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道娼 作者:游人左姜姜姜姜姜
正文 第29节
道娼 作者:游人左姜姜姜姜姜
第29节
此刻若有薄酒一盅,小酌微醺于竹林,效仿文人风雅一回,倒也还不错。
可惜他独身而来。无人给他供酒。
如此想着便罢,他站起身扫扫衣裾打算回府。
这时紧闭的屋门咔一声,缓缓打开来。
渊澄不由地屏住呼吸,文无隅一去不过十来日,莫非…
却见门里显露出一张脸。
竟是文曲,啊地一声尖叫,差点当场吓跪,膝盖微微软塌双手攀扶着门板,鼻音厚重地喃喃,“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渊澄摇头失笑,朝文曲走去。
文曲将门大开,被这一吓脸上倦色彻底消失,心有余悸怨又不敢,扭头往正堂去,掺和着鼻音语气听不出来是善是恶,
“王爷来得也太突然了,荒郊野外会吓死人的。”
渊澄大大方方迈进屋,笑问道,“这都快正午了,你不是刚起吧?”
文曲好赖给他斟了杯茶,“您没听出来嘛,人家风寒啦!头昏眼花,睡到现在过分嘛?”
渊澄真答了这话,“不过分,时节交替,注意增减衣物。”
文曲表情古怪地盯看他一会儿,倒还有分寸得移了开,忸怩着挪到八仙桌边角,“王爷这么说话,怪人吓人的。”
渊澄见他如此不自在,无奈叹一记,脸上微露苦楚之色。
文曲瞅着他愈发不知所措,“王爷…你这样更吓人…”
却也不赖文曲这般,谁叫他积威甚久,光斩人头颅就够叫人每每想起不寒而栗了,于是越加放软语气,温和道,“其实你不用怕我,你想想,我有为难过你吗?”
文曲鼻子塞得严重,吐字浆糊似的,声音也轻,“没有是没有……”
渊澄费力听着,“你大胆说,说出一件,赔你一千两。”
文曲不由地张大嘴,好一顿眨眼,愣是想不到,可脑子转得极快,说道,“你欺负我家主子算不算?”说着狠狠吸了吸根本吸不动的鼻子。
渊澄哭笑不能,把面前凉茶一口饮尽,“这笔账要能用银子算清,我求之不得。”
文曲只知大老爷之死害得主子伤心难过,而尸首又是王爷送回的,自然主子是怪罪到了王爷身上,更深层的地方他没办法想到。听渊澄如是感叹,便搭话,“我家主子也爱钱。不过我看大老爷去世,你给他再多钱也不会原谅你的了。他肯定很伤心,要不然能走吗,亏得他没进王府之前就偷偷爱慕你,还到处打听你。结果我们家大老爷你都护不住,怪谁呢。”
渊澄听得那句爱慕,眼中乍现光芒,倏忽又消隐而去,只落得唇边一抹自嘲的笑意,“怪我,都是我的错。”
顿了顿他接着道,“你今天不去点翠楼了?”
“不去了,有武曲看着。”文曲少见他这般示弱样子,本身他的心里防备就是看心情,这会儿很轻易地全卸下了防备,坐到了桌边。
两人拉起了家常。
“生意好么?”
“还行吧。时好时坏,以前很多当官的来吃饭,现在比较少。”
“会好的,眼下正在整顿官风,许多人心里有鬼,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
“是嘛,可是本来是经常来的,突然变了,可不就告诉别人他心里有鬼嘛。有点傻喔。”
“你说的是。过了这阵子,我就天天去你点翠楼。这样一来,那些当官的肯定也去。”
“好呀好呀,那可说好了。”
“一言为定。”渊澄浅笑着,提茶壶给他倒上,瞅着文曲一脸天真无害的样子,竟心生羡慕起来,踅摸着又道,“你家主子可有给你来信,这么些天了,到地方了吗?”
文曲眼底空茫茫,眼皮眨了又眨,“没有额,娄瀛山那么远,怎么写信呀。可是我想,一年一次总会有的吧。没有也没办法。”
一杯茶下去之后,文曲忽地看住他,那眼神惯是一眼便能看穿,赤诚的审视和愤懑,“你就是为了打听这事吧?哼,我就知道你会那么好心?”
