邻,东北边靠着蜀地,西南边紧邻苗疆,说到特点,得好好说说那儿的三大怪:一怪人死悬天(指的是当地的丧葬习俗,把棺材吊在绝壁上,成为悬棺,历千百年而不朽不坏);二怪男子走婚(说的是当地的婚俗,那边男婚女嫁不用媒人,看对了眼,男子在女子家里住上一段时日,待女子有了身孕再摆酒席宴请亲朋邻舍,将男子正式迎入女子家中。);三怪州衙在边(指的是蔚州州衙的位置。没有哪个州县似蔚州这般,一州的首府安在了最近边陲、最容易起战事的一处边角,以山为屏,以水为障,筑起一座城来。)

    何敬真于隆佑八年冬来到蔚州,是逐“穷寇”而来的。

    隆佑八年十一月十二,刘建忠麾下牙将曹献领着一万来人到青州与蜀交界的盐县大肆烧杀掳掠,掠得银钱若干、人口若干,欢天喜地地往来时路溜达,边溜达边捎带脚地劫掠,抢得太顺手了,全然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老话。溜达到土谷口时正面遭遇何敬真的两千人马,两千对一万,五个打一个,按说怎么打都不该输的,可曹献偏就输了,输的还挺惨,掠来的银钱人口全吐出来不算,还被撵着打,从盐县一直打到蔚州,丧家犬般逃窜,一万多的兵,打到最后剩下六千来人,残兵败将好不容易逃回蜀地,又挨了忠皇帝一顿狠削。

    赶走了上门打劫的,事儿还没完,那么些银钱人口总不能随着军旅走吧,何敬真索性就在蔚州停下,银钱归入府库,人口问清来路,以属地为编,编整好了,一一送还故乡,有不愿归乡的听任去留,有愿归入军旅的,试了拳脚身手,合适的就留下,不合适的也拒的委婉—— 一腔热血,即便不合适也不该挨凉水浇泼。

    何敬真这样行事做派,颇投合一个人的脾胃。这人就是当时临时驻在蔚州的定北将军梁衍邦。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杨镇这老小子不论公私场合都不忘吹嘘他手上这棵将帅苗子,吹得多了,人家难免要往心里去。又兼这苗子早年间得过沈飞白倾心指点,梁将军未曾谋面,心里已存有几分试探的计较。这回听闻他护着银钱人口进了蔚州,就换身常服混在百姓中间看他如何安排处置。不看还好,一看竟把梁将军看得生出“纳入麾下,据为己有”的心思来。

    将帅苗子不易得啊!两军对垒,拼的不仅是硬的——什么武备、什么粮草、什么辎重,还拼软的——士气军心、阴谋阳谋。软的里边顶顶要紧的便是士气军心,将帅是士气军心的主心骨、定盘星,寻摸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苗子就好比沙里淘金,千百万颗砂砾里边不见得能淘出一粒真金。梁将军戎马半生,手底下也养了几个,不过和这个一比就给比下去了。一见之下止不住的心痒痒,就盘算:直接向杨镇讨人么?老小子一副狗脾气,指定打死不撒手!干脆“射人先射马”,就在蔚州军营里摆个接风小宴,请“马”上门,许以利害,“马”要是愿意了,还有人什么事!

    于是梁将军真就摆小宴挖墙脚去了。说是小宴,请的人也少不了,军旅这边请到了,州衙那边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得请几位。张晏然就是在梁将军摆的这场“射马宴”上撞见故旧的。那次萍水相逢过去也有三年多了,张晏然蓄起一部长须,人也胖了些微。何敬真一时没认出来,还是张晏然先开口唤他:“行简!”。行简抬头,错愕,慢慢从长须和浮肉中间扒拉出一个故人来,“子安?”

    那时张晏然刚从广合来蔚州不久,军旅转战四方,朝堂上的人事消息往往跟不上。何敬真以为他还在广合,不想一岁过去,他已经升任蔚州知州了。

    故人之间自然有话要说,宴席上又不好撇去主家敞开谈,宴散后,张晏然再三再四邀他到家中小住,盛情殷殷毕竟难却,加上张家人口简单,女眷都留在青州不曾随任,无需避忌,也就爽快应下了。将帅苗子不住军营住进了州衙里,梁将军“射人先射马”的盘算落了空,他也不撒嘴,得空就上门骗几碗茶喝喝,边喝茶边聊,聊了两天聊开了,露了个底,看看将帅苗子有过来的意思没有。何敬真认认真真听着,诚诚恳恳婉拒,既给台阶又给面子,梁将军虽则惋惜,却也轻轻放过,从此不提。

