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迷旅 作者:devil
正文 第6节
迷旅 作者:devil
第6节
「知道了,那明天六时起床,七时从港口出海。」
「好。」不疑有他,一步莲华转身上楼。
※
一进房门,一步莲华把手杖放在案边,然后替自己沖杯热茶。这几天他逛得很勤快,不让自己有太多时间沉浸在思考袭灭天来的事情上头。
喝完花茶,他先到浴室清洗双手,接着在石池里储放热水,并利用储水的时间先清洗身体。浴室门是开着的,独处时一步莲华喜欢让门大敞,以保持空气流通。他脱掉衣服,拿起香皂涂抹,高级旅店的香皂味道清爽又不伤肤质,这几天用下来,似乎肤质有变得更好的倾向,尽管他从来没有皮肤方面的困扰,却有好上加好的感觉。
搓洗干净后,他舀水沖去身上和头髮间的泡沫,此时石池里的水已储得八分满,他坐进池里将头靠在石缘上,石头质感冷凉,把手处的凹凸感摸来像是镶着玉石,冰凉之下有热水包覆,矛盾又融合的舒适触觉充分显现出设计者的别出心裁。
他微张着眼,敏感的眼珠感受到漂浮空气中细微的水分子,在瞳孔上扎下轻微的麻刺感,让他得时不时地分泌泪液来中和这份异感。他掀掀眼皮,眨去温热的麻刺,突然很想唱歌。
但这念头只是昙花一现,须臾后烟消云散。现在他想唱给别人听,但唯一的听众不在,他有点意兴阑珊,所以他只有轻轻哼着旋律,未唱出声。
猝不及防地,他哼调的嘴被另一双脣堵住,被另一个人食髓知味地品尝。
一步莲华吓了一跳,但萦绕鼻间的熟悉气息令他很快安下心来,熟悉的气味、熟悉的触感,勾出他潜藏于冷淡外相下的稀微热情,这些气味和触感,都是属于他的呢。
他主动环上对方颈项,像小猫般眷恋地以脸颊磨蹭对方的脸──
想念他,好想念他。
罕见的偎腻举动令袭灭天来心湖微震,他笑开脣角,冷不防将人一把抱起,离水的光裸身子抄起片片水濂,shi了他一身黑袍。他不在意,阔步走向床榻,轻放爱人。「这几天你自己一个人挺快活的。」即使爱人在抱,还是忍不住翻旧帐,有关一步莲华的事,袭灭天来是没得计较的小心眼。
「如果你不急于躲避我,我自是乐意同你分担忧劳。」手指缠绕着袭灭天来的头髮,一步莲华淡淡反驳道,近似指控的语句却教他说得绵绵柔柔、无怨无尤。
他的口气和态度总是清淡,唯独眼神可以看出他浓冽深邃的情感,袭灭天来宠溺地抚摸他的眼窝道:「你在抗议我的疏远吗?还是,期待我会因愧疚而松口?」他何尝不愿与他分享所有事情,快乐的、晦暗的、沉痛的、悲凉的所有经歷,但是没办法,他承担不起任何风险。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们以后会变怎样。」
「安下心吧,明天过后,一切都会更好。」然后,等到他们都老到接近死亡那一刻,也许他会亲口对他坦露所有秘密。
但是,他承诺的未来愈美好,一步莲华愈觉那份美好遥不可及。「袭灭……」再怎么逼问也不会有结果,这层认知令一步莲华颇为沮丧,心中的隐忧益加扩散。
「嘘…不要再说话了。」此时,言语是累赘。
復仇前一夜,袭灭天来本该沉淀自己的心情,使自己保持在绝佳的冷静中,忿恨而冷酷,欢愉是最不该出现的情绪,因为那可能会再次挑引那个存在的玩兴导致他的『旧疾』復发,也会降低他面对復仇结果时的解放与快悦。然而,再多的理智都无法在这一刻发挥作用,他无可救药地迷恋上这个人,这个人的身躯因而在他眼中呈现完美丰姿,他的内心也被拥有这个人的满足所填满。
因此,就算佔有他的下一刻就是撕心裂肺的剧痛,他也甘之如饴。
两双血瞳同时飘染着情慾浊色,袭灭天来邪眙两颊蕴红的爱人,失明的他面对这个陌生又亢奋的时刻,想必相当无措。
「你应该知道……这次你没有拒绝的机会了。」他低头,咂弄他的嘴。
「我也…没这么想。」微喘着,他在断续的缠吻里觑隙回答,身体细细地轻颤着,像和风下轻摆的绿草。
「会不会怕?」
「对于你……即使要把我吃了,我也不会害怕。」伸手抚触袭灭天来颊畔,一步莲华眼眸带笑,神色自若,双颊却隐染薄红。
他淡然的自信与对情事陌生的薄赧令袭灭天来下腹紧热。他舔舔脣,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或许才是真正的魔物也不一定,如此魅惑人、如此令人难以抗拒,不惜跌得粉身碎骨也要佔有他。
他是復仇之外,自己生命中另一个仅存的『不计代价』,从而即将在明日之后,成为唯一。
血瞳转深,袭灭天来沉下身子,指尖游走一步莲华身体的敏感点,划过他的颈骨来到ru首,再转向后屯私处,用爱抚与亲吻撩拨两人濒临极限的慾望。
配合着一步莲华低哑的呻吟,袭灭天来缓慢而彻底地吞食他的猎物。
※
夜半,一步莲华被一股幽香扰醒,身旁的袭灭天来兀自睡得深沉。他感觉自己似乎又做了个梦,清醒时汗流满背,却不记得在梦中看见了什么,只剩剧烈跳动的心脏能够证明梦境曾经发生。
坐起身,一步莲华觉得口渴,便轻手轻脚地披上睡袍下了床,双足甫落地,腰屯处就传来阵阵酸痛,回想上半夜的激情,不禁脸颊热辣。
他走到桌旁倒了杯开水,喝完尚觉口干便又倒了第二杯,突然,梦中那股幽香飘过鼻前,他恍惚抬头,依稀感到这股幽香往外传流而去,他遂放下杯子,循着暗香指引的方向前进。
他知道自己没有走错路,因为香味愈来愈浓、愈来愈浓,他想起了这股似曾相识的味道,他曾在袭灭天来身上闻过,像一种不知名的菸草味、掺杂着一种欲语还休的花香。
他迫切地追寻这股香味,心中没来由地认定,他可以透过这阵气味解开对袭灭天来的一点疑惑,他一路稳稳地跟循,没遇到任何阻碍,直到来到交谊厅前的岔路通道,这个味道才转淡。
味道全部消散前,一步莲华原本漆黑的世界里突然浮现一抹白影,脸型轮廓非常模煳的白影,但周身气息却令他感到熟悉。一步莲努力想看清楚那张脸孔,那个身影却离他愈来愈远,突然一道闪雷似的强光大作,惊鸿一瞥,一步莲华看见那个人的明显特徵:彩眉、尖牙、颊侧有刺青般的记纹,指尖蓄有利爪,全身皮肤覆盖一层青色鳞片,双耳有鳍,下半身似蛇非蛇。他浑身笼罩一层忧郁晦暗的气息,y鸷双眼直盯着自己。
他暗抽一口气,电光石火间,视界已恢復一片黑暗,他正想出声,不远处却先传来窃窃私语声,一步莲华反s,he性地躲到通往大厅的左侧通道。
「小任,你和黄泉进展得如何?」
是风流子,还有任沉浮。
「什么进展,不要乱说话。」