渊澄被揭穿也不尴尬,坦白道,“我是不是好心你且看我去不去点翠楼便是。你家主子在京城就你一个熟人,除了你,我还能跟谁打听。”
文曲直哼哼,想了想,无话可辩,于是拿眼瞥他,“就算这样,你还是不怀好意。”
渊澄无奈地笑了笑,他向来耐性极好,现如今只剩这点了,更何况面对直来直去的文曲,耍心眼简直罪过,“我有意拉拢你没错,我的好心你可以不接受,你家主子的消息你也可以不说,我能拿你如何?你若接受却又不告诉我,我一样莫可奈何,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文曲捧着杯盏,不时地打眼角斜他一眼,似乎在心里无限挣扎反复忖度,迟迟放不出话来。
渊澄瞅着时辰该回府了,便起身离桌,“我还有些事亟待处置,你的风寒,可需要我着人来瞧瞧?”
文曲揉一把发痒的鼻子,扁着嘴,不大领情,“我还请得起大夫。”
“那上好的药材,你要不要呢,宫里的。”
一听是宫里的药,文曲病恹恹的ji,ng神不禁为之一振,因着方才语出不逊,面子上一时拉不下来,声音扭捏断断续续,“王爷…非要、给我、请大夫,我、也拦不住…”
“行,你歇着吧。”渊澄得了话,大手一挥便辞去。暗里自是乐不可支,这文曲一如既往地总能把人逗笑。
第111章
这日齐玦从边境回京述职。
江南道总兵凌玦这号人物在南方一带算得上家喻户晓。他本身为人处世低调谦顺,恪尽职守,因此也仅于中规中矩的声名。
而这点名声对于西北方边境蛮荒之地的驻军而言不屑一闻。
顺利伏杀钟鸣钟鼎之后,他奉旨接管边陲最大的驻军阵地,足足三十万士卒。
稍有轻心大意,连同相去百里几个隘口驻扎的二十万守军,五十万人马顷刻间便能把山河踏碎。
如此兵行险着生死一线的计策由他来实施,这其中的信任程度可谓无以加复,他对那位胆识超群的王爷更是感佩交加心折拜服。
然齐玦确也是腹有良谋之人,从不显山露水是他多年磨炼已成自然的秉性。否则单凭空纸画饼的信任,焉能震慑住野蛮强悍的边陲兵。
这点渊澄未尝不知。
然而他又岂知,十五年后,自己亲手扶持上位的皇帝却做得个傀儡之主,他这位不能相认的舅舅,终成囊括天下大权把持朝纲统筹社稷的摄政王。
此乃后话之后话。
月余时间圣旨与恩威相辅并施,边陲可算大定,为这场奇绝的政变消弭了忧患。过程何其惊心动魄不消多言。
齐玦带着一身无形的荡荡功勋回京。贵为皇帝的齐明秀自是想给他拜爵封侯,不过齐玦以为自己身无实功,时下局势若于他大加封赏,反落人口舌,无端暗遭编排,待他日实至名归之时再行嘉赏才好堵悠悠众口。于是此事便暂先按下不提。
关于齐玦真实身份,齐明秀也苦思许久,早先便和渊澄曲同音商议过,一时寻不到恰当的理由契机,也只能暂且作罢。
齐明秀苦闷着脸表示愧意时,齐玦一笑了之,反而宽慰他,即便有此皇族荣耀,身无寸功仍是天下皆知的事实,于治军并无实际助益。
诸多事宜只得静等时机以待后策。
让齐玦感到意外的同样是短短数月齐明秀的变化。曾经的心浮气躁已然在他身上不见踪影,沉稳不少,言辞举止间颇具大家风范。对此齐玦自然欣慰万分。
提到文大人之死的后续详情,齐玦没想到那位文公子会绝裾而去。关于三人之间的纠葛,身为局外人的齐玦也只能暗叹一句天意难测。
舅甥二人重聚,在御书房交谈甚欢。宫中已设下洗尘晚宴,就等渊澄和曲同音及一干朝臣入宫。
却说这厢渊澄从城郊文宅回府,预备午后进宫参加晚宴。
偏生连齐查探数日这天终于得果。
那张喧被绳索捆缚,昂着头跪在亮堂的书房中,做足一副有恃无恐的姿态。
一旁连齐禀告事情经过。
张喧其人的画像,幸存的十余名禁军均称未曾相识亦不曾面熟。巧合的是,隔日便有一人命丧家中,尸体原先的伤口崩裂,表面上看是失血过多而死,但连齐查验过发现,颈骨断裂才是致死原因。
而接连数日,又有人死于同样的手段。
既是奉命暗查,连齐自信自己的行动绝无暴露半点蛛丝马迹,由此这张喧再度故技重施时,恰被潜藏多时的连齐逮个正着。
听罢这些实情,张喧面不改色。
而渊澄的心此刻已沉入谷底,神色冷峻如铁。此等杀人灭口的行径如今看来实属欲盖弥彰自露马脚。但他若未曾追查文大人之死,恐怕真相便如石入大海,沉冤万古了。
“谁人指使你?”
