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道娼 作者:游人左姜姜姜姜姜
正文 第30节
道娼 作者:游人左姜姜姜姜姜
第30节
“王爷好几天没来啦。”这时文曲招呼道,腾挪出个空位。
渊澄站在楼梯口没抬脚,看着文无隅的背影一动不动。
“唉呀,算了算了,你们聊。”文曲识趣地走人。这一年来,王爷对自家主子何等痴心,他深有体会,否则能把点翠楼当自己家似的么。
第114章
江畔杨柳成荫,无风自依依。
飞鸟疾掠,扶摇直上,鸣声悠扬如笛。
水面惊起一阵涟漪,息息归复平静。
窗外的景致一如往常。
杯盏斟温茶,清香淡溢,须臾消散。
蓝衫望青衣,心潮无声,顾自流转。
“王爷莫非要请?”
文无隅又次回头,独眸清澈明亮,语气平和,带着一丝玩笑的意味。
渊澄这才迈开脚步,他却不是要请,是等允许。
依稀那句‘你低声下气的样子叫人恶心’犹在耳旁。短短几步路,落坐之前渊澄已将忧惧不安的心绪收敛,脸上浮起些许笑意,他却不知自己的笑看着还是十分勉强。
面前是一杯文无隅方才斟的茶,他执起杯盏,像是渴极了一口便饮尽。
文无隅眼帘微垂,不着情绪地又给空盏倒满七分。
“文夫人…”渊澄从他眉目之间轻快地掠过一眼,又移开改看桌面。
“家母的身后事已办妥。”
两日前文无隅带着文夫人的骨灰回京,安葬在文大人墓旁。文夫人心病至此,药理无医,便是居静道人也没能帮她开解透悟。
一小段沉默,渊澄终于强装不了,神情着了一层忧郁之色。他该说什么,问好不好?可人正神清气爽地坐在他对面。问之后的打算,他实在难以启齿。
倒是文无隅那淡极的笑容又现,“生死有道,母亲一心追随父亲,二老长伴地下,却也是一种欣慰。王爷何必还耿耿于怀呢。”
渊澄倏而抬眼看向他,那眼底平静如水,如是明澈剔透,丝毫不闪躲,就这么注视着他,他顿觉自惭形秽,眼神躲又不舍得飘忽不定。
这一刻他心中豁然,自己为何会对这个人有如此执念。打从一开始那份超然世外便是他心驰神往的,他罪孽深重,从前不自知,却冥冥之中已然在寻求救赎。
或许他不值得,这辈子都该活在愧疚当中。可求而不得是魔障,得而渴望更深才真的致命。
曲同音说的不错,文无隅比他们都放得下看得开。
“我是不是该拜你师尊为师,才能有你这般境界?”渊澄心中百感,苦涩一笑。
文无隅低头露笑,望向窗外,
“道存万物,何需指引。你看那杨柳,风来则动,无风则静。久之,风来也静,无风自飘。你看见什么,就是什么,何必纠结它立于风中却为何静若止水。”
渊澄也朝窗外望去,听这一番话,心底越发酸楚,
“俗尘不值得留恋,是这意思吗?”
文无隅收回视线,静默片刻,才道,
“王爷天资聪颖,不是不明白。俗尘自有值得处,否则生而为人意义何在。四季分明,草木枯荣,聚散有时,不外乎道法自然。偏要摘镜中花捞水中月,便是贪婪妄执,逆道而行。强求,而不得。”
“可我不强求,你不也还是要走。”
渊澄戚然出声。劝慰之词都是老生常谈,可他就是俗人一个,明白,但做不到。
这所谓的不强求不代表不贪心,贪便是逆道,终究不得。这一问分明是无理纠缠,文无隅却不见恼色,付之一笑,垂眸抿茶。
渊澄无端生出一股恶意,眼神炙热略带挑衅,仿佛拾起了他失而复得的狠戾之气,语声轻飘却满含威胁,
“你该知道,人求而不得,必然行事偏激。你的师父师兄,文曲武曲,你都可以不顾?”
