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文H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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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旅 作者:devil

    正文 第2节

    迷旅 作者:devil

    第2节

    第10章

    期限到的那天,袭灭天来给了一步莲华几份文件,内容是有关他与盲商的合作契约,盲商刻意出个难题给他,除非使用波维西亚盲文字处理两方所有来往文件,否则他将不考虑答应任何投资方案。

    「我们给对方的文件都需要翻译,而他们给我们的部份你用口述的说给我听就行了。」

    「在翻译之前,有没有什么背景资讯是我需要知道的?」

    「这名盲商年前在高亚旱地探油,无意间得到一份黄金古城的遗址地图,不知真伪。但他坚信此图为真,投下鉅资编组十来支ji,ng良小队,僱用大匹史地学家、考古学家和地质学者,准备花费半年时间航越迷雾风带,寻找位于风带深处的『啼泣岛』。」

    「迷雾风带?是那个迷雾风带吗?」位于河西里大洋中的危险航区,海上烟雾迷濛,雷风交错,风雾并存的诡异现象让它获得『死亡海域』的别称。「那么啼泣岛……」一步莲华欲言又止,只因啼泣岛是仅只出现在上古诗歌中的神秘岛屿,是某位英雄歷险旅途中的一个歇脚处,没有任何歷史资料足以证实它的存在。

    明白一步莲华顾虑何在,袭灭天来不做正面回答,却自顾自道:「盲商性情古怪,赌性坚强,他坚持不接受任何外来投资,也不在乎其他同业的嗤笑嘲弄,只要找到啼泣岛底下的黄金城遗迹,他将拥有人类难以想像的鉅富,所以这些无关痛痒的嘲弄他不屑加以理会。」但是,盲商的目的不全是在财富,更多的部份是在证明自我能力和发扬冒险ji,ng神。

    「但他却愿意考虑让你加入投资。」已抓到核心的一步莲华说道,随即轻笑。「我大概知道他考虑你的理由。」

    没料想到袭灭天来正对自己投以猎豹掠食时的眼神,一步莲华迳自续道:「像盲商这类习性古怪的人,通常会欣赏和他同样以古怪闻名的人,想必是你魔商的事蹟动摇了他。」

    下意识地舔了舔脣角,袭灭天来靠近一步莲华,丝毫不掩周身张狂气息。

    感受到慑人的视线正紧咬着自己,一步莲华心跳略快,不着痕迹地偏过头去整理文件,心里暗想着自己适才不假思索说出的话,似乎挑动了袭灭天来的神经。他就像个掠食者,在他面前自己一言一行都得特别斟酌,否则无心的话一旦被曲解,很容易让这个掠食者更加热衷于撩拨人心的游戏。

    他停在他面前咫呎,鼻尖几乎快碰上他的。「你好像…很了解我?」

    百分之百的戏嚯口吻,一步莲华稳了稳心跳,平静道:「是我失言了。」

    「不,我有时候觉得,你确实了解我。」低笑,袭灭天来轻轻地拨开垂落一步莲华耳前的髮丝,指甲佯装无意地划过他蜜白的颈骨,然后适时地收手。「不过,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没见过面,但透过他的助理我得到这些资料。大致的背景便是这样,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全然公式化的语气,变化忒快。

    「这样就够了,谢谢,我会尽快翻译好。」拿起文件和木仗,一步莲华走向门边。

    身后传来袭灭天来的提问。「那些不急,日落前陪我走一趟五金行,冷醉忙着监督工程走不开身,託我替他买些材料。」

    由于是公事般的吩咐口吻,因此一步莲华没有多费力气表达私人意愿,点头道好。

    ※

    从袭灭天来的话不难看出,作为一个上司,他委实轻松得过份,监督工程怎说也是他这个负责人的份内职责,他却全权丢给下属处理,该说是他偷懒还是他太信任他手下的实力?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的下属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到船上半个月了,他还不确定这艘船上究竟有多少人手,倒是他这个主事者,每天都有机会听到他在他跟前晃来晃去。

    一步莲华略略小心眼地忖着,像是对袭灭天来霸道行为的无言抗议,半晌,又觉自己对袭灭天来的心态着实异常,不论遭遇多么不公平的事,他都能做到不追究不迁怒,唯独面对袭灭天来不能,像刚才那样小器量地在心里议论他人,对他而言还是头一遭。

    然而,认真说来,袭灭天来待他不薄,甚至可称得上是好的了,在他有难时对他伸以援手,提供他升迁的机会,竟还得遭他私下腹诽,真是不划算……愈想愈觉愧赧,一步莲华低垂着的脸庞沾染薄绯,太沉浸于自我反省的念头里,导致他的手悄悄地让另一个人执入掌心也没发觉,遑论挣脱之。

    等他发现时,他们已经来到市集附近的广场了。

    一步莲华的脑袋还在思考着自己究竟让袭灭天来牵着走了多久的问题,袭灭天来的声音已在耳畔响起。「广场到了。」他发愣的模样别有生趣,若非天色已晚,袭灭天来倒不介意看他继续发呆下去。

    「广场?不是要去五金行?」

    「途中我们已路过五金行,但店家关门了。」正说着,一辆马车打巷子里拐出来,从车伕的角度看过来,他们俩站的地方恰好是死角,袭灭天来手不慌不忙地微一使劲,拉过一步莲华,两人顺势靠贴在墙角,又是鼻贴着鼻的近距离。

    不管远看近看,一步莲华的肤质都好到连女子也妒羡的程度。忍住伸手触碰的渴望,袭灭天来未有退离动作,感觉到一步莲华的唿吸轻微地乱了调,他才放开握在对方腰间的箝制。

    「谢谢,」一步莲华淡淡说道,他听到马车急驶的车轮声,明白袭灭天来用意在替他解围。「既然来到广场了,可否多停留五分钟?」他想看看他的老朋友们好不好。

    「嗯。」低应,袭灭天来知道一步莲华想做什么,实际上,他今天带他出来也是为了让他见见他挂念的朋友们,五金行只是藉口,但他并不想这么快就向他坦白自己的心思。

    得到允诺,一步莲华慢慢走到广场中央,边走边以木仗规律地敲着青石地板──半个月没见了,不晓得那些小动物们是否还记得他──他微噘脣吹起明快的口哨,不多时,三三两两的小白鸟纷纷从树上飞近一步莲华,躲在巷弄垃圾桶里的流浪猫狗也一隻隻钻了出来,聚集在一步莲华四周。

    可惜没有带食物来,这么想时,袭灭天来忽然塞给他一包温暖物事,里面装着炒小米,他轻浅微笑,将袋中食物分给那些动物吃。餵食当口,一些平时受惠于一步莲华的贫童蹦蹦跳跳挨到他身边,围绕着他嘘寒问暖,还跟着他一起餵食动物,直到月亮悄悄爬上天幕,才纷纷离去。

