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小说家的忏悔 作者:[日]菱沢九月
正文 第1节
小说家的忏悔 作者:[日]菱沢九月
第1节
s北陆的春天依然寒冷。
青蓝的夜空洒下几丝小雨,连空气都被渲染成灰色。早知道会下雨的话,就应该开车出门才对。松永律在心裡叨唸著,边迈开步伐从公车站牌跑开。
在外型可爱的小小街坛照s,he下,长长的睫毛闪动著光亮,圆圆的大眼睛是淡淡的褐色,纤细的身形在前方拖曳出矇矓的影子。
(简讯……还没来啊。)
视线落在稍嫌纤弱的掌心所握的于机上,同住在一个屋簷下的情人还没有传来联络。
沉静冰冷的雨濡shi了律柔软的头髮,点点水珠沿着滑嫩的瞼颊与嘴脣滴落。被雨水渗透的柏油路面残留著黑色的足跡,走过拉下铁捲门的商店街,苍白的街灯映照出公寓外型。
熟悉的房间窗户仍是一片黑,他还没有回到家来。
「真是的,店长到底在搞什麼嘛。」
伸手拭去沾在睫毛上的两滴,律一脚踏上水泥阶梯。
心裡不知怎地,就是有股莫名的s_ao动。
从一早开始就感到心神不寧,今天跟平常的休假日似乎有些不同。
比二十四岁的律还要大上十六岁的情人去见与他分开生活的孩子,这已经不是新鲜事了,今天他也说要请女儿去自己开的店裡吃饭而比平时更早出门。律很想知道他们到底是去哪家电影院看了几点播映的电影,也询问了是不是要用车。
不管哪一点,都跟平时有很大的不同。
「已经十一点了……」
店长的孩子还小,平常的话,他早就送女儿回妈妈那边,也该是回家来的时候了。
好像有点怪怪的,但律又说不出来是哪点怪。
(该不会发生什麼意外了吧……)
强迫自己吐出压抑在胸口的灰色想法,律拿出钥匙cha入一楼最深处的那扇大门,随即蹙起了眉头。
(门怎麼是开的?)
房门并没有上锁。
「店长,你回来了吗?」
打开门,律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双眼所及之处全被搬空了。
不管是玄关、还是房间裡,除了迴荡在空气中的静謐沉寂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东西。敞开的客厅大门另一头渗透出一片深蓝色泽。从窗帘缝隙间攫进的街灯光影,让律清楚看见本该是摆在窗户旁的桌子舆书柜都已经消失的事实。
「什麼……?」
仿彿血液瞬间被抽离身体的惊愕感觉,颤抖的手指试图想打开玄闆的电灯开关,却搞不清楚早已习惯的电源开关到底在哪裡。
「店长——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没有半点东西、没有半个人。静默的空气压迫著鼓膜,几乎都快塞爆耳朵了。空空如也的屋子正逐渐夺走律的体温。
(我被抛弃了……)
身体忽然觉得一阵无力,律软弱的跪倒在玄关。
茶褐色的大眼睛不管闭上又睁开几次,夜色中那个完整的影像仍旧无法消失。
「克己,我该怎麼办才好?」
律蹲在车裡狭窄的驾驶座前方,紧抓著手中的行动电话。手机上显示的日期已经过了一天.对一个早已躺在床上梦周公的上班族而言,对方还是在响了一声后立刻接起电话。
『什麼怎麼办?』
儿时玩伴沉稳冰冷的声音轻触耳朵,支撑著肩膀的车门愈渐冰冷,使不出力的身体似乎又被夺走了更多东西。
「店长不见了,不管是家裡还是店裡的东西全都被搬走了。」
『……你现在在哪裡?』
瞬间的犹豫过后,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动摇,温柔地抚慰著律的听觉神经。
「我在车站前,店的附近。」
『继续待在那种地方也没什麼用,到我家来吧。现在立刻过来。』