渊澄语声y森,纵然知他不会轻易供认,却还是止不住想拿个确凿。
“无人指使。”张喧目色无惧,直视他,态度如是坚挺。
渊澄眸中戾气顿生,心中却怒其不争,“你别忘了你是军人,凌将军和你的袍泽远赴边陲出生入死,你却苟藏京城做出这等自贱身份的事!”
张喧垂头,眼神微变,神情有了一丝动容。
渊澄见状厉色有所收敛,缓了缓,才又道,“我相信你定然拒绝过,是否受他威胁?”
张喧抬起脸,看他一眼迅速垂下,不言是否。
渊澄尽量遏制腾升的怒意,不死心得又开口,“你以为事到如今还瞒得住吗?当日是你亲手s,he杀文大人。反间计使得不错,脱身的本事也足够厉害,可用来杀一个有功之臣六旬老人,未免辜负你这一身本该建功立业的好本事!”
张喧将脸又埋低几分,肩膀起伏不定,看样子已有悔意,却还是咬死不松口。
渊澄忽地站起,绕出桌案,立在他跟前。张喧只觉一阵风呼面而来,眼前一片y影,压得他心弦紧绷,不由地被缚后背的双手握起了拳。
“明秀许了你什么?富贵?功名?”
张喧听得明秀二字,蓦地昂首,已将渊澄的前话抛之脑后,那神情如磐石生根般决然,“不是他!”
渊澄眸光一凛,叱道,“不是他还有谁!”
“总归…不是他。”张喧直骇得逃一般避开视线,不住地摇头。
渊澄突然眼前一道灵光炸开,幡然得悟,一瞬间竟气息急促起来,来回踱步,手指朝那颗耷垂的脑袋,指了又指,气得一时哑口失言。
平复片晌,那惊世骇俗的念头让他嘴边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犹似无法置信又不得不信,口吻却无限嘲弄,
“他不会许你做他的床笫宠臣吧?”
张喧闻言间脸色顿时煞白,这话如同给了他当头一木奉,连身体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渊澄倏忽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语中怀悲也彻骨的冷,
“我真是小看了他…”
张喧听得这笑声如是刺耳扎心,惨白的脸霎时窜红,倏而又死人般铁青。士可杀不可辱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已然晚矣。
“连齐,押他进宫。”
最后渊澄振翻袍袖,眉目间一股不详的煞气凝结,毅然错步而去。
御书房,雕栏玉砌。
叙谈间有公公禀圣,道怀敬王觐见。
言请时人已至殿门,入门即伏腰,金光洗濯不去的一身衰飒气息。
齐玦起身拜礼,只以为他隐隐散发的颓败之感因情挫而起。
“凌将军连月辛苦。”渊澄回礼。
“皇上一直在夸谢王爷朝暮不怠,殚ji,ng竭虑,实乃大齐之幸。”
齐玦是由衷之言,可还是难免落了客套,渊澄笑领,不想再接什么恭维之词。
“你来的正好,方才舅舅也提起军饷之事,晚宴尚早,不妨咱们现在就具体事项商榷商榷吧。”齐明秀绕出龙案走到二人身旁。
渊澄无声干笑,看他一眼却道,“凌将军一路奔波倦乏,军饷之事不急一时,皇上还是请凌将军去后殿歇息的好,ji,ng神不佳如何应酬晚宴。”
一席话让齐玦尴尬。他此刻别提有多生龙活虎,路程虽辛劳,可对他来说不足为道。分明婉言遣他暂离御书房。正欲主动请退,齐明秀嫣然一笑,