    即使失去歌声,这些朋友还是认得他,纵使人情变化万千,真正为他拥有的珍贵,却始终未离。

    一步莲华拍拍手上残屑,恬静的脸庞轻绽柔和微笑,内心慨然万分,他想起上次在广场附近偶遇袭灭天来的事,脣末微泛欣悦,他并不笨,这个世界上诚然有着诸多巧合,他却清楚,那一天,以及这一天,都不是巧合。

    第11章

    回到船舰上已近用餐时间,袭灭天来直接带引一步莲华来到餐厅。

    才刚踏进厅门,一步莲华就闻到不同于以往的食物香味,看来是非常丰盛的一餐。

    绕过就位的其他船员,袭灭天来替一步莲华拉开椅子,举止十足像个体贴绅士,两人独处时的狂傲和霸气隐隐敛于整洁的袍服底下。

    「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听到几个略微陌生的脚步声,又摸到质感高级的银制餐具,在在提醒一步莲华今日的晚餐别具意义,遂忍不住问道。

    「新成员加入的日子。」一旁有人回答,是一步莲华从没听过的声音。「头子说你通过考验,要黄泉煮丰盛点,每个成员加入时都是这样。」听来是个活泼而开朗的男人,才刚说完男人又似想到了什么,咋舌道:「唉呀,说这么多却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风流子,是这艘船的副手。」

    「你好,」大方地握住风流子伸过来的友谊之手,一步莲华亲切回应,他本身虽与热情沾不上边,但应付起这类人种倒颇得心应手,举止姿态未有任何矫造扭捏之处。「原来平日的伙食都是黄泉先生一人准备的,真是辛苦了。」

    「也不尽然,至少今天的晚餐风流子也有帮忙。」另一道温文儒雅的声音穿cha解释,听音辨位,应该就与风流子比邻而坐。「你好,欢迎加入,我是船医任沉浮。」

    「你好,」投以微笑,一步莲华颔首道。「那么黄泉先生坐在哪里?」

    「他坐在最后面,人很闷s_ao,不用理他,他是厨师兼船工,负责煮饭及修理船的毛病,也算是另一种『船医』啦。」风流子说完,迳自怪笑两声,视若无睹从长桌最后方投来的凛冽目光。

    「你好,黄泉先生,」尽管对方无意理会他,该有的礼数不能少,一步莲华对着黄泉弔命的位置点了点头,续道:「请问,这艘船上一共有多少人?」

    「加上你就七个,头子是船长,也兼航海士。」

    「冷醉,水坝工程进展如何?」像是觉得自我介绍的戏码该告一段落了,袭灭天来冷不防开口,一问就是正经事,原本还打算哈啦的风流子识相地闭上嘴巴,安静吃饭。

    「再差不多十天就可以完成。」冷醉手持刀叉俐落地切割盘中红虾,不用几秒,虾壳与虾r_ou_便完全分离,余下的虾壳完整无缺,他咬了一截新鲜海虾后,估道。

    「确定十天?」比预计的时间快上许多。

    「这里的居民擅长木活,有建筑经验的为数不少,再加上我重新设计过水坝蓝图,修改掉原本花俏而不切实际的部份,基础一打好,剩下的工程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啜了一口酒,冷醉解释道,他是个建筑奇葩,说的话自有其公信力。

    「很好,那我们很快就可以离开这个城镇。」他经歷的地方愈多,累积的财富就愈多,距离他的目标也就愈近,袭灭天来轻勾一抹冷笑,低温的眼瞳里没有即将完成目的的喜悦,只有隐然浮动的冷火。

    「下个目的地?」习惯沉默的月漩涡问道,来到这个小镇后他镇日在外,做一些美其名为探查说穿了只是闲晃的无聊任务,对这样的生活他已感到厌烦,巴不得尽快离开这里。

    袭灭天来自然瞭解他的心思。「蒙特格尔,盲商在那里筑巢。」

    得到答案,月漩涡满意地低头吃饭,其他人也没再交谈,席间的气氛回復到以往用餐时的静默。

    ※

    一步莲华吃饭的速度特别慢,他不像其他船员,有的喜欢大快朵颐,有的直把吃饭当工作,草草扒完便缩回房间里,他是属于细嚼慢嚥的类型,因此,他通常都是最后一个离开餐厅的人。

    今晚菜色特别丰富,他理所当然更要用心品尝箇中美味,心想今天自己也该会最后一个离开餐厅。果不其然,当他吃到一半时,已有人开始离席了,接着一个又一个地离开座位,到了第五个却停住了,还有一个人一直没走。

    已有九分饱的一步莲华用汤匙捞了捞碗底──他也差不多吃完了,是不是该说些什么?

    「您…还要继续用餐吗?」以往,关了烛灯就可以走人,今天却不一样。「那么,烛灯就给您关。」

    「我快吃完了。」

    他的意思是要他留下来等他吃完,再帮他关烛灯是吗?不甚领会袭灭天来答非所问的答案,一步莲华想着既在别人底下做事,老闆要求什么便尽量做到才是,于是他放弃先行离开的念头,坐在原位等他。

    袭灭天来没有摩蹭太久,几分钟后,一步莲华听到椅脚摩擦地板的声音,然后是沉稳的脚步声,行经他身旁往门边移动,他跟着站起来想尾随于后,不意对方竟突然停下步伐,他整个人撞了上去,撞到一堵厚实胸膛。「抱歉……」

    「你会跳舞吗?」

    「什么?」怕自己听错,一步莲华再问一次。

    「把手给我。」主动执起一步莲华的手,袭灭天来一手搭住他肩膀一手揽过他腰部,在他耳畔低呢:「会唱『莫西加西之夜』吧?」

    莫西加西之夜,是流行于中下阶层小酒馆里的通行曲,是食客们酒酣耳热之际用来助兴欢乐的歌曲,搭配着舞蹈极易炒热气氛,是很普遍的大众乐曲。

    「您现在要听?」充满讶异的询问,袭灭天来不按牌理出牌的奇招连连,一步莲华虽已摸得其脾性一二,却还是每每教对方攻得措手不及。

    「我说过了,今后你只为我一人而唱。」

    他以为他是说笑的……

    「你不愿意?」见他迟不开口,袭灭天来低问。

    轻吁,摇首。他很高兴自己还有听众,但他着实不明白袭灭天来何以如此执着于自己的声音,这副在世俗定义下早已残缺的嗓音,却为他所需──不是为了嘲弄而需要,而是为了聆听而索求,所以,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然而,他却明白一点,只要有人愿意听,他就愿意唱给他听。

