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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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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侯 作者:来自远方

    正文 第93节

    汉侯 作者:来自远方

    第93节

    同时,他们也怀抱侥幸,或许自己的担忧不会成为现实,或许此战能够胜利,大军能抢回足够的战利品,更能一举夺回白羊王和楼烦王旧地。

    怀抱侥幸,自我安慰方能出兵,信念自然不牢。

    在伊稚斜战败、於单生死不明的消息传来后,深埋心底的担忧一夕爆发,如奔腾的洪流,再也压制不住。

    如果汉人说的是真的,其他三路大军尽数战败,茏城当真被袭,他们就会变成一支孤军,被汉军团团包围,全无生路!

    “大单于,三思!”

    匈奴万长心中焦急,话却没法说得太明白。

    中行说坚持要杀,帐中众人分成两派,一部分支持中行说,要杀死汉将立威,然后点兵继续攻打朔方城;另一部分则站在万长身后,认为此人不能杀,避免断绝后路。

    军臣单于没有出声,右贤王同样没有。

    直至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几乎要拔刀子,才听军臣道:“放人。”

    “大单于?!”中行说猛然抬头,眼底闪过一抹惊疑。

    “回去后,告诉汉朝将军,想取我的头,尽管发兵来打!”军臣单于形容憔悴,似大病初愈,语气却铿锵有力,目光尖利犹如刀锋,“草原的雄鹰从不惧怕霜雪,凶猛的狼群面临绝境,也会将敌人撕得粉碎!”

    “大单于!”右贤王站起身,单手用力击在胸前,“天所立大单于,追随您,草原的勇士无所畏惧!”

    帐中的匈奴人结束争吵,全部站起身,用力击打胸膛,要为军臣死战到底。唯独中行说坐在原位,神色y晴不定,最终垂下双眸,犹如一尊凝固的雕塑。

    目睹此情此景,汉将丝毫不感到意外。

    唯有具备最强悍的意志,临危不惧,方才不愧为汉朝强敌!

    “大单于的话,我会带到,告辞!”

    汉将正色抱拳,随即转身出帐。步伐沉稳,压根不担心会有冷箭飞来。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中行说深深叹息一声,道:“大单于,数万汉军已经集结。”

    “无妨。”军臣单于手握短刀,用力扎在地上,“草原的勇士从不惧怕战斗,杀死他们,杀死面前所有的敌人!”

    劝说无效,中行说再次叹息,整个人愈发显得老迈,竟有几分死气沉沉。

    待众人离帐,各自下去调拨兵力,军臣单于将右贤王单独留下,取出象征大单于的金色鹰雕,郑重其事道:“战事起,我来吸引汉军,你带人冲出去。如果於单还活着,就让他继承单于位。如果他死了,或是落到汉人手里,将此物交给伊稚斜,拥立他为大单于。”

    右贤王脸颊抖动,双手接过鹰雕,眼底闪过一抹复杂,更掺杂几丝不甘。

    “左贤王是单于继承人,伊稚斜,他凭什么?”

    “凭他是草原第一勇士,凭他能成为最凶猛的头狼!”军臣单于握住右贤王的肩膀,沉声道,“我的兄弟,汉人今非昔比,再不是能随意宰割的牛羊。他们会成为屠狼的猎人,草原会有一场可怕的浩劫。要想活下去,重振先祖的荣光,必须选出最强悍的勇士,最狡猾的首领,哪怕是暂时屈服,也要保住部落的血脉!”

    “大单于……”

    “回到草原后,尽心辅佐新单于。如果茏城真被攻破,立即带领部落迁走,向北向西都行,用刀箭开拓新的疆域。不要再轻易南下,至少二十年内不可!”

    “遵命!”