雨势更强了,这是场让冰冷空气为之泛白起雾的雾雨,也让夜色变得更深沉。小小的车子有些沉重,因为后座放了纸箱,后车箱装著垃圾袋、副驾驶座上也搁著塞满手提行李的波士顿包。这些就是自己的全部家当,只需一台小车就能全部装下。此时脑子昏沉沉地什麼也无法思考。
真不敢相信——自己好像就快死掉了。
来不及反应红灯,好几次律都是突然踩下紧急煞车,驶过隔著一条大河的新兴住宅区,总算到达那栋熟悉的公寓大门前。
按下门铃没多久,大门就从内侧打开了。一抹细长的人影出现在眼前。
「克己……」
一柳克己拥有一双冰冷的眼神,那张太过工整的脸孔正面无表情地盯住自己。一如他淡漠的声音。克己脸上也不大会有表情出现。
「我该怎麼办才好?」
「嗯。」
以简单的单音表示出「我懂你的困境」,包裹在睡衣底下的纤细手腕轻轻搂住了律的肩头。儿时玩伴略嫌粗硬的头髮拂过津柔软的脸颊,刚洗过澡的身体散发出清爽的淡淡香气。
「律,你的身体怎麼会冰成这样子?」
克己原本就比一般人的正常体温更低一点,但今天的他却让律感到温暖。
「总而言之,还是先喝点热饮暖暖身子吧。」
在与自己同样纤细的背影带领下,律脱了鞋跟著走进克己的房间。
克己这裡是间感觉很温暖的套房。深蓝色的窗帘、木头地板上铺著绒毛地毯、代替餐桌的低矮桌子、还有夸耀著存在感的偌大沙发。不管来过几次,克己的房间都是那麼简约。
吊在衣架上的西装显示出克己的上班族身分,其他就没什麼东西了。
「还是想喝咖啡?」
用马克怀装著搀了热水的威士忌递到无力瘫坐在绒毛地毯上的律面前,克己轻声询问。
「不用了。」
律摇摇头接过马克杯,忍不住嘆了一口气。掌心间的陶器应该是温热的才对,律却对手中的温度没有多大感觉,直到拿起杯子轻啜一口,才意识到甜甜的香味和温热的酒ji,ng蒸气正袭向自己。
「唔……」
舌头掠过热烫的感觉,可是一点也不觉得痛,大概是因为心臟怦怦地跳个不停的激烈程度已经掩盖其他感觉了吧。
「你的脸色不太好。」
桌子那头,把手肘靠在桌上的克己拿出烟灰缸低喃道。
「如果想说什麼就说吧,我会听的。如果不想说的话,那就早点睡吧。」
律又喝了一口温热的威士忌,薄软的嘴唇微微掀动。
「我在电话裡也说过了——我从外面回家后,发现公寓裡的东西都被搬走了,店门上也贴著改装中的告示……」
「是漏夜潜逃吗?」
「大概是吧,连手机都打不通了。」
律工作的酒吧位於车站前的大楼店面,小而整洁的店裡选用深色的木材为基本色调,隔著柜檯站在开放式的厨房裡,就能一眼望尽除了厕所之外的每个角落。
「店裡连椅子、桌子和冰箱都不见了。」
直到此刻仍无法相信亲眼所见的景象,律的声音难掩嘶哑。从二十岁开始就一直工作到现在的店,就像公寓一样被搬得一乾二净。
「你们那间店裡的东西有新到可以拿出去卖人吗?」
「冰箱两年前坏了,所以买了新的……椅子就难说了,可能是丢掉了吧。」
「我想应该是叫回收车载走了,如果真的不想要的话,就算丢在店裡也没有关係才对。」
「洗碗机是还留著啦,不过那已经是十年前的机型了。」
从厨师学校毕业后,一开始找到的工作是食品厂商旗下的家庭式餐厅,一年不到的时间,经人介绍进入法式创作料理的领域。到大饭店的餐厅实习时,律就发现自己对得和一堆人一起共事的工作很不拿手,所以待在法式餐厅的工作时间也不满半年。会离开那间法式餐厅,也是因为店主的朋友急需一名厨师的关係。
如果可以的话,请到我的店裡来帮忙吧——於是,律才接触到酒吧。更準确来说,应该是居酒屋的职场环境。
就算来我的店裡工作,对你的经歷大概也不会有所帮助吧。
身兼老闆的店长有些难为情地解释。但让人感到放鬆的店裡氛围、和看起来有些软弱的温柔店长,都是让律感到心动的原因。
『我喜欢可以看见客人脸上表情的厨房。』