    「我愿意。」他轻道,随即开嗓唱起早已刻印在脑海里的歌词,莫西加西之夜,他记忆里最早出现的那首歌,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他所忘的那首歌。

    遥远的夜晚

    孤独的大海

    寂静的街道

    冷清的酒馆

    悲伤的灵魂

    莫西加西之夜,忘情的沉沦~

    这个城镇从来不为谁开启,不为你、不为我、不为他

    这片汪洋向来不为谁所有,不为我、不为他、不为你

    所以当你踏进这个酒馆时,请记得微笑

    所以当我踏进这个酒馆时,我记得举杯

    然而当他踏进这个酒馆时,已忘却寂寥

    你说你听过一首歌

    我说那不是一首歌

    他说那只是一句话

    人生在世,没有痛苦何来快乐,没有悲伤何来欢笑,没有寂寞何来拥抱

    谁都不为谁,但你为我、我为他、他为你,咱们相拥吧

    不会凋零的夜晚

    无人陪伴的大海

    不曾喧腾的街道

    无人光顾的酒馆

    不懂微笑的灵魂

    莫西加西之夜,请与我相拥~

    简单的歌词、不断重复的旋律、沙哑的声音、相贴的舞影。

    没有狂歌纵舞,袭灭天来只是轻柔地揽着一步莲华,左右摇摆,将自己的耳朵挪近一步莲华关阖的脣瓣──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连换气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的距离。

    起初,还有些杂思盘据在一步莲华心头,让他的嗓音有丝犹疑不定,渐渐地,时间分秒推移,他沉淀了那些杂思,全心投入吟唱的词句里。他感觉得到,他唱进了袭灭天来的心坎里,揭开他的神秘面具,直挑他内心的孤独与冷清,也许还有那么一点悲伤,虽然,他对他仍是一无所知,但是他的确,触到了他,在他需要他的时候。

    于是,他对袭灭天来更加好奇了,这样的一个人啊……不自觉地,一步莲华左手环住袭灭天来颈项,另一手与袭灭天来的手掌紧紧交握。

    没有酒的夜晚,他们却,有些微醺。

    第12章

    继那晚邀舞后,袭灭天来恢復一贯的冷漠,与一步莲华的对应如常,但一步莲华却隐约感觉得到,两人之间的关系产生微妙变化。例如,袭灭天来用餐的速度愈来愈慢,似乎有意与自己角逐最后一个离开餐厅的头衔,却又总是赶在他吃完最后一口前把他自己的份吃光,然后和他一起关灯走离厨房、走上甲板、通过狭道来到舱房区。

    又例如,偶尔袭灭天来会在午憩时分传唤他到他的舱房,要他唱歌给他听,一开始他还很安分地坐在他书桌的皮椅上聆听,但没过多久,他的位置就换到床上,然后在一个偶然言谈间挪换到自己腿上,而不引起自己的反抗意识。

    就如此刻,一步莲华坐在铺着柔软地毯的舱房地板上,袭灭天来则枕靠着他平放的双腿,不管他有没有唱歌,只要他来到他的房间,情况都会不知不觉转换成现在这种模式,好像袭灭天来正在默默寻求一种正常形式外的陪伴,不透过言语的交流,扪心自问,一步莲华并不排斥他的寻讨,也就由得他去。

    他伸直双腿让他枕着,低吟清唱,思绪却飘向他处。

    前天下午,一步莲华站在甲板上吹风,任沉浮刚好走出他自己的房间,想去餐厅找些点心填胃,两人在甲板上不期而遇,寒喧了几句。在一步莲华的想像中,任沉浮应该是个骨架均匀、身材修长的男人,因为他握过他的手,摸起来的触感就是这样,但任沉浮的食量却出奇地大。他先到厨房拿了几块糕饼,回过头看见一步莲华还待在原地,就上前与他攀谈。本性上,他虽不比风流子热情,却也颇为健谈。

    任沉浮说他原本是在『鹿奔』开业替人看诊,鹿奔是个比这里还小的城镇,医疗设备很落后,所以他从小就立志要当医生服务乡民。但是,他的家境太过贫困,有一阵子鹿奔又实施海禁,他没办法外出求学,只得跟着当地的老医生见习,老医生死后他便继承他的诊所。他在当地服务了五年,声誉良好,还利用业余时间开设医学讲堂,教导民众普通的医疗常识。

    有一天,任沉浮的父亲无缘无故病倒,他却检查不出病因,厄运便从他父亲开始,陆续传给镇里的人,都是和他父亲相同的病症,他苦无对策只能看着镇民一个接一个倒下。任沉浮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那时候他才醒悟到自己的医学技能远远不足,但安逸的时光让他失去了那份警觉,也让他失去了他的亲人,他的父亲终究逃不过病魔摧残,亡于无名病症。

    接着,罹患同样病症的病患一个个死去,任沉浮的信心饱受打击,一日,他亲手埋葬那些死者;隔天,他关了镇上唯一的诊所,他完全丧失身为医者的自信与坚持,尽管镇民们谅解他,他却缩回自己的世界里,直到袭灭天来踏上鹿奔,粗暴地将他扯离他自我保护的外壳,他才重c,ao旧业。

    任沉浮保留了袭灭天来如何迫他面对现实的部份,只说那次之后过了几年,他就决定挥别小镇,跟随袭灭天来踏上未知之旅。说完这些,任沉浮又问了一步莲华几个问题,两人聊着聊着,一步莲华便约略提起近日来袭灭天来与他的相处情况。任沉浮听了很是惊讶,他说,袭灭天来从不强迫他们做任何事,除非必要,否则他也甚少与他们有所互动。

    来到这艘船上的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一段过往,他们想提就提,不想提便是放在心里一辈子也无所谓。说到这里,任沉浮轻轻笑了起来,忽然低声道,他认识黄泉弔命一年多了,对他的认识还是仅止于这段相处的日子而已。他们的感情没有浓厚到像是一家人,只是恰好都拥有一份共同归属。

    回忆至此稍歇,一步莲华背部抵靠墙壁,双手不知该搁哪里只得垂放于地。躺在他腿上的袭灭天来唿息已趋缓稳,应该是睡着了,今天他也是只唱了一首歌,对方就没动静了,他不好意思乱动,便坐着神游太虚,脑中飞窜过正在进行的翻译文件,不久,他也慢慢地打起盹儿。

    他看起来是睡着了。紧闭着眼的袭灭天来睁开眼睛,看向头顶上方,一步莲华恬静的睡脸在红瞳内慢速播放,凝视愈久,他细緻的五官愈像一个不见底的漩涡,直要将自己全数吸纳进去。不经意地,袭灭天来忆起先前某个夜晚惊见的那双迷离血瞳,和自己一样的赭红,却远比自己透澈,令他捨不得移开目光──

