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文H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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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旅 作者:devil

    正文 第1节

    迷旅 作者:devil

    第1节

    第01章

    一步莲华生来是个盲人,上天夺走了他的双眼,却赋予他一副举世无双的好歌喉。

    他自幼流浪,一个乡村走过一个乡村,一个城镇漂流过一个城镇;他曾独自一人坐在码头三日三夜,为远方渡海而来的商人献唱。他们带来大量他从没听过的商品,琳琅满地,有青铜器、铁器、漆器、木器,还有,听说比太阳光还要刺眼的珍珠、玛瑙、翡翠等亮晃晃的珠宝,他看不见那些东西,只在一次替一名商人捡拾掉落在地的珠宝时摸过它们,触感光滑而冰凉。

    每隔三、五年,他就会离开原本落脚的城镇,往下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行去,他的眼睛看不见,但他并不害怕,他只靠着一根木杖就可以到处游歷。每到一个新地点,他会先去拜访那里的码头,听渔人们在码头吆喝着卸货,与一群搭着渔船来到埠口的商人在那里进行交易,杀价拍卖的声音此起彼落,扑鼻的鱼腥味侵占他的嗅觉,他不觉得吵杂,也不觉得气味难闻,在这一片跃动的市景里,只有他自己像是静止的,却怡然自得。

    凡是他经歷过的城镇,他都会留下他的『足迹』──用他得天独厚的清脆嗓音。久而久之,他在小型城镇间累积了一点小名望,他们叫他『行歌者』,其实他只是个吟游诗人而已。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只会唱记忆里的歌,他忘记那首歌是谁摸着他的头唱给他听的,但他清楚记得旋律和歌词,也记得歌声里的温柔和心碎。当他发现他只剩下孤独一人时,他开始站在码头唱歌,用路人打赏的钱煳口。

    他用那些钱买麵包、买糖水、买柺杖,还用那些钱充做旅费,到下一个地方唱歌赚钱。刚开始,他只会唱记忆中的那一首歌,后来,他在码头听来往的旅人述说他们的经歷和见闻,说这世上哪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神蹟、说哪个英雄歷经千惊万险终于回到自己的故乡,他听得津津有味,某天心血来潮,就将这些听来的轶闻编纂成歌,用他熟悉的盲文字记录在自己的小册子里,一有灵感便随时修改和变化,唱给喜爱他声音的人们聆听。

    他的歌声很美,美到不需要任何乐器伴奏,就能让人听得如痴如醉,那些个英雄神蹟从他的声音里得到最彻底的净化,不掺杂一丝嘲讽与挖苦。他和其他的吟游诗人大相迳庭,即使是吟唱到最刺激最痛苦甚或最压抑最黑暗的情节,听者还是可以从他的歌声中寻得一丝希望,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攫取到一线明亮。

    凭藉着优美歌声,他挣得不少财富,却始终身无长物,除却自身所需的钱财物资外,他将所有财富捐献给比他更需要的穷人们,用他们诚挚的感谢来丰富他歌声里的情感与内涵。

    这日,他又来到一个新城镇,他坐在码头上,嗅闻着熟悉的咸味和腥味,安静地聆听週遭喊价纷纷的交易。旁边已有人听过他的名号、认出他的面容,因此不一会儿,他的身边就聚集了一小群人。

    「先生正是行歌者吧?」一个老渔夫率先问道,手里还攒着一捆渔网。

    他的话引起热烈迴响,一旁观望的人潮慢慢围拢住一步莲华,将他围在中心点。

    「是的话,就唱首歌来听听吧。」有人提议,获得许多附议。

    一步莲华轻轻点了头,唱歌对他而言是件乐事,如果有人喜欢听他唱歌,他会更加快乐,而即使听众只剩下他自己,他也不会因此对唱歌失去热情。

    他忖了忖,想起在上个城镇听到的故事,说是一个丈夫外出旅行,在海上迷航了七日七夜,没想到一回到原来的家乡已经过了五十年,昨日事今日非,他心爱的妻子早已过世,而他唯一的儿子认不得他,他面对着比他苍老许多的儿子,哀伤地唱出命运弄人的感嘆。

    那个男人的哀嘆化做串串音符,从一步莲华口里传达而出,多了份婉转,也多了份无谓,清清淡淡的嗓音直透人心,因而更令人感到无常的残酷。一曲唱毕,许多人红了眼眶。

    他们说,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声音。

    第02章

    袭灭天来坐在船舱里,并不急着踏上这个新市镇。

    他远从他国飘扬渡海来此拓展他的事业版图,居无定所的他,几乎是以船为家。停在港埠的船隻中,就属他的船最豪华,设备也最齐全,他旗下有好几个人手帮忙他航海与做生意,每到达一个新市镇,他的手下会代他上岸打探消息,打点好所有繁琐的杂项,再回到船上知会他。

    他不处理小事,他只管大事。

    他是白手起家的商贾,年纪轻轻就富甲一方,他的身世成谜,他的许多竞争对手砸了大笔钱打探他的消息最后都落了空。一个人的过去不可能是空白,如果什么底细都追探不出来,就该小心防备这个人,任何有能力抹杀自己过去的人,都不该被低估。

    袭灭天来因此成了谜中之谜,很多商人忌惮他,同时,也很多商人喜欢他,因为他有一双独特慧眼,能够看出生财之道,哪个行业有门钻他一探就晓得,最有名的例子便是几年前他花重金买下一块荒地,那块地土壤贫瘠,种什么死什么,大家暗地里都笑买下这块地的袭灭天来是傻子,包准没多久就会想办法把土地贱售出去,岂料他竟能在那块地底下挖出一大片遗迹,据说是久远时期给火山灰埋住了的旧城遗址,这一挖轰动了那个国家的王室,女皇接见他表示希望取回国家遗产,并答应给一笔补偿金,袭灭天来却无偿地将那块地转让给王室,因而受封一个官位。

    他并没有接受那个官位,但王室转而出资贊助他刚起步的建筑业,将预计建造的国家藏书馆工程交给他承办,此一工程奠定他在建筑业的地位。渐渐地,他的名声愈来愈大,尤其商贾们多是一个地方跑过一个地方,彼此讯息流通快速,即使是袭灭天来未曾到过的地方,也有一些人早就听过他的事蹟。

    他的船安稳地停靠在码头边,他待在船上休息,等待下属捎回他需要知道的情报。他的桌上摆了一盘葡萄,粒粒结实饱满又香甜,是装在一个银制浅碟上,盘边的雕工非常ji,ng细,盘子旁边立了一个酒杯,杯体泛透美丽的琉璃色泽,里面盛满薄醇的红酒。等待的时候,他会放慢步调,恣意地品尝他喜爱的食物和美酒。