“我看舅舅ji,ng神很好,不日他又将赴边陲,相聚时短,该当珍惜才是。”说着特意看齐玦一眼,寻求认同。
如今的齐明秀已非昔日遇事冲动的小少年。权力给他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扶植自己的势力,而当前仅限于御前伺候的侍卫太监,方便他做些不想为人知的事。
对渊澄和曲同音协理朝政他还未动过什么打压的念头。国事为重这点在他心里仍不可动摇。
然而羽翼渐丰的苍鹰总归想脱离庇护翱翔天际。
彼此悄然而生的嫌隙,或许连他们自己也没曾留意。
齐玦迎上齐明秀的眼神,复又看向渊澄,不知如何回应是好。
渊澄冷淡一笑,语出诛心,“皇上登基不过两月,这就学会掣肘权臣了,可喜可贺。”
二人神色皆是一滞。
齐玦连忙俯首,“王爷误会…”
齐明秀脸色泛红,略微局促得垂了垂眼睑,“你说什么呢,我怎么能是这个意思。”实话来讲,他心里不过有一点点盘算,这两人皆是至亲不可弃,但到底和齐玦有血缘之亲,两方倚靠不若三方鼎立来的稳当,他高居其中更能安枕无忧。就是这点小小的萌生不久的心思,却被渊澄轻易识破。如何不叫他惶然。
“既如此,臣就不讳言了。”渊澄扫二人一眼,他纵想放低姿态,心底那股难平之气闷得他躁动难耐,“不知皇上如何看待文大人之死?”
齐玦奇怪,事过两月,王爷何故重提。
齐明秀心情恢复平常,“文大人死得可惜,大齐能有今天他功不可没。”
打得一副好官腔。事不到临头,谁会不打自招,便是铁证如山,也有矢口否认的,人之常情避害趋利。
渊澄继续问道,“那么文大人遇害,和皇上断无干系吧?”
齐玦闻言心下大惊,不由地睁目看向齐明秀。他隐隐不安,无故兴师问罪绝非王爷的作风,怕是个中另有情由。
齐明秀淡定自若,微微笑着,毫不怪罪这等冒犯君上的言论,“因为文无隅,你对文大人之死存疑情有可原。可当时文武百官亲眼所见文大人死于叛军箭下,你问得好没道理。”
齐玦这时谨慎cha言,“王爷可是听见什么误传?”
渊澄已经脸色沉黯得不像样,迂回徐图这种计策都不屑用之,转头质问齐玦,“凌将军带来的部下,可都随你去了边陲?”
齐玦一愣,迅速回想,是少了几个,此前报说可能与官兵周旋时遭遇不幸,可当日形势紧迫,无暇细问,此次回京本也是要查问实情再择安抚事宜。
他瞥眼依旧泰然自若的齐明秀,如实答道,“有几个,但未查明原因…”
渊澄立马接一句,“我给你找到一个。”
说着折返出了殿门,没一会儿捆缚结实的张喧被他拎进殿,狠狠甩去一边,狼狈地在地上滚翻几回,勉强稳住后,弓背垂首跪在三人面前。
齐明秀此刻仍声色不动,只袖中双手不由攥紧。
“抬起头来。”渊澄冷叱。
张喧将脸抬起几分,显是不敢直面。
却这么几分面容已叫齐玦辨清,惊道,“张喧?”再看他形同罪犯一般被缚,却是哑口无声。
齐玦大惑不解,索求答案似的反复看渊澄,但见他目光似铁枪般锋锐,像能把人穿透,只对齐明秀道,“皇上是不是要说不认得这厮?”
齐明秀齿间蔑笑,“我不认得他有何奇怪。”
“不奇怪,”渊澄对道,这才面向齐玦,言语不乏狠厉,“看来不用刑是不会招了,凌将军,你这个下属,竟敢刺杀朝廷功臣,我替你教训他的资格还是有的吧?”