    他那水晶般的红眼──他伸出手,来到半空,脑海掠过一道声响。

    『你动心了?』

    他红目一瞠,泛着惊醒的怒意,脣角抿成冷肃的一直线。

    不过是个游戏,他冷道,嗤笑那个来路不明的声音。

    『但我知道,你想要他。』

    那道声音蛮不在乎地说着,伴随狂妄的讪笑,尔后消匿无踪,像是,幻听般的存在。

    惬意的慵懒时光因而远离袭灭天来,他依旧凝睇着一步莲华,眸子却呈现银红色的冷。

    ※

    接连着一阵子,袭灭天来不再在午后传唤一步莲华,一步莲华虽觉纳闷,却也多了些时间可以赶稿,他大略将所有文件摸过一遍,得知愈多背景资讯,他愈对这趟探索之旅感到雀跃。吸引他的并非是黄金城里的黄金,而是这样一座古蹟的真实存在,究竟前人是如何打造这样一座城池,他只能揣想万分之一二,却已深觉其中浩瀚非他所能度测。

    他埋首书案前,将重点以简略的方式簿记下来,并针对不详之处记下疑问,心无旁鹜的他没有注意到袭灭天来正伫立在圆形窗户外头观察着他。片刻后,袭灭天来悄声走离,下了船舰,到水坝工程现场探勘。

    站在护堤上,袭灭天来俯瞰底下人头钻动,很多身型高大的彪汉担着石材往返吊桥间,太阳光很大,晒得他们小麦色的皮肌上汗水纍纍。袭灭天来戴上连身黑帽,逆光的脸上表情朦胧,冷醉见到袭灭天来,随即岔出监督路线靠了过来。

    「有事?」

    摇头,袭灭天来问道:「明天中午前可以完竣?」

    「可。」

    「月漩涡。」

    他这一喊,从几尺远的林内传来动静,一个人影倒吊在树桠间,懒散地晃了两下,双脚跟一勾在枝桠间划了半圈后安然落地,一脸酷样未改。

    「替我送信给那些建商。」

    又是传信鸽的工作,老大不情愿地抄走两封信,月漩涡三两下就拐得不见踪影。

    「你去忙你的。」撇头嘱咐冷醉,袭灭天来独自走下堤防,默然走过辛苦工作的工人们。

    在这里耽搁半个多月,实然在他计画之外,水坝工程的利润太少,于他根本不值一哂,而就这半个多月的时间,足够他另外赚进大笔财富。目前,他拥有的资产还不够,他必须赚取更多更多的钱财、更加打响自己的名号,才能接触那个人所在的核心地位,也才能诱引那个人上勾,让那个人在自己的计画下一步步自毁长城。

    他埋葬自己的过去,抹杀自己的喜乐,为的就是一雪当年仇恨,为此,他吋余光y都浪费不得,但他却在这个对他事业毫无帮助的小镇耗上半个多月,爲的是什么,即使他有自知之明,他也承认不得。

    不得承认,一个人就在他刻意的放纵下闯入自己半生黑暗半生凋零的生命里,只因他不被允许拥有喜乐与宁和。

    「一步莲华……」他低喃,双拳逐渐缩紧。

    决意捨弃感情的那一刻,他注定只剩一副为復仇所驱动的躯壳,不再有付出情感的可能。心动,只能是一时的迷炫;再怎么独特的存在,也註定只能是他漫长旅途中的一名,过客。

    第13章

    水坝如时完工,建商们收到袭灭天来的信函,连夜将工程结果上呈城邦政府,隔日,来了一支纪律良好的马队,为首官兵穿着笔挺军服,袋口逢坠三根红羽,座下马匹毛色光鲜,眼珠炯然有神。

    士官长跳下马鞍,走上船舰,腰间银质剑鞘在阳光照耀下反s,he灿眼光芒。

    袭灭天来已于甲板上等候,士官长见了他立即行礼。「奉剑马城罗莱莎女爵之令,特请袭灭天来阁下府邸一行。」语毕官兵挺直腰桿又一行礼。

    萝莱莎女爵是剑马城的ji,ng神象徵,虽然未掌握实权,但其地位超然,在百姓心中比政府官要的地位还要崇高。昨日,袭灭天来吩咐月漩涡送达的信件里头,就提及想见罗莱莎女爵一面的意愿,他本未抱太大期望,没料到建商们真的与萝莱莎女爵有所联繫,并能说服她见自己一面。

    接下指令,袭灭天来命月漩涡等人留在船坞,自己则回转舱室换上正式服装,一袭羊毛制的黑色长裤、黑色长摆外袍,上半身是立领的棉质衬衫,口袋配挂一串深棕色的天珠别针,近看天珠内透一点流光萤橘,一边耳朵挂了三个铁灰色银环,银环下缀有一颗黑色水滴状的天眼宝石,眼睛散发奶白色的光泽。

    整装完毕,袭灭天来拿起另一套与自己同款式的羊毛白色长袍与衬衫来到一步莲华房间。

    「换上它。」直述来意,毫无赘言。

    「要做什么?」正专心于翻译的一步莲华抬起头来,问道。

    「和我去见罗莱莎女爵。」

    「有需要我效劳的地方?」他疑惑问道,直觉想到倘若不需要他,袭灭天来就没必要带他过去。

    「可能。」言简易赅,袭灭天来答得干脆,却暗自忖想,就算没有用得上一步莲华的地方,他也想带他去,单纯就是想带他去而已,不过,一步莲华不需要知道这点。

    「好,您等我一下。」

    接过袭灭天来替他准备的衣服,一步莲华走到浴室更换,本来在短短一分钟内可完成的工作,一步莲华却拖了好几分钟迟迟未出。他从没穿过这类衣服,穿上去后觉得颇为别扭,不晓得是否穿错方向,又不好意思要袭灭天来帮忙,便在浴室里头自我检查一番,可心下还是不怎踏实。

    「有问题?」第一次穿这衣服的人都会感到困扰,尤其这一整套衣服有裤子又有外袍,带有多重层次,眼盲的他看不见整体款式,一时半刻很难摸得清楚。

    「…没有。」心虚地撒了个小谎,一步莲华回头继续和衣服奋斗,突然,门把被转开,袭灭天来堂而皇之地不请自入。

    一步莲华吓了一跳,差点反s,he性地将人推出去,他才刚因为想试试另一种穿法而脱掉原已套上的袍裙和裤子,现在下面是光熘熘的只留一件底裤。尴尬的气氛顿时瀰漫整间浴室,一步莲华赶紧拿起浴毯裹着下半部,慢吞吞地解释道:「我没穿过这种衣服,需要一点时间。」