    梁将军不提,不等于其他人不提。梁将军放过,不等于其他人也放过。何敬真住进州衙的第二天,朝堂上就有人动作了,一本折子参上去,参他个勾连州官,结党营私,意图谋反。谋反是能随便说的么?偏就有人敢说,说的还有鼻子有眼,跟亲眼见着似的。这就叫“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追根究底,还不是因为这几年来何敬真把朝堂上那班世家大族得罪遍了,人家拉帮结伙的,逮着机会就咬他一口?拿尺子量量,参他的折子快与参吕相的平齐了。好在皇帝宠着他、惯着他、由着他,参他的折子看完就完了,往下一压拉倒。参他的这些人未必不知道皇帝与他的师兄弟关系,但还是要参,而且要往死里参。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说得多了,不定哪天皇帝心里就膈应了呢?谁都看在眼里的事也就罢了,若是这些人能往皇帝心里走一遭,看看何敬真在里头“住”的那个宽敞亮堂,那个金碧辉煌,看看还有谁敢往折子上描一笔!帝王心术埋得深极了,除了吕相之外,就没有人往这头想,也没有人敢往这头想。于是世家大族拉拔上来的言官们专爱咬住这个不断挑事的“事儿爹”,想起来就参一把,“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让言官们惦记上的人,做人都做得不大舒坦,除非有吕相那样厚的脸皮和能放冲天炮的肚量。

    何敬真给参习惯了,对于这类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瞎说八道向来不爱理会,嘴巴长在了别人身上,人家爱说什么难不成他还能拦着呀?

    张晏然也不爱理会,只是牵扯上了故人,难免有些过意不去,如果不是他再三相邀,何敬真不会惹来这么些“口水”。两人说话也直白,主家开门见山地问客人是否需要避嫌,客人说哪来那么多嫌可避,参两本就要避嫌,日后还不得避到九重天外啊!言官们早就备好两本折子了,你不避他说你结党营私、意图谋反,你避了他就说你心虚谋退、以退为进,算了,随他们去吧!

    客人算了,主家自然也就跟着算了。反正客人住州衙的时间也长不了,每日校场点兵、练兵、巡营,三更灯火五更鸡,被窝时常是凉的。知州衙门也忙,忙得足不点地,两边能碰到一起好好说句话都不易,也就是挂个“住”的虚名而已。客人住进州衙的第十天,照例差人来报知今晚不回来用晚饭了。主家习以为常,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当晚没做客人的饭。理事理到二更,夜深沉了,看样子客人今夜是不回来歇宿了,于是关了侧门,准备回房歇下。关门落锁,穿过柱廊,经过客人居住的厢房时,听到一阵很不寻常的动静。说是水声,又不完全像,很密集,把一弧水拘在一个极其逼仄的空间内,反复捣/入又拔出的那种响动,间或出来一两声极其压抑的低/喘。

    ☆、呆若木鸡的张知州

    张知州两年多前在广合成了家计,男女之事见识过,鱼水之欢领略过,风月上算不得老手,但也不是两眼一抹黑。一瞬便恍然了悟,知道里边是怎么一回事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年轻人血气方刚,军旅昼夜兼行,少有时机做这种事,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次,立马黏糊得命也不要了。想想又觉着不大对劲,这故人的脾性他还是知道一两分的——自律得近乎刻板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别人家中行这种事?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复又笑自己多心,故人的身手整个中原汉土少有匹敌,他不危及别人就好了,谁还能动得了他?!

    罢了罢了,还是回去歇下吧,都快三更了。

    刚抬脚要走,里边又出来几声啜泣,给逼到绝处再也忍不得的妖矫,听得人耳根酥麻。这就有问题了——由头至尾都只有一条嗓子在低/喘、啜泣,若是女嗓就算了,偏偏是男声。那么样的煎熬,不该是双方都一个锅里难受,一潭泥里摆荡的么?

    总之不大对。

    张知州抬起来的脚又收回去了。他无声无息地走到门边,曲起手指敲了三下门,问里边:“行简,你在么?”

    里边的动静停了。过了一会儿水声卷土重来,大起来,粘起来,绵延不绝。低/喘与啜泣被什么东西封堵,闷着出不来,但又确实断不了。

    张知州这回确信里头出事了,擂门擂得山响,“行简!行简!你再不出来我可进去了!”

    这下可了不得了,里边动静骤然丰富——拳头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扯破布帛的声音、蹬倒凳子的声音……

    乱了一刻,门从里边缓缓打开,露出一道缝。故人站在门内,双手把着门的两端,从头到脚裹着一件皂色旧披风,只露一张脸,见了他,淡淡两字:“有事?”