言罢不待齐玦回话径自走出大殿,听得一声利刃出鞘,他再度疾步入殿,身侧一把长剑寒芒锃亮,令人毛骨悚然。
“王爷…”齐玦唤得一声,却又噤语,不知说什么是好。
齐明秀侧身而立,俨然事不关己,对渊澄胆敢御前耍威也不置一词。
这等斩钉截铁的姿态叫齐玦看来恰恰是无可抵赖的招认,心念至此他已无能出言维护。
渊澄提剑,凌空一舞,先挑断了张喧身上的绳索,紧接一脚踹他胸口。
张喧双手自由,撑着地板半躺的姿势,仰视面前凶神恶煞般的人,眼中尽是惶恐,慌张失措得看着他逼近而一点一点往后退着。
渊澄挥出一剑,从他肩头划到腹部,堪堪擦破皮r_ou_,破了一道的衣裳下顿时渗出鲜血,很快被衣裳吃进。
渊澄盯着浑无军人气度的张喧,手中剑花未停,全部避开要害,似是要将他一身赤血彻底放空,
“凌将军,为军者当横戈跃马不避斧钺,错否?”
齐玦目不转睛望着那胸前一片赤红的张喧,没有不忍没有愤怒,回字铿锵,“不错!”
渊澄将张喧当作玩物似的,退一寸他跟一寸,非逼到他开口招认才罢休,若不然便要他亲眼看着自己一腔热血流淌干净。
“你这位得力干将,把他一身的好本事用在暗杀行刺这等龌龊勾当,该不该杀?”
“该杀!”
齐明秀微微偏过头瞥了一眼,绒毯之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腥红血迹,那张喧死咬牙关一点点往后挪,他闭了闭眼,视若未睹。
空气中弥漫着丝丝血腥味,叫人犯呕。
直至退到御书房内门的高槛边,再退便得爬过高高的门槛,张喧终于不再挪动,等待致命的一剑让他解脱。
渊澄禁不住发笑,换个角度这何尝不是另一种骨气与忠诚。
剑提半空指着张喧胸口,他道,“凌将军却不知他心高,这厮还觊幸做君王枕畔的宠妾!”
声音幽幽砸下,却如疾雷掠空。
齐玦瞳仁骤缩,惊诧地回望。
齐明秀仓皇地背过身。
这些话摆明说给齐明秀听的。最后一句,辱的是张喧,也是往他心里深深扎一刀。
齐玦难掩失望,迈开脚步走到二人面前,取走渊澄手中的长剑,抵在他喉间,
“王爷所言确与不确?”
那神态真真狠辣决绝,仿佛他但有半句不实抑或缄默不言,这一剑必将毫不犹豫地刺穿他的喉咙。
张喧恐惧到了极点,嗓音透出着浓浓绝望,“是…”
“够了!”齐明秀霍然转身,抑制不住满腔激愤大喝道,“他不配吗?你自己不也如此,凭什么别人在你眼里就是不堪!”
齐玦弃了剑,侧过身低着头,不知作何所思。
渊澄目的达到,心头百感交集,翻江倒海,又是苦涩又是愤慨,甚至油然而生一种悲凉。
他正视齐明秀,把他看进眼底,却那眸子里空无一人,“你若真心待他,他就配。可你是吗?你只不过在利用他,害他永劫不复。”
齐明秀冷嗤一声,睨视他,唇边勾起一抹揶揄的笑意,“那又如何,你何时慈悲过?”
渊澄轻笑,“心怀慈悲必为之所累,这也是我能扶你坐上这龙椅的原因。但你记住,盲目杀戮只会自取灭亡。”
齐明秀双唇轻颤,白皙的面庞褪去了原有的光华,变得深潭般死寂,
“你永远都是错不自知,自以为是,你何曾审视过自己,我为何要杀文鑫,难道不是你的错?你在这跟我讲什么大道大义!”