    午后理当是安静的,但由于岸边是交易之所,难免显得喧哗,袭灭天来自动过滤掉那些不该存在的杂音,浸 y  在自己的空间里。如此的自适步调并未持续太久,他宁谧的午憩空间被一串歌声划割开来,那丝丝幽幽的嗓音便这般大剌剌地进佔他的私人之地,唐突地突进他的脑海。

    他红目微张,不甚欣悦地检视这道不请自来的歌声,在检视当中不自觉地吸收了歌词的意涵──他听过这个故事,他停留的上一个城镇是个航海之镇,镇上居民泰半是水手,这首歌所讲述的情节就是那个城镇的水手们之间流传的故事,是水手妻子们用来恐吓外游丈夫的说法。

    有别于那些水手们粗嘎走调的歌声,这个人的嗓子很干净,不是不带杂质的纯净,而是所有东西都沉淀在水面底层之下的干净,他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或许也正因如此,他在听到这个歌声时会特别想搅乱那池平静,让所有沉淀的东西都浮上来。

    这么想时,袭灭天来行动了。

    他走到甲板上,居高临下地眺望不远处的人群聚集地,那个人被团团包围在中心点,而且背对着海面,所以他看不清楚他的脸。他蓄留一头白色长髮,身材颇为高佻颀瘦。他所在的位置和船有点距离,声音竟然还能传到船室里,袭灭天来不禁挑高了眉,兴致有增无减。

    他走下商船与码头之间连接的梯板,缓缓走向人群,愈靠近那个人一步,他那令人难以分类的声音就更清晰几分,不久,袭灭天来来到人群后方,终于看见他的脸。

    那一刻,他感到胸口蠢蠢鼓譟着。

    第03章

    他是个盲人。认知到这一点,袭灭天来静静地穿过人群,说来也奇怪,原本挤得密麻的人潮,遇到袭灭天来便主动地朝两边退开,好像传说中摩西手杖排开红海那样,那些退开的人们脸上呈现不可思议的表情,似乎不是很明白为何自己会让路,但心里也没有因此而感到不甘心,他们看了眼袭灭天来,高大孤绝的形象令在场众人心有异动,没多说什么,他们等袭灭天来走到中央最靠近行歌者的位置后,才慢慢地又围拢成一圈。

    一步莲华心无旁鹜,专注地唱歌,手中的木杖不时地点地,像在打着节拍。曲罢,他朝众人微微一笑,虽然双眼紧闭,众人却似乎看得见那双眼皮下温润的瞳眸。

    蓦然,一阵哗啦啦的金属声掉落在他脚前的木碗里,听起来是非常非常多的钱,即使集合在场众人的赏赐,也不至于多到满溢的程度。何况,他感觉得出来,给予这些钱的只有一个人,其他人连靠近木碗都没机会。

    「客人,你给的太多了。」他蹲下身,一摸,竟然是细碎的黄金,一步莲华啊地惊诧一声,抬起头来看向前方。「如果客人愿意的话,请用这些钱救助那些贫苦的人。」

    「你的声音值得,」袭灭天来丢下最后一块碎金,接道:「钱是你的,你要怎么用我没意见。」

    「明白了,感谢先生的慷慨。」没有多余的推卸婉拒,一步莲华将木碗连同碎金装进随身布袋里,合掌答谢。「先生要再听一曲吗?」

    「你会唱『众神恩威』吗?」将视线挪移到一步莲华清俊的眉眼,袭灭天来漫不经心道。

    「会,先生想听众神恩威是吗?」取得袭灭天来的回应,一步莲华站直身躯,启口清唱。

    众神恩威的故事是在描述一个备受天界宠爱的龙神,因为爱上一个平凡人类而失去了神的光环,他甘愿下凡与那名人类厮守,他的行为触怒了众神,众神因而降下惩罚,烧毁了那名人类的家园,又招来大洪水淹没整个村庄,龙神起而奋抗众神,最后不敌众神之威力竭而亡,他所爱的那名人类则在他死后将他的躯体送还众神,请求众神洗去龙神所有记忆,让他继续生活在属于他的地方,并承诺众神永世不与龙神相见。

    龙神回到自己的世界,照样受到众神爱戴,只是他罹患了不明的忧郁症,无论什么方法都医不好,龙神常常在黑暗的夜里莫名地感到疏离的痛苦,却始终找不到原因,只能放任自己被这股幽寂吞噬,每逢此境,龙神便会唱歌舒缓抑郁的心境。

    低柔却极具穿透力的嗓子蕴含无限变化,将龙神逐渐扭曲灰暗的内心转折表现得明快又深刻,从一步莲华口中,袭灭天来听到了不同于以往的『众神恩威』,这首他已听无数人唱过的曲子,在一步莲华的歌声下获得崭新诠释,令他恍然生出第一次聆听的错觉。

    「先生,还要一曲吗?」

    神色复杂地看着对方,袭灭天来淡道:「今天就先这样,明r,i你还会来吗?」

    「先生希望我来吗?」

    「随你的意吧。」说完,袭灭天来转身回到船上,脑海里不断重复着一步莲华所唱的众神恩威,这是他最喜欢的歌曲之一,他对这则故事的前半段内容颇不以为然,然而他喜爱这首曲子,哀伤中透露着被愚弄的愤怒;他也喜爱龙神在后半则故事里呈现的变化,冷静表象下隐藏着渐趋狂乱的心智。

    「明天,我会来这里,如果先生还想听的话,我愿意再为先生唱歌。」

    一步莲华的话暂时牵制了袭灭天来的行动,他没有回头,只是稍作停顿便又迈步向前。

    他走后,一步莲华揹起简单行囊,向众人行礼致意。

    「不唱了吗,行歌者?再唱一曲嘛。」

    「谢谢各位,明天我还会过来这里。」

    他的姿态柔软却很坚定,其他人见状,也不好意思再强迫他,便让出一条路让他走,有的人嘴里忿忿不平,以为一步莲华见钱眼开,只看得起出手阔绰的袭灭天来;也有的人直唿可惜,好不容易碰见传言中的行歌者,明日一早却要出海捕鱼去了,这趟还是远航,没个十天半月的是回不来,到时候也许行歌者已不在码头唱歌了。

    众人各有各的想法,在一步莲华身后各做鸟兽散,回归原来的岗位继续工作。

    回到船舰的袭灭天来则高立于船头,默默注视渐行渐远的清寂背影,单一的白色,也是寂寥。

    第04章

    夜深人静,袭灭天来独自坐在船室内,他的下属打探了大半日,直到月兔高升才回船,他们告诉他,这个城镇相当安全,镇里的人们多半单纯,他们可以找个舒适一点的旅馆过夜,袭灭天来听了意愿不高,他伫立窗前,眺望海上明月。