    张知州逢乱不惊,也淡淡回道:“没事,就想看看你是否安好。”

    别看他表面上淡淡,底下可是惊涛骇浪的。他想的是,这人究竟有没有好好照过镜子?那眉、那眼、那唇、那满面绯红的春情,灯下一照,加倍的冶艳!这么一副模样,还不如不出来祸乱天下呢!

    “那我先睡下了,你也早些睡。”

    故人淡淡说完,正要闭门,一只手从他身后闪出来,截住他,温温柔柔掀开覆在他头上的披风帽子,脖子以上完完整整露了出来,排布在颈项上的一道道红痕也完完整整露了出来,一看就知道是吮出来的。那手一出来,故人就魇住了,像是正发着一场醒不来的噩梦,有知觉但却无法动弹,任由那只手挑开他衣襟,满身摸弄。接着,从黑暗中浮出一张半人不鬼的脸,发色如银,高鼻深目,瞳色湛蓝,雪肤红唇,近乎凄厉的一种美,看得人胆寒。但,再美也是个男子。从骨架到举动都不容错认。当然,远不止是个男人这么简单,那股霸气,绝对是个居于顶端的掠食者。掠食者不会仅仅满足于摸弄,他把猎物的脸掰过来,缓缓把唇覆上去。从眉弓开始舔舐,一直舔到唇角,最后拐了个弯,狠狠叼住猎物的双唇,辗转缠绵,死生不渝。最后衣袖一拂,门板在呆若木鸡的张知州面前轰然甩上,严丝合缝,又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了……

    第二天一早,何敬真就从州衙搬回了蔚州大营里。张晏然绞尽脑汁也说不出什么体面的挽留话,双方都尴尬得很,碰了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不如都不提,黑不提白不提的,总有一天会冷下去。

    梁将军见何敬真从州衙里头搬回来,高兴了,以为他回心转意,准备投入麾下了呢,谁知竟不是。公开的说辞是来回不方便,还是在军营里住着好。

    不论如何,兵士们见长官搬了回来,还是顶开心。尤其是狗皮膏药,简直就是高兴傻了,干啥都大鸣大放,进进出出摇杆挺得笔直,也不挺尸了,也不打蔫了。之前何敬真住进州衙,他也想跟过去来着,哪知人家不让跟着,他死乞白赖地缠说半天——什么还有好些偏方还没试过啦,什么没个人跟着,万一想吃口热食该怎么办啦……。说开又说,讲开又讲,人家统共就俩字:不准!

    狗皮膏药给他这俩字砸蔫巴了,缩进墙角拽野草根子,拽一条念叨一句:

    “我又没别的意思,就是跟过去做个‘老妈子’而已……”

    “……你衣衫总要人洗吧?”

    “……端茶递水总不能你亲自动手吧?”

    “……好赖也是个手底下有几千条人的副将,还不兴带个人在身边伺候?”

    “不然我吃了饭再过去,不占他们知州衙门的口粮还不行嘛?……”

    正主儿早走没了,他还搁那儿没完没了地叨叨。

    何敬真住了十天的知州衙门,狗皮膏药就充了十天的蔫巴茄子,天天天没亮就在蔚州大营门口候着,十一月的风凉辣凉辣的,站久了冻得气短脸抽。何敬真五更天从州衙驰至蔚州大营,迎面就是这么一个缩肩塌背、冻得铁硬的“膏药坨子”,十天下来,想不“透心凉”都难。那坨“膏药”质地坚硬,打死不回头,骂死不抽身,何敬真拿他一点办法没有,就想,要不还是搬回来吧,反正蔚州大营这边也有被褥,他随身带的也就几套换洗旧衣,扎个小包袱就行,一点不费事。又想到住的好好的,突然要搬回去,主家难免会想到是否照顾不周上,一时间有些踌躇。经了昨晚那阵仗,不搬也得搬了。搬回来以后,狗皮膏药早晚各一趟,端着一碗颜色与气味一样复杂的汤水进来,也不说话,就这么端着,耷拉着脑袋,时不时飞快睃他一眼,可能想表一表这十几天来喝风屙沫的“哀怨”,可惜眉眼生的不大端正,动动就是“獐头鼠目”,再动动又是“贼眉鼠眼”,“动动”得何敬真一阵憋闷,又不好说大实话,忍到第三天,狗皮膏药“动动”出新花样来了——他扑到何敬真腿上咧开嘴嚎啕,嚎出来的眼泪、鼻涕、哆目糊糊了何敬真一身,嚎起来还没个完。本来还想让他哭完了再细问的,看这头与尾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架势,等他哭完太阳都一个起落了!