「唉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就别撇清了。你们总算是互相坦白了,我原本以为你们会选择离开船队,安稳过日子。」
「你是担心被通缉之后的生活?船长不是说了,只要以后不踏进世界公国的领域就好了,船长对我有收留之恩,对黄泉更是,如果能助他完成復仇计画,就算被通缉也没关系。」
「这么说来,你也听过邪蛛会的传闻?」
「嗯,船长从没告诉任何人关于他的过去,所以我也是在那一天晚上看到那个记号才联想到曾经听过的传言,只是万没想到,备受万人景仰的阳光公爵就是邪蛛会的重要成员,其他成员的死亡大概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如果要彻底抹除一个团体的存在,就要斩草除根毁尸灭迹,彼嘉的手段残忍得可怕,却是最为明哲保身,这样一来,将不再有人知道他与邪蛛会的关联。但是,我一直很好奇,为何头子能从他手下逃出生天?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船长身上有太多解不开的谜,再不可能的事放在他身上都会变得有可能,那个人就是这么神奇,只要他下定决心,似乎没有他做不到的事,只是这么一来,将有30多个人受到牵连无辜遭殃,更别说彼嘉的家属……」
「或许在头子的认知里,女王等人都称不上无辜。若无上位者的姑息与蒙昧,下位者又哪有能耐罪恶做尽、隻手遮天。而即便真有无辜,恐怕也难遏制头子復仇的决心。」
「希望……明天能尽快过去。」
两人行言至此便停住,尔后又坐了一会儿才离开交谊厅各自回房。
一步莲华估计,是因为天快亮了,他们得回房收拾行装。
他的唿吸急促而混乱,脑子还没把刚才听到的讯息完全消化完,身体就自发地动起来,没有时间让他惊讶,也没有时间让他犹豫了,他得快速赶到现场。他得、他得做点什么。
他利用这段时间独自走遍全城的身体记忆,在微透曙光的黑夜中摸索前进,脑中一片空茫,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赶到现场,必须想个办法阻止。
阻止袭灭天来的復仇。
第30章
清晨五时五十五分,整个城市半梦半醒。
袭灭天来缓缓徵开眼,坐起上半身探了探身旁,无人。
存疑,他反s,he性地撇头,瞧见床头夹了一张纸条,上头刺有一个图案,看起来像一颗狗头……或者说猫头?他忍俊不住摇头轻哂,知道这是一步莲华特地留给他的讯息,今天早上他们将要出海,他一定是放心不下附近的流浪动物,所以赶在出发前让牠们饱食一顿。
熟知一步莲华的为人,袭灭天来未做他想,折好纸条放进外衣袋口,起身到浴室盥洗。等会儿他即将要迎接他人生中最关键的胜利一刻,他定要打扮体面,全心全意採撷丰收的纯熟果实。
只可惜,只可惜他只能待在现场外围,无法亲眼见证他筹画多年的杰作,也看不到彼嘉临死前那无知又惶恐的表情、看不到他家族衰败没落的盛况,真的是,好可惜。
但是,人不能太贪心,他毕竟得到他最想得到的结果,不能再奢求了。想到这里,他又开心地扬起嘴角。
他慢慢地刮除颊侧鬍渣,动作间,萦迴脑海的满是昨夜拥抱过的香软躯体,以及翻云覆雨的欢快与满足。他定了定飞驰的神智,把门面打扮得光鲜亮丽,出门揽了辆马车,神采盎然地往目的地进发。早晨的街道宁静整洁,一如他此刻的内心状态,把堆积已久的垃圾清除后,看起来就会焕然一新。
他的马车停在联合行政区的外围。袭灭天来在附近找了处茶馆──消息流走最快速的场所,稍做歇息,这时已有几个零星茶客上门喝早茶。他从善如流地替自己叫了一盅金盏花茶,掏出怀錶查看,六时半整,恰好是开车仪式的起时。不知道意外发生后,得经过多久消息才会传到这里,他所剩的时间不多,可是迫不及待啊。
金盏花茶通常要加些蜂蜜会更为润口,不过袭灭天来偏好品尝原味,话虽如此,或许是因为今日心情特别好他生了些雅兴,他吩咐老闆再上一小罐蜂蜜和另一个茶杯,将金盏花茶平均倒入两个杯子里,一个添加蜂蜜一个不加,来比较两者异同。
即使用意在消磨等待收成的时间,于外人眼里却像在享受人生。而实际上对袭灭天来而言,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可能真的是,微乎其微。
一盅茶去了一半,店外开始人声嘈杂。
来了,他要的结果来了,他得洗耳恭听。
袭灭天来不慌不忙付了茶钱,缓慢踱向门外──
「听说有人拦女王的火车。」
「拦火车?吓死人了,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那到底有没有出事啊?是不是被撞死了?喔天啊,太可怕了。」
「没事没事,他在火车撞上他前就跳开铁轨了,听说女王很生气,说要是他讲不出一个阻拦火车的好理由,就要处决他。」
「女王生气是当然的,火车首次运行就撞死人,怎么想都很触霉头,何况火车撞死人的场面可是噁心无比,寻常人看到都快受不了了,何况是娇生惯养的皇室中人。更别说要是因为他的莽撞导致火车出事,那可是一车子人都要陪葬的。唉唷,愈说愈觉得恐怖,那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拦火车?」
「不知道,听说他什么都不肯讲,只恳求女王不要让火车进入新近衔接完成的铁路区段,不然会有悲剧发生,彼嘉公爵听完他的说法非常震怒,认为他是对立政敌派来抹黑他的,我看要不是女王在场,也许彼嘉公爵一气之下当场就处决他了。」
「还有吗还有吗?不会就这么点讯息吧?」
「现在就这点眉目而已,女王好像打算把他关进监牢,审问原因以及有没有同伙之类的,如果他还是坚持守口如瓶,五日后就会行刑。对了,他好像是个瞎子,而且很年轻……我听对街的大婶说还是个美男子。」
「瞎子?这就更奇怪了……」
加入话题的人数愈来愈多,逐渐围成一个小圈圈,堵在茶馆入口处且人数愈呈扩增之势,就在众人嘴八舌的嘈杂声中,只见一个身穿黑色袍服的男子默默穿过人群,俊逸面孔在黑色兜帽掩盖下模煳难判,周身散发冷肃气息。他静悄悄地消失在群众里,将那些正被热烈讨论的讯息抛在脑后。
彷彿这些消息不曾到来。
※
胸中愈是恨火狂烧,袭灭天来神情愈是冷漠。
脱轨的演出并不可恨,可恨的是破坏演出的那个人。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那里?他又是如何知道他的计画?为什么要破坏他的计画?