    「我来。」话才说完,袭灭天来便靠近一步莲华,先将他套到一半却套错的衣服整个拉出来,一步莲华登时呈现衣不蔽体的状态,就算两个都是坦荡荡的大男人,此际的暧昧沉默却使气氛愈来愈诡异。

    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一步莲华有点僵硬地站在原地,等着袭灭天来将衣服重新翻好,而在这个空档,一步莲华只觉一股灼热的视线直往自己身上集中,遂愈发地浑身不自在。密闭的空间里,两人的唿吸彼此交融,他力持平静,耳边却隐约传来偌大的心跳声,似乎是袭灭天来的……还是他自己的?不清楚,略舔脣,一步莲华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他的皮肤比自己想像得还要苍白。毫不掩藏赤裸视线,袭灭天来评价着眼前人的身体。约许是长期包覆在衣物底下,加上餐风露宿营养失衡的缘故,一步莲华的肤色才会显得如此苍白,隐约看得见皮肤下面的血管,整个人稍嫌骨感,但并未给人羸弱的观感。

    察觉自己正用估量猎物的眼光琢磨一步莲华的体态,袭灭天来敛了敛神色,快速整好手上的衣物替他穿上。着衣时,他的手指略略擦过一步莲华的胸尖,不带一丝亵渎之意,甚至有些微的暖意渗透,使得一步莲华的脸颊泛散轻微润色。

    一直以来,袭灭天来给他的感觉就像是逡巡丛林的暗夜伏兽,然而偶尔当他碰触着自己时,却像刻意收敛他张狂的侵略性,而留予自己温慢的、柔缓的、具有安抚力量的印象。危险而慵懒、蛰伏而勐发,他在他身上,总能接收到这般二元冲突的元素,彼此擦撞着、调和着。

    思及此,一步莲华放柔僵硬的身躯,让袭灭天来更好施力于自身,着好装,他低道:「谢谢。」

    「挂上它。」盛装烘托出一步莲华的脱俗气质,袭灭天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人,狭眸微瞇,指腹摩娑过他微露于外的锁骨。为了这块惑人的突骨,他特地准备了一条衬他肤色的项鍊替他挂上。

    是与他耳坠相同款式的天眼宝石,不同的是一步莲华佩带的是泪珠状的白色天眼石,中间眼睛是金黄麦穗般的琥珀色,圆珠的位置恰好落于两边锁骨的中间点。他的眼光向来独到,出错的机率是,零。

    邪魅一笑,袭灭天来将手杖递给一步莲华。「马车已备妥,跟我来。」

    ※

    萝莱莎女爵并不在府邸。

    上车后,士官长接到信使通知,便急急忙忙地将马车掉头,往女爵的私人沙龙行去。

    有别于临海的街景,剑马城行政区周围的建设甚是繁荣,市容也远比临海地区整齐清洁。他们弯进一条巷子,在一座有浓密橄榄树围绕的庭园前停下。

    袭灭天来下了马车,牵着一步莲华进入栏门,庭园内部种植了各式花卉和香草,有紫罗兰、蔷薇、迷迭香、罗勒、薄荷和马郁兰等等,充斥混合的宜人香气闻来沁脾舒爽。庭园里有一石造中庭,樑柱雕工ji,ng细如画,桌椅则尽由桧木制成,雕着神话图像,散发浓烈的木头香。

    罗莱莎女爵一见来客,随即热络地起身相迎,她衣着华丽高贵,头挽翡翠高髻,手戴珍珠颈挂玛瑙,半露酥胸风情无限。「袭灭天来阁下,久候多时,请上座。」

    「爲见夫人特地盛装打扮,让夫人久候祈请见谅。」接过女爵纤手,袭灭天来低首吻其手臂。

    「这位是?」女爵笑得娇媚如花,袭灭天来的长相赏心悦目,纵无非分之想,也有品赏雅兴。

    「他是在下的私人助理,一步莲华。」

    「在下见过女爵。」

    「别客气,都请上座。」尽管好奇袭灭天来雇用一个盲者的原因何在,自幼习得的良好教养却让罗莱莎女爵适时压下疑问,不做探人隐私之事。「这是昨天才从格兰岛进口的红茶,我也尚未喝过,今日特与两位一同品尝。」

    两人一上座,便有僕侍端来三杯红茶,呈奉予客人的器具──不论是汤匙还是瓷碗、托盘或糖罐──都是极为ji,ng緻的用具。

    明白女爵意在询问茶饮的味道,袭灭天来举杯浅尝茶味后,饮下四分之一。「涩了。」

    「哦?」闻言,女爵笑顔未改,迳自端起自己的杯子就口浅啜。「是涩了,看来格兰岛的红茶也不过如此。」

    「不,在下曾经到过格兰岛,那里的红茶确为极品。」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罗莱莎女爵请你们喝假货?」不期然地,一道陌生男音倏然介入两人对谈,用词强烈锋利,问罪之态显而易见。

    「韦格,你回来了?」听见久违的情郎声音,罗莱莎女爵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不是后天才回城?」

    未理会女爵的关切问候,韦格斜倚亭柱,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他有一双桃花眼,皮相白净清俊,是剑马城数一数二的画家,也是罗莱莎女爵公开的情夫,性格强硬、十分恃才傲物。

    眼见关键人物意外登场,袭灭天来轻扬唇末,气定神闲,彷彿与袭灭天来心有同感,一步莲华放下瓷杯,静待对方动作。

    第14章

    「我绝无此意。」

    「那你又是何意?」不接受袭灭天来的答覆,韦格执意问个水落石出。

    「是阁下多疑,我仅仅说出事实,其余衍伸之意涵却是阁下妄自附加,何要我负责?」

    「既然女爵的红茶非是假货,你又说你喝过格兰岛的红茶乃是茶中极品,何妨指点迷津?」

    「很可惜,我并不懂茶。」

    「不懂茶何以论茶?岂非刻意挑衅?」不让女爵有缓颊机会,韦格死死咬住袭灭天来。身为一个『自命清高』的艺术家,他对于政商之流有着先入为主的敌意,而他向来率性而为。

    「在下以为,是沖泡方法的不同,造成两者差异。」僵持不下的局面,竟是一步莲华介入缓场。

    「哦?你这个瞎子懂得不少。」语带讥讽,韦格冷笑道。「还请赐教。」

    「韦格,好了,」纵使溺爱情郎,如此轻蔑他人的话,仍是令罗莱莎女爵甚为不悦,何况这两人目前为止仍是她的座上宾。「你刚回城一定很累,先进屋内歇息,我请僕侍爲你准备下午茶。」