    何敬真甩他一个大巴掌,甩过后拎麻袋似的提溜起他,问:“家里出事了?”

    “……”狗皮膏药哭得出不来音,光点头。

    “你娘怎么了?”

    不问还好了,一问这货又嚎啕上了,何敬真一连六七个巴掌轰上去才止住他“飞流直下”的嚎啕。

    “……娘、娘病了……”

    嚎啕猛然改换成抽噎,起伏太大,眼泪鼻涕都还在前赴后继,这么猛抽气,鼻涕顿时被鼻孔吹出两个硕大的泡泡……

    “……”

    何敬真对着这副尊容,忽然就有种“无言独上西楼”的欲振乏力。

    “刚、刚收到的信,说娘病了好几天了,水米不沾牙……怕是、怕是……”

    后头的话是不能说的,怕那个“一语成谶”。

    何敬真听了,当即进营帐中找纸笔,飞快铺纸润笔写一封书,边写边交代他,“你现在就回攸县接你娘,这封信带上,攸县知县与我有些私交,和他讨份人情,你就在攸县县衙做个杂役,领些薪俸也够你们娘俩过活了,上峰那头我自会去说。”

    “哥、哥……你、你这是……”狗皮膏药一下傻了,他没想到何敬真会要他走。

    “没听明白?你回去以后把你娘接到县城,赁间干净屋舍住下,看病吃药都比村壤方便。这是五十两银子,不多,好歹是番心意。待你娘的病情稳定,你再携这封书到县衙领差事。好了,一会儿我让他们给你备马备干粮,半个时辰后上路。”

    “哥……我、我没想去攸县县衙干……我、我想跟着你……”

    狗皮膏药还在抽噎,脑子里乱麻一团团,但账他算明白了,知道这五十两银子可不只是一点心意这么简单,何敬真从军这几年的薪饷基本都在里边了。想到“心意”,想到此去不知可还回还,这货一发哭得不成人样。

    何敬真深深叹口气,劝道:“父母在,不远游。独养儿子怎么也该回去为‘老家儿’养老。人老了,等不起的,走吧……”

    “哥……”狗皮膏药纠结死了,一张哭肿了的脸直抽抽,抽抽到半个时辰后,马匹干粮都备好了,这才抽抽噎噎、一步三回头地上路了。

    没想到狗皮膏药出了蔚州不过三天,周朝与西蜀、北羌之间最大的一场战事就爆发了。

    ☆、败仗

    《周史—何敬真传》中对这场战事的缘起是这样描述的:隆佑八年十一月二十五,西蜀与北羌盟,相约攻周。西蜀以其东北面二十三县献羌,事之以父礼,盟遂定。约若克周事偕,则蜀羌三七以分。

    北羌去蜀地五百余里,本来不搭界,但这两国偏就搅在了一起。西蜀将东北二十三县割给了北羌,称之为“父国”,靠这个结的盟。结完盟后约好了一起出兵攻伐周朝,事成之后三七分成,羌七蜀三。算盘打的顶好,看来谋划也不是一两天了。梁衍邦见蜀地几次三番派人在边境打探,料定有一场大战要打,早在何敬真入蔚州之前就传令蔚州与蜀界上二十八个军寨全面戒备,同时收缩兵力至蔚州州衙附近,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战事初期,周军应对还算从容。真正陷入败局无法自拔,应该是从梁衍邦被调离蔚州前线开始的。其实这调遣并无大错处,因后梁李天泽与西蜀勾连,派一队人马从水路攻来,先下庆城,再克连县,都城留阳岌岌可危,综观整个周朝将官,能打得动水战的不多,沈舟又被李天泽主力拖住,胶在了留阳西北部的献县。不得已,只能把梁衍邦从还不算最危急的蔚州调去回援都城,通盘安排均在情理之中。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了呢?出在了后来接手的这两位身上。一位王光实,时任西南总关防,总领整个蔚州战场。一位赵青彦,时任西南总监军,是整个蔚州战场的总督察。

    先说王光实,这也是位“发于卒伍”的猛将,虽然比不上梁、沈二位能打,但若是把周朝三百四十八年来出的两百来号战将拎出来站队,此人能排进前二十。其他先不说,战场经验就足够老道,从一名步兵卒子做起,一直做到正三品的西南总关防,没有一点真本事怎么行!然而此人有两处硬伤:一是心眼小,好计较、爱嫉妒;二是贪财贪权贪功,说穿了就是个“贪”字,心有不足,不懂得见好就收,谁拦着他“贪”他必定寻个由头狠狠反咬。

    蜀羌两国把这人的弱处拿捏准了,把得牢牢的,用了两招来对付:一是通过内应送金银珠玉十万两,什么时候想要了再开口,后边还有得送;二是找人给他上“眼药”,上谁的“眼药”呢?就上何敬真的!说这个何敬真号称“何无敌”,从军以来至今未曾尝过败绩,禀性最是狂傲,什么人都不放在眼内,又说这回蔚州战场就该让他吃个把败仗,看他还敢不敢这么狂这么傲!

