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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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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旅 作者:devil

    正文 第7节

    迷旅 作者:devil

    第7节

    指南针和罗盘指示的方向不会出错,怕就怕这场寻觅之旅自始至终就是那个存在存心捉弄他的一场恶劣玩笑,它洞悉了他坚强外壳下敏感的脆弱核心,知道失去一步莲华会让自己痛不欲生,所以利用他的恐惧编排一个可供它赏乐的余兴节目。

    盯着第91个被鲜红佔据的空白格子,袭灭天来漫不经心地将指根间的红笔兜转了一圈,随手将笔扔在桌案上,第91个红圈的红色墨迹已虚得像被撕裂开的麻绳,有气无力地宣示着期限将届。他想,如果他能干脆一点地将那个存在的指示当成可恶透顶的恶作剧,或许现在他的心情会更俐落一些。直接跌落不见底的空渊与挂在崖侧突生枝桠上的差别,在此时微妙地具现出来,前者是一刀毙命的决绝,后者是提心吊胆下的崩溃。分不清,何者更为痛快。

    走出舱房前,袭灭天来特地兜到床侧探了眼一步莲华,就算知道期限内他的身体不会腐败,每天早上起床以及离开房间前他都还是要先亲自确认一眼才会安心。这么做并不能防范什么,假使一步莲华的躯体提前腐坏,他似乎也无能为力,可是人在很多时候,即使明知是无济于事的多余动作也还是忍不住去做,就像是一种约定俗成之外的仪式。想到这里,袭灭天来益发觉得自己愈来愈像个人类,许多他从前嗤之以鼻的情感与想法,如今他却一件不差地亲身实践着。

    暗嘲自己这番蜕变,袭灭天来走到甲板上,先看看舵台有无异状,再爬上瞭望台观测远方海况与天况,接着四处走动巡视,待所有检查工作皆已完成后,他搬出以前常用的椅子,坐在甲板上晒太阳,全身却用深黑色的长袍裹盖住,帽沿压得老低。

    过去的他也经常坐在甲板上晒太阳,那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復仇计画,如何实行计画、如何累积实力与财富、如何制造机会一步步接近目标,他藉着从各地收集得来的消息慢慢策划着一切,不与任何人谈心,不做多余的交际,不思考他认为无意义的问题,专一而执拗。

    现在他坐在相同的地方,同样专一而偏执,着思的对象却换成一步莲华,他甚至无暇顾及彼嘉公爵的下场,他只想着,等到一步莲华重新睁开眼睛,他要带他到很多地方增广见闻,认识他以后,他慢慢地感到这个世界上可以期待的事物还有很多,他开始觉得人生太过短暂,开始认真地想着要怎么在有限的光y里,和一步莲华共同体验这个世界。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这趟旅程的另外一种结局,思考着期待落空之后的去路,因为只要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连一秒钟都无法镇静下来,他可能会亲手毁去船隻让所有归零,在希望破灭之前主动扼杀它。

    他在甲板上待了大半天,午后天空微飘着细雨,太阳仍然炙烈,雨滴滞留在皮肤上再被阳光烘干后带来一种黏腻的附着感,让他十分不畅快,他只得提前收了椅子,踱往厨房找点填腹的食物。他不会料理食物,黄泉弔命临行前曾替他准备了十来份餐点储存着,但那些食物很快就被他消耗完,往后的数十日他都只吃干粮止飢。若论平常,如此粗糙的食物他断不入口,他虽不挑嘴但当他身旁有个专门为他准备料理的厨师时,他想不出自己有何理由必须委屈自己的胃口,现下他没得选择只能屈就糙食,却也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原因除了自己原先就能奢能俭的饮食习惯外,大抵就是如今即便是山珍海味摊陈眼前,他也食如嚼蜡了。

    而今的他,进食只爲生存。

    啃完一份干粮,他已有八分饱,在船上他的活动力锐减,不需要补充太多能量,袭灭天来站起身走过厨房来到餐厅门口,忽然像想到什么般地回过头深深地再瞧一眼,恍惚间,他彷彿看到两个身形相近的人影,在这个地方依偎着彼此、轻轻摆动自己的身体。