    右贤王攥紧鹰雕,抽出随身的匕首,反手划破脸颊,用历代相传的仪式,向军臣单于发下重誓。

    当夜,匈奴营盘灯火通明,从军臣单于以下,多数贵种彻夜未眠。

    翌日清晨,匈奴营盘大开,军臣单于乘六马牵引的大车行出。

    匈奴勇士策马列阵,拱卫在王车左右。

    各部首领严阵以待,无论本部贵种还是别部随扈,心中都十分清楚,汉军已经亮出刀锋,除非死战,否则绝不可能回到草原。

    赵嘉骑在马上,望见军阵后的军臣单于,随意挑了下眉,旋即刀锋上举,猛然压下。卫青和赵破奴拉开强弓,鸣镝直击长空。箭身绑有烟筒,在响声中,爆开炫目的火光。

    火光之后,西北和朔方城方向接连有响箭升空。

    紧接着,苍凉的号角声和战鼓响彻大地。

    由墨者和方技家联手打造的武刚车被推出,车阵后是三万黑甲骑兵,以赵嘉、李当户为首,旗帜鲜明,士兵眼中有铁。

    朔方城门大开,汉军步骑协同,配合援军一同压向匈奴。

    西北方向,是定襄和五原郡的骑兵,纵然不比沙陵步卒和上郡骑兵ji,ng锐,也是车攻马同,星旗电戟,周身煞气弥漫。

    在汉军之后,是随同作战的归降胡部。

    今日之前,他们中的个别尚怀抱别样心思,待看到汉军之威,见识到数万汉军集结,天地为之色变的恐怖,摇摆的可能瞬间粉碎。

    此时此刻,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牢牢抱住汉天子大腿,死也不松开!

    咚、咚、咚!

    战鼓声不断加快,并排的数辆大车上,魁梧的汉卒挥舞鼓槌,一下又一下重击鼓面。

    汉旗立在风中,汉将长刀出鞘。

    骑兵以刀背击打臂甲,步卒以枪矛顿地,弓箭手拉满弓弦,战鼓声中杀意升腾。

    “犯汉者屠!”

    “杀!”

    “杀!”

    “杀!”

    大军战意汹涌,将兵的吼声压过战鼓,咆哮犹如龙吟,气势直冲霄汉。

    第两百六十一章

    鼓声隆隆,号角吹响。

    冷风平地而起, 卷起漫漫黄沙。万马奔腾, 天地为之色变。马蹄踏过, 尽是枯草碎石,下一刻刀光闪烁, 飞jian猩红热血。

    “杀!”

    上千辆武刚车由驽马牵引,列成环形阵,如黑色山岳, 阻住匈奴逃生之路。

    车顶放下挡板, 五千弓箭手列阵车后, 弓弦拉满。伴着将官的命令,车上机关开启, 飞出两指宽的铁弩, 弓箭手仰天齐s,he, 箭雨呼啸而出, 划过长空,直扑匈奴骑兵。

    “为大单于!”

    匈奴阵中响起号角, 本部勇士和别部随扈不分你我, 组成最擅长的冲锋队形。在都尉和万长的喝令中, 双腿夹紧马腹, 单手攥紧兵刃, 拼命挥动缰绳,驱策战马冲向汉军军阵。

    “放箭!”

    军臣单于立在车上,身后的旗帜和鹰雕无比醒目。纵然有箭矢凌空飞来, 始终无畏无惧,甚至不曾移动分毫。

    王庭禁卫守护在大车两侧,不断挥舞兵器,挡开落下的箭矢。必要时,不惜以身为盾,顶住密集落下的箭雨,确保军臣单于安全无虞。

    只要大单于还在,胡骑就有死战的勇气。

    缺少铁器没关系,弓箭的s,he程不如汉军也无碍,顶着箭雨冲到s,he程之内,在马上一样能开弓s,he箭。

    有人开弓前坠马,有人放出一箭即被正面飞来的铁矢穿透,能s,he中汉军的寥寥无几。

    然而,始终无一人畏惧退后。

    胡骑拼命冲上来,接连倒在冲锋的路上,又不断重复同一过程。

    在呼啸的箭雨中,双方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近。

    面对逼近的敌人,阵前的壮士以肩膀顶住大盾,阻挡箭雨的同时,准备迎接匈奴战马凶狠的冲击。

    赵嘉站在阵中,目睹匈奴骑兵的悍勇,愈发清楚地意识到,横绝一世,分裂西迁后,仍能让欧洲心惊胆寒的匈奴帝国究竟意味着什么。

    “投矛!”

    匈奴的勇猛值得敬佩,但于汉朝来说,绝不容许身侧盘踞如此强敌。

    这个恶邻视汉边如“牧场”,动辄挥师南下,劫掠财富,屠戮边民,使得边塞连年烽火,少有安稳的时候。

    数十年的交锋,彼此结下血仇,除非一方彻底倒下,否则战争绝不可能停止。为国为民,为汉家百姓的生存,匈奴必须逐灭!