    王光实金银珠玉收了,“眼药”上足了,小心眼被撩拨得热热的,到了蔚州大营,第一件事就是把何敬真这队人马赶到蔚州前线最近边的几个小镇,让他们把那儿的百姓护送回蔚州城,免得遭战火涂炭。话说得十分堂皇,家国大义、百姓生计,不由拒绝。

    何敬真听从调遣,拉了人马往指定地界赶。到了那几个小镇一看,百姓早就跑得差不多了,他们刚好撞上最后这波逃战祸的,三四百人,老弱居多,一见丘八们露头便惊得“呼啦”四散,老的老小的小,逃都逃不快,没一会儿就给撵上、围拢,费了好半天劲才让这群人明白他们与专事烧杀的蜀羌军有什么不同。三四百老弱逃得丧魂落魄,大部分没顾上带吃的,这会子安定无虞了,肚皮也跟着松下来,腹呺声此起彼伏,何敬真就让兵们从口粮中匀出一份来分给他们吃喝。吃饱喝足,不知谁提的议,说是要犒军,没酒肉可犒,好歹也该让将士们听听俺们当地的小戏。说话间就扮上了,扮的还不一般,是《牡丹亭》里的柳梦梅与杜丽娘!生旦调情的一出戏,偏偏是俩发落齿稀的老头老太给扮的!“柳梦梅”一脸的白粉饼子,一张嘴缺俩门牙,咬字总也漏风。何敬真“主位”上坐着,每每被那“柳梦梅”一惊一乍且通风透气的:“啊!!我那蜜蜜甜甜的亲亲姐姐!!”弄得满身起鸡皮。这还不算完,一会儿“杜丽娘”扭着条水桶腰上来,娇娇羞羞一声:“噫~~~呀~~~柳郎~~~”,一营的兵顿时觉得刚才咽下去的半个馒头有翻上喉间的趋势……

    惹不起躲得起,丘八们各个忙碌,巡营的巡营,防护的防护,只剩百姓们看得投入,想来平日里听得惯了,时不时还给喊个“碰头好”。可怜何敬真被团团围在百姓中间,脱不得身,硬生生挺着让他们“犒”。正听得牙根发酸、舌根发淡,一只小手巴上了他,紧接着一个五岁多的小屁孩儿盘到了他的大腿上。何敬真低头看,先看到一个溜溜圆的光脑袋,只在囟门那儿留了一小撮头毛,接着看见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清鼻涕长流,嘴边还粘着几粒馒头渣子。

    小屁孩说:“可冷哩,冷得睏不着觉呢,给我暖暖好么?”边说边肉虫子似的拱拱扭扭,不断往何敬真怀里缩,自己冷得受不住,怀里还暖着条剩不多点儿毛的瘦狗。

    何敬真心里一疼,快快把披风卷起来围住一人一狗。小屁孩儿被一副怀抱暖着,舒服惬意了,也爱扯闲篇。他问他:“你是这队兵里头最大的官么?”

    “……算是吧。”

    “你就是!不然他们那么些人为啥独独怕你一个!”

    “……”

    “那你能带上我和旺财一道走么?”

    旺财就是那条剩不多点儿毛的瘦狗,黑皱黑皱,老塌着腰,是条残废老狗。

    “……你爷娘呢?”

    “不知道呀……听刘大爷说,我还在我娘肚子里的时候,我爹就让蜀军拉了兵伕……我娘么,去年逃战祸时走散了……”

    “……”何敬真一下下抚着他溜圆的脑袋瓜子,心里那股隐痛迟迟下不去,实在无话可以慰藉这么小个孩儿,只能默不出声。一大一小静默了好久,小的有些不安,哀哀央告:“求你带上我走吧,刘大爷说他带不动我了,你带上我,我给你洗衣烧饭,做个役使奴仆可好么?”