说出这句话时,律终於明白为什麼至今为止所待过的职场总让自己感到不自在。比起喜欢料理这件事,律更喜欢的是为谁下厨的感觉。
就像孩提时代时爸爸所做的事一样。
『我父亲开了一间西餐厅,来的客人几乎都是熟面孔。小的时候,我一直看着父亲工作的模样。所以也一直努力磨练自己的手艺。但是,比起追求饶富新意的料理,我更喜欢看见吃著我做的料理而面露满足笑容的客人。』
店长是个比起注重每一盘上桌的料理,更用心经营店裡氛围,希望能让客人感到舒适的男人。对律而言,这裡也是个可以不用时时绷紧神经的舒适战场。待上四年之久的时间,就连一锅一勺也变得像家人一样亲密。
可是……
(没想到居然这麼轻易就转眼消失了……)
律早就懂得这种滋味了,就在某一天,重要的宝贝突然被全数掠夺的伤心过往。
但,刺入心窝的丧失感还是强烈到令自己感到悲痛。
「关於今天要离开的事,对方难道什麼都没有说吗?」
克己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淡然开口,聪颖的目光却牢牢盯住律的一举一动。
「没有啊,我什麼都不知道。」
「那老头的欠债跟律一点关係都没有吧,你应该没有在什麼奇怪的文件上签名盖章吧?」
「没有啦,而且店长也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啊。」
「说的也是,感觉上他就是什麼事都要往自己身上揽的类型。」
往自己的杯子再再倒了一杯威士忌,克己半搀著嘆息又吐出一口烟雾。
「一个人……」
律的双眼凝视著手中摇晃的红褐色液体,仍不停发颤。
「他把一切都收拾好了,如果那个人打算寻死的话……我真的……」
「不会有这种事啦。」
克己随口回答。克己虽然知道店长有些财务上的问题,却不知道店长曾轻萌生过自杀的念头,因为律从没对克己提起过。
「如果真有个万一——那傢伙真的被你发现他死掉的话,我就冲过去再杀他一次。」
「……」
让人笑不出来的玩笑话,说不定克己心裡有一半是认真的吧。
小学时因分发到同一班而交好的一柳克己,就算不明说,也应该知道律对「死」这个字何其敏感。
毕竟两个人已经相识十四年了。十岁认识彼此时,律已经失去父母,尚年幼的他只能被亲戚收养。
「你说公寓都清空了,那你的那些行李呢?」
「就放在我的车上。」
律轻声回答。发现被胡乱塞在行李箱和袋子裡属於自己的衣服和鞋子时,律感觉自己就像被随随便便丢弃的垃圾一样。
「他会背著你偷偷收拾,就表示不想再把你牵扯进去了吧。」
身旁的克己伸出手来,温柔地轻抚律的脸颊。
「我很讨厌那个老头不乾不脆的个性和惹律伤心难过的作法,不过他没有带走你真是太好了。」
不懂人心伤痛的克己的手虽然有些冰冷,却相当柔软。
「总而言之,今天喝完那杯就先好好睡一觉吧。」
点点头,律拿起失去温度的马克杯贴向脣边。一口一口地喝下杯中物后,指尖渐渐暖和了,但痛彻心肺的冰冻感觉却没有因此消失。
律在克己房间的大沙发上躺了一夜。隔天检查完行李后,再把车子开回租赁的停车场,只因二线道的马路禁止停车。
疲累过后,律又睡了一整天。
整颗心都被消磨殆尽了。
接到电话是在店长漏夜潜逃的三天后。克己出门工作时,律仍缩在偌大的沙发上假寐。
手机的液晶画面上显示出「公共电话」几个字。
一接起电话.对方只低低说了声「对不起」,短暂的沉默过后,又说了「真的很抱歉」,掠过耳膜的,是几近枯竭的声音。
「……店长,你到底在哪裡?」
想说的、想问的实在太多,律的嘴唇却没办法随心所欲地说出想说的话。像是行李中怎麼找也找不到的银行本子和印鑑到哪裡去了?还有没有回来的意思?是不是还有点爱著我?……想说的话那麼多,却一个字也开不了口。
『我跟家人回乡下了。』