    「夫人此言差矣,难道您要用遭人贬损的假茶来招待我吗?」

    「这……」

    「不如让在下现场c,ao作,或许更有说服效果。」一步莲华自告奋勇说道,恰好给了罗莱莎女爵台阶可下。

    「呈上。」抓准时机,罗莱莎女爵吩咐僕侍递上茶具。顷刻间,所有茶具、茶壶皆矣摆上桌。

    摸了摸桌上茶具确定大致位置,一步莲华问女侍道:「请问可有陶壶?若有,请将瓷壶换下。」

    女侍依言而作。待陶壶在手,一步莲华开始一边说明一边演练,流畅的动作完全不似出自一个眼盲之人。

    「首先,水温很重要,为了让茶叶能在壶中舞动,开水必须含有空气,煮沸的水或保温状态的水不能用来泡茶,最好的水温是比沸腾温度再稍微偏低一些。接着是温热茶壶,把热水倒进壶中,等到壶内出现泡沫时把水倒掉,用抹布轻轻擦拭然后放在棉布上防止壶底变冷,」每说一个步骤,一步莲华就完成一个步骤。「再来是放入茶叶,要比包装上头标示的份量再少一点,倒入热水的时候尽量拉高手臂,让热水沖激茶叶,盖上茶盖后用棉布包覆茶壶,闷个三至五分钟就可以饮用。」

    使用滤网将重新泡好的红茶注入四个瓷杯,一步莲华补充道:「一般以为浸泡时间愈短愈不易产生涩味,其实是错误的观念,红茶没有闷泡相当时间,涩味反而更重,请各位喝喝看,再来斟酌我所言真伪。」

    在场三人各自端起瓷杯品茗,罗莱莎女爵姿态优雅地举杯浅沾,尔后惊嘆道:「涩味尽除,看来真是用错方法了,惭愧。」

    「夫人快别这么说,您这里是以香草起家,红茶是外来茶种,不熟悉沖泡方式很正常,只是在下四处为家,游歷过的地方不在少数,也喜欢与人攀谈,因此多懂一点皮毛而已,这泡茶技术也是我在『云尘』向某个朋友学来的。」

    「一步莲华阁下客气了,跟随袭灭天来阁下行商,见识自然比我这深阁中人广阔多了。」

    这一尝,改变态度的不仅是罗莱莎女爵,韦格也一反适才睥睨姿态,露出赏识笑容。「是有点学问,」他艺术家性子浓烈,自我意识强、喜恶分明,对自己却绝对诚实。好者好之,恶者恶之,虽然翻脸像翻书,但一旦自觉错误断不会死不认帐。「我为我刚才的失言致歉,大概是教袭灭天来阁下亲吻女爵手背那幕给气得妒火攻心了。」不讳言地直陈心中块垒,引得罗莱莎女爵又羞又喜,他从来不信亲吻为礼节这套理论。

    「好说,阁下的歉意我收到了。」代替一步莲华回答,袭灭天来笑着喝掉红茶,凉了风味就差了。

    听见韦格难得的赞赏,罗莱莎女爵更加欣喜,她会进口红茶就是为了这位喜爱品饮各式茶饮的情郎,上回他说想喝喝格兰岛上远近驰名的红茶,她才费尽心思请人送来给她,看他得愿以偿,她就觉得这趟所费值得,自然对袭灭天来和一步莲华更为另眼相待。「两位来这也有些时了,不妨进入正题吧,不知袭灭天来阁下要求一见的目的是什么?」

    「在下想请夫人代为引荐。」

    想来也是这了,罗莱莎女爵深瞭自己的影响力,便道:「对象是谁?」

    「『世界公国』的暗夜公爵。」

    「廉示公爵吗?」她和他私交甚笃,然而檯面上知道他俩交情的人并不多。罗莱莎女爵依旧和悦地笑着,私下却对袭灭天来起了忖度。「没问题,我这就进去写信。」

    说完,她起身走到庭园深处的小楼房里,一刻钟后将密封信函交给袭灭天来。

    「听说水坝也在今日完工,感谢阁下对剑马城的贡献。」

    「哪里,在下才是获益匪浅的那方,非常感谢夫人的引荐,如无他事,在下想先行告辞。」

    「等等,」蓦地,韦格伸手拦阻。「我就说这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现在总算记起来了,你的助理就是那位行歌者是不是?」回程的路上,他在一间新开不久的茶摊喝茶,在那里听说了近来发生的奇事,其中就包括一步莲华哑嗓的传闻。

    「是,」闻言,一步莲华先是错愕一愣,随即大方承认。「但行歌者只是承蒙他人错赏的称号,不足挂齿。」

    「天啊,这么说来,你的声音真的毁了……真是悲惨。」如果是天生就这种破嗓子,或许还不致于沦落至现在这般难堪的地步,韦格不禁用怜悯的眼神打量对方。

    「韦格……」再一次为情郎的直言感到汗颜,罗莱莎女爵困扰地蹙起秀眉。她是现在才听到行歌者的说法,也是现在才知道一步莲华就是行歌者,但不管多么好奇,她还是秉持交浅言浅的准则,这样也能爲对方留点余地。

    「没关系,」淡笑,一步莲华淡笑着对罗莱莎女爵示意。「这是事实,所以我现在很少唱歌了。」

    「很少?那就是还有在唱的意思?嗓子都变这样了你还能唱?我倒是很想听听看,你唱一首歌来听听可好?」

    「抱歉,这个恐怕难以照办,」脸色微沉,抢在一步莲华回答前,袭灭天来冷淡道:「现在他只唱给我听。打扰了,夫人。」短短一句话,尽揭其不容侵犯的特权。

    语毕,袭灭天来弯身向女爵致意,接着毫不眷留地牵起一步莲华往庭外的马车走去。

    ※

    马蹄踢踢踏踏地在青石板地上敲出规律声响,马车内,两人默然无语。

    直到驶离女爵私人沙龙一段路程后,一步莲华才开口道:「您的心情不好?」他是凭感觉猜测的但他的感觉向来有八分准确,而遇上袭灭天来的事情ji,ng准度则会大幅提高。

    「如果我不制止,你打算唱给他听?」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在生闷气?尽管明瞭原因,一步莲华还是显得相当困惑,在他的想法里,这件事丝毫不值得袭灭天来关注,另外,他也在琢磨着他的在意背后有否另一层意涵。「您说的没错……但是,尽可能地满足对方提出的要求,好争取到女爵对您的协助,这不正是您带我来的目的吗?」