    “……”何敬真一阵心酸,想到十来年前自己甫入师门,也是这么样一套说辞,求师父雇他。乱离的惨痛直切眼前,他抵挡不住,就许了个空头愿:“我带你到蔚州,将你托给故人照应吧,跟着他比跟着我好。”

    “真的么?”小屁孩儿一双眼亮了起来,忽闪忽闪的,看上去可招人疼。

    “真的。”何敬真勉力一笑,轻轻拍他后背,哄他入睡。

    前头有披风包着,后头有一副怀抱暖着,还有一条好嗓子贴在耳朵边哼一支听不懂的歌谣。荒郊野外临时搭起的草台班子上那两条“磨砂”嗓子远了,失了怙恃的凄惶远了,后路无着的忧心也远了,剩下暖烘烘的一种宁静,小屁孩儿舒舒服服睡过去了。何敬真把他放进军毯里裹好,让他好好睡。百姓们热闹一场,这时也都乏了,各自寻地方睡去。何敬真和守夜的兵士们一道站着戒备,有兵过来劝他去歇一歇,他摆摆手,慢慢将这片地界又走了一遍,反复子在脑子里把各种可能遭遇的情况过几趟,蔚州布防变成一张图刻在脑子里,附近有几条大道小路,分别通向哪处,若遇敌袭从哪条路撤离最好。哪处有密林山川谷地,哪处能供藏身,哪处能布伏兵……

    正想着,一名斥候来报,说是西南方向百余里开外有兵马朝蔚州疾驰,人数约在三万左右。何敬真听了心一沉——百余里……按正常速度,过不多久就要和他们正面遭遇,带着这么些老弱,跑是跑不及了,还是得分两路行动,一路由他领着做饵,引开大部分兵马,另一路护着三四百老弱退至二十里外的鹰嘴口,同时派快马火速向西南总关防王光实求援,若能得三千弓/弩/手伏于鹰嘴口山崖,待百姓尽数退入谷内,弓/弩/手引弓怒射,追兵必定不敢冒险追入,这么一来可保无虞。

    将帅种子上了战场都有种本能,本能的知道应该怎么排兵布局,怎么进怎么退,前后左右一一瞻对,说白了,就是种打胜仗的本能。何敬真这么安排确实是那种情况下胜算最大的一种布局。可那是在人家肯配合的情况下。王光实正等着看他吃败仗呢,指望得上么?

    再看看另一位,西南总监军赵青彦。先说说什么是“监军”,这玩意儿,你说是虚职么,它又管着整个战场的监察,甚至还能对战将的排兵布局指手画脚;可要说是实职么,任监军的不是太监就是“纨绔”,一水儿的屁事不懂。好比黏在牛马身上的大跳蚤,不出血不出力,轻轻松松就把战功挣下了。这是打前朝起就积下的陋规,一来防止将官们拥兵自重,派个监军拦路、挡道兼掣肘;二来世家大族的子弟们要到朝堂上接干爹亲爹的位子,没有点儿“功绩”面子上难看,就需要这类“出了错别人担着,有了功自己吞下”的位子,供“纨绔”们做进身之阶。再说说赵青彦,此人有两重身份,一重是左相赵梓言的侄儿,正正宗宗的一只“纨绔”,另一重是“书生”,书读得不老少,而且专好读兵书,也颇写了几篇谈古论今的所谓“战事点评”,这回能到蔚州任总监军,赵相可是使了好大劲的,他们的谋划是这样的,若是蔚州这仗胜了,封个实缺不成问题,赵相在朝堂上又多了一条膀臂,若是败了,反正有战将们顶着,罚也罚不到他头上,油水这么大的一块肥肉,赵相能不一口咬上去么?!就是赵青彦本人也一再上书自请到蔚州前线去“为国效力”。真能效力也就罢了,凭他那副肉大身沉、让酒色掏空了的皮囊,出得了力才怪!再说了,书生监军就好比武夫治学,得悠着点儿,不然一不小心就是出大悲剧!看看这位凭着几封“战事点评”当上监军的“书生”干下的好事——到了蔚州二话不说,先把原先梁衍邦收缩至州衙附近的十万人马分到整条战线上,拖得又长又散,若是蔚州州衙有险,根本集中不起兵力回援。这样的“人才”,敢指望他给你配合好么?!

    前边这些和最后这条比起来都不算什么,因为那毕竟是“公事”,哪曾想西南总监军此行不单为“公”,关键的,还为了“私”。犹记当年何敬真升任副将后,派亲信彻查克扣粮饷的“蛀虫”,连杀了十几条人,其中有一条就是赵公子的私交,这私交可不简单,那是磕过头的拜把子兄弟,且,兄弟的“妹子”正好是赵公子的宠妾,勾栏院里的头牌,向来柔媚多情最肯奉承,自从自家哥哥挨了断头刀,妹子成天到晚哭哭啼啼,平日里常玩的那些花样也不肯做了,定要赵公子把仇家杀灭后才同他“续前缘”。赵公子急得茶饭不香,这回出来是带着“任务”的,不了“旧账”不行。公事连着私仇,那还好得了?