他怀揣着一丝侥幸期待着,期待文无隅妥协,跟他说愿意献出自由。
然而文无隅闻言间眸光倏地一寒,须臾又如常,眼含笑意,望着他。
那眼神仿佛能将他看透。渊澄心底卒然收紧,听他温声道,
“王爷不是狠辣之人,或许以前是,但现在绝对不是。”
渊澄心鼓猛捶,语气强硬地逼问,
“可我就是呢?”
文无隅脸上的笑意忽然绽放,轻笑出声来,
“那王爷便顺心而为吧。人世苦短,及时行乐也没错的。”
渊澄颓然垂下眼睑,将才千军阵前能吞山河的气势就这样无声溃灭了。
他真不甘心,于是问,
“你甘心这么多年的辛苦都白费吗?何不报仇?你的父母,长姐,你们文家上下都死在我手里。”
文无隅听着,眸色黯了黯,
“还是那句话,生死有道。我们文家能留下我一个,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语声真诚,浑不似虚言,他的修为当真融进了骨血里,短短一年,便将数年磨难全然看淡。这样的人,把他拖进情与爱的纠缠,真是脏了他。
渊澄长长叹息,连最后的不甘都归于沉寂。
却文无隅莞尔开口,“我倒有一问想请教王爷。”
渊澄木然仰首。
“倘若王爷那时对钟武诬陷之言半分不疑,还会留住二老性命吗?”
渊澄发怔。
这个假设根本不成立,他事先已知钟武座下的江山是窃取而得。
若说他并未离宫开府确有可能将文家斩尽杀绝。但他为何年纪尚小便执意离宫,这其中的原由来自外界与自身,此间复杂言语难清。
因果种种环环相接,一定要寻根究底,怕是要追溯到天地初开,为何会有人,为何会有尊卑之分,为何会人心不古。
如此想着渊澄呵呵笑出了声。
这就是道。有天地,然后万物生。存在即合理,接而受之,受之求索,索则生异,存异亦是合理。万物生而循道。
你若懂得身在道中,便懂得顺其自然。你若明白悟彻,身虽在道中,心已然超脱。万物皆尔,世事洞明。
渊澄抑制不住地一直在笑。
他能把这‘道’看透吗?有舍才有得,舍了这个人,他会得到什么?看淡俗尘纷扰超脱世外的眼界和心胸?可是他要这份寥廓做什么?他只想要这个人。偏生这人已经高高站在云间对他挥别,竟还劝他放下。
渊澄笑着笑着,垂低头,埋在胸前,两肩随着轻笑而抖动,渐渐那笑声变得断断续续,倏忽停止。
他眼角shi润,一股温热源源上涌,眼前已是模糊一片。
“改日再来看你。”
他闷声道一句,立即起身快步走下楼去。
一步未停,依然稳健,恰胜似落荒而逃。
渊澄一夜未眠,思绪纷杂似一团漆黑的迷雾,重重累织的蛛网,日照不透,拨弄不散。
到最后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这份痴心凭空而来无依无据。
是否他的眼界心胸局促,无法将目光投放于众生万物之间,只拘泥于眼前儿女情长,目之所及狭隘一方,而他功成退隐的私念由来已久,且又期望为过往累累罪孽赎罪,文无隅则像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出现得恰逢时机,才至于他抓住就不肯放。
回想这一年,起初也思心甚切,夜不能寐。而渐渐按部就班上下朝,埋首繁多复杂的政务,让这种心情趋于平静。
比于相见不欢,似乎保留着一份念想,和他亲近的人亲近,反而更自在。
可昨日听闻文无隅回京,那一刻无可比拟的悸动却为不假。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有过一瞬的迟疑退却,当时的心切之中不无一丝胆怯存在。
也许他潜意识里,怕见到文无隅?怕一厢之情再三遭到否定?所以他其实也以为相见不如怀念?