    随命令传达,武钢车后,弓箭手让开位置。

    三千壮硕的军伍排成方阵,在匈奴骑兵抵近时,身体后仰,用尽全身力气,将带有铁刺的短矛投出。

    与此同时,武刚车触动第二重机关,毒烟筒陆续飞出,在匈奴骑兵头顶燃烧炸开,释放出刺鼻的浓烟,并有石子碎木飞jian。

    因风起之故,浓烟效果不大,很快被吹散。爆开的碎屑和石子却给匈奴带来不小的麻烦。凡是烟雾笼罩处,不断有胡骑捂住双眼和脸颊,惨叫着从马背跌落,在地上痛苦翻滚。

    可惜援军来得匆忙,为抓紧赶路,尽快形成包围,携带的毒烟筒数量有限,仅能给匈奴前锋制造短暂混乱。

    待到烟雾彻底散去,匈奴很快重整旗鼓,在号角声中,又一次向汉军发起冲锋。

    军臣单于仿佛铁了心,一定要从东北角撕开缺口。

    胡骑舍生忘死,一批又一批冲向赵嘉和李当户防守的要害。

    随着胡骑大批压上,汉军的箭矢消耗陡然增多。战斗开始不到半个时辰,武刚车后飞出的箭雨,r_ou_眼可见变得稀疏

    匈奴都尉和万长抓住战机,高吼着带头加速:“为大单于!”

    胡骑凶性爆发,吼叫着驱策战马,猛冲向横列的盾阵。

    “稳住!”

    卫青和赵破奴飞驰传令,汉将发出高喝,持盾的壮士行动一致,身体前倾,用肩膀抵住大盾,双腿牢牢固定,彼此互为支撑,哪怕被战马踏死,也绝不后退半步。

    轰!

    匈奴前锋冲到阵前,战马速度不减,准确来说,已经无法减速,只能随着骑士的动作,正面撞向高过人肩的大盾。

    刹那之间,犹如山石崩裂。

    前排战马脖颈折断,马上骑士被汉军的长矛穿透,挂在矛身上,变成一个个血葫芦。

    盾阵被撞得内凹,十数名壮士双腿折断,内脏碎裂,控制不住倒飞出去。落到地上时,口中喷出血沫,再也动弹不得。

    匈奴人不畏惧生死,不惜以命换命,只为冲开汉军的包围。赵嘉和李当户当机立断,在军阵出现不稳时,亲率骑兵迎战,和冲阵的胡骑正面厮杀。

    朔方守军从侧翼支应,被别部随扈阻截。

    在本部骑兵的带领下,这些别部蛮骑简直像脱胎换骨,视死如生,和汉军展开鏖战。

    朔方太守和都尉披坚执锐,斩杀三名匈奴千长和五六名部落首领,才将对方的攻势压下。可想要继续前冲,撕开近万胡骑,支援赵嘉和李当户,绝非容易之事。

    战场的东北和东南方向喊杀声震天,战斗很快进入白热化。

    与之相对,由曹时、韩嫣负责防御的西北,以及由李广亲自设伏的正北,匈奴骑兵固然在冲锋,攻势却弱了一截。

    无论匈奴打什么主意,李广始终不动如山,依照战前制定的计划,封堵住北行之路。

    曹时和韩嫣终归年轻,眼见赵嘉李当户陷入苦战,自己这边却是不温不火,心中难免焦急。

    韩嫣且能深思熟虑,曹时却有些热血上头,将防守的任务交给韩嫣,亲自调拨三千汉骑,准备直扑军臣单于所在。

    正常来说,数万人的混战,为打开僵局,采取奇袭并不为过。可惜曹时经验尚浅,错看军臣单于,也低估了匈奴人为保存有生力量,究竟能做到何等地步。

    见汉军变换阵型,早有准备的右贤王立刻带兵冲出。

    作为配合,军臣单于高举短刀,下令中军吹响号角,助右贤王率军突围。

    这么做的结果,一方面能给右贤王制造突围的良机,另一方面却会彻底暴露匈奴的意图。军臣单于以身为饵,注定被汉军重重包围,再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大单于,我去了!”

    右贤王和突围的勇士皆以匕首割面,带着狰狞的血痕,凶狠杀向出现破绽的包围圈。

    曹时意识到中计,正想调头阻截,却被王庭禁卫拦住,一时间身陷重围,无论如何冲不出来。

    韩嫣发现情况不对,以最快的速度调集骑兵。只是动作仍不够快,右贤王一马当先,身先士卒,连续斩杀数名汉骑,竟真被他撕开一个缺口。

    “随我冲!”

    生路在望,匈奴骑兵不顾一切,拼命向缺口涌去。

    就在这时,三支箭矢陡然袭来,右贤王猝不及防,当场被穿透肩膀。因他受伤,匈奴的攻势也为之一顿。

    “大王!”

    “无碍!”

    右贤王大吼一声,抓住箭杆,生生拽出伤口。不顾剧烈疼痛,继续策马前冲。

    “继续冲!”