此时应邀而来的曲同音和徐靖云,方跨入大殿,闻得些许话语,又见三人各站一边,地上还瘫着个血r_ou_模糊气息奄奄的人,满鼻的血腥气。事态之严峻远超想象,双双自觉地敛声屏气静待原地。
往昔画面在渊澄脑中极速回闪,竟有些失神。自以为是这个评语,是他第二回听到。或许,他所做的一切,当真是一场梦,梦里的人与现实之中截然不同,他所了解的每个人都是他自以为是的臆测。
渊澄一时间茫然若失,像海中迷了方向的孤舟,伶仃飘摇。
好半晌,他终于击退幻象,收敛了心神,拾起一贯的果敢坚毅,迎着齐明秀警惕又惶惑的目光,在他面前踏定,
“我讲的所谓大道,听与不听在你。我今天只想告诉你,三年,三年之后,我不再管你。”
说罢当即转身,目光未曾看一眼殿内其他人。
尘埃在金光之中漫无目的地飘舞,乍然因风而鲜活起来,顷刻间又重归舒缓。
天际万丈金光被悠悠浮云遮蔽。
天,渐渐y暗,将夜。
作者有话说
其实齐明秀黑化并不是没有预兆,我也有埋伏笔,但是因为没大幅度地去写,所以看起来不明显。总言而之,若是觉得性格转变得突然,那都是我的错。
第112章
洗尘宴过后,齐玦又将奔赴边陲。
因商议军饷事宜,期间几位机要人物碰过几次面。与军饷无关之事概无人提,没人多一句题外话,几乎是不欢而散。
齐明秀素来性傲倔强,要他主动低头认错绝无可能,何况为一己私欲而杀害无辜功臣也非一句道歉可弥补。
临行前一日齐玦孤身前去拜访怀敬王王府。
渊澄自知他为何而来,文大人遇害已是覆水难收,对此未加多词,只道必会尽心竭力协君辅政,但对三年之期依然态度坚决。
言辞间不难听出这位王爷心意已决,齐玦也无可奈何,点到为止便作罢。他虽有国舅这么个心照不宣的身份,但错在齐明秀公私不分,一念之差而酿祸,终究是理亏。
对齐明秀,他也好言好语相劝过,好在他的话齐明秀尚能听进几分,也在他面前认了错,称再不会意气用事。
如此,齐玦才稍感宽慰,边防军政拖延不得,隔日也便辞行了。
此后殿上君堂下臣,敬肃有加,和睦不足。
怀敬王何等身份,说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
然而朝上朝下怀敬王对皇帝不像此前亲近总有意无意得疏远,已经是有目共睹,暗地里议论声纷纭。
加之整肃官风当口,朝臣之中不乏营私舞弊贪墨腐化之人,一时之间心里有鬼没鬼的都不免人人自危。
朝廷里暗潮涌动。这绝非新君初立该有迹象。
曲同音按捺几日,这天终于漏夜前去王府。
君臣猜忌古而有之,并非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可大齐新立短短数月,若渊澄行事一再这般不顾念旧情,那这一天恐怕要提早得过分了。
曲同音罕见的盱衡厉色。旁敲侧击试图点醒他切勿一意孤行犯了人臣大忌。
偏渊澄充耳不闻满不在意,彻底将他激怒。
“你如此不听劝,我也有句话告诫你。”曲同音神情比夜色还沉重,凝视着他。
二人相对同坐客座,渊澄偏头迎住他的目光,漫不经心道,“愿闻其详。”
“你若继续独行其是,无异于自掘坟墓。”曲同音唇齿轻启,声色俱厉,仿佛已预见最糟糕的局面。
渊澄别开视线,无声一笑,还是不以为意,“我只不过立了个三年之期,却未因私废公,勤勤恳恳尽责本分,如何就自掘坟墓了,非要讨好他才成?”
曲同音接道,“你是不必讨好他,但他是君,你是臣,满朝文武都看着你们,你瞧瞧你自己,人前人后摆的什么脸色,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对皇帝不满吗?”
“我既然说三年,这三年时间,我自会做我该做的,其他都是多余的。”
“那三年之后呢?”曲同音颦眉,“照这样下去,你别想三年之后全身而退。”
渊澄抬眉,正视他,“我这么做,正是为了断的干脆。若还似从前那般对他事事包容迁就,他只会更依赖,不让我走。”
曲同音嗤笑,“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糊涂至极。你做事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懂迂回?你想走没问题,可不必言明,既言明,也有很多法子自保无恙,你却要把自己往悬崖边推,你的谋略都去哪了?”