隔日下朝,渊澄回到王府门口,却未下马车。
良久,连齐才收到吩咐前去点翠楼。
踏入酒楼之前,渊澄再度犹豫了,驻足望着门楣上牌匾好一会儿,才起步进去。
他在度量自己是期待更甚,还是恐怯更多,结果,他意外地有点希望文无隅不在此地。因为揣摸不透,面对他,自己总是心虚踌躇。
可到底,他还是想见他一眼,不言半语即走,便不会有尴尬。
踏上楼梯,方至半道,便听得楼上传来两个人的吵嚷声。
是谢晚成和文曲。
文曲显然已经气急败坏,大嗓门一点没克制,“你怎么能让他走呢!你是怎么看人的!”
谢晚成不甘示弱,音量也拔得高,“我要知道,他还能不辞而别么?我根本就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
渊澄心底一沉。没想到文无隅如此迫不及待,不辞而别,怕是记着他昨日半真半假的威胁。
文曲没吭声,一会儿,他又吼,“那你怎么做人家师兄的!他走都不和你说!”
谢晚成气笑,“你,你这就无理了啊!我也能说你还是他心腹,他怎么没和你告别呢!”
“心什么腹!他昨晚跟我说累,叫我早上别去叫他!”
“他也这么跟我说,我才没去吵他起床!”
“那他什么时候走的嘛?”文曲声调弱了几分,着急又无计可施。
“也许昨晚趁我们睡着就走了。”
“你是不是知道他去哪里了?”文曲有些起疑。
“你动脑子想想,他若告诉我,为何不告诉你,留字条不是多此一举吗?”
“那他会不会回白云观了?”
“你…说你什么好,他要回白云观用得着留这字?”
“上面说什么…”文曲更气短了。
谢晚成气道,“你自己看!”
“我…不识字…”
又过一会儿,才听谢晚成语气不善得开口,
“天地辽阔,神往已久。莫问去路,莫问归期。”
“什么意思…”文曲已经完全没脾气。
“意思就是天地那么大,他早就想去看看,别问他去哪里,也别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渊澄听到这,转步下楼。
他长舒一口气,唇角依稀似笑非笑。
隐约还听得见说话声,“他又不会洗衣做饭,还是个路痴,被人打劫怎么办呐?你快去找找吧!”
“东南西北,往哪个方向找…”
渊澄蓦地脚下一顿,耳边似乎一记惊雷轰响,震得他恍惚。
文无隅分明说连路痴也是装假……
一会儿那抹笑意倏然晕化开,蔓延到眼角,满目苍凉。
真真假假,他早就分不清了。
他继续迈开脚步,落拓坚决。每一步都似乎在与前尘过往告别,却又每一步都那么心灰意冷。
他自认有能力在官场上游刃有度风生水起,权衡利弊,拿捏分寸,定夺进退,混一个青史留名不难。
可在情字上他输得一败涂地,辨不清孰真孰假。
这何尝不是天意。
老天助他重振大齐,这本该耗费毕生未必可成之事,只用不到十年时间。
有得必然有失。无人苛责他的罪过已是老天厚待。
天意如此,也正应证他一夜所想,眼界之狭画地成牢,若继续执迷不悟,他将再看不见朗朗青天,一生郁郁寡欢。
怯懦、纠缠不休,确非他一贯处事方式。他为情迷失,变得诚惶诚恐患得患失,他不该如此。
他此刻才庆幸文无隅决绝而去,于他,是心中大石落地,再不必朝思暮想,愧难自拔。
第115章
「注:前一章新加了一段。」
时光不等闲。
朝暮寒暑几回,长亭渔舟迎别。往来客纷繁,城还是那座城,江还是寄语江。城中商铺林立更较往昔繁华几重,江面上筑起了一道阔长的拱桥。
曾经名噪一时的点翠楼,变成了声色犬马的欢场。
而今距怀敬王被幽禁府邸已去两年。
却闻到江南杭城最是兴盛的街道上,新开了一家叫仙客居的酒楼,短短一年便已名声远播。
据说酒楼老板是个大嗓门,为人……勉强可算厚道,就是一张嘴,得理不饶人,不得礼更蛮缠。还说掌厨的大神是个哑巴,面有瑕疵,厨艺极佳,让人尝过一回便难忘。
杭城郊外有座山叫仙灵山,山不高,山脚有一面美人湖,湖也不大,湖周围是一大片良田。零零落落有四五户农家依山而居,春耕秋收,自给自足。
一天山里来了个独眼的年轻人。
不到三个月,山脚一处阳光充足的绿茵地新起了一座木屋。离地近半丈高,廊道十分之宽阔,置小圆桌一张。屋中朝南为寝房,大厅另一边角落支一面书架,薄绒毯垫地,放着一张藤椅,一方书案。
山间农户人家纯朴善良,见新居已有人入住,结伴上门恭贺乔迁之喜。
独眼的主人家除了长相俊郎格外讨人喜之外,比他们想象中还好客。就是回的礼叫人惊讶,是一柄不大不小的拂尘,道是扫除灰尘之用。
这天来了两个意外之客。斯文有礼,远远站在木屋庭院外。
“文公子可在家?”