    血瞳微瞇,袭灭天来双手环胸半倚门边,凝视着眼前空无一人的餐厅,兀自绽着浅笑,食指在臂上轻轻敲击着,隐含特定的节奏,是〈加西莫西之夜〉的节拍。他走到储藏柜里取出一瓶白葡萄酒,踅回原位拉开椅子重新入座,软木塞被拔出的声音清晰地响遍餐厅角落,袭灭天来慢条斯理地替自己斟了半杯白酒,耐心地等酒汁沥干后用手巾拭净瓶口塞回软木塞,举杯浅啜,手指不忘继续扣敲桌面,直到旋律走完,酒杯也恰好空了。

    原来一首曲是半杯酒的时间,他可以喝上千杯不醉,与一步莲华却舞不完一首曲便醺醺然了。他淡笑,指腹磨娑着残留酒液的杯缘。

    他多想……大醉一场。

    第33章

    踏出餐厅,袭灭天来走到储藏舱室,拿出清扫用具略略清理了下甲板和几个舱室,擦拭窗户、船桿以及阶梯把手等较为显眼的地方。他有轻微的ji,ng神洁癖,对于脏乱的忍受程度则与常人相去不远,所以他对环境的整洁程度还不致于吹毛求疵,只要住起来不违背常态标准下的舒适感即可,何况,一艘船如此巨大,就算他整日无所事事只顾打扫船隻,也没办法在一日之内将船上的每个角落打扫干净。他只在午后不想看书时,做些简易的清洁工作用来打发时间。

    接近日落时分,他看着被余晖镀上一层橘金色的舵把,脸上洋溢低微的满足。从前这些清洁工作是由他的船员分工负责的,现在只剩他一人,再琐碎的小事他都得亲自动手,所幸,他做起来倒挺得心应手的,要换做以前的他,恐怕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处理这些杂项。他的心思和时间全部被绑在復仇这个目标上,即使是悠哉的品酒时光,他在潜意识里也很难不把那些鲜红的酒液当成仇人的鲜血,快意地喝下肚腹。

    那时的自己必定很难想像,自己会有把仇恨抛诸脑后的一天。不是原谅了那些人,只是一夕之间他们在自己心底的份量突然变得微不足道,以致于当他完成復仇之后,他的成就感并未如预期那般高。他原本以为復仇的终点就是自己人生的终点,岂料復仇之幕一落,他却兴起了『他还有很多事想做』的慨嘆,然而,那个令他产生这种念头的人,却丢下他独自沉眠。

    紧握着舵盘,袭灭天来眺望远方,忽地天空飞来几隻白色海鸟,三三两两地俯冲捕食海中飞鱼,其中一隻在他上头盘旋几秒后,停栖在舵盘上低头用爪子蹭了蹭光滑舵台,稀奇的红色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几回,歪斜着头与袭灭天来对视片刻,又振翅飞向天际。

    他想起被白鸟围绕的冷醉以及被猫狗环绕的一步莲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微妙隐动。很少动物会靠近他,不管是温驯的还是兇勐的动物皆然。就像盲商宅邸里的那两隻杜宾犬,牠们不是厌恶他,而是畏惧他,他其实不很了解这些动物对他的敬畏而来,但他明白只要自己对动物不存敌意,动物们也不会憎恶他,只是畏惧而已……

    这令他联想到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存在时的感觉,以往他总是厌恶那个存在,但当它第一次现身在他面前时,他却不可自抑地升起一股敬畏。那个存在究竟是什么?而他自己,又是什么?那个存在看着自己的眼神非比寻常,说的话也飘邈难辨。他总会不经意地猜想着,或许它和他有某种未知的关联,只是答案总如沉到湖底的石块,不见天日。

    向晚天色昏冥,袭灭天来步下舵台欲走回舱室,乍然,一团白色物体趁他分神时飞进他怀里逗留须臾,即刻又飞出他双臂可及的范围之外,袭灭天来定睛一瞧,似乎是刚才在他眼前蹭爪的那隻小傢伙,那隻和其他海鸟不同,有着红色眼睛、羽毛异常洁白的海鸟。

    他站在那里,遥望着远远落后其他同伴,却在广袤蓝天上自成一格自由飞翔的白色鸟儿,淡淡地勾起一抹浅笑。

    ※

    夜晚,是他和一步莲华的专属时光。

    航行的这些日子,袭灭天来习惯在白日处理好所有琐事,把夜晚留给一步莲华。和白日不同,夜晚本身就具备两种矛盾的特质,神秘而浪漫、隐晦而丑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与最险恶的事情大多发生在夜晚,海上的夜晚,更是神鬼不察、谲秘万分。因此,他也把最美好的一面与最晦暗的一面留给一步莲华。