    匈奴士气受到鼓舞,战斗力再一次爆发。

    汉军拼死进行拦截,长刀砍得卷刃,直接拽着胡骑一同落马。哪怕是以命换命,绝不容许任何一个敌人逃回草原。

    韩嫣指挥骑兵一层层设障,削弱匈奴的锐气。

    李广调出两千人支援,更亲自拉开强弓,箭矢瞄准右贤王。

    嗡!

    弓弦振动,三箭连珠。

    这一次,右贤王未再受到天神眷顾,胸口被铁矢贯穿,眼前弥漫血色,当场跌落马背。

    “父王!”

    随军出征的长子扑到近前,借亲卫挡住汉军,拼死护住右贤王。

    “拿着!”

    知大限已到,右贤王将象征大单于的鹰雕交给儿子,硬声道:“於单在,继大单于位!不在,拥立伊稚斜!”

    “父王!”

    “自今日起,你就是右贤王。不要管我,走!”

    说完最后一个字,右贤王单臂举起,手指牢牢攥紧,拼尽最后一丝气力,重重捶在胸前。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用目光追随着军臣单于。望见被黑色洪流席卷的单于车驾和旗帜,心中涌现懊悔和不甘。

    然时间无法倒转,事成定局,如大单于所言,汉朝是可怕的强敌,匈奴终避不开这场劫难。

    “走!”

    道出最后一个字,右贤王垂下手臂,眼底光芒陨灭。

    右贤王长子攥紧鹰雕,放下父亲的尸体,用长刀划过脸颊,双眼赤红,跃身上马,不顾一切向北冲杀。

    战场中,看到右贤王倒下,却有近千勇士杀出重围,军臣单于没有任何迟疑,继续组织禁卫同汉军鏖战。

    “杀!”

    汉军和匈奴全都杀红了眼,半身被血染红,竟感觉不到疼。

    冷兵器时代,死伤超过三成,就能引起大军的崩溃。这场朔方城下的战斗却打破常规,从将领到士卒,已经没人在意伤亡。

    战马倒地,兵器折断,只要还剩一口气,就会继续同敌人扭打在一起。哪怕用牙齿咬,也要咬碎对方的喉咙!

    计谋和策略变得毫无意义,杀死面前所有的敌人,成为双方士兵仅存的念头。

    数十年积累的仇恨,汉和匈奴早已是不死不休。唯有一方倒下,这场战争才能结束。否则的话,战到最后一人,刀锋也不会停止。

    如此惨烈的战场,几同人间地狱。

    别部随扈和归降的胡人亲自参与其中,奋勇厮杀的同时,心中也生出寒意。

    他们所臣服的,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与汉和匈奴相比,他们简直是不起眼的蝼蚁。夹在两个庞然大物之间,几次蹦高作死,竟然能存活到今天,尚未被灭族,当真是一场奇迹。

    战斗从上午持续到傍晚,匈奴死伤超过三万,汉军也有近两万的伤亡。

    夕阳西下,狂风骤起,天空落下雪子,对面都看不清敌人,战斗无法继续,双方不得不鸣金收兵。

    夜间篝火燃起,从将官到士卒都知今天仅是开始,明日天明,又将是一场血战。

    曹时回到营帐,摘掉头盔,用力捶在几上。神情间充斥愤怒,也有几许沮丧。

    因他白日冒进,被匈奴抓住机会突围。即使右贤王战死,仍有千余骑冲出包围,向北逃窜。于数万人的战场而言,这些骑兵微不足道。但就制定的围歼计划,这却是不该犯的错误。

    “君侯还在为白日之事懊恼?”赵嘉走进帐篷,见到曹时沮丧的样子,看一眼韩嫣,后者摊开手,表示无能为力。

    “是我之过。”曹时沉声道,“是我冒进。”

    赵嘉走到矮几旁,递给曹时一张绢布,道:“这是草原送回的消息,君侯无妨先看一看,再决定是否继续沮丧。”

    “什么?”曹时接过绢布,展开后,看到其中的内容,双眼瞬间睁大。

    “季豫和李将军拿下茏城?”

    “正是。”赵嘉拇指勾住腰带,笑道,“还找到匈奴祭天的金身人,此刻正往朔方赶来。”

    韩嫣比曹时反应更快,想透赵嘉话中含义,不由得眸光微亮。

    魏悦和李息率领的大军驰往朔方,不出意外,定然会撞见逃走的匈奴。如此一来,这千名胡骑冲出包围也无法回到草原,更不可能同伊稚斜的残兵汇合!