渊澄沉默,不语。
曲同音见他不讲话神情却未动摇分毫,眸中凝重之色愈深几分,叹一记,他继续道,“君子不立危墙。为了一个文无隅,你可真是盲了心智。你之于他,和明秀之于你又有何不同,你怎么就只想到自己,明秀与你十几年,能轻易放得下吗?他敢冒大不韪谋杀文大人,来日也能杀文无隅,这点你不可能没想到。试问你就这样子三年之后一走了之,他心里可能平衡?到时候,你拿什么保护文无隅,怕是你连自身都难保。明秀偏执是他二十多年与世隔绝的环境所致,最是容易因爱而生恨,但这不是没法可救,他需要有人引导开解,这个人只能是你。”
渊澄缓缓仰头,脸上拨散不开的愁雾在昏黄的烛火中越发浓重,
“我在这京城多呆一刻,就越对不起他。”
这个‘他’自是指文无隅。
曲同音顿生不忍,眸底浮现一丝柔软,却一念间消隐不见,心底筑起铜墙一般,冷硬而又带着嘲意,
“枉自痴心!他何曾领你的情!他若恨你报复你,倒还算得对你有情在先。可他就这么走了,对你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吗?你别忘了他是修道之人,即便在这世俗里浸洗过,十几年的修行还在骨子里,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拿得起放得下,更看得开!偏你还这般固执己念,好不叫人笑话!”
这番话再通透不能。心向明月,怎奈,月照沟渠。
他早就认了,他们之间的羁绊唯有他的一己之念,无论念念不忘抑或坦然释怀,都只与他一人相关。
“可我放下,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好半晌渊澄终于开口,声音像被抽尽了力气般虚软。
别后两宽,千山万水,生死不相逢。
可他渡不了自己。
渊澄一张脸埋低,两肩微垂,整个人显得那么单薄。
曲同音将手搭在他肩头,语声温和,“你还有大齐,这么多年的苦心,你怎忍弃之不顾。”
自己入的局,想抽身,绝不是一句要走就能走的干净。千缠万绕的顾虑,处处需要周全,世上事,拿起容易,放下难。
隔了好一会,渊澄才仰起头,眉宇间的儿女情长已悉数抹净,取而代之的是恬淡虚无,“你意思他会杀我?”
曲同音沉默片刻,反复斟酌才道,“事情往最坏处打算总是好的。你若一直逆着他,在朝臣面前使他难堪,只会发展到最糟糕的局面。人心难测,不仅仅是一句感慨,世上匪夷所思的事还少吗,我们何以认定他永远不会变,更何况,权利声名欲望,哪一样不是世人为之拼得头破血流也不肯罢手的。自然,我们都希望他是个贤明的君主,也为此尽己所能去帮他。人性都是自私的,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自保,绝对不会有错。”
渊澄笑了笑,若他真扶了个断送自己的人,该是咎由自取还是天下第一大冤,这些还犹未可知。但他知道一点,若是齐明秀当真偏执至甚,要摆正一个相当于被囚禁二十多年之人的扭曲心理,非一朝一夕能得成,为此或许耗费的心力要用尽平生,或许反而泥足深陷无药可救,最终都不过是黄粱一梦。
“可是我光想想就觉得很累。”渊澄笑靥灿烂,端起一副生死度外的超然,站起身微低头看着曲同音,眸光闪烁,“这十几年为了自保,我做了太多,是错是对我都分辨不清楚了。人各有命,谁不委屈。往后余生我只想为自己快活顺心。”
曲同音怔了怔,气得发笑,想起一番苦口婆心白费恼得不行,可‘谁不委屈’四个字又让他百般感触窜上心头,最后那个笑容说不出的难看,竟把眼角逼得一阵酸,生生气出泪来,终于是无法再同他言语半字,背了身阔步而去。
第113章
其实齐明秀内心是复杂不安的。
从记事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国破家亡的落魄皇子,之所以没有沦为阶下囚,还能命活着,是曲渊两家全力护着他,他们为共同的目标各自经营着隐忍着,而代价便是他将活得不见天日,直到胜利的那一天。
他是天生贵胄,这是最直观也是苦苦支撑他不倒下的信念。
他的傲他的不肯低头,恰似稚嫩的树苗,每一天在烛火里黑暗中疯狂生长,一日比一日根深蒂固。
而有人就长到了这盘根错节当中,成了最难以斩断的一枝。
他恨文无隅,恨渊澄,所以设计杀了文大人。
相比让文无隅远走高飞,只有渊澄那颗见异思迁的心彻底死了,才能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就像从前一样。
他以为如此,并且满心期待。
可是他错了,他连人也留不住!