齐明秀仰头看着王府朱门之上纤尘不染的金扁。
一旁太监先行叩了门。
不一会,门从里面打开,久未转动的户枢发出一下一下艰涩的声音。
开门的禁军一见来人,立马退旁跪地叩礼。
太监满脸堆笑凑到齐明秀跟前,口型唤了句皇上。齐明秀这才收回目光迈进门去。
王府的景致一如从前,毫无萧条之状。
说是幽禁,但府里留有几个伺候的仆从,只是和怀敬王一样,都没了自由。一应用物由看守王府的禁军提供。
两年前,临近三年之期,京城突然一夜之间传言四起。
说怀敬王才是真正齐皇遗孤,而当今皇帝实则宰相之子。
宰相渊尚徽如何鱼目混珠移花接木为保齐皇血脉算尽心思,诸多细节简直像他们亲眼所见。
这等厥词,分明唯恐天下不乱。
最着急的当是曲同音。三年期限在即,流言必然不是渊澄所为,也定非齐明秀指使,便是二人各自为谋的权宜之计,这种自伤八百的手段,实在愚蠢。
曲同音自告奋勇,全权揽下查明真相的重任。他将曾经在宰相府伺候过的老仆一一找回查问。
结果自然验证传言为虚,这场暗潮才算平息下来。
却另一场风波悄然而至。怀敬王草菅人命一案再度被人揭发。当年经手此案的人不少,包括挖掘城外荒地枯骨的衙役纷纷冒出来作证。
朝野内外舆论甚嚣。皇帝只好幽禁怀敬王,以待详查。
此案一再推延至今,未有决断。
渊澄着一件单衣,头发未扎发髻,拢在后背拿一根绸带随意系住。
他立在窗前,正透过窗棂缝隙欣赏屋外芭蕉蔷薇间蜂飞蝶舞,隐约还能看见水上小筑的亭栏。
齐明秀推门而入。
渊澄听见声音回头,屋外阳光正盛,轩辕柏绿得刺眼。
幽禁期间衣食供应不缺,渊澄除了仪容懒散些,ji,ng神十分不错,长久未经日晒,肤色较白许多,细看之下丰神俊朗中添了些微荏弱之色。
“案子如何?还是没进展?”这话每回齐明秀来,渊澄都问一次。
然这次齐明秀不是照例摇头,
“事是你做的,若彻查到底你罪责难逃。只能一直压着。”
齐明秀终于不再拿那帮老臣难搞案子棘手当借口,渊澄笑了笑,“为难你了,你意如何?今天来是已经到压不住的时候了吗?”
屋外禁军入门奉上新茶。
渊澄各斟一杯,顾自擎杯呷了一口。
默了一会儿,齐明秀面露忧色,轻声道,“快两年了,该另想办法才好。”
渊澄淡笑回道,“你想到什么办法?”
齐明秀展颜,满脸是自信的神采,“你听我的保证万无一失。
第一步你先认罪,依律当斩首…”
渊澄眉心一动。
“但我会以怀敬王功在社稷,不可辱及尊严为名,特准行刑时黄布覆面。”
“你是说以假乱真,用死囚代我斩首?”渊澄接道。
“对。”
“然后呢?”