    第两百六十二章

    朔方城下的战斗持续整整五日,战场上遍布人和马的尸体。

    战况最激烈时, 汉军同匈奴混战在一起, 冲锋、厮杀, 血红着双眼,拼着最后的力气, 与对手同归于尽。

    待到鸣金收兵,双方士兵的尸体堆叠在一处,几乎无法分开。

    匈奴骑兵屡次发起冲锋的方向, 数百汉军持盾而立, 盾前是倒伏的战马和敌人, 盾后是已经停止呼吸,却始终屹立不摇的士兵。

    入夜后, 汉军和匈奴分别打起火把, 尽可能快地收敛同袍的尸身。每当这个时候, 双方弓箭手都会停止进攻, 选择暂时放下刀锋,留给战士应有的尊严。

    从战斗开始, 军臣单于一直未曾离开过战场。在号角声中, 他仿佛恢复年轻时的勇猛, 带领士兵一次又一次冲锋, 一次又一次杀向汉军。

    火光映亮军臣的面容, 眼角额前爬上皱纹,身躯依旧雄壮,握刀的手依旧孔武有力。

    他对众人承诺, 只要还剩一口气,就会带领他们冲出重围,回到草原。尽管这个承诺近乎飘渺,虚幻得毫不真实,本部骑兵和别部随扈仍选择相信他,愿意随他拼死一战。

    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不能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剩下的就只有绝望。

    南下之前,他们想的是粮食、牛羊、钱绢和奴隶。当下,他们唯一能想的就是活下去,冲出汉军的包围,活着回到草原。

    没有柴堆,匈奴人索性拆掉帐篷作为引火物,将尸体集中起来焚烧。

    橘红的火光不断腾起,在夜色中摇曳款摆。遇到北来的冷风,纠缠撕扯中,蔓延开点点刺目的火星。

    汉军大营前,赵嘉和归来的魏悦并肩而立。

    望着照亮夜空的火光,两人皆默然无语。

    汉军的尸身同样被小心收敛,在营前集中焚化。

    大战之后,他们无法送战死的将士完整归乡,只能从尸身取下一缕发或是一条衣带,和记录身份的木牌放在一处,仔细放进盛装骨盔的陶瓮,等战争结束,由术士主持祭礼,再由文吏核对籍贯,送回家乡。

    匈奴大营的火光彻夜未熄,汉军营前的火焰也燃至天明。

    旭日东升,吹过朔方的风变得更冷,天空却异常晴朗,碧蓝透彻,对比被血浸透的战场,莫名透出一种苍凉。

    战鼓敲响,汉军和匈奴出营列阵。

    在y山南麓的战场上,已经倒下超过七万士兵,战马更是难以计数。

    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呼啸的北风也无法吹散。被鲜血和尸体吸引来的狼群似在畏惧着什么,始终徘徊在战场外围,不敢靠近半步。

    每到黑暗降临,总会点点幽光徘徊闪烁。临到天明又会不知所踪,唯有刺耳的狼嚎声连绵起伏,许久不去。

    战鼓声告一段落,军臣单于举起长刀,王庭禁卫如潮水分开,车驾缓慢前行。

    见到这一幕,汉军将领同时举起右臂,亲兵飞驰传令,环形军阵分成六个方阵,阵间是可容两马并行的通道。

    将官之中,曹时爵位最高。以官职和战功言,李息和李广居先。鉴于此,曹时主动退后半个马身,同赵嘉、魏悦、李当户和韩嫣并行。

    军臣单于的车驾停在阵前,即使身后的战士不足一万,仍是狼顾虎视,赫斯之威。

    在他身后跟着另一辆木车,车上人做匈奴打扮,却是实打实的汉人相貌。皮帽下,须发俱已花白,面上爬满皱纹,正是随军出征的中行说无疑。

    李广和李息并排前行,同军臣单于相距五十步,李广拉住缰绳,李息继续前行十步方才停住,一双长眸凝视对面,刚毅的面容尽显威严。

    “汉将,我有一言,带给你们的皇帝。”军臣单于开口,声音略显沙哑,却清楚传入李息等人的耳中。

    “大单于请讲。”

    “七十年前,汉朝的皇帝被困在白登山,用尽手段才得以活命。如今我被困在此地,是我之过,非勇士之罪!”

    军臣单于攥紧长刀,声音铿锵有力。

    “让你们的皇帝牢牢记住,纵然我死在这里,总有一天,草原勇士的马蹄会再次踏过y山,夺回属于我们的草场!”