    他曾经尝试着一整日什么事都不做,只陪着一步莲华,最后却发现这样的方式只会令他窒息,一直待在一步莲华的身边固然为他的心灵带来愉氛,却也容易令他陷溺不醒,宛若泡在温暖的泉水里安逸地唿吸着,对方甚至不需要开口说话、不需要看着他抱着他、不需要有所反应,什么事都不用做他也能感到充沛的欢悦在周围发酵。慢慢地,一股惰性由此间滋长、酝酿,久而久之,他将安于幸福现状,而恐于某日不含怨怼地拥抱着对方死去──

    失去了,奋力一搏的斗志和机会。

    痛楚,是活着的证明。

    袭灭天来暗哂,脱掉繁赘的衣物,走进浴室清洗身体,镜子里反s,he出的他,胸前蛛形彩纹未见黯淡──那是铭记永生的毒,但镜子里的那张脸,却不再刻着单一的讥诮与冷漠,虽然,仍旧摆脱不了严苛的自嘲,但也微微透现浅淡的宁和。他迅速清洗好身体,下半身裹着一条毛巾,shi漉漉的长髮任意地垂放于后,接着打了桶温水,在水中倒入一点柔和皂剂再把毛巾放进去,提起木桶走出浴室,长髮上的水珠滴落在地板上拖曳出一条水痕。

    放下木桶,袭灭天来先在地板铺了一条干净毛毯,再走到床榻抱起一步莲华轻轻放在毛毯上,脱去他全身衣物,拧了半shi毛巾,动手擦拭一步莲华的身体。他仔细地擦拭他的指甲,沿着弧形轮廓深入指甲与指腹的接缝间清理,等到双手双脚的指甲都清洁完毕,才接着擦拭手掌、脚掌,还有手脚指头与趾头间的凹槽部位,然后是一步莲华薄皙的颈项与锁骨凹陷处,骨r_ou_均匀的胸腹和平坦背部、双腿及两臂,最后是性器、屯丘与屯缝内的私密。

    其间,他更换了三次皂水和三次清水,最后再打一盆干净的清水清洗一步莲华的脸部和耳后;头髮较费事,由于一步莲华并未出汗,所以袭灭天来每隔两天才替他清洗一次,不水洗的日子就用梳子替他梳理。待一切清理就绪,他替他穿好原来的衣物,把他抱回床榻按摩他全身的x,ue道以防他肌r_ou_萎缩,之后再提起水桶回到浴室,稍稍用冷水沖淋一遍身体,披上睡袍。

    然后他会走到书架抽出一本书,翻到夹着书卡的地方,坐在一步莲华旁边的床位上阅读,偶尔会诵唸内容像与对方分享,直到倦意萌生,他便阖上书本,倒了杯热水解渴后,慎重起见,他会走到甲板爬上瞭望台,利用望远镜小心侦测海面四周与天候徵状,确定航线无误、安全无虞时,再踅回舱房。

    就寝前,他会从书架下层的木盒里取出小提琴,在收藏前和使用前都会小心地擦拭琴身和琴桥、琴头,调整音柱以及整理或更换弓毛,做足保护措施之后,他才会开始拉奏。小提琴是娇贵非凡的乐器,不论是练习琴艺或者事后的保养工作,都需要付出极大的耐心,袭灭天来从小学习小提琴,每一道步骤都下过苦工琢磨,每一道程序皆不打马虎眼,他的耐性正是在这种种训练里逐渐磨合而成。唯一能扰乱他耐性的人此刻正睡在他身边,安祥的脸容充满含蓄的温柔。

    他弯腰亲吻一步莲华浓密细长的眼睫,顺着直挺鼻樑往下延伸到冰凉软脣,在其上逗留摩挲,彷彿从中汲取到些许清甜后微哂,接着才立定床前为他演奏他最喜爱的小提琴。每天都是不同的曲目,包括一步莲华曾经听过的、未曾听过的,他都心甘情愿地为他演奏。

    自从童年惨剧发生以来,袭灭天来鲜少演奏小提琴,偶尔孤单的时候他会想听听它的声音,但他多半未有行动,年前的那一天他听到月漩涡回传来彼嘉公爵计画筹建铁路的消息,是夜他兴奋难以成眠,在极度亢奋下他拿出尘封多年的小提琴,忘我地演奏,引来同船船员们的侧目。冷醉也是在那时,记下了〈蜂鸟之春〉的旋律。然而自此,小提琴又被他封印在木盒内,直到一步莲华打开他锁在心底的盒子。