当店长说出这句话时,律就像被塞住嘴巴般发不出半点声音。他说,他已经和妻子重修旧好,接著又是「真的很对不起」或「请原谅我」之类的反覆著歉意的语句。
这些话已经足够让律明白,两人之间的关係真的到此结束了。
忘了说再见,也忘了提醒他要好好照顾女儿。到头来律什麼都没说就切断了电话,接著把身体沉入大大的沙发裡。
(啊……我可能就快死了……)
像是从水龙头缓缓滴落的水滴般,滴答一声,就此消失。
过去也曾有过几次和情人分手的经验,但从没有过这麼绝望的感觉。失落感过於强烈,强烈到超过实际失去的那些。
(又再一次——失去属於我的位置了。)
每每想到这裡,总让律心痛到难以呼吸。
北国的冬季总让人有种时间就此停滞的错觉,回过神来才发觉原来时序已经进入春天。如此短暂的季节,几乎来不及改变什麼。屋子一整天都处於安静无声的状态,除了冰箱的马达偶尔会发出机械性的低呜之外,绀蓝色的窗帘遮断了窗外的一切景物。
在那之后,律根本提不起劲做些什麼,心裡有个声音不只一次低声喃喃著「我就要死了」,但现实中的律当然不可能就这麼死了。
「之前没办法去我也觉得很抱歉啊,可是赏花这种事明年也可以吧。」
靠在沙发椅垫上的儿时玩伴因为背过身的关係,明明是近在身旁的声音却觉得有点距离。
晚上十点。电话的那头是他的情人。
「律?嗯,他遗在我家啊,现在正躺在我身后呢。」
克己端正的脸孔稍微转过来轻瞥了一眼。趴在沙发上的律一句话也没说,只静静地垂下长长的睫毛。
(原来四月也快结束了呀。)
那个夜裡,明明还冷得要命的。不经意回想起那一段过去。
或许是睡太多的关係,律已经搞不清楚待在这裡一个半月的时间,到底算长还是算短。
「啊啊……嗯,他的身体应该恢復得差不多了,现在也能正常进食了。」
这麼说起来,自己的确是瘦了不少呢。
律转了个身换成仰躺的姿势,手指悄悄滑进衬衫底下,摸了摸最下面的一根肋骨。
(——我还真是糟糕啊。)
店长离开之后,好一段时间律都没办法进食。既不想吃、硬是吃进肚子裡也没办法消化,让原本就纤细的身体没一下子又掉了好几公斤。
(这麼一来,我大概好一阵子都不能在别人面前脱衣服了……大概也没有人想抱这种瘦巴巴的身体吧。)
一百七十公分的身高配上纤细的体格,再加上一张娃娃脸,总让人以为他比实际年龄还小了好几岁,但律毕竟已经不是少年了。
看在他人眼中,只是个一无是处的瘦皮猴吧。
「用个著担心啦,没事的。律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呀。」
无奈的发出嘆息,克己有些撒娇的语气在耳边迴盪著。律动了动嘴唇,无聋地对克己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克己,还有忘了是叫千惠子还是千惠美的克己女朋友。总而言之,都是我对不起妳,小千。)
以前克己曾把女朋友介绍给自己认识,律还记得她看起来很娇小。娇小的个子配上一双让人联想到小猫咪的眼睛。律虽然只对克己的女朋友留下这些印象,不过记得她好像比克己和自己都小了几岁。
「下礼拜应该可以见面吧,妳不要生气了,再多等几天嘛。」
连没什麼交集的女孩也被自己麻烦到了,律一直待在克己的屋子裡——连今年的樱花开了又谢了也全然不知。
(只是因为男人跑了,就要死不活的真是不像样。)
明知道不能再这麼继续下去了,但脑子和身体都沉重到连动也无法动。
(居然没办法好好振作ji,ng神重新爬起来,我真是太糟糕了。)
律伸出双手覆住小小的脸孔,突然发现原本粗糙的双手不知何时竟变得柔软了。失去工作后,原本经常使用清洁剂而粗糙的指尖,现在居然也变得漂漂亮亮的。
「……连指甲都长长啦。」
无意识地低喃出声后,刚掛断电话的克己回过头来,嘴角轻扬起一丝苦笑.