许多疑问流水般涌进脑海,袭灭天来血瞳炽炽,再也无法压抑忍耐多刻的满腔愤恨,他勐然跳下奔驰中的马车,委实吓坏前座的车夫。
「客…客人?你没事吧。」车夫紧急拉住缰绳,回头探问。
丢出一袋钱币,袭灭天来冷睨着车夫,低道:「这辆马车我买了。」
困难地吞了吞口水,马车夫被那双恶煞般的冷酷眼神吓得双腿发软,二话不说匆忙捡起地上的钱连滚带爬逃离现场。
砍断马匹与车厢间的锁链连结,袭灭天来跨上马匹,往西城邻郊的山林内奔去。彼嘉马上就会找上他要他偕同出面向女王说明工程详细,好洗刷女王对他的疑虑,此外还有一步莲华被囚的事,自己復仇未成的事,太多事情缠杂一气等着他解决,他实在没有多余时间耗在宣洩怒气上头,但他就是无法停止体内那烧得他又痛又恨的怒焰。
被背叛的感觉沉重得令他全身都在发抖,但可笑的是,他眼中的背叛却是一步莲华眼中的救赎。他毫不留情地挥动马鞭,在野林内疯狂奔驰,几度快要给吃痛的马儿颠下马背,几度快要被横生的树枝割断喉咙,但游走于生死边缘的刺激却能让他迅速恢復冷静,暂时缓消下他体内恨火。
不知狂奔多久,马儿舌头外吐唾沫横溢、疲累地嘶鸣着,像在哀求背上人的垂怜,袭灭天来闻啼停下鞭策举动,这一回神,才发现马匹身上遍佈血痕。皮开r_ou_绽的伤口让他恢復冷静,他轻轻夹紧马腹,催促着牠走到码头。
「头子。」从甲板上看到袭灭天来的身影,风流子喜出望外,他已迟到半时之多,每个同伴都在担心计画生变,而且,除了担心上司安危之外,他们还必须向袭灭天来报告另一件可能会令他忧心忡忡的消息,一步莲华失踪了。「这匹马……」
「叫任沉浮替牠疗伤。」
「是,头子,还有一件事,一步莲华……」
「先上船再说。」眼露倦色,袭灭天来淡道,随即把马匹牵上船。
※
「事情就是这样。」简要地叙述在茶店听到的消息,袭灭天来的口吻十分平静。
「怎么会?他怎么会知道这个计画……不会是……」想起昨夜与任沉浮在交谊厅的对话,风流子脸色大变,另一边的任沉浮也一脸愕然。
「是什么?」察觉下属的情绪转变,袭灭天来冷声问。
「昨夜接近天亮时,我和小任曾在交谊厅谈起头子你的计画。」风流子低垂着头,嘆气坦道。
然而,已经就寝又双目不便的他为何会在那个时段走到交谊厅?这个疑惑同样困扰着在场众人。
此时追究原因已无济于事,袭灭天来淡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救人,」就算要判一步莲华的罪,也不该由那群罪人来主导,他们没有资格。
冷静下来后,袭灭天来飞快想出了临时对策。「风流子,你和黄泉以及任沉浮一起乘船回到蒙特格尔找盲商,告诉他袭灭天来向他讨情请他协助。今天之内,我们就会被通缉,当彼嘉找不到我时他就会採取极端,所以我们的船要出港只能趁现在,而想再度入港的话就必须借助盲商的船。」
「一步莲华不会出卖我们。」月漩涡突然cha嘴道,其他人也颇有同感地点头表贊。
「问题不在他。」袭灭天来血曈绽s,he冷光,嗤哼道:「这次计画失败,不代表彼嘉能逃过死关,」他要做的事从没有人能够阻止,即使是他深爱的人也一样。「我会留下来『修正计画』,冷醉和月漩涡你们当中一个人跟着我去救一步莲华,另一个留在船上,到了蒙特格尔,风流子负责带着我的徽章与盲商接洽,向他借一艘船快速回到世界公国,往返大约要四天的时程,五日后我们在码头集合。」
「遵命。」
「接下来,是你留还是我留?」冷醉转向月漩涡,挑眉道。
两人都想活动活动筋骨,却谁也不愿意让谁,只好以最原始的方法决定──猜拳。
「妈的,又是我输。」月漩涡郁郁寡欢,忍不住开了粗口。这阵子除了传信鸽的工作外,他没有其他要务可做,骨头都快僵硬了。但是,愿赌服输,就算再怎么不甘愿,他也不会没品赖帐,只有压下帽缘,悻悻然地走到船头吹风。
「冷醉跟我来,风流子你们尽快出海。」简单部署好人力,袭灭天来走下船板,冷醉跟在后头。「万事谨慎。」
「头子,那这匹马呢?」
「带去给盲商,当作请求他协助的前礼。」
※
y冷幽暗的地牢内,一步莲华安适地正坐着,他的位置长满了青苔,潮shi的空气中隐飘霉味,但他却丝毫不受外界环境影响,安泰自若。
这个决定下得极其仓卒,但他一点也不后悔。
也许经过这次事件后,袭灭天来对他的感情会化为乌有,甚至由喜爱转为痛恨,但是他不后悔。也许他没有资格以为袭灭天来好的理由妄作决断,但不管怎么说,火车上那30数条无辜人命值得他去救,值得他……不惜割捨对袭灭天来的感情去救。
有得必有失,拦火车那刻,他早已料到他将会失去他最珍视的东西,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袭灭天来对他的信赖。伤害他是下下策,但别无选择之下,他只能选择伤害他,他不能对生命的消逝视若无睹,也不忍见到袭灭天来肩上背负这么多灵魂,灵魂虽然没有实体,可是他知道,那将会是最沉重的负荷。他不冀求对方的谅解,但求对方能早日释怀这一切,过着平凡宁和的生活,即便他的未来没有自己一席之地,也值得。
「一步莲华,这是你的饭。」送饭的牢差准时到来,打开牢锁将味道怪异的冷粥推进牢房里,督促道:「全部吃完,不准浪费。」
每日,牢差会守在牢房前等候一步莲华吃完食物才收走盘子,那并不是他特别关心一步莲华的缘故,而是受人所託的缘故。
他的粥里有毒,一种会让人丧失声音的慢性毒药,当一步莲华察觉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喉咙已经挤不出半点声音了。大概是有人害怕他胡言乱语下牵扯出不利于己的说词,才指使牢差对他下毒。
除此之外,他没被刑求,也没被施虐,而明日就要上断头台,他走得也算是无痛无苦。
依牢差吆喝之言,一步莲华喝完冷粥,把碗放回原位对牢差一笑,然后回到原位倚着墙角闭眼休息。眼前是无尽的黑暗,他的心也很宁静,像躺在很深很深的海底,绝对的黑暗,一丁点声响都没有,连自己的说话声也听不见。
他终于,完全失去他的声音。
本来应该是很悲惨的遭遇,本来应该要感到郁闷难过,但不知怎地一步莲华没有太悲伤的感觉。他想起袭灭天来抱他的那一晚,强而有力的手臂温柔地圈搂住他,进入他的身体后留恋地不愿退离他,一次又一次地用行动告诉自己他需要他,迫切地需要。
即使只是曾经,却是真实拥有过。
如此,还有什么可悲伤?挪了挪身子,夜晚骤降的气温常冻得他直打哆嗦,但只要想着两人互拥的体温,一步莲华就可以感受到从内心涌出的热度。
终归是温暖。
※
第五日,刑场涌进大批围观群众。
牢差押着双手被缚的一步莲华走上刑台,除了行刑人之外,在场的还有彼嘉公爵。
「妖言惑众。」低啐了声,彼嘉公爵表面平静无波,内心却恨得牙痒,若非一步莲华受女王侍卫官监督,他早就将他碎尸万段。他背后一定有什么人指示他诬陷自己,而他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行刑完毕后,他打算再次邀请女王乘车,这回他将与她同行,以实际的结果破除一步莲华和他幕后指使者的诡计,重新赢回女王的信任。日前他已私下发出追缉令追捕袭灭天来,有风声传说他已经扬帆出海,但彼嘉相信袭灭天来只是害怕被连累才选择佔避风头,工程本身必然没有问题,毕竟不会有人将自己的全部家当牺牲在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身上,肯定是他的政敌觊觎他的地位而想陷害他,只要揪出那个人,他必定奉还百倍给他!