    以往,他会在打探后立即进驻城镇旅栈,但今时却不然,他想留在海上的欲望特别强烈。稀泠的月光洒落海面,留下一勾残影,一步莲华的歌声于此际缓缓萦绕耳畔,伴随着他那张令人一眼难忘的容貌,袭灭天来陡升些许烦意,要两个下属先去休息,明日再做打算。

    得令,他的两个下属在冷冷地互瞪一眼后,安静退下,袭灭天来暗地啧了声,看来他的下属间,彼此心结尚未开解,原本,身为上司似乎有义务排解下属间的纠纷,但袭灭天来对这种事兴头不大,他只确保他的下属忠心于他,其余的是他们个人间的私务。

    他不想管,当然,也有一小部份是下属间的暗潮汹涌也是他生活的乐趣来源之一,这也是他当初为何选择冷醉和月漩涡当船员的原因,把两个对彼此心有芥蒂的人放在一起,看他们一方面为了达成自己的任务不得不协力合作,另一方面又为了某种不可解的怨恨而疏离彼此,像漩涡般矛盾难解的关系,对袭灭天来而言是甚佳的调剂品。

    走进淋浴间,袭灭天来脱下外衣,对着镜子审视他胸前心口处一片鲜艳诡异的图纹,那不是刺青,也不是胎记,那是他觉悟后的牺牲,他用它换来白纸般的过往,用它打造财富基础累积自己的实力爬到今天的地位,也将用它一雪自己尘封多时的仇恨。他的指头紧紧搭住那片彩纹,那般鲜艳夺目的色泽非属凡物,半晌,他吃吃地笑了起来,映s,he在镜子里的眼神y沉而晦涩。

    众神恩威的故事他很小就听过,却已不记得后来的结局,也许是那个结局太过虚假,让他连记忆都懒得记忆。他迅速沖了澡,披上连身睡袍,露出一双ji,ng瘦长腿和结实胸膛,坐到床头翻阅他的航海日志,像是刻意拿正事来填满自己的脑袋,藉以甩去佔满脑海的那道纤白身影。

    他很快地进入状况,全神贯注于他未来的计画,浑然忘却那抹白,直到疲累地阖上双眼后,他却在梦里遇见了他。

    ※

    带着今天挣得的钱财,一步莲华走到贫民区,将碎金发送给那里的穷人们,再将剩下的钱捐献给当地专门收容贫苦小孩的救济院,自己手头上只留下足够花用的钱数。然后他找了间当地最为便宜的旅馆住了进去。旅店虽然简陋,但食物和水都还算干净新鲜,一步莲华在一楼附设餐厅吃了八分饱后,踩着轻盈的步伐上楼。

    或许是打出生就失明的缘故,他的适应能力极好,即使在陌生环境里,他也只需要靠着一根手杖就能行动自如,只是他的步调会比平常人慢了许多,可能也就是这样的生理环境影响了他的心理层序,养成他温慢的性子,致使他做任何事都是慢条斯理,但也因此而显得井然有序。

    他慢吞吞地移动上楼,进入房间浴室,接触到热水时他脸上的线条变得更加柔和。他摸了摸四周,有个可容纳一人的木桶,想来应该是供人浸泡用的,他遂于木桶内储满水,脱掉白色外袍,先用冷水洗净衣服晾在浴室门外的竹架上,再整个人坐进木桶里。

    在木桶内调整好坐姿,一步莲华轻轻地哼着曲子,每当他心情好的时候,他就想唱歌,唱着唱着,他想到了白天在码头遇见的那位客人,他开口说话时低沉的声音带着磁性,听进耳里有种酥酥麻麻的奇异感,他对声音向来敏感,那位客人的声音是头一个让他听到了,会渴望看见长相的人。他感觉得出来,那个人对自己的声音同样有着莫大兴趣,只是刻意在压抑他自己的兴致。

    掬了把清水泼在脸上,一步莲华浸泡了数十分,等到热水渐渐变凉才起身擦干身体,披着旅馆准备好的睡袍,走到窄小坚硬的木板床坐上去,打开窗户半趴在窗口,唿吸扑面而来的咸风。虽然他看不见窗外风景,可是他能感受到空气中浮动的份子,他睁开平常在外头鲜少张开的眼皮,露出红宝石般的瞳孔。

    在他脑中,一个画面逐渐在他失去作用的视网膜内成形,破旧的街道、斑驳的老墙,摇摇欲坠的旅馆招牌,他『看见』自己趴在招牌侧旁的窗台边,看着站在底下的黑色人影,那个人影似乎也正抬起头来与自己对望──是否是白天那位客人?他不确定。黑影人的面容在暗夜里变得模煳难辨,但他的眼睛却因这片漆黑而显得格外闪亮。

    他直觉地喜欢上黑影人的眼睛,虽然他看不见他的长相,却感应到了他眼里若隐若现的孤寂。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他『看见』的就是他。而明日,不知道他会不会再遇见他?

    他闭起眼睛,关了窗门,平躺在床板上,抱着这个疑问入睡。

    ※

    夜沉,海面有点不平静。

    梦见白色身影的那剎,袭灭天来惊醒过来,睡意全失,他只好穿上外衣,走到甲板透气。

    月亮比睡前看到的位置还要再沉一点,不久,将会整个没入海平面下。

    从咽喉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吟,袭灭天来转向一步莲华白日所在的码头位置,兀自望得出神。

    他听过他的名号,行歌者一步莲华,然而在未亲闻他的歌声之前,所有的名气对他都是虚妄,不存实质意涵。今日一闻,让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为何如此在意他?他自问着,却尚无可解。他不认为仅仅只是歌声就能令他心动,也不认为外在美丽的皮相足对自己产生任何吸引力,但是两者相加起来的效果显然出乎自己所料。

    真是可笑,他早已捨弃所有身为人类的正向情感,现下这莫名的悸躁,约许是那『不甘寂寞的存在』在暗中作祟吧。思及此,袭灭天来暗暗地勾起脣角,也好,他不畏惧任何形式的挑战,他有自信,没有任何存在会比他自己更能掌握自己的无心。

    海面微微起伏着,袭灭天来独立船头,一夜无眠。

    第05章

    翌日,一步莲华起了早,打理好行装便到市集中心附近的方型广场餵食小动物,那里聚集很多白鸟,偶尔还有流浪猫狗在附近徘迴。平常时候,这些动物就喜欢亲近一步莲华,动物缘大概是他与生俱来的特质,而只要他一开口唱歌,围在他身旁的动物就会愈来愈多。