    “大单于!”匈奴万长高举骨朵,大声呼喝。

    匈奴本部和别部勇士被激发出斗志和勇气,有死无生的困境,最后一战的绝望,逼得他们陷入疯狂。

    李息没有开口劝降,仅是点点头,调头返回军阵。

    赵嘉动作微顿,视线扫向紧跟在军臣身后的中行说,握缰绳的手不自觉用力,眸光犹如利刃。

    中行说的直觉十分敏锐,几乎在赵嘉望过来的同时,便抬头迎了上去。

    四目相对,赵嘉挑了下眉,嘴角掀起冷笑。旋即举起左手,横向划过脖颈。无论中行说是否懂他的意思,今日战场上,他必取此人性命!

    如果可能,他更想将此人活捉,绑在昔日被匈奴侵掠的边地,绑在十数年前曾为村落,如今只存残垣断壁,人迹罕至的边塞荒野,一刀一刀割掉他的皮r_ou_,让他体会一下什么是千刀万剐,什么是罪当凌迟!

    双方回到阵中,号角声和战鼓声再次响起。

    最后一场战斗,军臣单于没有坐镇指挥,而是离开车驾,跃身上马,将皮帽换成骨盔,手持长刀,发出一声高喝,带头发起冲锋。

    北来的风呼啸盘旋,马蹄声震耳欲聋。

    奔驰的战马发出嘶鸣,马上的骑士挥舞着兵器,追随在草原王者身后,已然是抛开生死,无所畏惧。

    时空刹那交错,这一刻的军臣单于仿佛重现冒顿的光辉,率领不到万名勇士,冲向严阵以待的三万汉军。

    “放箭。”

    面对气势惊人的匈奴,汉军表现得异常镇定。

    从将官到士卒,仿佛化作铁石制成的雕塑,沉默、冷静。哪怕脚下的大地在震动,哪怕眼前有刀锋闪过,始终岿然不动,神情都未变化分毫。

    嗡!

    匈奴冲到百步内,六个方阵中同时飞出箭雨。最前方的胡骑被箭光笼罩,刹那之间,数百人坠马。

    继箭雨之后,武刚车发出最后一批飞矢,如刀篦般,正面穿透匈奴的阵型。

    “列阵,上马!”

    连续数日鏖战,汉军箭矢消耗量巨大,纵然铁箭能够回收,战斗中的损耗依旧不小。

    三轮箭雨之后,弓箭手丢开s,he空的箭壶,陆续抽刀出鞘,踏着长矛兵和刀牌手的足迹,冲向被大盾挡住的匈奴骑兵。

    “杀!”

    匈奴的攻势被挡住,汉骑迅速从两翼杀出。

    赵嘉和魏悦各率五千骑兵,在战场两翼奔驰挥刀。马上骑士互相配合,刀锋斜劈,一触即走,并不和匈奴纠缠。

    他们的目的是压缩匈奴骑兵的空间,逼迫胡骑向中心靠拢,确保没有一骑从包围中走脱。刀劈不中也没关系,自有身后的同袍帮忙补刀。

    继赵嘉和魏悦之后,李当户和韩嫣紧跟着率骑兵驰出,彻底封死胡骑逃生的可能。

    曹时汲取前番教训,没有轻敌冒进,严守战前制定的策略,协助李广和李息撕开胡骑前锋,直扑军臣单于所在。

    汉军和匈奴都很清楚,这将是y山南麓的最后一战。

    若匈奴侥幸颠倒胜利的天平,撕开包围逃出生天,必定能重整旗鼓,再塑草原霸权。

    若是汉军取胜,拿下军臣单于的首级,即使匈奴不被立即屠灭,力量也会衰弱到极限。至少二十年内,本部无法保持绝对优势,彻底压服草原诸部,更无法同汉朝抗衡。

    最糟糕的情况,甚至会因失去大单于造成内部分裂。

    於单被赵嘉俘虏,身为大单于继承人,注定无法返回草原。伊稚斜再是强悍,再有威望,到底没有“左贤王”的正统地位,必然难以服众。

    如果冲出包围的右贤王长子能平安回到漠北,和伊稚斜残军汇合,情况或许会发生转机。

    无奈气运不在匈奴,如赵嘉之前所言,冲出去的匈奴正面撞上云中骑,在战斗中全军覆灭。军臣托付的鹰雕被魏悦所得,此刻已交给李息,待到战争结束,就会同战报一起送往长安,敬献御前。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士兵已是疲惫不堪,却都在咬牙坚持,只要鼓声不响,始终无一人后退。