    「何以见得?」眉一挑,袭灭天来调整原有心态,好整以暇问道。

    「您来旅馆找我的时候,我曾经请您一杯自泡的红茶,虽然那是用茶包泡出来的,但以您尝遍世界各地茶类的敏锐味觉,一定可以喝出我曾学过相关的沖泡技术,所以,您才会带我来见女爵。」

    袭灭天来听了眼露赞许,却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轻渺口吻。「罗莱莎女爵对韦格死心塌地,只要是能讨他欢心的东西,她不惜代价也会替他拿到。韦格喜欢喝茶是公开的事实,在这点上我确实小小借用了你的技能。」

    「我很高兴我能帮得上忙,」面向袭灭天来真诚一笑,一步莲华道:「唱歌的事也是,我想,韦格先生没有恶意,如果能……」

    话还没说完,就被袭灭天来打断。「没这个必要。」

    「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弄巧成拙,假如我的歌声使他产生反感,先前的努力可能会……」

    「你就只能想到这层?」他的话再一次被袭灭天来不耐地打断,这回的不悦情绪极为明显。他不喜欢听到他自贬,或者任何会联想到自贬的说法。

    然而,他的不悦却让一步莲华如置五里烟雾,袭灭天来显然误解他的意思,他思索着如何表达清楚自己意思的方式,尔后有些气馁地道:「我想说的是,他并不是您。」稍顿,又续道:「我从不怀疑您……是真的喜欢听我唱歌,即使我嗓音坏了,您还是真心地想听我唱……可是,他不是您……我的意思是,他会感到刺耳或厌恶都是很有可能的……」他并非瞧轻自己,只是就事论事,却就不知这席话袭灭天来能听进几分。

    一步莲华不太能釐清说这些话时自己的心情是怎么回事,只是会莫名地感到紧张,不是畏惧坏事即将发生的那种紧张,而是更类近于羞赧的紧张……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很像在向袭灭天来剖白什么,『相信』是种毫无根据的信仰,除非是对自己深具特殊意义的人才会得到自己无条件的信任,而他这番话几乎等于在告诉袭灭天来,他对他别具深意。

    纵然这份心情不假,在此时坦白承认总令他有些顾忌。

    默然注视着已然沉浸在自我思绪里的一步莲华,袭灭天来方才因韦格的放肆而被打坏的心情渐渐恢復一贯的自得,他淡扯脣末,轻道:「继续说。」

    「啊?说什么?」

    「你话还没说完,继续。」

    听出他释怀后的调侃,一步莲华缓下急躁,虽然对袭灭天来得寸进尺的行径有点莫可奈何,但他已慢慢学会如何应付他。「我觉得在那个情况下,唱或不唱都有一定风险,所以不论您做何决定,我都愿意配合。」

    打安全牌了。不以为意地挑挑眉,袭灭天来眺向窗外未再搭腔,没得到回应的一步莲华也将头转向另一边的窗户,迴盪在两人耳畔的除了马车奔跑声外,便只剩下一沉一轻的唿吸声。

    就在一步莲华以为两人会这么一路安静直到马车抵达码头时,袭灭天来突然伸过手来覆握一步莲华搁在腿边的手背,一切像是顺着事情原本轨道自然而然发生的,而非人为有意的策划或安排。

    但也就是如此天衣无缝的顺势而为,加倍突显了袭灭天来的别有用心。

    轻轻地,一步莲华动了动手腕,没有抽回手。

    第15章

    造访女爵后的隔日,袭灭天来一行人正式告别剑马城。

    船隻缓慢驶离码头,岸上人群聚集在堤岸边,纷纷向船上挥手。剑马城的雨量一直很不稳定,自从第一个贮水池崩毁后,他们就常苦于临时缺水的窘况,城邦政府官要却无人闻问民生疾贫,建商们只好集结起来採取自救措施,怎料重金聘来的建筑工程师却获罪入狱,众人正一筹莫展时,袭灭天来的出现宛若一场及时雨解决了他们的苦恼。

    水坝建成,解除了长期困烦剑马城的隐忧,城里人们由衷感谢袭灭天来愿意接受不算优渥的酬金来替他们建造水坝,连带地,他们对一步莲华意外遭受的挫折也大多转为同情与敬佩。敬佩他一个天生的盲者与歌者,竟能在短短的时间内重新站起来面对生命顿挫,一步莲华在这之间所表现出的无畏ji,ng神是最令众人望而兴嘆的。

    挥别的时刻,镇民们的心情不一而足,有对他们的感念与钦佩,也有反省自身不足的唏嘘与落寞。这些情绪在日光底下慢慢蒸腾,形成一层薄薄烟波浮凝在海平面上,幽绝凄美,却撼摇不了袭灭天来。他彷彿一座永恆的古老雕像,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码头上钻动的人潮。

    一步莲华站在他身侧,虽然眼前是一片漆黑,但他可以感觉得到,袭灭天来无动于衷、宛若雕像般的神态。

    「他们很感谢您。」

    「对你的态度也今非昔比。」

    听出他话里的嘲弄,一步莲华淡道:「至少我感受得到此刻他们的感谢是真诚的,那便足够。」人心本无常,随之忧喜徒增烦恼。

    「但是我接下这个工程不是为了他们,」他转向一步莲华,语透玄机。「也不是为了得到女爵的帮助。」即使没有罗莱莎的推荐信,他同样有把握争取到他想要的地位,但是他既然选择了协助剑马城,就要在可能的范围内收取到最大的利润。

    「那么是……」本欲询问,却没来由地就此打住。

    「怎不继续问下去?」他靠近他,手指轻捏一步莲华下颔,他干净无瑕的侧脸受光线照s,he而莹莹发亮。「你想的没错,我是为了你才留下。」

    给了一个玄祕莫测的回答,袭灭天来爬上瞭望台,未再进一步碰触一步莲华。

    庆幸着袭灭天来适时收手,一步莲华进了船室,独对桌上的书籍文件发愣,他的翻译工作已进行到最后阶段,只要再半天功夫就可完成,此刻却满脑子绕着袭灭天来那一句话打转。

    他到现在都还不是非常清楚,昨天在马车里自己为何会无缘无故对袭灭天来说了那些话,但他隐约察觉得出来,自己正一点一滴地受到对方吸引。他不藏事,他只是没有向他人剖白自己的习惯,然而昨天在马车里他却出现反常之举。也是在自己的反常之后,袭灭天来的言行变得更加弔诡,有意无意的拨弄,往往带给他难喻的激慄与迷惑。

    这样的心情他未曾有过,因此在遇上的当口,总难避免愣愕与无措,他得再花一点时间来釐清自己的想法和感受。翻开书页,一步莲华细长的指节漫不经心地摸索着书页,读得不很专心,最后索性阖上书本,躺在床上想着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种种,想累了便迷迷煳煳地睡着。