「也发现得太晚了吧。你的头髮也长长很多了,身为厨师怎麼可以一副懒散样呢。」
「拿去。」
看著递到眼前来的指甲剪,倖才慢吞吞地从沙发上坐起身。
不愿离开皮製沙发的想法,还让律在心裡小小的抗拒了一下。
「我已经不是厨师了。」
回答的同时,律也往自己的脚指甲瞥了一眼。克己像是被镶嵌在矮桌与沙发之间似地,坐在狭窄的空间中——那裡的地板稍赚远了点。
「反正店都没了,我也只是在你这裡从早睡到晚而已。」
被律拿来当作依赖温床的沙发,原本是大克己五岁的哥哥的所有物。
结婚搬新家时,哥哥送来不準备带走的沙发,克己才丢了原本便宜的睡床。小小的套房配上偌大的舒适沙发,是处让人不捨离开的理想乡,「家裡的空间只够铺一张床,你就睡在沙发上吧。」——於是律的身体在接触到沙发后,就再也动不了了。
就像是为了自己而製造存在一般,身体的每一道曲线都完美的陷溺在柔软的沙发中。
「反正我就是个居无定所的失业人士嘛。」
感觉「现实」就快从脚底下冒出来,律抱著一边的膝盖软弱的呢喃,克己只能再一次苦笑。
「你啊,别再这麼消极了啦。」
朝自己伸来的修长手指轻抚著头髮,律下意识地往克己的方向靠去。
「我不会硬逼你提起ji,ng神。」
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单纯抚摸头髮的温暖手指让律感到内心一暖。
「要是我能喜欢上克己就好了。」
纤细的下顎贴在膝上,还没打开的指甲剪那冰冷触感被紧紧握在掌心间,律打心裡说出这句话。因为知道这样的想法绝对无法变成现实,所以才能心平气和地说出口。
「我也觉得要是能喜欢上你的话就太好了呀。」
「是因为『我不能对律出手』的想法作祟吗?」
「你不也是这麼想的吗……不过说真的,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谈那麼痛苦的恋爱了。明知道一定会落得单恋的下场,如果还真的喜欢上我的话,不就不晓得该怎麼相处了吗?」
这麼说也没错啦,律低头看著白皙脚板上长长的指甲,边在心裡默默点头。
克己对自己并没有性慾、也没有爱恋情感。虽然心想如果能爱上他就好了,但其实律同样也没有对克己產生超乎友情的感觉。
喜欢他漂亮端正的五官,也羡慕他不会任人摆佈的性格,但这种单纯的憧憬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存在了。律不会对克己出手,对他也没有过情慾。
大概是因为——克己是自己身旁最接近血亲的存在吧。
「不过你也復活得差不多了嘛。」
看完新闻后,克己拿起摇控器转台,一边开口说。
「是吗?」
「因为你开始在意头髮和指甲长长了呀,我本来还以为你这次会低落到连这种事都不在意呢。」
「……对不起喔,让你担心了。」
不太说话的克己在律陷入低潮的这一个半月裡,始终都默默地在一旁守护著他。
「与其说是担心……应该说是习惯了吧,谁叫你这傢伙不懂得怎麼哭呢。」
克己的指尖不经意地抚向律的眼角。
「所以囉,我要是不好好看着你哪行啊。如果你能懂得哭,我就可以马上知道了。」
「什麼意思?」
意识到克己声音中渗透的温柔,律歪著头不解问道。
「就是觉得难过心痛之类的呀。」
「我吗?我哭了吗?」
淡褐色的大眼睛稍微瞪大了一点,一脸认真地回视克己清澄的双眼。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能更懂得释放自己的情绪就好了。」
「不可能啦。反正就算哭,也不会因此改变什麼啊。「
好友发出「啊啊」一声低喃,偷瞥了他的侧脸一眼,律下意识地重新抱紧膝头。
(糟糕,我说的太过分了……)
因为他知道泪眼泪乾了又shi、不管再怎麼哭闹也不会回到幼时的自己身边的亲情,是律的人生中最悲伤的章节。
每当提起这个话题,克己总会有瞬间的犹豫踡躇,其实根本不该继续说下去的。但打从心底建立起来的依赖关係,总教人不经意地脱口说出那些话。
(其实已经不会再为那种事感到悲伤难过了。)
不管忘了多少令人心烦厌恶的事,只有那件事至今仍深深刻划在心底。律在十岁时失去了唯一的家人。