现下,还是先解决这个来路不明的傢伙为要,即使他已经派人毒害他,但祸害还是尽早摘除得好。
「时间已到。」
监刑官扬声宣布,行刑卫兵荷枪走上刑台,举起长枪瞄准一步莲华的心脏,食指紧扣扳机。
轰声乍响,台下围观群众个个瞪大了眼,忘却趋吉避险的本能,双脚像在地上生了根似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刑台上急转直下的变化。只见行刑卫兵的长枪掉落在地,左手臂上开了个鎗口子,血流如注。台上不知从哪降落下两道黑衣人影,一人负责牵制四周卫兵的动态,一人迅速将犯人扛上肩头,在众人傻眼发愣之际跳入人群里,所有动作在短短几秒之内全部完成,一气呵成。
「追,快追!」彼嘉公爵回过神,气急败坏地指挥道。
一群卫兵这才从震愕中清醒,带枪追了上去,却因为两人混在人群里不好锁定目标,而显得左支右绌。袭灭天来和冷醉轻松地穿梭在人潮间,一遇阻碍就对空鸣鎗,吓得路人像无头苍蝇般东奔西窜,他们则紧跟着落荒而逃的路人屁股后面逃逸。跑出重围后,一辆马车早已等在前头。
此时,站在刑台的一名士兵藉着地势之便以及人群渐散之利,举枪瞄锁正欲窜进马车那位黑衣人肩上动弹不得的一步莲华,正要击发子弹时,却被对方捷足先登,子弹疾厉擦过士兵的肩膀,他痛得颓下举枪的手,捂住伤处。
开鎗的人是马车夫月漩涡,考量到后撤机制的完备性,袭灭天来最后决定多一个人加入救援行动较为保险。由月漩涡负责接应,袭灭天来与冷醉混进围观人潮,趁彼嘉公爵大意松懈之时营救一步莲华。掩护袭灭天来等三人跳上车厢后,月漩涡随即挥动马鞭远离混乱现场,等彼嘉公爵及其卫兵拨开重重人墙来到原本的马车停放处时,他们已经顺利逃出皇家卫兵的掌控范围。
彼嘉公爵气得吹鬍子瞪眼睛,由于事前压根没料想到会有人劫囚,他们的警备部署相当松懈,这下人犯跑了,他不仅面上无光,更得烦恼如何面对女王的质问。幸好,他已事先做下防范,尽管有失监督职责,起码在女王面前还有个说法,不必担心那来路不明的傢伙又胡乱编派些谣言来陷害自己,但无论如何,发生这种意外还是有损他的名望。揉揉抽痛的额头,彼嘉公爵整兵回府,稍微整顿心情后才前去女王府邸向女王说明事发经过,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在女王府邸等待他的质问却远超过他所能预估的程度。
原来,行刑前一刻,有人在女王府邸围墙边贴了一张白纸黑字的告示。上头条列彼嘉公爵种种恶行,包括指控他为消声匿迹许久的邪蛛会成员,残杀谋害数十条人命并涉嫌杀害同为该会之成员以遂灭口之恶,以及指控他为了篡夺女王的象徵性权力,与魔商袭灭天来合作筹建铁路工程打算谋杀女王及其亲属,最有利的证明是铁轨无法承受超过15个成人以上的重量,一旦超重铁轨就会出现裂痕,届时火车高速前进时产生的强烈摩擦力与压力会加重铁轨负担造成铁轨弯曲或断裂而导致翻车,这是可以轻易测试出来的结果。
这些指控无法被等闲视之,原因就在于告示末尾的署名者正是铁路工程承办商袭灭天来,除了亲笔署名之外还加盖他的专属龙纹徽记。
女王震怒,在彼嘉公爵赴邸说明之时立即收押他,并令麾下司法检察官着手展开调查,同时,在其联合辖区范围内广发通缉令,追捕袭灭天来一干人犯。
消息传出,民众十分惊讶,有些人猜测,彼嘉公爵罪行重大,若是罪证确凿,己身难逃一死之余甚至可能波及到他的家族和亲属。然而,比起彼嘉公爵,袭灭天来和一步莲华的所作所为更为世界公国的人民所津津乐道,虽然褒贬不一,却是ji,ng采万分。
第31章
逃离计画刻不容缓,一秒都不得耽搁。
即使已驶离刑场,月漩涡依然快马加鞭地赶路,佊嘉公爵的追兵随后就会追上,除非平安上船出海,否则他们一刻都不能放松戒备。
确定暂时摆脱追兵后,冷醉打开车窗爬出窗口,俐落地跳到月漩涡旁边的副驾座位,与他一起驾控马车,把车厢的空间留给袭灭天来和一步莲华。
「他看起来怎样?」淡漠地问了一句,月漩涡眼睛直视前方,未曾偏向冷醉。
明白月漩涡关心一步莲华却不想坦率表现出来,冷醉略扯嘴角,忽然觉得旁边这沉闷的傢伙别扭起来还挺可爱的。「不知道,他人是清醒着,但好像没办法开口说话。」回想方才在马车内,袭灭天来发现一步莲华失声时的神情,冷醉不禁咋舌道。
「没办法说话?又被下毒了。」想来想去,也只剩这个结论。
「大概是吧,如果只是失去声音那倒还好,怕就怕那毒药有其他效果。」并非存心咒诅一步莲华,冷醉单纯就事论事。
两人简短聊到这里就突然中断交谈,只因不知道接下去还能讲些什么。这件意外攻得他们措手不及,扰乱他们原已盘算好的所有计画,一步莲华的擅作主张为他们增添了许多麻烦,可是他们内心深处却又深深明白对方的动机和考量不见得是错误的,差别只在当事者愿不愿意去接受这份考量。
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曾经共同拥有的一位好友,想到了他们反目成仇的因由,虽然无法与今日意外相提并论,但却也都是筑基在『不堪消受的好意』上,感嘆因此更为深刻。人与人间的情感交流很容易建立,也很容易被一夕推翻,不论经营多久都很可能一朝化为泡沫,当真是人心易变?还是人心跟不上世事变迁的速度,沉迷在过往既定的情谊窠臼里,自陷死途?