“然后你就在宫里等一段时间。”
“等多久?”
“用不了多久,朝廷内外很快会淡忘此事。”
渊澄忽地噗嗤笑出声,嘴角弯起一抹玩味,“进得宫,我还出的去吗?”
齐明秀颦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渊澄语气淡极,“明秀,帝王心术你领悟得不错,可不该用在我身上,不值得。”
齐明秀暗暗攥拳,“值不值得我自己说了才算。”
渊澄捞过几案上一个小酒坛,起身下榻,走到对面铺了一方绒毯的墙边,那儿光照时间最长,此刻仍有余晖艰难透进窗棂,撒下几道昏黄的微光,温柔地伏在他胸前。
望着窗棂方向,好像有些记忆被时间消磨太久,他的神情有着欲想却想不起的迷茫,
“三年之期……我早已放弃这个念头,所以一直没提。”
齐明秀眸光倏地一亮。
“贤臣易得明主难求,你没让我们失望,企图乱国的传言,本可要我性命,但你未曾听信应对自如,我很高兴。”
齐明秀脸上浮起喜色。渊澄饮一口酒,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复望向光线来源,
“我一向没什么抱负,还你亲政之后,只想过个清闲自在。怪我,没和你说明白,才致于你用幽禁这一招想把我留在你身边。”
齐明秀神色一僵,忙出口否认,“我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渊澄又灌一口酒,往日的犀锐之气不见半分,周身一派随波逐流的淡泊。
这在齐明秀眼里,正是无声的反抗。
前三年他隐忍不发,告诫自己漠视渊澄的一步步疏离,退至行乎君臣之礼止于旧友之情他也黯然随之。
谣传不足为真,但给了他灵光一现,于是旧案重提,为的就是让渊澄无法离开。
今天这个万全之策便是他计划中的最后一步,把人彻底拴在自己身边,这辈子也逃不出皇宫。
他的大计只剩一步,却被渊澄早看破,也许只是试探,他不能承认。
他的计划不能因为那句真假难辨的坦白就此放弃。
“那便按我说的做吧,”齐明秀语气不容置否,说着已往门口走去,“明天我会让大理寺提审你。”
渊澄出声叫住他,“明秀,你真的对从前如此难以释怀吗?”
齐明秀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反问道,“你呢?”
明灭不定的光线里,渊澄咧嘴一笑,摊摊手满不在意的样子,“你看我,像还放不下吗?”
“都已放下?”齐明秀加重语气。
渊澄点头,“都已放下。”
“你撒谎。”齐明秀不觉走近几步,冷睨他,“姓文的你能放得下?你若当真放下,这些年为何一副失意消沉模样,这是你所谓的清闲自在?我可真半分看不出!”
渊澄低低笑道,“你心境如此,自然看我也如此。”
“是吗?”齐明秀冷笑一声,环视屋中,快步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道德经,掷他脚边,“那这是什么?”
渊澄欠身拾起,满不在意地放一旁,“经书而已。”
齐明秀转头,又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一一丢出去,“这么多经书,你也想修道是吧?”
渊澄神色未变分毫,挂着笑意,“就算是,也和旁人无关。”
齐明秀狠狠瞥开眼,走到书架侧边,从缝隙处拿出一把画架,掀开盖在上面的绸布,在他面前将画架摔地上,声色俱厉,“那这个呢?”
渊澄凑眼一瞧。
三尺缣帛上一幅水墨画,景是西厢景,人是谁?