    他带了一些小米和麵包,还买了牛奶和少许炖r_ou_块,因为不知道会遇到哪些动物,所以干脆一次带全。清晨的广场人烟甚少,只有一些商店或摊贩正在做开店准备,他走到昨天餵食小动物的地点,过没多久,一隻隻过街动物就闻香而至。

    三两隻白鸟栖息在一步莲华的肩头上,其他的则飞停于地面蹦蹦跳跳的,还有几隻猫狗姗姗来迟,一步莲华不急不徐地打开食物袋,放在地上或手心里让那些动物啄食。

    昨晚一夜未眠的袭灭天来,清晨心血来潮散步至广场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光景。似乎不管是什么生物什么颜色,站在那抹白身边都很搭衬,既不会被白色抢去光彩而显黯淡,也不会因此吞噬了白色。说实话,是挺赏心悦目的景致。

    袭灭天来站在广场周围注视良久,没有上前与一步莲华交谈,不知过了多久,市集中心渐渐活络人潮兴盛,他才看见一步莲华弯腰收拾东西,看来是打算离开了。他拿起手杖点路,一路摸索前进,速度极其缓慢,袭灭天来也很有耐心,始终与他保持适当距离地尾随其后。

    路上行人的眼光有侮慢、有怜悯、有无视,也有轻佻,但那些目光都无法穿透一步莲华的内心,也许是因为他看不见,所以外在的侵扰无法对他造成威胁,但也有可能是,他懂得自我调适。袭灭天来徐徐跟行,全盘接收了那些一步莲华看不见的目光,那样复杂多变的冷暖目色,他也曾经领教过,深深地领教过。

    而现在,他也调适过来了,用他自己的方法。

    「呵呵……」想到这里,他忽然发笑,低微的笑声却引来一步莲华的注意。

    人说盲人的敏感度比一般人强,而一步莲华的敏感度似乎更在盲人之上,他很快地察觉到混杂在周遭喧哗声里的一缕轻笑,短暂而低沉、毫无引人倾听价值的低笑。

    「先生?」他立刻停住,转向右后方不确定地轻唤着。

    袭灭天来抿紧脣,对一步莲华的敏锐是有些讶异的。他不做声,企图瞒混过去。

    「先生?我听到你了,如果你还在,麻烦出个声。」

    闻言,袭灭天来再次低笑,为一步莲华无来由的自信和坚持。他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现身,淡问:「就算你的耳朵很灵敏,难道没有想过错认的可能?」

    「不,我很确定,我当然也有误认而迷惑的时刻,但不包括刚才。」

    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袭灭天来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你来这里做什么?」

    「餵食附近的流浪动物。」他四海为家,没有一个固定的栖身之所可以收容这些动物,只能以其他的方式来照顾牠们。

    「你在这里很久了?」

    他摇头道:「几天前刚从海郡那里过来的,先生是这里的渔人?」

    「不是,我也是刚从海郡那边过来……做生意的。」

    「是商人,先生会待多久?」

    「看情况。」

    「那么,先生今天会到码头那边吗?」

    「我一直都在那里。」

    「住在船上?」

    「很奇怪?」

    「不是,只是航海已久,难得回到陆地的商贾们多半一靠岸就急着上岸,很少人会继续待在海上。」

    「通常,我也和他们一样。」

    言下之意,是指昨晚是意外了,一步莲华微愣了愣,暗忖两人初识不宜交谈过深,便转口问道:「先生接下来想去哪?」

    「袭灭天来,」隐忍许久,不习惯再听到如此生疏的称唿,袭灭天来低道:「我的名字。」

    「嗯,我叫一步莲华。」乍闻男人的名号时,一步莲华短暂失了神,和自己听过的传奇商人一模一样的名字,那人恰好也是周游诸国经商的,想来是同一人了吧。

    「我知道,」见一步莲华神色镇定,袭灭天来愈发觉得玩味,他并未忽视他第一时间的愣忡。「行歌者的名号不比我差。」

    他的话间接映证自己的揣想,一步莲华谦道:「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平凡歌者。」

    「是吗?不过在我看来,你的歌声值得,」重复昨天的第一句话,袭灭天来续道,「我还有生意要谈,失陪。」

    「……慢走。」一步莲华稍做停顿,原想问袭灭天来是否要回码头,后来又觉自己似乎过于执着,便打住问题改口回道。

    等了几分钟,对方毫无回应,一步莲华心想人该是走远了,便点着柺杖继续往回走,说不上来心中那些微的失落从何而来,他轻轻地勾起自我解嘲的笑,尔后转了个方向,朝码头而去,那里还有人等着听他唱歌。他喜欢唱歌,喜欢挥洒上天赐予他的唯一天赋,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动摇。

    如果他的歌声还能让人感动流泪、让人欢笑;如果他的歌声还能让人得到情感的慰藉和舒洩,他就会一直唱下去,直到自己不能唱为止。他相信,他的生命价值,终究会在这样反覆的过程中得到实践。

    绕过几个街口,一步莲华依言来到码头,顿时激起热烈反应,一如昨天的景况,渔人们和商贾们纷纷放下手边的工作围向他。在众人簇拥下,一步莲华稳稳地行了礼,将木碗从布袋里拿出来摆在地上,开始他今日第一首歌曲。

    不远处,一路跟在他后头的袭灭天来慢悠悠地晃过人群后面,踱回船板上。

    不管是近听或远听,他的声音都能穿越所有障碍,直抵自己内心。

    他从船室内搬来椅凳,坐在船板y影处,避开午后渐趋毒辣的烈阳,闭眼聆听。

    第06章

    那天之后,连续三天袭灭天来都坐在甲板上聆听一步莲华唱歌,没有主动与他攀谈。

    他来这个城镇的目的主要是探察当地的物资交流情形,看看自己手边有没有什么商品可以供做交易。然而,来码头的第一天,就有几位当地建商找上他,他们是着眼于他的建筑经验,和他的目的不尽相符,所以他并未正式与他们接洽,只让冷醉代为出面处理。

    根据冷醉的转述,那些建商是希望他们能帮助当地工人兴建水坝,原来的工程师因为一件工程失败而获牢狱之灾,而水坝又是民众生活所需,正苦恼着该找谁接手时,袭灭天来就来了。他们都听过关于他的传闻,所以第一时间就找上他。

    建筑水坝的利润并不高,尤其如果与城邦政府合作的话,大约百分之七十的利润都得缴回当局,尽管经济无虞,但袭灭天来并不想拿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去填那些官僚的口袋。于是他将这些问题搁置了几天,而在这几天,月漩涡他们也将这城镇的贸易资讯打听得差不多了。