「你想到他了?」难得地,月漩涡主动提起那个人。
「你不也是?」自嘲浅笑,冷醉接道:「奇怪的是,我能体会一步莲华的想法,却没办法轻易放下对那人的不谅解。」或许是,对方是自己曾经最在意的人,因此特别不能谅解,也不是不明白对方的考量,但挽回不了的伤害已然造成,情谊似乎也只能跟着消逝,只能希冀他日重新建立情谊,却不存重修旧好的机率。
「我想,这是我们第二次达成共识。」撇撇嘴,月漩涡率先伸出手臂,见状,冷醉也举掌与之互撃、紧紧交握。
逝去的已逝去,该着眼的是未来,此刻的他们只希望袭灭天来不会像他们一样,拥有不得解的无奈。
※
车厢内,袭灭天来放一步莲华坐在他腿上,让他的头靠抵在自己肩窝处,俯看他一脸憔悴,好不容易被自己养得红润的气色经过数日折磨,竟比初识时更黯然消沉,内心一把无名怒火隐隐燃烧。
从来都是这样的,弱势者只能任人践踏。看看那些自诩不凡的皇室贵族,是怎样对待一个试图挽救他们性命的残疾者,如果他们有一点点照护平民的同理心,就不会放任彼嘉公爵那样的毒瘤继续壮大羽翼。那些曾经被彼嘉等人残杀的受害者,也不会只是一桩桩沉埋于档案室里的无解冤案。
无知又无能,纵是无辜,自己又何错之有?一步莲华又是为何,净做些不可饶恕的……傻事?不可、不可饶恕啊……
他眷恋地抚摸着一步莲华消瘦的颊侧,心尖恨得发痒,脱口而出的却是沉痛的慰语:「不要担心,我会医好你。」
不可饶恕,只是自己为何又割捨不下这般愚蠢的他?他对着他生气,也对着自己生气,怒眉横竖,却满萦忧愀。袭灭天来修长的长指游移到一步莲华咽喉,来回不断地揉挲着,以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口吻续道:「好好睡一觉,我会设法恢復你失去的声音。」
他的理智还未宽恕他,他的心却早已投降。
不见五指的幽暗里,一步莲华惶惑地走在意识迷宫中,兀的教袭灭天来的声音拉回现实。他缓缓张开眼睛,不确定地眨了眨。
「是我。」上马车之后,一步莲华的意识一直是半朦胧半清醒的,袭灭天来必须明确地出声指引他,才能避免让他误以为自己仍身陷梦境。「不能说话也没关系,至少尝试发出声音。」
眨动黑睫充作回应,一步莲华微启脣,喉结上下滑动,勉勉强强哼出半个音节,额头上已满佈汗水,他发不出声音,只好用行动表示,只见他单手环住袭灭天来颈项,以其为支点撑起自己上半身倾向袭灭天来,然后用力搂紧他,指尖细细发颤。
他不是在作梦,袭灭天来亲身前来援救他,这已是他第三次对自己伸出援手,他总是在自己需要他的时候不吝给予关怀,但自己却破坏了他筹备多年的计画,在他快要得偿夙愿的时候,用自己的生命牵绊他的行动。思及此,一步莲华挪出一隻手轻轻悄悄地摸上袭灭天来的脸,他坚毅的眉、直挺的鼻、深遂的眼窝、稜线分明的下颔,最后停留在薄润的双脣,接着他满足地笑开,脣片蠕动。
「你想说什么?」他知道一步莲华正在说话,但他并不特别想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他很清楚,现在的一步莲华只会说三个字。「不要道歉。」话出口时,袭灭天来才察觉自己的语气带着哽咽,他的血瞳正氤氲一层薄薄雾气,如斯狼狈。「既然你不认为你做错了,就不要道歉。」
不要向他道歉,他要的不是这个,他宁愿他理直气壮地维护他自己的抉择,也不愿他为了伤害两人的感情而感到愧疚。他恼怒一步莲华,甚至曾一度让怨怼遮蔽了心眼,然而温体在抱轻易地拉回他丢弃的理智,他兜了大半圈,终究还是捨不得他,也不要他将两人之间的情分看得如此脆弱易折。矛盾,他从来就是这么矛盾。
将脸深埋进一步莲华散发馨香的颈窝,袭灭天来掩去眼角闪现的莹光,再抬首时,已不復见其脆弱神色。「我也不会道歉,你是咎由自取,知道吗?你是…咎由自取……」不愿再多说,也不愿再读取一步莲华的脣形,袭灭天来低头吻住一步莲华干涩的脣,舌头滑进他略略泛苦的腔壁内,发狠地缠咬他的舌叶,吸吮他那苦涩不再甘甜的津液,直到内心积压已久的矛盾酸楚平息为止。
他放过他的嘴,双脣血红。
徐徐吁气,一步莲华停止嚼字,一径地用那剔透的眼珠凝视袭灭天来。任何言语都不再能代替自己传达心意给袭灭天来,所以纵使语言捨弃了他,他也不会感到遗憾。此刻,天地无声,他只想把握住每一分一秒与袭灭天来相处的时光,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用自己身体的所有感官深切记住这个人。他执起他厚暖掌心,将之摊开,一根一根地亲吻过指腹,然后张开自己掌心与之交叠。
真希望能就这么握着,永远都不要放开。
只是可惜,可惜他不能陪他走完旅途。如果他只能是他生命里的短暂过客,他希望在可期的将来,他能遇到另一个可以陪伴他的人。他不需要成为他的唯一,只是现在,现在他想独占他,当作他小小的任性要求。
枕靠在袭灭天来怀前,一步莲华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脑袋昏沉地忖着。
「不要乱想,睡一觉,等你醒来之后,一切都会恢復原样。」
听着耳熟的安慰语,一步莲华嘴角浅浅漾笑,如今他才明瞭袭灭天来在给予这些保证时,心里正承受着偌大的恐惧与压力,他病发的那一夜是如此,现刻亦然。于是他依顺地点点头,不想也不能反驳。
马车马不停蹄地赶往码头,直到一步莲华的身体变冷变僵,他们仍旧维持固定的姿势,始终没有变动。而不知是有意或疏忽,袭灭天来不曾察觉自己怀里的人已慢慢地、慢慢地──
停止了唿吸。
※