    一步莲华对小提琴的着迷出乎他所料,却加深他对他的迷恋,他不得不相信,与一步莲华的相遇是上天特意安排的缘分,只因他从来没有碰过任何一个人,在个性、思维、嗜趣与价值观上与自己如此迥异,却又十分巧妙地契合,就像两个大小不一的齿轮却能密切地嵌咬住彼此。

    因此每个宁静的夜晚,在茫茫大海深处的某艘孤船上,都会飘传出悠扬乐音,轻快的、沉闷的、哀愁的、活泼的、愤怒的、欣然的,袭灭天来擅用乐音编织出各种幻境,有如深海般最沉暗的绝望,也有如朝曦般最耀眼的希望,在千变万化的琴声当中,他彷彿听到昔日撼动他的歌声,穿cha于一段段间奏里,与琴音配合无间。充满各种情绪的乐声代替传说中拥有歌声的深海人鱼ji,ng灵,陪伴着船隻航向最终的希望之地。

    当他收起琴匣,代表着一日又将过去,而在临睡前,他会给沉睡的爱人一记亲吻,等待週而復始的另一个早晨。

    ※

    航行的第九十八日,袭灭天来看到一座岛屿。

    远远望去,雾濛中呈现一片雪白,俟船隻离岛更近些,他才看清岛的全貌。

    与其说是一座岛,不如说是一块漂浮在海上的神奇山脉。袭灭天来掏出那个存在送给他的罗盘,确定这里就是他的最终目的,不是偶然相遇的诡异山岛,而是眠觉之罅。

    那个据说藏有起死回生之泉的龙神故乡。

    他理当是亢奋的,在海上漂流近百日,总算在期限届满前找到了拯救两人的希望之泉,如何不雀跃?可是,他的身体却很沉重,心理状态也无甚起伏,他想,也许是他很早就确信龙神故乡的存在,他笃定自己会不辞辛劳地找到它,而找到不等于获救,在亲眼见到一步莲华甦醒之前,他委实没有多余的热情可以浪掷在『抵达目的地』上头。

    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想到,也许是这近百日的宁静与安逸软化了他的意志,尽管他已极力避免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但懒逸是无孔不入的病毒,他在不知不觉间已习惯了一人浑噩的两人世界,除非在百日后他见到逐渐腐烂的一步莲华尸身,并警觉到对方现刻柔美如初的外表只是欺人的假象,而在愤悔中被迫正视自己已然失去的事实,否则他真要浸濡在这份假象里,拥着对方继续在海上漂流、最终为大海所掩埋。

    希望存在的同时,总有些其他的缺陷来矇蔽人的双眼和心灵,使人看不见它、感觉不到它而另择他途,例如怠惰、例如自欺、例如软弱短暂的安乐。

    他也被蒙蔽了,他曾以为自己不是如此,但没有人能够全然摆脱与生俱来的缺陷,再坚强的心灵都有被魔鬼趁虚而入的瞬间。

    他只能在吃亏的下一秒,重新武装自己,时刻告诫自己、鞭笞自己的灵魂。

    船隻在他冥想的空隙间抵岸,袭灭天来恍恍抬首,在远距离所见得的冰山般的轮廓,如今具现为一整片看不见边缘的庞耸壮壁,坚硬的外壳是由像雪冰凝成的结晶体构筑而成,表面光可鑑人,摸起来却粗糙刮手,不晓得这种结晶构体真正的成分是什么。

    无暇探谜,袭灭天来赶紧繫好船隻,回到舱房将一步莲华尸身放回棺材里,拖着棺木下船。黄泉弔命依照他的吩咐特地在棺材口前端打造了两个孔洞,可供穿绑粗绳,好让袭灭天来借势拖曳。

    走下船板,袭灭天来松开过肩的绳带,先行跳下船梯试踩冰面,粗糙的质地提供了良好的抓地力,他来回走了好几十步,确定这个冰面稳固可受重,才回到船舷套上绳带,小心翼翼地把棺材拖下船。如履薄冰的惊险,也不过尔尔。

    头顶上的阳光是犀利的白,打在雪冰上反s,he出刺眼的寒气。在这荒漠般的冰原上,袭灭天来分不清东南西北,毫无磁性的地质也阻却了指南针的功用。他收回指示方向的工具,将装着水和其他救生设备的提袋背上另一肩,展开他漫无目的的寻泉之旅。

    ※

    不眠不休连续走了三日,袭灭天来终于体力透支倒坐在寒冷的冰面上。

    这里不仅是人类禁区,也是生物禁区,从踏进这块领域那日起,他就没再见过任何生物。即便是荒原之狼生存的环境,也还有草地、乌鸦和溪鱼的相伴,而在这里,却缺乏任何生命迹象,除了冰原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景象,连头顶上的太阳都显得孤独而巨大。

    如果这里真的是龙神的故乡,那岂不是很凄凉、很孤寂?