    两位极其关紧的人物都把“私”摆在了“公”之前,天时地利人和,人和先毁了,何敬真于是吃了入军旅以来最惨烈的一场败仗。

    ☆、世事人心

    应当说何敬真手底下的兵还是相当硬扎的,派往王光实处求援的两队人都在时限之前就赶到了,顺利见到了王光实和赵青彦,报上前线急况,也确实得了这两位的准信才往回返的。王光实红口白牙,说出一番两肋插刀的话来,让“何副将”放心,必定“从其所请”,派三千/弓/弩熟手伏于鹰嘴口,另再派一万兵马靠前接应,务保我“烝民”安全无虞!

    西南总关防么,这么大一个官,所有人都当他是个啐口吐沫就是颗钉的人物,殊不知此人向来把自己说出来的话当放出去的屁,一会儿连味儿都飘没了,尤其是叫他记恨上的或是眼热上的,管你公私呢!管你死活呢!谁信谁活该!

    何敬真在世事人心上受的第一重磋磨,就来自于这个“说话当放屁”的王光实。他太“真”,做事总凭常理,讲道义,没想过这世上大多数人做事并不凭常理,也从不讲道义,可以为自家一人而轻天下,亦可以为“鸡毛蒜皮”而暗自怀恨,不论公私不分轻重不顾缓急,必欲置“仇家”于死地而后快。萧一山让他“行简守真”,其实就是让他看开些,对“世事人心”别抱太大指望,有些事不能光靠自己,有些事又不能净看旁人,做人之难,就难在了把握分寸上。

    鹰嘴口一役,何敬真得了回信,安心领着一队人马往西面怀远县奔突,另一队护着三四百老弱往东面鹰嘴口退却。蜀羌军也分两路追过去,三万人,分出两万追何敬真,也真是下血本了。一直追到怀远附近的得胜军寨,守寨的将官偏不放何敬真这千把号人进去,说是接到西南总关防的关防令,战时戒严,任何人等不得进出,交涉未毕,守官已失了耐性,竟示意弓/弩/手/放箭强行驱赶,何敬真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别无他法,只能继续往前奔。这下真成了亡命了,前无生天,后有追兵,天地之大竟至无处容身。

    蜀羌军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吃下他们这队人了,任他们如何,只是紧咬不放。又奔了十余里,终陷包围。千把人对上两万蜀羌军,蜀军战力如何暂且不表,这些羌人可不是吃素的,力大无穷,使一种样式怪异的刀——刀型是条“狗腿”,刀背厚刀锋薄刀刃利,正面对击,“锵”的一声,两边兵器撞在一处,虎口立刻麻了。若是让这些人扯到手脚,能生生将骨骼掰碎!何敬真一行从清晨苦战至日中,箭矢用尽,就用弓/弩/架/子去拼命。包围圈越缩越小,这时候听见有人高声喊话:“主人说了,留下中间那人,其余尽数剿灭!”

    原来是想留个活口,怪不得攻势慢了下来。

    包围圈外边,正北方有个人端坐在一抬肩舆上,脸上蒙着“覆面”,看不出面目,战场上这么摆排场,当然是这群追兵的头目,何敬真默默蓄积,骤然发力往正北冲锋,一连砍倒几名蜀军,这下阵脚乱了,都没提防这三百多残兵竟敢做困兽斗,要玉石焚,一时间都只顾着填正北的缺口“护主”去了。西边豁出个小口,一员伤兵搂紧一名蜀军,操起白刃从背后扎进去,一刀捅个对穿,用性命将这豁口再撕大些,三百多残兵极有秩序地往豁口退。何敬真照例断后,等到这豁口再也撑不住要闭拢了,他才最后一个退却。那条嗓子又出来喊话了:“快!快拦住他!拦住最后那个!!主人说了,今日若让那人走脱,回去以后军法处置!!”

    “主人”应当是羌兵们的头头,一有喊话,羌兵们便都手忙脚乱,蜀兵们大多不动弹,因这队残兵太棘手,领头那个更是少见的悍横——一箭把他们三个蜀兵串成“糖堆儿”,一把空/弓/弩架子都能让他舞成利刃,上来就击杀一人,身上挨了两三刀还不倒!未必要这么勤快上前送死?!