月漩涡疾驾马车来到港口,远远地他就看见盲商古迪列的商船停泊在码头边,他将马车停在堤防边,一行人赶紧跳下马车上船,风流子与任沉浮忙着接应他们,黄泉弔命则注意着后方动静。
「彼嘉的军队来了。」黄泉弔命的视力很好,一看到远处举着世界公国旗帜的兵马,立即扬声警告众人。
「月漩涡,你去运舵,风流子,这里交你指挥,尽速离开港口,任沉浮,你跟我进来。」匆匆交代船员各司其职,袭灭天来未及缓过气,便面色铁青地抱着一步莲华进入舱室。方才在马车里,一步莲华的状况就很危险,曾经一度唿吸困难,若非时间急迫,袭灭天来早就先送他到诊所检查。
任沉浮闻言,飞快尾随袭灭天来走进舱室,拿出急救的医疗工具箱严阵以待。袭灭天来将一步莲华平放在床榻上,由任沉浮接手诊断,任沉浮一碰到一步莲华脸色随即大变,但他还是按部就班地先用听诊器听他的唿吸和心跳声,然后检查他的外在特徵,例如眼睛、舌头、脣色和皮肤状况等等,尔后重重地嘆了口气。
「他中毒了,是慢性毒药,毒性已经累积五日……」很明显地,有人存心要他死,就算今日他不命丧枪下,也难逃死神猎杀。
「救活他。」毫不啰唆,袭灭天来凛冽命令道。
「我没有解药,而且,」欲言又止地盯着袭灭天来,任沉浮停顿半晌后才续道:「而且,其实他早就没有心跳了。」刚才他一碰到他冷凉的体温心里就有不祥预感,等到接触他已然停止跳动的心脏和脉搏后,任沉浮才完全肯定一步莲华失去生命迹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别人不知情还说得过去,但始终抱着一步莲华的袭灭天来不可能不清楚他的变化,却还是要求自己医治一步莲华,直到此刻任沉浮才明瞭,一步莲华这个人对袭灭天来的意义有多大,竟能迫使他这样一匹孤芳自赏的荒原之狼、睥睨丛林的蛮林之豹,放下身段欺骗自我。
可以的话,他也不愿戳破现实,但袭灭天来灼灼慑人的目光令他无路可退,他没得选择,只能残酷地点出事实。「对不起,我无能为力。」失去一步莲华,任沉浮也很哀痛,却不知为何,在袭灭天来毫无表情的表情下,他竟觉得自己的悲痛一点价值也没有,于是,原应浓烈的哀凄最后只有转化成淡淡的忧愁,飘散在沉闷静谧的空间里。
「无法可治?」握紧双拳,袭灭天来寒声问道。
「对不起。」除却这三个字,任沉浮已想不出其他可说出口的字眼。
「出去。」颔首,袭灭天来低道,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多余的动作,任沉浮却十分明白,自己不能再多说一个字,或者多做一个动作。他只要,依照袭灭天来的指示离开舱室,这是袭灭天来唯一要他做的,也是他唯一可以做的。
带着前所未有的无奈步履,任沉浮踱出舱室,留给袭灭天来一个隐密而安全的空间,让他可以放心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哭是笑,将不会有人,看见或听见。
※
袭灭天来并未如任沉浮揣想地,大哭,或大笑。
因为这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彷彿是梦境里的玩笑,而他只是尚未清醒。
也因为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在袭灭天来还来不及反应事情就宣告结束。
所以他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只是不敢置信地抱着一步莲华,不敢置信──他的爱与恨怎会在顷刻之间全部被抽离他的身边,是世事本是无常,还是他命中注定一无所有?没有恨、也不再拥有爱。
只是,会不会太快了?他颤抖地想。他的恨如此亘长,却在剎那间烟消云散;他的爱如此短暂,也在眨眼间灰飞湮灭,在他还来不及定义一步莲华的背叛时,他所代表的所有意义已尽数瓦解。
会不会,太快了?
他还来不及、来不及做任何事啊……
「这就是……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他无法判断现刻他究竟是恨他多一点,还是爱他多一点,他只能用他发颤的双臂圈紧他,磨蹭他冰冷的脸颊,亲吻他失去血色的薄脣,然后祈祷,祈祷奇蹟出现。「呵……哈……」
祈祷奇蹟出现。他在祈祷,奇蹟出现──在他饱尝凌辱、虐杀的痛苦之际,都未曾期盼过的奇蹟。可是,这世上没有奇蹟啊,他是最清楚的当事者,这世上没有奇蹟,只有腐蚀人类快乐的野兽。
他知道,它必会到来,带着一贯的冷讽与卓傲,来讪笑他彼时的大言不惭与今时的落魄狼狈。
『吾听到了,你的唿唤。』迷幻的罂粟花味,带来迷幻的存在。
「救他。」这世上没有奇蹟,只有趁火打劫的魔鬼。
『你可还记得你说过什么?』
「只要你能救活他,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包括你的生命?』
「恶魔会对人类的生命有兴趣吗?」
『没有。』
「我可以给你…我的灵魂。」
『但吾现在不想要你的灵魂了,袭灭天来,你的低姿态已使你的灵魂蒙尘。』
「你要什么?」
『求吾,卑微地求吾。』
恍惚间,一团黑影飘浮在袭灭天来身前,他懵懵地抬眼,看见黑雾里头逐渐清晰的脸形,忽感心头一拧,浑身起了冰冷颤意,夹带着排山倒海的恨意与怒意。这团黑影,多么地、多么地像他。他觉得它很面熟,像是似曾相识,实则十分陌生,这个存在重复着令他倍觉刺耳的命令,语气中却少了他习以为常的戏嚯与恶劣,而多了一分微不足道的……同情?