    每当他抬头望着顶头那轮火红,都觉得它大得不像话,彷彿彼此仅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下一眨眼它就要撞上这座沉默的冰原,把脚下这块寒冰烧得ji,ng光,然而,这也仅仅只是他的幻觉,因为即使太阳靠得这么近,冰原却丝毫不见消融,週遭空气依旧冰冷。这两者就像在进行一场无聊透顶的竞斗,被击垮的永远只有在自然面前毫无招架之力的软弱人类。

    他的脸庞不断沁出汗水,脚底却因寒气侵蚀而举步维艰,全身动得最快的地方只剩下脑子,很可能,再过几天他就连脑子也动不了了。

    不知何故,他一直想起〈众神恩威〉的故事,那里面的龙神不知是否即为这里的主人,然而,根据流传的诗歌,龙神失去记忆后还是与众神生活在一起,虽然罹患不明忧郁,每日为其心中的抑郁所苦,从而转为忧愤扭曲了他原本的性格,但至少身边不乏照料。

    不至于沦落至此,宛如被发配边疆似的穷潦困窘。虽然他总是想不起〈众神恩威〉最后的结局,但大抵不脱抑郁终身、发狂而死的悲惨,龙神的固执是他最为熟悉的一部份,以致于他即便遗忘了结尾,也绝计不会往好的方向猜想。

    但是,龙神的收场又与他何干呢?

    甩去因寒冷的气候而变得益发多愁善感的幽思,袭灭天来换上惯常的自嘲讪笑,振奋起ji,ng神继续前行。虽然已超过期限一日,但由于天候的关系,一步莲华的尸身尚能保存一段时间,只是,大概会逐渐僵硬。

    这有点棘手,因为他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抱他、摸他,怕是解除思念苦闷的下一刻,他就会扯断他的手、碰碎他的脸,而自诩强韧的他,怎样也无法否认,那一瞬间的到来将会彻底粉碎自己的信心和坚强,剥夺他生存下去的意志。

    无论如何,他得忍耐,他必须和体内的渴望搏斗,不管是渴望着放弃,还是渴望着得救。

    ※

    寻泉之旅进入第十一天,袭灭天来几乎已是凭藉着一股意志力在硬撑。他的嘴脣破裂失色,面容惨淡灰白,厚重的毛皮外衣和手套、皮靴全部结满纍纍的霜雪,到了即使不停抖动也无法掉落的程度。

    他的食物在第五天就已告罄,他也曾想过回到船上补充物资后再重新出发,但在触目所及皆是一成不变的相同雪景之下,来时路早已湮没在茫茫冰雪中,他半生在海上度过,却从没见过任何陆地像大海一样,让他抓不着头绪。如果此刻他是在冒险,想必心情会是亢奋又激昂的,然而他不是有意寻求刺激,而是真真切切地迷失方向,纵是再热衷于探险,在这危急时分也难再保有正面积极的心态。

    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不知道现在他脚下踩的地方是眠觉之罅的何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与困惑,苍白天地间,只剩他一人拖着一口棺材伫立在霜雪满天的冰原上,找不到目标,也不知道从何放弃。

    他忽然,失去了下一步的方向。

    想到这里,袭灭天来决定在原地停留片刻。他拣了块较为平坦的冰面,松绑繫在肩上的两条粗绳,坐在棺材旁边喘歇。卸去棺材的重量并未减轻他多少负担,他又渴又饿、两眼发昏,体力已然透支,他已多天未曾好好阖眼休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一旦入睡就等同踏进死亡的边界。