    羌兵们倒是下了死力了,奈何蜀军磨洋工,虚列一圈,那人一闯就过去了,过就过了吧,他还要抢走一弹弓箧,一箭钉出去,擦过那“头头”的脸颊边,箭气割破了那人脸上的“覆面”,一张脸露了出来,高鼻深目,瞳色湛蓝,雪肤红唇。

    ……昆仑?……

    何敬真眼睛大起来,里头倒映着两个与那巫神十分相似的影像。就这么一恍神,那边还了一箭,近在眼前了他都想不起来要躲。

    “哥!哥!哥啊!!躲箭哪!!”狗皮膏药从外围杀进来,撕心裂肺一通惨嚎,嚎得唇焦舌敝,怎耐让阵前各种响动盖住,不得已催马上前,攥住何敬真战袍边角一扽,把他扽醒,躲箭,接着亡命。

    追兵咬得太紧,两人都顾不上说话。一个没问:“你不去攸县接你娘转回头来干啥?!有糖给你吃?!”。另一个也没絮叨自己如何快马加鞭赶回攸县,到家一看,老娘安泰着呢,都是想儿子给想的,邻人出了个馊主意让她写封书把人给诈回来,她也傻兮兮听了,当真写书诈他。一见老娘无事,他便急煎煎地回程,到了蔚州附近就听说周朝和蜀羌开打了,当即翻身上马赶到蔚州大营,一打听,好么,自家队伍早就开拔了,赶紧一路直追,两边一再错过,追了两天好容易在这个节骨眼上撞进阵来。兵荒马乱,刀剑无眼,两人一心一意地亡命,羌兵们追得尤其卖力,几次差点将他们再度合围,偏又险险搏出。蜀兵们缀在队伍最后,也摆个追击的样子,不过卖的是假力气,残兵一旦回身反咬,他们快快让道,坚决不肯上门送死。多亏这班惜力气的“盟军”,何敬真这队两百来人的残兵最终得以退到了鹰嘴口。

    进入关口之后,静得出奇,别说人声了,连鸟鸣都不闻。没有看见护着三四百老弱的九百多兵士。按照常理,如果这千来人顺利躲进鹰嘴口,关口附近应该有一些戒备的或者说是接应的,然而,什么都没有。将帅种子让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打磨出来的直觉这时有了异动,他打个手势让兵们停下,先退到谷外。正退着,何敬真听到一声狗吠,说“吠”还不如说是“呜咽”,死到临头的一声“哭”,失了筋骨,光捯喉头那口将断未断的气。他抛个眼神给狗皮膏药,要他们继续往谷口退,他独自一人进去探究竟。狗皮膏药哪里肯依,三不管五不顾地紧跟上来。

    谷内仍旧是个“静”,久久才出来一两声“狗哭”,加倍地瘆人。他们绕过一个弯,眼前一片开阔,如果不算地上伏着的千来条尸首的话。九百多兵士在外,三四百老弱在里,显见是先杀光了拼死抵抗的兵士们,再轻轻松松一刀一个结果了手无寸铁的老弱们。何敬真空空如也的胃突然缩紧、抽疼,一股酸水直翻上来,怎么压都压不住,他翻下马背,趴在旁边一块山石上一阵干呕,直呕得额上青筋暴起。狗皮膏药赶紧过来给他拍背顺气。呕也呕不出什么,就是感觉五脏六腑颠踬覆反,挪不回原位,疼得很。他把自己一点一点撑起来,尽量把脚步放稳,慢慢走到遍地尸首当中,去查,去看,去亲眼证实,得查证明白,给这些屈死的人一个交待。可,走不过去了,一只小手横在他脚下,脏兮兮的小脸上还残留着惊恐与无望,眼眶大张,喉间一道刀伤,剁得太狠了,颈骨几乎全断。另只小手死死搂着那条瘦狗,人狗一处,狗替人挨了一刀,伤在了腰背,死得没那么快,哀哀呜咽着,时不时舔舔主人早已凉透的小脸。抬眼四望,昨夜扮柳梦梅与杜丽娘的那对老夫妻,手箍着手躺在一起,都是一刀封喉。兵士们身上挨的刀口、中的箭羽,都不似山匪所为,亦不似蜀羌军所为。他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可能。

    原来,三千弓/弩/手不是没来,来了,埋伏了,射杀了,现下“战果”就在他眼前倒伏着。杀了不算,还要斩草除根,专在这儿候着他,等他领残兵来投奔,三千/弓/弩,一人一发,两百来人顷刻成糠筛。死犹不足,尚有余辜,灭了口,除了根,一封奏折报上朝廷请功,说“叛将”何敬真阵前倒戈,滥杀无辜百姓,再三劝说无效,遂出三千弓/弩/手尽歼之,为国朝除一患,为社稷去一忧。死无对证的一桩事,还不是随他们去编!

    人心丑恶不堪如斯,何敬真忽然觉得天地白茫茫一片,上不见天下不见地,都被这丑恶的人心吞噬了。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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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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