绿意深处。
听见有人来访,文无隅走出木屋来。
一身素简灰衣,连眼罩也是同色系,可见活得多用心。
看见来者何人,文无隅委实大吃一惊。
却是曲同音和连齐,发丝微乱,风尘仆仆,面色一致的凝重。
第116章
这幅画是什么时候塞在书架与墙壁的缝隙里的。
渊澄微蹙眉,很费力地回想。
他依稀记起,这画很久以前被管家放到私阁。文无隅走的头一年,他拿画睹物思人过几回,第二次走后,他便把画收进了那缝隙里,自此之后再也没拿出来过。
齐明秀又是如何知道的。
渊澄沉吟片刻,倏忽浮起一丝微妙的笑意。
想是江南道回京当日,齐明秀到过他的书房和私阁,见过这画,也看见了曲同音留的信函,便利用卢邰二人不和,铤而走险设计刺杀文大人。这个心思恐怕早就有了,即便不曾看见那封信函,张喧收到的命令也会是不惜代价伺机暗杀。
事情已成过去,无须再提。
渊澄暗叹一记,弯腰扶画架,却画架随即被狠力踢开,滑开好远一段距离。他直起身,一脸愠怒的齐明秀,死盯着他。
他摇头笑了笑,不再去拾,散漫地靠住墙,提酒自饮。
齐明秀被这种漠视激怒,猛地挥手将酒坛打翻,双目流火,走前一步字字愤恨,
“你以为没人能找到他吗?不照我说的做,掘地三尺我也会把他找出来,还有他身边的人,你自己掂量清楚!”
渊澄拿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酒水,一双眼微垂,空洞无物,语气却见疲乏,“明秀,放过自己吧。你想幽禁我多久都可以。”
齐明秀闻言一阵气涌,胸口起伏不定。
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声色犀利不顾情面呵斥他的渊澄,是个没有半分意气的软弱之人,只会委曲求全,只想相安苟且!
齐明秀这才看明白,自己的任之随之反而让他筑起斩断前尘的高墙,原来不论自己是执意还是放任,这个人都没有一刻回心转意。他这五年的忍耐包容,全空费了。
可他无法接受,无法坦然。
但若逼迫太紧,他不知道渊澄会怎么样,他从来没逼过他。
“我再给你三个月时间。”齐明秀定神,语气平缓下来,“你想想我们以前,我一向都听你的话,这些年没曾强求你什么。十几年情意,不能说放就放,不相干的人你都有恻隐之心,为什么对我这么绝情呢。”
渊澄抬眸看住他,嘴角抿紧,微微有些动容,一会儿,眼中尽显柔光,他低低道,“我再想想。”
齐明秀舒然噙笑,缓缓靠进他怀中,却只是轻轻一抱,随即便松开。
却是几日后。
看守王府的禁军匆忙进宫禀报。
怀敬王打碎酒坛割脉自尽。幸亏发现得及时,救回一命。
齐明秀震怒之下下令将私阁内的家具全部清空,命禁军一眼不离地时刻监视。
碍于人尚在昏迷中,齐明秀没好发作。
隔日他唤来曲同音,告知此事和计划,有意无意地抱怨了几句。
曲同音向来圆滑不外露,自然听明白皇帝的意思,便再三请命准他这几日去王府看顾,另一方面也是加以劝解。
皇帝经这几年历练,聆听朝政、裁决定断审慎果决游刃有余,俨然有一种不怒自威之势。
看守王府的这队禁军其实是皇帝秘密私设的虎贲军分队。
齐明秀确实未曾逼迫过渊澄,只不过有意将他隔绝罢了。
渊澄被幽禁之后,曲同音和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一则当年怀敬王渎职案是曲同音督办,这种敏感期间频繁来往招人非议。二则皇帝严令禁止探视,一手把握京城兵权,虎贲军只听皇帝圣意行事。
若无至关紧要必须掩人耳目的大事,实在犯不着走暗道私下会面。
渊澄昏迷了两日,方转醒,便挨了实实一耳光。
曲同音恨铁不成钢地咬牙怒瞪。
渊澄苍白的脸遭一记半分没省力的耳光,竟是一点红印都不出,他捂着脸,有气无力地反瞪曲同音,“下手太重了,疼…”
“你敢自尽,还怕疼?!”曲同音说着又扬手。
渊澄虚弱地抬了下手臂,没力气躲,便闭上眼挨揍。
曲同音到底没忍得打,松了力气,转去守在门口的侍卫,掏出几张银票,“大人行个方便…”
侍卫忙惶恐推却,“小的不敢当曲大人这般称呼…”
曲同音将银票往他手里塞,“一点茶钱,也是多谢你们救命之恩呐。”
来这几日,曲同音已经和这支虎贲军分队的领头几个混得三分熟,加之银票数目不小,那侍卫迟疑片晌便收下银票,出了私阁去。
关上门曲同音气汹汹杀到床榻边,一顿怒视最终还是泄了气,坐他身旁,哀怨地叹气。
渊澄楞楞地冲他笑。
曲同音拿白眼撇他,“有什么想不开,非用寻死来解决。”
“我不寻死,你如何进的来。”
“你可以叫连齐告诉我,我跟皇上请示不就行了。”
渊澄呵呵笑两声,“连齐…谁知他在哪厮混。”
曲同音默了会儿,“说正事吧,想干什么?”