    在王庭禁卫的保护,军臣单于几次躲开汉军致命的刀锋,更一度组织起百余骑,找准包围圈相对薄弱的地方,不惜性命发起进攻。

    很不巧,被军臣视为“薄弱”的方向,恰好是由曹时防守。

    为弥补之前过错,曹时发下狠心,和敌人拼刀子完全不防守,遇到箭矢飞来,只要不会伤到要害,同样不闪不避,俨然成为一尊杀神。

    其结果就是,战斗到现在,其他将官顶多有一两处刀伤,曹时却是身负六创,前胸背后cha了三支骨箭。身上铠甲染血,仍是越战越勇,半点不见伤者该有的虚弱,用实际行动证明,“杀不死的曹校尉”绝非浪得虚名。

    随着战斗继续,无论汉军还是匈奴,体力和意志都濒临极限,随时都可能崩溃。

    就在这时,战场东侧传来一阵号角,数面汉旗飘扬在风中,正是由郅都亲自率领,从雁门飞驰赶来的援军。

    对匈奴而言,这些汉军的到来,无疑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中行说站在战场外围,y沉的双眸缓缓合拢。他十分清楚,一切已经结束,匈奴再无任何胜算。

    军臣单于没有停下,继续带着不到百人的王庭禁卫冲锋。直到三枚箭矢迎面飞来,胸口一阵激痛,又被两杆长矛穿透胸口,方才动作一顿,在禁卫的怒吼声中松开缰绳,一头栽落下马。

    卫青和赵破奴失去战马,都在步战。他们已经杀红眼,甭管是谁,只要是匈奴人,统统挥矛扎过去。

    直至李当户杀到近前,一把抓起大单于的骨盔,高吼“军臣已死”,两人才骤然回神,意识到他们刚刚杀了匈奴大单于,长矛扎过去,当场毙命!

    第两百六十三章

    军臣单于战死,匈奴人群龙无首, 绝望的情绪迅速蔓延, 彻底沦为一盘散沙。

    别部扈从最先覆灭, 随后是本部勇士。百余名王庭禁卫战到最后,直至傍晚时分, 最后一人倒下,整场战斗才彻底结束。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乌鸦在半空盘旋, 地上随处可见人马的尸体, 以及断裂的弓箭、短刀和长矛。

    趁天色未暗, 汉军迅速清理战场,将同袍的尸身抬出。并有千名骑兵巡弋在战场四周, 驱赶夜间出没的狼群, 以及越聚越多的乌鸦。

    汉军大营内, 李息、郅都和李广正忙着撰写战报。

    此战不仅歼灭近十万匈奴, 更生擒匈奴左贤王,斩杀匈奴大单于和右贤王。如能乘胜追击, 左谷蠡王伊稚斜和侥幸逃出上谷郡的右谷蠡王, 未必不能就此拿下。

    只不过, 在之前的战斗中, 汉军损失同样不小, 没有补充,贸然挺进草原绝非好主意。

    抛开边郡步骑,仅赵嘉和魏悦等人率领的天子亲军, 死伤就超过五成。若非郅都的援军及时赶到,哪怕最后能够取胜,面对发疯的匈奴人,汉军的死伤也会进一步加大。

    在李广等人撰写战报时,赵嘉和韩嫣抓紧核对将官和士卒名录,展开绢布和竹简,对照染血的木牌,一枚枚进行记录。

    两人每记下一个名字,都会在其后写明出身籍贯,随即留出一行,等到胡骑的首级清点出来,专门用来记录战功。

    从傍晚到深夜,帐中灯火摇曳,赵嘉和韩嫣伏身案前,始终没有停笔,错过哺食,连幕食都没用。

    待魏悦、李当户和曹时巡视过营地,从外归来,新录的竹简和布帛已堆成小山,有待查阅的名单却还有大半。

    “阿多,王孙,你们一直没休息?”李当户放下头盔,拿起一册竹简,翻看过内容,口中诧异道。

    “没有。”赵嘉短暂停笔,活动几下手指,捏了捏眉心,“战报很快就要送出,在那之前,需得核对清楚阵亡的将士。战功如实记录,由巫士祭祀,方可送其归乡。”

    汉初和秦朝类似,有战功才能得爵。

    非刘不为王,无功不得侯,周亚夫即是以此否决景帝封王信之事。虽然此事存在几方角力,背后大有文章,并未表面看起来简单,也能从侧面说点,想在汉武朝封爵,享受爵位带来的好处,必须要在战场上有所斩获,真刀真枪拼杀出来。