这就是,魔鬼的真面目?他从来不曾好好看过这个存在,就连一开始它接近他的时候也不曾,他认定它是趁人之危、诱人堕落的魔鬼,它便只会以这种面貌深植于他心。即使它实际上并非他所认定的那种存在,对他也没有意义,没有深入追究的价值。
『你好似很讶异,看到和你如此相像的吾。』
「你到底是谁?」不像,它不像魔鬼,倒像是、像是……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有机会救活他。』
「只要我求你?」
『只要你求吾。』
「求你?呵,引他前去的人是你吧?」
『就算你知道答案又能如何?』
「好奇,我,何德何能,得你之青睐、毁我至此?」
『毁你至此?此言差矣,你是自毁长城。』
「我已经厌倦了,你的文字游戏。」
『你亦曾是箇中高手。如你懵懂,吾可为你开解。』
「愿闻其详。」
『如果你愿意放弃復仇,一步莲华不会面临生命威胁;如果你愿意放弃復仇,你就能以最无负担的型态死去,结束你遭到诅咒的命运循环。但是,你从不肯向任何权威妥协,不肯接受任何你认为不公平的待遇,不肯轻言抛却你认为你应该得到的东西,你是如此竭力争取你的权利,为此挥霍一切资源在所不惜;然而你却忽略了,你用最深刻、最执着的本能去争取的东西,演变到最后就会成为你的命运。你将一辈子活在復仇的网络里无可自拔。』
「哈……」袭灭天来笑得双肩频耸,冷眼睥睨前方。「你的话,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你自己?你可知,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不,应该说,一个传说中的存在,愚昧、又迷惘的存在。」
『这个存在却救赎了你。』它冷笑,眉宇蕴含讥诮。『看来,你是不肯求吾了?』
「如何……求你?」
『低头,亲吻吾的手背,然后说出来。』
闻言,袭灭天来停顿片刻,缓缓靠上前、低下头,执起黑影手背谦卑地落下一吻。「求你,救他。」
『往「眠觉之罅」去,那里有座泉水能够让他起死回生,只是,这趟路路途艰险,即使到达那里,你也不一定能找得到那处泉水。』
「那是哪里?」
『龙神的故乡。』
「龙神……的故乡?」
『人类禁地,但你例外。能否找到泉水但凭你之运气。』
语毕,黑影身形开始碎裂,像清晨里的迷雾被阳光蒸散,赶在黑影完全消逝前,袭灭天来问出长搁已久的疑问。「为何找上我?又为何帮我?」
『因为,只有吾一个痛苦,太孤单了。也因为,吾想在你身上,找一个解释、一个答案,或者是,一个出口。』
第32章
人类禁地,换言之,人类勿进。
为此,袭灭天来做了一个关键性决定,解散船队。
他的决定自然引起其他船员的质疑与反对,但船员们也知道,在某些重要抉择上,袭灭天来不会考虑他们的想法或意愿,他的决定代表了一切,容许质疑,但推翻不了。袭灭天来将解散船队的原因一五一十告知众人,他要去眠觉之罅寻找能让一步莲华復活的龙泉,此途凶险未卜、死生难料,所以他打算单独前往。尽管这个理由听起来荒谬怪诞,但袭灭天来并不担心严肃看待此事的自己在他人眼中会呈现出什么形象,愚蠢?迷信?可笑?都无所谓。
当他决意执行一件事情时,并不需要外来的评价来锦上添花。
经过几年的相处,风流子等人已深谙袭灭天来的脾气,他们明白袭灭天来并非是说笑或自欺,而是认真地策划这次行动。弔诡的是,他们不相信世界上有让人起死回生的龙泉,但当袭灭天来说出原因那瞬间,他们的情感却被他的坚定所说服,从而说法的真伪已不重要,他们只衷心期盼他能如愿找到龙泉救回一步莲华。
于是航行回蒙特格尔的一路上,他们就像往常一般地共处着,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会在晚饭后陪袭灭天来多喝一杯葡萄酒说些以前甚少聊及的往事,此外,他们也利用空余的时间,齐心协力替一步莲华打造了一副合适的棺木。虽然一步莲华气息已断,可是他的身体还是柔软的,袭灭天来说那是某个拥有恶趣味的未知存在助他保持一步莲华的尸身百日不腐。对于袭灭天来此番说法,他的船员们不考虑真实与否,只考虑他们要怎么在所剩无几的相处时光中,为袭灭天来尽最后一分棉薄心力。
船抵达蒙特格尔时,盲商已在港口等候,得知袭灭天来一行人平安归来,他才露出阔气的笑容。简短与盲商表达致谢之意后,袭灭天来带着一步莲华登上自己的船,站在甲板上俯看被留下来目送自己的船员们与古迪列,袭灭天来的心头倏然涌上万千慨叹。几个月前,他离开剑马城时也得到过类似的礼遇,彼时的不屑与轻慢却在此际悄然消逝,他不太明白萦绕在自己胸中的热意从何而来,但是他却恍然想起,当初一步莲华曾说过的一句话。
『至少我感受得到此刻他们的感谢是真诚的,那便足够。』
他从未想过,他的船员们对他的支持意义有多大,然而现下他确然领会到其中妙意。
无所谓承不承认的问题,他知道自己在这段漫长的旅程中,或多或少有了转变,他的转变并非全部来自于一步莲华的出现,他眼前这些人的影响更是潜移默化了他的心境与思维,他没有他自以为的那般孤单,这些人一直陪伴着他;他只是寂寞,这份寂寞不在于人单影隻,而在于心灵上的匮乏与空洞。
而这个缺口,是一步莲华填满的。
「谢谢你们。」轻轻地,面对众人的袭灭天来吐出这句话,微弱得连风也带不走,只有化为嗡鸣徘迴在袭灭天来自己耳畔。
但是,藉由脣形,底下的船员们却接收到了。
「伤脑筋啊……直到最后…还是这么闷s_ao。」摇头嘆笑,风流子直视渐行渐远的船隻眼底,有藏不住的落寞与惆怅。他性喜漂泊,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想安定下来的落脚处啊……合该是他没有那样的福分,但是,这几年的相处点滴,与袭灭天来等人一同经歷的惊心动魄,也够他回味无穷了。
他举起手臂,向陪他走过人生低潮的同伴挥手,淡看他们闪现莹光的眼眶角,缓缓背过身去。
※
从没有一刻的光景,让袭灭天来深深见识到一艘船的空旷与冷清,彷彿隻身横越亘古前的不毛荒原,连孤独的影子也不曾被意识到。过往流逝的岁月里,纵使这艘船上的人来来去去,他的眼中却不曾映入任何人的身影,他收留他的船员,和他们培养出某程度的默契,培植出某部分的共同记忆,但剖白而论,这些东西他未曾珍视过,或者说,他未曾正视自己拥有这些东西时的心情。
如今,倒有点怀念了。空荡荡的船上,不时可见过往记忆里的亡魂游走,这其中,也有自己的模煳身影,掺杂在那一群同伴虚影里,在日光照s,he下渐渐挥发。
是因为谁的到来扭转了他顽固的想法?他心中早就出现答案,而这个答案已在稍早前成为一个冰冷的句点。
句点。是冰冷的尸首,偎得他的心也渐渐地失去应有的温度。
船隻缓慢行驶在广无边际的茫茫蓝海中,朝着不知名的方向前进。袭灭天来定住舵盘,抬首查看天色,是难得的好天气,没有风雨欲来的浮夸晴朗,有的只是一轮火红的太阳,以及形成捲鬚状的白云。太阳很扎实饱满,捲云却很飘虚不定,他看不穿烈日后头的云絮,却能轻而易举地看透s,he过云层的金束是如何嚣张地投落在海面上,将那一层黝蓝渲得发亮而虚幻。
一虚一实,实中带虚,虚里藏实。大抵,这就是人生吧。是自己的人生,更是一步莲华的人生。