唯一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父亲——到那件事发生为止,他几乎就是律的全世界。
『律。过来这边,我来教你写注音。』
每当回忆起来,那大概是人生的第一段记忆吧。
父亲把自己抱上膝头,递了支绿色的蜡笔到眼前来,自己小小的手被父亲修长的手指包覆握住的光景。明明是连发生在几岁都记不得的老旧记忆,却鲜明得令人惊愕。身为厨师的父亲,连手指都如此修长有力。
『sa·ki·ko……这是妈妈的名字喔,律应该不记得咲子的事吧?不过一定要记得她的名字唷。』
母亲遭逢交通意外,是在律两岁的时候。照片中的母亲没有声音、气味或温度,只是很开心地笑著。
『你跟咲子很像呢,眼珠一样都淡淡的,睫毛也都好长喔。』
伸出双手捧著自己的脸颊微笑的父亲,是这个世界上律最喜欢的人。除了上幼稚图和国小的时间之外,律总是待在店裡的厨房一角凝视父亲纤瘦的背影。
就算只有两个人,但律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因为他从不懂得失去是什麼滋味。
「哪,律……」
听到自己的名字,才猛然回过神抬起头。原本应该待在身边的克己,不知何时已经坐上沙发,嘴上还衔著一根烟。
「既然恢復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去打个工还是什麼的?」
「打什麼工啊。我应该是找个正当工作,赶紧赚钱不是吗?」
「不是你自己说要沉淀一段日子,不想再站在厨房裡的吗?」
跟兼任厨师的店长在一起久了,律确实不太想看见穿著厨师白色工作服的男人。现在就算回到厨房工作,心裡那块疙瘩大概也没有办法去除吧。
「可是我除了当厨师之外,其他什麼本领都没有啊,而且也没有存款……又不能一直待在你这裡。」
「待在我这裡是也无所谓啦,不过我说的是包吃包住的打工就是了。」
「什麼样的性质?是不是支援性的派遣工作啊,我对旅馆业那种的有点……」
「不是啦不是啦,是我老哥有个当家的朋友,那傢伙从很久以前就希望能请个家管帮忙整理家务啦。」
『那傢伙』……
从事公关事业的克己不管接触哪方面的人士都不让人感到意外,但律并不知道克己居然还认识家。
「律又会做饭又是男生嘛,我老哥一直吵著要我问问看你的意思,烦都烦死了。」
「男生比较好吗?为什麼?」
「因为那傢伙不喜欢女人踏进他家嘛,而且那裡还有空出来的房间。总而言之,你就先去煮顿饭给他吃看看,再决定想怎麼做吧。」
「我连他是什麼样的人都不知道,就突然跑去不会很奇怪吗?」
「什麼样的人……啊。」
克己粗暴地搔了搔头。
「他是在自己家裡工作的……应该说是『作茧自缚』吗?有点骯脏又有点y沉。不过他在业界还挺出名的,花名在外也不是一天两大的事了。」
「你的说明真是有听没有懂,我还是搞下清楚啊。」
「那傢伙很难形容的啦。等我一下,你直接问老哥比较快。」
把香菸搁在脚边的烟灰缸上,克己从沙发上站起身。
「都那麼晚了,匡史哥唾了吧?」
「今天是星期六,他应该还醒著吧。」
可是也不用急著现在打啊,律连忙吞回到嘴边的声音。
(反正也没力气去找肯雇用我的店家了……)
律还没有自信能靠自己找到工作。明天再做吧,明天、明天——想是这麼想,疲惫的身心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沉入深眠裡。
「好,接通了,你跟他讲吧。」
悄悄地,轻轻嘆了一口气,递到眼前来的手机还是让律吓了一跳。
「喂,匡史哥啊?」
律努力装出开朗的语气出声。
『是啊,好久不见了。小律今天醒著啊?』
匡史低沉饱满的声音温柔地掠过耳边。
「嗯……是啊。」
『那真是太好了。你现在可以工作吗?克己应该跟你提过我朋友那边的事了吧?我是希望你明天就能过去啦。』
「明天不是星期天吗?」
『那傢伙假日是不会出门的,所以没关係啦。我想他应该睡到中午才会起床,你就叫克己带你过去吧。他好像有一阵子都没好好吃饭了,我有点担心啊。食材费用就由我出,你先叫克己代垫一下。对了对了,买一些甜食当伴手礼应该不错,那傢伙用脑过度了,对糖份的需求也比一般人大呢。』