    大部分的居民是捕鱼为业,有远洋也有近海渔船,其他人则靠伐木为业,木器在这里很盛行,另外还有漆器行,珠宝香水等的交易则较为稀少,泰半还是因为这里的人买不起昂贵的奢侈品,虽然偶尔也有些人交易稀有的动物皮毛,但普遍来说还是输往城外居多。

    如此估量下来,他在这里可以说毫无利润可捞,早可以扬起船帆往下个城邦探勘了。但过了几天他依旧逗留原地,也不与当地商贾或建商交涉,异常之行径连他一向少言的下属也不免感到疑惑。

    「船长是否还在考虑要不要和那些建商们合作?」才刚打发走不死心的建商们,冷醉靠坐在船桅,双臂环胸问道。

    「可能吧。」慵懒地半睁眼瞳,袭灭天来盯着顶头太阳淡道。

    「喔?几时顶顶有名的『魔商』也汲营于这种只有蝇头小利可赚的生意?」冷嗤,冷醉低头擦拭着腰间配剑,眼神晦暗难辨,他似乎相当宝贝那把剑,除了随身携带外,一有闲暇就抽出来擦拭,然而,他擦拭配剑时的表情,却总是深暗沉冷。

    那把剑带给他的意义似乎相当矛盾……袭灭天来若有似无地瞄了几眼冷醉,思索着如何回答。「如果真的接下这件工程,水坝的设计图我要全改。」那种粗糙又简陋的设计,照着做只会有损他的名号。

    「没问题。」冷醉停了片刻,明白袭灭天来决意承揽工程,遂接下这项任务。他有个任性的老闆,从来不问员工意愿如何,唯一的优点是,他很懂得员工的能力底限,也能运用得宜。

    「那就接下它,明天他们再过来的话,就直接带他们到船室去。」做下结论,袭灭天来转身进入内舱,月漩涡正坐在舱门口擦鎗。

    一个擅剑、一个擅鎗,但两个怎么样就是不对盘。暗忖着,袭灭天来看了眼有意阻路的月漩涡──这傢伙桀傲不逊的眼神简直像匹孤狼──未成年的,思及此,袭灭天来拽着抹含意不明的笑,问道:「有事?」

    「我的任务?」

    大概是不甘心冷醉有事做而他没有吧,袭灭天来想了会,脣末隐隐斜扬。「从旁协助冷醉。」如愿地看到月漩涡单瞳转红,袭灭天来续道:「这件工程一旦接下,便只许成功。有困难?」

    血眼转黯,月漩涡冷冷地哼了声,离开船舱门口。

    ※

    这几天的收穫虽然不如袭灭天来那天给予的丰厚,但也算为数可观。一步莲华数了数累积数日挣来的钱财,照例将其分为大小不一的三等分,把最小的一份安妥收藏在布袋里,剩下的全部捐献出去。

    这个城镇和以往他待过的地方不一样──事实上每个城镇都不一样──然而这个城镇又更贫困了点,这里的人没有什么生活乐趣,每天除了工作之外就是休息,听他唱歌的人相对少了许多。但是,这个城镇很单纯,这一点特色从城镇的道路设计就可以看得出来,十条主要大道交错纵横连贯整个城镇,没有多余的弯路小径。

    这里的人倒是和其他城镇差不了多少,有的亲切有的冷漠,治安好像还不错,在这里有好些天了,还没遇过扒手宵小之类的,自己要在这里待个一两年应该不成问题,一步莲华边想边走,忽然听到路旁有人在叫卖生意。

    老闆说卖的是西边城邦新传进来的特殊茶饮,今天第一天营业,希望客人给个人气捧捧场。一步莲华未做他想,抱着尝鲜的心态,向老闆要了杯饮料。

    「好的好的,马上来。」

    老闆的声音听起来热心又勤快,一步莲华却等了很久才等到那杯冷饮,接过老闆递来的茶杯时意外碰到他的手指,略为冰凉。尽管纳闷,一步莲华还是喝下那杯冷饮,又浓又香的奶味充斥口内,一喝下去暑气全消,身上沾染的海水潮气彷彿也被沖淡。

    「谢谢老闆,很好喝。」

    「不…客气……欢迎再…来。」

    老闆的声音有别初闻时的轻松,一步莲华虽感怪异,却又觉得那是他人的私事,与自己无关,给了钱后便离摊。茶摊老闆远望他的背影,无奈地嘆了口气。

    「你做得很好。」老闆身后,一名长相清秀的年轻人缓缓踱出,他的脸上带着不屑冷笑。

    「小哥,我是初来乍到的生意人,实在不愿与人为敌……」何况是与他无怨无仇的陌生人。

    「放心吧,他只有孤单一人,出了事也不会有人为他出头,再说,那也不是啥要命毒药,只是小小教训他一下而已。你想在这里做好生意,这件事最好就得听我的,他要找上门来理论,你就一概否认。」年轻人趾高气昂地指示道,他是这里的表演艺人,和地方恶豪有点远亲关系,自从一步莲华来到这个城镇后就抢走他全部风采,害他颜面尽失,他不过是想给他点苦头尝尝。「行歌者?啧,等着瞧吧。」

    吆喝着身后几个凶神恶煞,年轻人绕过茶摊,一脸快意地哼着调。

    不远处的屋顶上,月漩涡瞇着黯淡血瞳,由鼻尖喷出轻蔑嗤哼。

    第07章

    与建商们达成协议后,袭灭天来依循连日来的习惯,搬了张椅子坐在甲板上,却没听到预期中的嘹喨歌声。

    他足尖轻轻点地,暗忖一步莲华或许有事耽搁,便耐心地继续等候,在那期间,他连续喝了三杯红酒,酒过三杯,却依旧等不到他想听的声音,他有点失去他引以为傲的耐性,却又强自压下体内的烦躁。

    平时,就算是等上一两个钟头,袭灭天来仍可不减从容,但如今不过才过半个小时,他的不耐已形诸于外。见状,坐在船竿边的月漩涡低低地笑了。

    他的笑声挑动袭灭天来早已失衡的情绪。「给我一个理由。」

    「你等的那个人不会来了──如果,你确实如我猜测的一样,在等那个唱歌的人。」

    不意外被自己的下属看穿心意──他们虽然年轻,但观察力不错──袭灭天来只关心月漩涡的絃外之音。「原因。」

    「我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作用,不过他昨天给人下了药。」

    「你从头看到尾?」

    「差不多。」

    「为什么不阻止?」

    「喔?我不记得你交代过我这项任务。」

    「呵……」低笑,袭灭天来把玩手中酒杯,无意为此责罚月漩涡,他由衷认为,即使身为下属,也当保留自我的个性和脾气,他的下属正以他自己的方法,回敬自己昨天对他的挑衅。「你知道他住哪里?」