    他依靠着棺材假盹一刻,意识朦胧间,他隐约感觉到有人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髮,还有他的脸侧和他的肩膀,温柔的触摸令他不觉松下警戒,像迷了路的孩子在异地打转数天后终于看到一盏明亮的灯火,指引他平安回家。他很想就这么进入永眠,但顽倔的意志与他麻痺的肢体却从不同调,他自温暖的梦中甦醒,迷濛的睡眼打量眼前一成不变的冰冷与严峻,接着吃力地爬起身,拖着棺材继续摇晃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身处何方。

    他的视界逐渐被黑暗侵蚀,在最后一丝气力消耗殆尽前,他卸下肩上的绳索,撬掉锁孔打开棺盖,见到心心念念的那张脸孔,那张他自从进入眠觉之罅就不曾回头仔细端详的脸孔,突地眼眶一阵刺痛,他想用力大喊、想放声尖啸,却早已失去宣洩懊丧的力气,只能趴在棺缘喘着粗气。吸进肺里的空气愈来愈少,他的意识愈来愈模煳,他明白,已经是极限了。就算再不甘心,就算再不愿放手,一切也由不得他了,他唯一能作主的只剩下一件事。

    挂在棺缘上的疲软手臂倏然充满力量,袭灭天来深吸一口气撑起已然失去知觉的双腿,缓慢地跨过棺缘、爬进棺材里,轻轻抱住一步莲华僵硬的尸身,拉起棺盖,盖上。

    风雪不眠不休地飘零三日,原地尽是空灵的灰白,棺材安息在晶莹的雪粒之下。

    ※

    来春,阳光炽烈,冬雪渐融。

    晶莹的雪粒化成水气氤氲于云端上,坚硬的冰层也逐渐软了姿态,裂出一条条沟壑,遗世独立的棺材缓缓露了头,顺着溶化的雪水飘了几十尺远,停在一漥低陷之地,原已出现裂痕的雪层教这重量一碰登时崩裂下塌,涌出的雪泉竟呈现耀眼的金黄色泽,棺材被下坠的力道震得倾斜一边,两具相拥的尸身滚落于外,浸泡在美丽的潺潺流泉里。

    日以继夜,酝酿着奇蹟。

    ※

    数年后,世界公国西城

    今日茶馆异常热闹,原因是一位名闻遐迩的吟游诗人到访西城,即将在茶馆演唱,因此一大清早茶馆廊前就挤满人潮,万头钻动。

    「听说是继行歌者之后最负盛名的吟游诗人,而且,还是个女性。」

    「行歌者是谁?没听过。」

    「你这孤陋寡闻的人当然没听过,他可是好几年前名动一时的吟游诗人,那般的歌声令闻者动容,吸引无数听众,只可惜后来嗓子坏了,销声匿迹。」

    「看你说得那么陶醉,你听过?」

    「当然,别瞧我这样,我可是跑过很多地方捕鱼的,我记得是在……剑马城吧,小不拉机的地方,物资比起你们这里差得远了,可是我却在那里听过行歌者唱歌,当时还为了能多听几次而耽搁了出海时程,那年的丰收足足少了两成,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很值得,可以的话真想再听一遍。」

    「看你,说得口沫横飞的,也许等一下来的这位唱诗者不比他差。」

    「这我是不清楚,虽说每个人的感受不同,不过就我打听到的说法是,尚无人能打破行歌者缔造的神话。」

    「啧,话别说太早,搞不好……欸,来了来了,前面起s_ao动了。」

    围观群众像分岔的支流往两旁自动退开,让出一条小路给来者行走。来人身材纤细、体态婀娜、眉眼如画,她半带腼腆半带自信地走进茶馆,登上店家特地为她设置的临时舞台。

    她原是名伶,年前东家倒闭流落街头,她幸遇奇人指点歌艺,自此以吟唱为业。

    「各位好,在下名唤奇缘,今日于此献丑,还请众位不吝赐教。」

    清软绵密的嗓音,有女性独有的温柔,奇缘微一鞠身,随后献唱两段曲调。

    赢得满堂喝采,惊嘆声如潮涌至。

    「再唱一首、再唱一首吧。」台下一人唿,众人应。

    「那么,在下便再为各位献唱一段,众神恩威。」

    「众神恩威?」

    众人疑惑相觑,奇缘轻绽嫣笑,未做解释只启脣吟唱,没有乐器伴奏的歌声,显得格外空灵清寂。

    『……………………………

    ………………………………

    你走在悠长的暗道上,徘迴不定,

    孤独地质疑自己,心中的空洞何来?抑郁何来?