    此次对阵匈奴,就结果来看,可谓战绩斐然。

    汉军的损失却同样惨重,从将官到士兵,死伤超过五万。即使不再如前朝一般,死伤过多非但无功还要论过,冰冷的数字摆在眼前,赵嘉还是觉得心里发堵,喉咙干涩,鼻根一阵阵发酸。

    听完赵嘉的解释,曹时张口欲言,被李当户拦住,对他摇了摇头。

    慈不掌兵固然没错,战争也的确要死人,然而,这些将士随他们出长安,如今却战死沙场,英魂留于边疆。从胜利的情绪中沉淀,看到记录在竹简上的名字,心情难免沉重。

    魏悦没出声,直接放下头盔,解下佩剑,坐到赵嘉身侧,取来两卷竹简,提笔悬于上,参考赵嘉的记录,一字字写了起来。

    李当户放开曹时,同样取来竹简。

    曹时摘下头盔,坐到韩嫣身侧,动手移过半数竹简。

    韩嫣抬头看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指着帐中空白的简牍,道:“君侯写字快,如此帮上大忙。”

    “君侯写字快?”赵嘉诧异道。

    在长安时,几人可谓是朝夕相处,彼此十分熟悉。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曹时这个优点。

    曹时没出声,仅是提笔,以韩嫣两倍的速度写成半卷,随后递给赵嘉。

    赵嘉顺手接过,心中诧异更甚。

    曹时不单写字快,而且书法极好。若不是当面看他落笔,八成会以为是某个名士的手书。

    “家君素好此道,我仅是习得皮毛。”

    见赵嘉面露惊叹,显然十分赞叹,曹时严肃表示,他的字很一般,真正的书法大家是他亲爹。

    望子成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他永远的噩梦。练出这笔字的经历,他委实不想回忆,想起来都是眼泪,做梦都会哭醒。

    挖掘别人的“伤痛”向来不是赵嘉的作风,加上韩嫣一个劲眨眼,又有魏悦在旁提醒,当下放下竹简,从善如流转开话题。

    赵嘉和魏悦几人聚于帐中,笔下不停,耗费整夜时间,总算核对完全部名单。

    待到天明时分,帐外亲兵来报,言三位使君有请,几人方才揉着酸疼的手腕,抓紧整理甲胄,提起佩刀前往大帐。

    对着烛火的时间太长,又写完数十卷竹简,难免双眼干涩。掀开帐帘,阳光从头顶洒落,赵嘉未曾提防,眼底一阵刺痛,眼角微微泛红。

    魏悦立刻掀起斗篷,替他挡住阳光。至情况稍有好转,方才退后一步,靠近查看他的情况。

    “可无碍?”

    赵嘉按了按眼角,觉得刺痛感消失,才对魏悦点点头。

    两人靠得极近,李当户和曹时早已经习惯,丝毫不觉有异。韩嫣和赵嘉情况类似,是曹时仿效魏悦替他挡了片刻,才能睁开双眼。

    如此一来,更显得魏悦的举动十分自然,没有半点突兀。

    哪怕是恰好从大帐走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三位使君,也是感叹几人的“同袍情谊”,压根没有多想。

    李广甚至瞪了一眼李当户,都是出生入死的同袍,并肩作战的兄弟,为何独他反应如此之慢?

    李当户表示自己很无辜。

    王孙暂且不提,阿多和季豫是多年交情,眼下这个情况,别说根本不需要他帮忙,就算他主动上去,说不定还会被嫌弃。

    三人一同到长安,一起入新营,一并在演武中崭露头角,成为天子亲军,一日日相处下来,这其中的关窍,他早就品得不能再品。

    没事凑上去,万一被魏季豫下黑手怎么办?

    他才没那么傻!

    用过膳食,赵嘉五人看过战报,开始就统计出的伤亡和李息三人商议,战功究竟该如何分配。

    此前战斗中,曹时轻忽冒进,险些放走右贤王。所幸情况及时得到控制,逃出去的匈奴被魏悦截获,加上曹时奋勇杀敌,未对大局造成影响。

    赵嘉几人开口求情,李息和李广互相看看,都有心轻放。只是碍于帐中还有一只“苍鹰”,两人略有些摸不准,究竟该如何开口。

    郅都是酷吏不假,并非不通人情。对上两位李使君的目光,用能止小儿夜啼的严肃面孔,说出一句让人跌破眼球的话。

    “都昨日方至。”

    翻译过来就是,他昨天刚到,此前发生的事他不知道,不清楚,不参与。关于曹时的事该怎么上报,诸位决定就好。

    第9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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