    ※

    袭灭天来站在瞭望台俯瞰海景,由于看台地势稍高,强劲的海风吹得他黑色长袍猎猎作响。

    站在这样的高度眺视海面,比站在甲板上观看海面差别更大,站得愈高远,愈容易看到湛蓝大海真实的一面,凛然得令人不敢亲近。而海景的差别,夜晚犹胜白日,即便是无风无雨,夜时的汪洋也随时像头蓄满能量的巨兽,一张口就能吞噬掉所有东西,无论是多么巨大的存在,在大海面前都得卑躬屈膝。

    袭灭天来特别喜欢俯视夜晚的大海,那像要把人的灵魂吸进无底深渊的疯狂漩涡,那道道扑天盖地的惊涛骇浪,皆扎扎实实地将恐惧传递至他的内心,令他浑身颤抖,止不住地打内腑涌出狂颤,又凄厉地令他想仰天长笑。

    这种令他发自内心颤抖的壮阔,总是时时刻刻地提醒自己,他是活在边缘的人,他要懂得畏惧、懂得害怕、懂得痛楚,才能战胜这些情绪,才能迎向这片壮阔。

    然而此刻,却有一种陌生的、不知名的情绪每日每夜悄悄在他心尖绽放、渲染、扩散,让他在观看海景时,不再仅仅专注于那份令他畏惧的澎湃,他开始留心于海洋的另一种风貌,热情的、温驯的、平静的、坚强的。浪花易碎,层层堆积层层碎裂,却始终奋力不懈,直要攀向那顶端煦阳,使他在不知不觉间,被浪花莫名的坚持打动,为翱翔于蓝天的海鸟惊嘆。

    这些他不曾留意的热情,是在认识一步莲华后才为他所有。或者,更确切的说法是,这些转变是一步莲华带给他的。

    他的手正在发热。低视自己手掌,袭灭天来的脸上出现稍纵即逝的恍惚。每当他抚触过一步莲华,他的手掌就会不停发热,他知道这是心理作用,但是这层认知并未能减轻他的感官知觉,他的手心一次比一次烫热,热度慢慢延烧,从指尖传至脑髓再拓延到每一根神经,几乎烧毁他的理智。

    如果刚才他没有放开手,他会吻他;其实这般濒临失控的冲动,已于昨日马车内上演过一次,他以为累积经验后他便能逐渐掌握自己,孰料失控的幅度竟随着经验的增加而扩张。也许,下一次碰触一步莲华之时,他将无法把持自己体内的渴求。

    就像在玩火一样,他愈清楚自己碰不得,愈想挑战火团的热度,不光是对待别人如此,袭灭天来本身便着迷于让自己陷于进退维谷的险境,愈害怕拥有愈要割捨,愈讨厌失去愈要放手。把一步莲华放在身边,他会变得愈来愈不像自己,变得对情况益发没有驾驭能力,但这些理由反而促成他无论如何都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的动力。

    与其说是挑战,更像是一种自残。他要一步莲华。

    ※

    一步莲华睡过中午才起床,午餐时,风流子曾来到他的舱房叫他,那时他睡得正香,便告诉风流子他不饿,要他们先用餐,然后他又窝回被窝睡了个舒服的午觉。醒来时,已经两点钟了,刚好是其他人午休的时间。

    整理好门面,一步莲华打开圆形窗户想透透气,结果一靠到窗口就听见海鸥的叫声,暖和的太阳热力四s,he,即使隔着眼皮也能被它蓬勃的活力所感染,受不了好天气的诱惑,一步莲华关了窗户,拿起木杖打算到船头晒晒太阳。

    一开舱门,他就听见一曲耳熟旋律在甲板上悠悠飘扬、盘旋,他认得出来,那是口琴的声音。这艘船上有人会吹口琴,他加入船队一个多月了,竟然今天才第一次听到。吹口琴的人技巧很纯熟,曲子轻快节奏紧凑,音符串着音符绵延无限,但他竟能将每个音阶都吹得既准确又清楚,这不是一般街头卖艺者能够达到的水准。

    拽着好奇心,一步莲华走向乐音来源,在心里计算着与演奏者之间的距离,在大约相距十步之遥时,对方停止吹奏。

    「起来了?」

    是冷醉,虽然他们交谈的次数五根手指头都数不满,但一步莲华还是很肯定跟他说话的人就是冷醉。「嗯,你怎么没休息?」

    「我没有午睡的习惯。」收起口琴,冷醉从船桿边的木桶里抓出一尾手肘般长短的活鱼,餵食那些在他吹奏口琴时飞聚在他周围的海鸟,鸟儿拍翅以及蹭爪的声音传入一步莲华耳里。

    「牠们是因为你的音乐而飞来的,」一步莲华笑道,放心地与冷醉交谈。从冷醉的音乐中可以听出,他天性开朗热情,虽然这些本质被他用冷漠的言行掩盖住,却完全暴露在他的乐声里。「你吹得真生动,非常好听。」

    「牠们是因我手中的食物而来。」淡哼,冷醉翘起一隻腿,眼神眺向远处。

    「不管是哪种原因,你都餵食了牠们,动物喜欢亲近温柔的人。」

    「你在说你自己吗?」这回是淡嘲的笑,从工人口中,他得知一步莲华在加入船队前的每日行程。

    「我是不忍,你是温柔。」在他的判别里,这两者并不相等,然而这并不重要,一步莲华续道:「刚好今天有这个机会,我想跟你聊聊。」

    「我们只是同事,不是朋友,」他也没有朋友,提及这个词汇,冷醉的眼神瞬间变得y郁,随即又淡去瞳孔里的纠结y色。「没什么好聊的。」

    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冷醉的防备机制,一步莲华只知,对方拒绝的意态甚为明显。「我无意探人隐私,但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告诉我你刚才吹奏的曲子曲名是什么?」原本一步莲华是想探问冷醉加入船队的原由,就像当日他与任沉浮的对话那样,不仅能增进对彼此的了解,也可以增进对袭灭天来的认识,他希望能从共事的人口中听到袭灭天来的不同面向,但是,假如冷醉排斥继续这个话题,他亦无意强人所难。

    「我不知道曲名,但你可以从另一个人身上得到解答。」他轻笑道,颊边两颗酒窝突显出他本性中被刻意隐敛起来的稚气。尽管经歷过非常人所能忍受的伤痛,他善良热心的特质依旧存在,只是他把它们藏得很深很深。

    感受到对方的善意,一步莲华相当庆幸自己识人无误,无论有过什么样的y影,他皆不愿看到冷醉长陷其中无法自拔。「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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