    「当然,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会告诉你。」

    「带我去吧。」二话不说,袭灭天来披上外衣,以寻常的口吻命令月漩涡。

    ※

    站在一栋老旧旅舍前,袭灭天来鹰眼迅速侦查了下四周环境。「你留在这里。」未回过头,他低声吩咐月漩涡,开门走进旅舍。旅舍通常不会洩露房客的资料,所以袭灭天来佯装成这里的客人,一进门就直接走上二楼。

    这里只有两层楼,上下共十间房,他依凭直觉走上二楼走廊,恰好看见打扫的清洁工正在收拾房间棉被,唯独跳过靠窗的那间房。

    「您是?」看见袭灭天来,清洁工问道。

    「靠窗那间房客人的朋友,他视力不便,我直接上来找他。」抱持即使说错了也可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的把握,袭灭天来大胆诌道。

    由于袭灭天来准确地点出房号与房客的眼盲特徵,清洁工不疑有他,微笑地让路。「这样啊,他今天好像有点不太舒服,没看见他下去用餐。」

    淡淡地点头,袭灭天来不欲多言,越过清洁工往房间走去,他敲了敲门,心忖对方一定会应门,只要他──

    「我是袭灭天来。」只要他报上名号。

    半晌,有人慢慢转动门把,一步莲华打开门,表情有些讶异。

    「不请我进去?」他笑,神态怡然。

    闻言,一步莲华往后退了几步,等袭灭天来进入房内,才轻轻地关上门。

    他摸索着走向方桌,倒了杯自己才刚泡好的红茶给袭灭天来,然后坐在床缘,无声地望向袭灭天来坐着的位置。

    心中陡升异感,袭灭天来沉默了会儿,指腹来回在杯口上摩擦。「你今天怎么没去码头?身体不舒服?」边说他边喝掉半杯红茶,再看了眼桌上的茶包包装,私忖茶包竟能泡出此等味道。

    一步莲华先是摇摇头,尔后却又微微颔首,像是在考虑是否开口般,欲言又止。

    「不说话代表什么?」思绪从茶包中抽离,袭灭天来沉吟,窗外的阳光被窗帘挡住泰半,剩余光线在他脸上投s,he下明暗各半的痕迹。

    微垂首,一步莲华恬静的脸孔沐浴在阳光里,显得柔和温顺。他吸了口气,开口道:「没什么,只是……可能没办法再唱歌了。」

    闻声,袭灭天来愣愕不已,手掌下意识握紧茶杯。「你的声音……」粗糙、沙哑、苍老而无趣,像从被砂纸磨破的喉咙里发出的怪声。

    「今天早上醒来就变这样了,」无奈轻笑,一步莲华搁在床榻上的手不自觉攒紧棉被,末了又松开。「也不知道会不会好。」

    事实很明显,他被人下药毁了喉咙。「你和谁结过怨?」

    「什么意思?」他歪着头,难掩困惑。

    「否则茶摊老闆为何要害你?」

    「你怎么知道……」瞠大眼,一步莲华讶道,随即摇头。「我不认识他,他没有害我的理由,」更重要的是,「我也没有任何证据足以指控他。」

    要证据当然有,袭灭天来想起近在身边的证人月漩涡,却又立即打消念头。即使月漩涡看到了,也不能证明什么,除非揪出幕后指使者,而这对袭灭天来来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他并不想这么做,看一步莲华神色落寞,袭灭天来泛起悄笑。

    失去了歌声,他将变得如何?「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先找份工作,至少能养活自己。」

    「我想也是。」双手交叉抵在下颔处,袭灭天来眼神闪烁不明锐光。

    ※

    消息很快就喧嚣尘上:行歌者嗓子坏了,不能再唱歌。

    不管一步莲华走到哪里,周围都有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说着他的闲话。有人说他行为放荡才会染上怪疾,有人说他不敬鬼神而受到惩罚,也有人说他是时运不济、遭人陷害,各种千奇百怪的说法都有,这个城镇不大,不过两日他的消息便沸沸汤汤地传遍全城。

    少数富豪人家取消请他登门表演的邀约,那些曾经受他歌声吸引的人潮尽数散去,换来的是无情的奚落和无谓的怜悯,失去了歌声,一步莲华只是个平凡的盲人,清俊的容貌在此时只余招人凭空造谣与嬉骂非议的价值。

    面对差异甚大的待遇转变,一步莲华却表现得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他并非毫不在意,但他总有自己的一套方式去消化那些不公平的言论。这些天,他忙着四处找工作,盲人能做的事情并不多,大概只能找到需要依赖体力赚钱的职业。

    他问了几家木材店是否需要搬运工,却都鎩羽而归,在路上听人谈论着最近正要动工的水坝工程,便抱着最后希望来到招工报名处,心里想着,这回倘若还是失败的话,他得趁着手头还有点余钱,提前到下一个城镇去,也许能得到其他工作机会。

    袭灭天来站在船板上,看到排队报名的人群里夹杂一抹白影时,暗沉的瞳色转呈红艳。从月漩涡口中,他充分掌握到一步莲华这几天的行动,自然也预想到此时此地他的出现。

    「他真的来了,」跳下舵台,月漩涡来到袭灭天来身后道。「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帮他找出幕后指使人,逼出解药。」月漩涡很明白袭灭天来的能耐,但他却迟迟不做,这让他很是好奇。

    「不必这么做,我也可以治好他,但我没有义务帮助他,」淡撇嘴角,袭灭天来低道:「下去告诉冷醉,我要僱用他。」

    任何人想达成任何愿望,都必须付出代价才是。

    第08章

    盲人要做粗活是比较辛苦的,但是为了餬口再辛苦也得做。冷醉很好心地给了一步莲华一条最短的固定路线,让他熟悉路线后再依循路线搬运石材。冷醉告诉他,他会另外再找找看有没有更适合他做的工作,但由于他的工作量较他人轻松,因此工资相对也会少一点。

    一步莲华完全不在意这些,他孤家寡人一个,那些工资已够他餬口了,甚至,要继续餵养那些流浪动物或偶尔救济贫苦人家也不成问题。他非常感激冷醉对他的帮助,频频向他道谢,冷醉却说这里作主的人不是他。那会是谁?冷醉没有回答他,只说,他很快就会遇到了。