如果一步莲华没有遇见自己,可能现在他会活得很好,维持着他自己一贯从容的步调、知足的乐观心态,豁达地走完他的生命之旅。然而,自己却成为他生命中的cha曲,强行改写他原有的人生,让他的命运结束在短暂而幻炫的迷恋中,来不及回溯检讨、来不及自我评价。尽管如此,他对介入他的人生这件事却未产生太多的愧疚感,也许那是因为他明白,没有人的人生结局是真正由他人所主导的,即使是再不得已的选择,当人拥有抉择的意识与能力之时,就该爲之后发展到来的结果负责。
一步莲华失去了生命,而自己,失去了他,那是他的选择,也合该是自己预料内的结局。
只是,在结局到来之前,总免不了抱持着侥倖心态,随之在迎接结局时,便免不了唏嘘沉痛。
从吟游诗人的歌声里、文学家的诗作里,以及艺术家的画纸上,他接触过成千上百则的故事,他们将人生比喻成很多东西,例如一首歌谣、一篇文章、一幅画,再将人生际遇抽离出来衍喻为一串音符、一个段落、一种色彩,以人的个性为框架进行排列组合,呈现不同人不同组合的人生。
然而,对他而言,他的人生是一段旅程,他就像是大海里的船隻,或者荒原上的孤狼,看不见边界,所以目标清楚而方向模煳,看似坚信着自己的信念,实际上却只能绕着茫海与荒原打转,是一艘迷航的船舰、一隻迷路的孤狼。于此比喻规则下,一步莲华就是海上灯塔、荒原徐风,是指引他方向的希望,却不能带领他走出迷旅,因为最终能让自己找到出口的,唯有自己。
长日将尽,不知不觉间,袭灭天来已站在船头漫想大半日,恢復孑然的时光未如预期内那般冗闷难熬,他看了看手中罗盘,再看了看天色,知道自己今夜无须担心风云骤变,他泰然地离开甲板,走进自己的舱房。
※
一步莲华的棺木平静地摆在房内,与他的床板相同方向,就像与他并排而睡。
他走向棺木端详了会儿他的面容,虽然他已停止唿吸,但他散发着沉静之美的如画眉眼依旧,镂刻着宽和的温润嘴角微微上扬着,好像在对着自己微笑,这使他不禁然地忆起他初次在码头上见到一步莲华的景况,也使他想起他首次听闻他天赖般的美妙喉嗓时心中隐窜的s_ao动,像有人拿着根轻飘飘的羽毛在自己的手心有意无意地拨搔着,从而他的脸上想必也曾浮现类似于此际躺在棺木内的一步莲华的浅笑,一种只消察觉到对方的存在,就能获致无上幸福的抽象满足。
轻轻地,袭灭天来挪开透明棺盖,先用手指试探性地摸了摸一步莲华的脸颊,冰凉的皮肤还是保持良好的弹性触感,那个不明存在并未欺骗他,一步莲华还有復活的机会。一时间,他的手臂颤颤地发着抖,证实了那个存在所言非假,令袭灭天来有种穿梭时空的恍然感,理智尚处于扑朔游离的状态,全身的细胞已蓄满激昂的奋悦。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一步莲华放在自己床上,然后走到书桌拉开抽屉,取出一本蒙尘的纪录本,那是他的航海日志,以往,即使意兴阑珊他也很少超过五天不记录日志,但自从遇见一步莲华后,他只写过一次日志,便将这本笔记遗忘在抽屉深处的角落。如今重新翻出,是想替这段可能是两人最后的旅程做下完整纪录,如果哪天这本日志有幸被人拾获,或许这些纪录就有机会被谱成一段诗歌,不必永恆不朽,只要能朗朗上口。
如同〈加西莫西之夜〉那样的糟粕,也自有在其特定的时代背景下传诵须臾的价值,假使他和他终将遭这片汪洋吞噬,传唱一时的诗歌也会代替自己向世人证明他们的存在。
盯着变色的封面,袭灭天来有些愣忡,他似乎不曾仔细看过这本日志的封面,从前的他只记录日志,却不回顾日志内容,一如他永远只会向前迈进,不曾想过回头看看往昔的自己,唯一会在午夜梦迴如附骨之蛆般纠缠他的过往,只剩那段褪不了色的可恨血仇。
日志的封底是黑色的,简单的图案是银色的,整本日志只有两种颜色。一匹狼蹲在一棵枯树前面,弯身看着湖面上的倒影,倒影里的狼是湖面上的那匹狼,倒影里的树则长满了叶子。
指腹滑过银白色的图案,袭灭天来翻开泛黄纸张,本想一口气翻到新页动笔记录,却莫名地转了念,从第一页开始阅读起。这些年来他总共写了数十本日志,写完就丢,硕果仅存的这本只记录了三分之一,他翻阅得很快,没几下就温习完,眼光停驻在最后写着纪录的一页。
除了这页,先前的内容全部都是流水帐,例如当天的三餐菜色、天气、看了哪些书、听了什么无聊的传闻等等,全部都是他认为没有记录价值的琐碎内容,然而他还是每天花个五分钟重复同样的工作,直到最新这一页,内容终于有了变化。
只有一行字。
『他的歌声是我听过最优美动人的小提琴。』
相对于前面数十页的潦草笔迹,这一页的字迹非常工整,力度浑厚,没有多余赘述,只用一句话替他当日的惊嘆落下註脚。他的目光在这行字上来来回回逡巡多遍,末了,他翻过崭新的一页,拿起笔在上头提了另外一行字。
『我们的爱,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电光石火间,他一念千转,将笔夹在刚写完的那一页,袭灭天来阖上日志本,把航海日志放回抽屉里原来的位置,上锁。然后他缓慢踱回床榻,躺在一步莲华身边,手臂穿过他的颈后将他揽进怀里,另一手握住他搁在胸前合十的双掌。他的心中,正爲着最后提上的那句话澎湃汹涌。
这段迷旅是他的,也是一步莲华的。他知道一步莲华以他独有的方式在实践自己的人生,尽管看似放任随波没有特定目标,遇到磨难却总能相迎不惧、化险为夷,不着痕迹却坚定地朝他心中安乐的境地迈去;但是,自从他俩的命运交会开始,他们的人生就不再是各自发展,而是相互影响,纵使拦火车的决定是他欲贯彻他自己的信念之下所为,却也是为了回应他的復仇计画所衍生的应对,就像纠缠到底的两条线,无所谓自发性的主动权,最终,他只能和自己一起漂航在大海里,直到自己找到停泊的大陆。即使就此陨殁不为人知,亦又何差?他们生死落于天地之间,爱恨植于y阳之流,不证自明。
「我会尽全力救活你。」他在看似沉睡的一步莲华耳畔低喃,话语间已不闻昔时极端的绝对语气,他明白人力终有未逮之处,了解自己的极限才能超越自己的极限,一意孤行强制地鞭策着自我未必能促就自己突破逆境、实现目标。思及此,他蓦然想起一步莲华对盲商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遂不自禁地苦笑。他想,他已经彻底了解自己能够失去什么。
他轻轻啄吻着一步莲华冰凉脣瓣,于他耳边再次低语,祇望百日后的那一天对方能顺利接收到这记思念之吻。
※
船隻持续在海面上漂流,百日晃眼即过,每过一日,袭灭天来房间里挂钟旁那本被潮气濡shi的日历里头,就多了一道红色圈记,密密麻麻地已勾划去九十日,随着干净未有註记的日期愈来愈少,圈明的红色笔迹也愈来愈浅淡,吐露了几臻心死的苟延残喘。
而传说中的龙神故乡眠觉之罅却仍在云深不知处。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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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