“正事倒没有,交代遗言算不算…”
曲同音立马冷脸睨他。
渊澄惨然一笑,严肃道,“真的。”
曲同音一怔,低斥道,“说的什么混账话!”
虽然甚少见面,不过曲同音隐约有感觉,渊澄越来越往淡泊无争的路上去,其中一个原因必然和文无隅有关。只万万没想到,这人当真心灰念绝至此?
“这么多年,你没提他半个字,我以为你看开了。可就算忘不了,也不至于寻死啊,他还活着呢,何况你死了,唯独他不会有半分伤心。”
渊澄闻言依然一派风轻云淡,“我说与他无关,你们就是不信。”
曲同音打量他,问道,“那是为什么?”说完他往门口瞟了眼,压低了声线,“我们当初可曾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皇上是越发像皇上了。你想走,咱们可以从长计议,你不是这么容易轻生的人。”
渊澄双眼出神,呆呆望着房梁,“你觉得这地方困得住我吗?逃出去又如何?另一个更大的牢笼罢了。”
曲同音眨眼,没明白他的意思,不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也不想为己谋自由,那是为何?
“你到底被什么困住了?”
渊澄扭头看着他,神情一片空茫,“你信不信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曲同音浑身一沉,这人怕是中了什么邪气,“我只信我命由己。”
渊澄嘴角扬起,“我曾经也这么认为。什么荒诞的流言我都未放心上,明秀将我幽禁在这府里,我也由他,这都是天意,唯有顺其自然。可就是这样,有一天我突然就想到了死,并非因为愧疚,也不觉什么难挡之痛定要死来解脱。而且想到死,我居然不怕,还十分地期待。”
说罢他的双眸竟绽放出奇特的神采。
曲同音难以置信得睁大了眼,心里莫名恐慌,呼吸发紧,声音都有些颤,
“我不该…我不该劝你留下,我想办法送你走,你不要再乱想了。”
渊澄将手搭上他的手背,触感冰凉,曲同音只觉这股凉意瞬间袭遍全身,令他止不住心里狂打颤。
“我刚说交代遗言呢。”
阁内半明半暗,渊澄面色惨白,气息游丝,像鬼魅般骇人,曲同音当下惊得站了起,
“我不想听,你这是自欺欺人,不是真的想死,你、你只是不知为何而活……”
说着他卒然哑声,仿若悟到,不正是因为心无挂念,而才无可留恋么!
当初一心劝他放下,而今却成了另一个魔障。
曲同音搜肠刮肚,脑子转的飞快,可迟迟开不了口。要他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能为什么?为名为利?为官为爵?为青史流芳?
曲同音脑中最后闪现的只有一句话。
这个人,不知该怎么救。
“皇上没威胁你吗?”曲同音稳住心神,重新坐下床榻,“文公子的命,你不管了?找不到文公子,他师父师兄弟可都有处可寻。”
曲同音勉强一笑,看住渊澄,鼻子泛起一股酸意。他们都在逼他,逼他放下,又逼他拿起。
渊澄移开视线,浮云一般轻淡的眼底,有了一丝波动。
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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