    拿着中午工人发放的餐盒,一步莲华坐在固定位置上,慢慢地吃着,忽然,一阵脚步声靠近,他听过这个脚步声,但不很确定主人身份。

    「请问你是?」放下手中餐盒,一步莲华面向声源处。

    「我是这件工程的总负责人。」淡定而沉稳的声音。

    「袭灭天来?」像怀疑自己错认似的,一步莲华确认道。

    「这几天在工人间流传一些耳语,我想釐清一下真实性,需要你跟我来一趟。」没有否认,袭灭天来语气冷淡道,眼神却带着轻狂。

    「这样啊……」一步莲华微低头,吁出几不可察的轻嘆,復又抬头道:「我知道了,我跟您去。」对方既是老闆,称唿就得随之更改。那些满天飞的流言一步莲华心里多少有数,假如真给资方带来困扰,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待下去。

    袭灭天来用声音带引一步莲华来到船上,进了船室,请他上座。

    「喝酒吗?」

    「不,开水即可,谢谢。」稍顿,一步莲华心想还是由自己主动说明较好,便道:「工人们谈论的事……就我听到的都不是真的。」不实的指控有时比实质伤害来得深,他虽不好辩解,但心底深处却不希望袭灭天来听信那些流言而误会他。

    「哦?你听到些什么?」

    「关于我声音坏了的事,以及发生这个意外的可能原因。那天早上您来找我,我想您应该比他们更清楚。」

    「没错,据我推估你是遭人陷害,但你否认了。」

    「我说的是,没有证据证明是茶摊老闆。」

    「意思是,有可能是别人做的?所以你真的与人结怨过?」他七拐八弯,还是推出同样结论。

    「没有……」他果断地回应,而后又补充道:「我是说,就我单方面的立场来说,没有,但也许……真的在哪得罪过人吧。」轻扯嘴角,一步莲华眉头轻锁。

    「工人们流传的故事可比你自己说的ji,ng采得多了,」他笑,略带嘲讽。「我的团队最重纪律和团结,任何蜚短流长都会打击团队的ji,ng神力。」

    压下窜升的难堪,一步莲华道:「我知道,如果造成您的困扰,我愿意离开。」

    「心甘情愿吗?」袭灭天来淡啧一声,口吻轻渺。「但你的表情却不是这么回事。」

    「我愿意离开。」一步莲华坚定地强调。

    「你何不坦白一点,告诉我你真正的想法。」

    深吸口气,感到自我的防卫机制被人强制启动,一步莲华敛起努力维持的和悦神色,淡道:「也许您才该告诉我您真正的想法。」察觉自己动了气,一步莲华在心里默诵祷词解气,接着缓道:「别人的话我还能理解,但您明知我的状况,还是决定僱用我,我以为您在做下决定前就已经考虑到可能碰到的情形。」

    「我倒以为是你先预设了我的立场,我似乎,从没向你提出离开的要求。」

    他的话堵得一步莲华哑口无言,他确实没要他离开,是自己主动踏入这个巧妙的言语陷阱,败得灰头土脸,更讽刺的是,自己从没想过要参与这场言语竞赛。

    「是,我为我的妄自揣测向您道歉。」轻吁,一步莲华恢復平静道。

    「我收下你的道歉,」他的口气听来有丝傲慢,却又十分顺理成章。「我请你过来是想徵询你的意见,你不适合再待在工队里,我想请你做些文书工作,你看得懂波维西亚盲文字吗?」那是一种浮凸文字,专门给盲人看的。

    「略懂,我ji,ng通萨比安盲文字,它和波维西亚盲文字有许多类通点。」

    「很好,我这里刚好有一些教导波维西亚盲文字的指南书,是用萨比安盲文字写成的,你尽快摸熟它,替我翻译整理一些文件。」

    「什么文件?」

    「我是个商人,自然是契约文件,对方是个脾气怪异的盲商,我对他的生意很有兴趣,想加入投资。我只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学好波维西亚盲文字,你可以现在就放弃。」

    「我接受。」未有迟疑,一步莲华一口应允。

    绽露玩味笑意,袭灭天来边观察一步莲华细微的表情转变,边品啜手中醇酒。

    ※

    当晚,袭灭天来替一步莲华在船上安排了间房间,他说,他的身分已经是他的私人助理,他有义务待在他左右随时听他传唤,而住宿费用他会从他的薪资里扣除。

    他让月漩窝随一步莲华回到原本租借的旅馆,打理他所有的行装并付清房费,正式将一步莲华接到他的船上。生活起居有了着落,一步莲华自当庆幸,但心里仍挂记着那些受他救济过的穷人和街头动物。

    因此,搬来的第一个夜晚,他一直到深夜都还了无睡意。

    船舱内的设备齐全,一步莲华所居住的船室有他专属的浴室、储放食物的冷藏箱,还有一张干净的书桌。床头上方是圆形窗口,打开就能吹到海风听到浪打声,一步莲华开了一道小缝,咸涩的海味随即飘了进来。

    他马上关了窗,拄着手杖来到书桌,案上摆放几本书,厚度正常,他替油烛火檯添了油,翻开书本,纸质干硬,他又翻了翻其他本,情况相同。这些书要不是新书,就是少人翻阅过,所以内页不柔软,也未受海风潮气影响。他嗅了嗅书页上的味道,有股淡淡的薄荷香ji,ng味,是书店常常点来让读客放松心情用的,可见这几本书都是刚买来不久的。

    袭灭天来为何知道他懂得萨比安盲文字?这是他最感困惑的一点。现今流通各城邦间的盲文字有数十种,萨比安并非适用范围最广的盲文字,如果要买翻译用书,最可能直接购买的是用流通最广的德卢里盲文字写成的书,但他却买了使用萨比安盲文字编成的版本。

    总不会是巧合吧?他似乎……对他颇为了解?就算在这个城镇里的每一天,他都在暗处听自己唱歌,也无法解释他对自己的掌握程度。

    看来,好像只能解释为巧合了?摇摇头,停止毫无帮助的瞎猜,一步莲华仔细地摸着书页上的刻纹,认真阅读。

    第09章

    半个月的期限将届,这段日子以来,一步莲华除了用餐时会出现外,其余时间都待在舱房内研究波维西亚盲文字,他睡得很少,毕竟半个月的期限实为仓促,幸好他先前已累积一定基础,钻研工作容易上轨道。

    虽说他是袭灭天来名义上的私人助理,但这段时间,袭灭天来也甚少打扰他,让他能专心于学习另一种盲文字,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步莲华会听到舱门外有人走动的脚步声,他不确定那是否是袭灭天来,但其他人的舱房都在与自己相对的另一边,只有袭灭天来的起居室与他最为接近,想来该是他最有可能。

    成为他的私人助理后,一步莲华对袭灭天来的好奇不减反增,感觉上他行事神秘,拥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再加上,他对他的声音依旧难以忘怀,因此更加深袭灭天来留在他心里的影子。从小到大,一步莲华听过无数人赞美过他的歌声,他也知道自己的嗓音得天独厚,却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执着于他人的声音。