    神从不给予答案,他们只是笑,说着,一切都已过去。

    你像迷途的羔羊,找不到忧愤的理由,

    也像发疯的狂狮,对着只剩自己的荒芜领地咆哮,

    一切不曾过去,只因心中的缺口难平,日益扩大。

    你终于在雷雨交加的夜里,想起你不堪的残破过往,

    你那温柔美丽的爱人,死在宠爱你的众神手下,

    祂们用尖矛刺穿她的心脏,祂们用闪电和洪水惩罚她的家人,

    祂们还用,谎言与虚伪劫掠你的记忆,

    你哀伤而忿恨,你背叛了她,神背叛了你,

    因此,你最后才想起,是她背叛了你。

    她向众神说,「夺走他的记忆吧。」

    然后她又向众神说,「罚我永生永世不得与他相见。」

    多么懦弱,你大吼;多么卑微,你震怒,

    但一切早已过去,是的,一切早已过去。

    你离开你的故乡,因此使它在一瞬间

    百花凋零、万物衰败、尽覆严雪。

    你辗转来到人间,怀着莫名的恨意,以及莫名的忧伤,

    你四处探寻,嗅到一股强大的愤怒,来自一个濒临死亡的人类男孩。

    你起了玩兴,你说,「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你欲搧动人类的顽劣挣扎,于是你又说,「只要你付出代价。」

    你冷眼旁观,一个无辜孩童堕落成魔鬼,

    因为復仇是甜美的,你享受不到的甜蜜滋味,需要有人替你品尝。

    漫长的十数年,于你是一眨眼,

    男孩变成男人,开始领略爱情的真意,

    感情滋润他的心灵、拔夺他的嚣狂,他再度在你眼前蜕变,

    是一隻即将羽化的蝶,还躲在y暗的蛹壳内。

    他面临与你相同的煎熬,却比你更蒙幸运眷顾,

    他的依恋未曾离开他身边,你的真爱却已尸骨不存,

    你因而犹豫着,是否在他破蛹之际折断他尚未干硬的双翅,

    抑或让他窒息在老旧的蛹壳内,不见天日。

    你最后下了决定,并且用哀伤的眼睛凝视你的选择,

    哀伤而平静。

    恸的是你依旧孑然一身,穿梭在无情的时空之流,

    他人的喜悦入眼不着心;

    静的是他终究苦尽甘来,浮沉于多变的世道之迷,

    故我的执念离身不离心。

    你不带留恋地远离人间,返回故里。

    众神爲你的回归欢欣,为你的不计前事落泪,

    祂们赐你醇酒佳餚、扬奏仙乐飘飘,

    众神荣光,恩威并济。

    酒酣耳热,众神齐醉,繁景一如既往,

    你却深知,一切早已过去。

    你问得她的结局,那缕孤苦无依的飘渺芳魂,

    还在无涯的迷圈里为你的幸福默默祈祷,

    你回顾人间偶然的惊艳邂逅,在他们身上觅获合你心意的解答,

    你看清你唯一的归途,她之所在,你之所在;你之所归,她之所依。

    寻觅不得,回归不能;寻觅终得,福祸共承。

    众神恩威,徒耐你何?

    众神恩威,徒耐你何?』

    曲毕,众人浸 y  于女子柔美歌声所勾勒出来的强烈情氛,歌词内容既带着愤世嫉俗的明媚忧伤,又蕴含淳厚婉转的细腻真情,一刚一柔、饱含张力,被两者挑勾出来的激昂情绪久久未能平復。

    「唱得真好、唱得真好,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数十位听众一涌而上,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打赏的数额亦相当可观。

    「是啊是啊,这曲子我听过、熟得很,但是后段的歌词和印象中的不太一样。」

    忽闻听众感言,奇缘微笑点头,悠道:「是不一样,此曲后段歌词为恩师改写,旋律则未做更动。」

    「恩师?是哪位,可说来听听?」

    「在下亦不知恩师之名,只听过他的歌声,声线之美在下难以望其项背。」

    「那让我们见见他吧。」

    「恩师居无定所,以船为家,在下也无能为力。」回想起仅有一面之缘的白衣盲者,奇缘笑得腼腆,随后她弯腰鞠躬轻道:「衷心感谢各位错爱,明日此时再会。」

    「这么快就要走了?再来一首嘛。」

    挽留声此起彼落,奇缘始终面带微笑,略低着头缓慢而优雅地退了下去。

    将所有惋惜声留予身后。

    (全文完)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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