「等、等一下啦。」
照这个情形下去,自己恐怕就会在不知不觉间被牵著鼻子走了,律於是慌张地开口。
这麼说起来匡史也和克己一样,几乎不给人思考的时间,只顾著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你那个朋友是个怎麼样的人啊?只说是家,我根本一点头绪也没有啊。」
『他不挑食,不过难吃的东西虽不会碰的。』
「不是啦,我不足这个意思。我是问他的个性之类的?」
『个性啊……』
思索了一会儿后,电话那头的匡史轻轻笑了。
『他还挺神经质的,就我看来是觉得挺纤细的啦。嘴巴虽然有点坏,不过澴算普通吧。』
是个纤细坏嘴又普通的男人——光凭三言两语实在很难想像。再加上克己说的y沉骯脏又花名在外,片段的单方面印象实在很难组合成一个实体。
「跟克己说的不太一样耶。」
睡太久的脑子才开始慢慢恢復思考的机能,但突然被要求想像出这种复杂的生物,对律而言还是困难了点。
『大概是见面的时机不对的关係吧。哎唷,人嘛,谁不是这样的呢。更何况克己只见过那傢伙落魄时的模样。』
「落魄的模样……?」
律不由得困惑。
容易同情脆弱的男人是自己的一大缺点,所以才会品嚐到痛彻心扉的悲伤滋味,律对自己容易被束缚、被欺骗的恋爱体质早就有所自觉了。明知道就算喜欢上这样的人也不会有什麼好下场,还是会克制不住吔一头裁下去。
『小律,只要在你找到下个工作之前的空档就可以了……我真的觉得很抱歉,不过还是请你去帮我看著他。求求你!』
柔软的音调透过话筒吹进耳中,这麼低声下气的恳求,如果匡史的老婆在一旁听到了不会生气吗?像是对孩子的再三叮嘱、又像是对隋人的依赖,匡史的语气就跟无意识的撒娇没两样。
但,这就是成熟大人的作风吧。如果自己的男人用这麼温柔的语气对自己囁嚅爱语,不如道会有多幸福啊,这一点律倒是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想像出来。
「知道他是怎麼样的傢伙了吗?」
递回掛断电话的手机,克己出声询问。
「还好啦,不过听得出来匡史哥很喜欢那个人。」
「他们是高中同学嘛,就跟我和律一样,老哥和佐佐原那傢伙也是分不开的。」
「一辈子的好朋友?」
「没错。不管发生什麼事,都不离不弃的好朋友。」
说完后,克己又点了一根烟。
「就算结婚了,就算住得远,老哥最担心的人还是那傢伙,我大概也会一辈子看守著你吧。」
如此迷人心魂的甜言蜜语,如果不是朋友的话,是绝对没办法从谁的口中听见的。
律嘆了口气,拿起桌上的指甲剪。
「克己……」
「嗯?」
「你刚才是怎麼叫他的?那个——家的名字?」
啪,半月型的指甲片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用指腹拾起剪下的碎片时,能感觉到微刺的痛楚。总算恢復痛觉了,这是快要恢復正常的徵兆。
「佐佐原脩司,你没听过他的名宇吗?那傢伙还挺有名的耶。」
「我又没有看的习惯。」
「《幻影之伤》、《寂静的海》、《死神公主》、《毒药蓝天》、《百年废墟》。」
「《寂静的海》不是电影吗?好像还得到国外的什麼奖肯定。」
「原作就是佐佐原啊。要是只说书名,你大概也不知道吧。他的作品有不少都被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也是一本接著一本出。」
克己可有可无的说著。指甲又飞了一片。
「他该不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
「只是个人气作家吧。《百年废墟》最近正在筹备开拍电影,还引起了不小的话题呢,连片中演员都是一时之选。反正他笔下的人物到头来都会死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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