    想到声音,他暂止『阅读』的动作,手指抚上自己的咽喉。失去以往的歌声,他比谁都痛苦,同情也好、讪笑也罢,那些是非长短他都可以视之为云烟,可是他始终无法释怀,他的声音在一夕之间变得如此惨不忍闻。袭灭天来的猜测实际上他也想过,茶摊老闆有很大的嫌疑,但是,如果是出于胁迫下的无奈之举,逼问茶摊老闆也无济于事。

    在找工作的那些天,他到过几家医馆寻求协助,但医生们皆束手无策,尽管他心有不甘,生活还是得继续下去。他只有努力打起ji,ng神,告诉自己天无绝人之处,上天夺走了他双眼,接着取走了他的声音,他不知道上天的用意何在,只有继续走下去;他也无可避免地质疑过上苍,后来却发现,这样的质疑不仅未能让他从不甘中解脱,反而令他自己变得更加痛苦。

    何不视之为考验?当他决定不再让自己陷于矛盾的泥沼里,他转而将这个鉅变转化成自己改变的动机。这是命运刻意安排的考验,不能抗拒者,唯有接受它。然而,下决心的剎那轻而易举,实践的过程却艰难万倍,现在,只是起点。

    虽然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但他已站在起点上。

    他平静地忖着,他知道自己的内心远比外相来得坚毅,尽管,他还是介怀自己失去了声音,他也已经踏出决定性的第一步。痛苦会如影随形,但他已踏出了第一步,这才是最要紧的。阖上书本,一步莲华走到床榻,脱鞋上床,打开床头上方的圆窗,海风扑面而来,吹得他雪色长髮飘飞如丝。

    他想起自己在上上一个城镇里听到的故事,说是一个富贵商家在海上遇到了一帮海盗,所有家当被洗劫一空,他侥倖逃得生天来到一个陌生城镇,在那里学习冶铁,十数年后成了着名铁匠财源滚滚,可惜的是,一回他给一名恶人铸了把长刀,那名恶人后来被政府逮捕供出了他,他无端受到牵连,被判全数家产充公、驱逐出境,他于是又漂流到另一个城镇,在那里跟人家掏沙,几年后某条河让他们掏出了黄金,他又一夕致富。

    不料他的际遇招人眼红,他被安了莫有罪名入了死刑,行刑当日那个城镇遭山贼抢掠,兵荒马乱之下他趁隙逃出,搭上商贾渔船辗转回到故乡,见到了久违的家人,阖眼前他告诉家人,虽然他的途运起落难测,他为此饱受折磨,却也因而获得很多他人穷其一生也得不到的人生经歷,而在他生命的终点,等待他的是他挚爱的亲友,他于愿足矣。

    轻轻睁开眼睛,一步莲华揣想着商人死前的心情,由衷希望自己也能像商人那样,勇敢面对生命的每一刻。他红色的眼珠在月光下氤氲迷离光晕,心绪趋使之下,他唱出商人临死前的咏嘆。

    然而,他的嗓音根本不足以支撑高亢的旋律,于是初时的沉闷声音在转入高音时,破散得七零八落,紧接着的音调一个接一个地走了位,但一步莲华并未因而停止不唱,他继续用他那像被擦破了的粗哑声音撑完最后一个音符。

    末了,他虚脱似地频喘着气,一滴不知是汗液还是泪液的水珠自眼尾无声滑落──

    在滚落下颔前,被一指尖轻柔地托起。

    倒抽口气,一步莲华往后退离窗户。「谁?」

    「袭灭天来。」凝视着凝在自己指尖上的水珠,袭灭天来直言道。这滴水珠带给他的复杂感受令他有一瞬间失了神,有深刻的痛楚,也有深沉的快意。

    「您……一直站在窗外?」那意味着,他全都听见了?

    「你的喉咙还会痛吗?勉强把声音提高,嗓子很痛吧?」

    听不出袭灭天来的语气是关心亦或反讽,一步莲华涨红了脸,一时半刻不知如何回答,直到受到冲击的脑子稍微冷静下来,才道:「吵到您了,很抱歉。」

    得言,袭灭天来暗暗地笑起来,不避讳让一步莲华听到笑声。「你又,再一次地预设了我的立场,这是你的坏毛病。」

    他有点恼,难不成他还要说自己的歌声好听?一步莲华不禁暗自于心底发难,却不再多言。「无论如何,夜深人静的,我是逾矩了,如果您没事,我想先休息了。」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愿意再为我唱歌,如今看你避得匆忙,是不做数了?」

    「您……」这番话教一步莲华一股气打肚腹腾上,不多久又消了去,随着袭灭天来的戏弄起舞,对自己并无好处。「您真的想听我唱歌?听我现在这样的声音唱歌?」

    「我想,我刚才表达得很清楚了。」

    「它不令您感到厌恶吗?」残缺破败的嗓音,走调失味的旋律,他唱,是因为他不想忘记唱歌的快乐,却不致自欺地以为还有人会欣然接受他的歌声。

    「至少截至刚才为止,我还未出现类似的情绪。」那种撕破粗纸般的不全声音,听来有种濒死的苍凉,对照着一步莲华空灵的红目与清艳的面容,尤其拧心。只可惜,袭灭天来视线游移在一步莲华脸上,只可惜他在发现自己的那顷刻,又将眼睛给闭起。

    「好。」不拖泥带水,一步莲华调匀微乱的唿吸,再次启嗓吟唱,众神恩威。

    他知道他要听什么,这点认知,让袭灭天来没来由地感到畅悦。

    曲子唱毕,一步莲华起伏稍遽,似乎还沉浸在歌曲的余韵里,纵然是极糟糕的余韵,却有股疯狂淋漓的痛快,他不禁轻笑。「没想到您真听我把它唱完了。」此际,他真有股落泪的冲动,终究还是忍住。

    「那些弃你而去的聆听者,他们一夕变卦的无情曾经打击到你吗?」

    「不……」像是在寻找更为贴切的说法,一步莲华停顿好些会才续道:「真正打击到我的是,我竟然这么在乎失去我原来的声音。」不是拥有美丽的嗓子才能快乐地唱歌,这一点他该比谁都清楚,却还是陷入世俗的迷思里。

    他的答案像是一道恆光,掠亮袭灭天来沉如古井的深眸。「那么,今后,为我唱吧,就为我一人。」

    无预警地,他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感到讶异的话,手指在同时间,缓慢地伸向窗内的一步莲华,抚摸他隐隐滑动的喉结。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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