曾经只属于他的人,把心给了别人,就算被拒绝践踏,依然要全心全意追随。
他恍然大悟,近乎癫狂。他和渊澄不愧曾经那么情孚意合,一样的自轻自贱却都死不回头!
如今他已是万乘之尊,可以把黑夜变得如白天一般明亮。没道理挨过无数个漆黑昼夜的人,却在青天白日里不堪一击。
他能忍。
等到这天下全在他一人掌控,那个时候,还有谁是他留不住的。
大齐初复改为一日一朝,但凡不是病得下不来床都得按时按点上朝。
这是皇帝的提议。
目标何其远大,要将大齐王朝推向空前盛世。这个口号可谓振奋人心。
澄清吏治的结果是将一些个过分腐败的官员大张旗鼓地下狱抄家,杀一儆百从来都是最划算最有效的计策。
天下永远不缺能人,而是真正的有识之士难逢弊绝风清的天下。
落马、上位,降职、晋升,革旧鼎新改弦易辙,朝廷上下一派如火如荼的新气象。大齐是否能成就盛世尚待后观,但这场吐故纳新的风潮已是空前繁盛。
有人雄心万丈,有人志气高昂,有人踌躇满志,有人跃跃欲试。
可有个人,偏偏和这前景蒸蒸的朝野显得格格不入,总是独来独往,风轻云淡。
或许他已位极人臣故而无欲无求。
与这位王爷共事已久的朝官都知道此人向来如此,说他仗势轻人,他也不曾表露过什么轻蔑之色,说他自傲,你若主动攀谈,倒也平易近人。只是那一场政变,无疑形成了一种隐隐的威慑,让他们由衷地对此人更加敬而远之,不敢招惹。
新任的官员对他的事迹多少有耳闻,于是也跟风避远。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皇帝对这位王爷并不如他们想象中的宠信倚重。
官场不会因为日益澄清而有人丢弃察言观色的本领。
所以没人闲的刻意去琢磨他,更别说奉承巴结。
相安无事即是大幸。
而因此产生的唯一后果唯与文曲相关。自从渊澄再度踏进点翠楼成了常客,当年日进斗金的景象一去不复返。
虽远不至于关门大吉,可是文曲生气啊!
气他白顶了个威威大齐硕果仅存的王爷头衔,整日的就待在酒楼,居然没一个官来拍他的马屁!
若非看在饭钱之外的打赏够丰厚,文曲早把他凉一边去了。
而渊澄为何恋上点翠楼?左不过因为文武曲跟了文无隅不少年数,纵然文曲那张长着一对铜铃眼的大盆脸和他家主子扯不出半点相似之处,却怎么都能从他身上看见文无隅以前是怎么过来的。
这或许是自欺的幻想,但渊澄乐此不彼。
他数着日子在熬。
却说一年后。
渊澄忙于土地制度的改良事宜,连续几日未去点翠楼。
连齐每月总有那么一天要跟他告假,为着何事渊澄未曾过问,只要差他办事的时候见得着人便好。
隔了一个月今日连齐又请示。渊澄自是想也没想便准了。
不料才半个时辰,连齐风风火火赶回府,门都没叩就奔进书房。
当即渊澄整个人都呆了,握着笔楞楞看着他。这么冒失的连齐他生平第一次见。
“文公子…”连齐气喘如牛,面红耳赤,可想这一路有多迫切。
“在哪?”渊澄听得这三字,心头一跳,忙将笔搁下大步走到他面前。
连齐深喘两口气,稍事平复,
“可能在点翠楼,文夫人…”他停了一下,“病逝了。”
渊澄那尚有余音的心弦啪地一声断了,脑中嗡嗡作响,震得他直发懵。
才一年光景,文夫人也辞世…那文无隅…
他不敢往下想,急忙跑出书房,一直跑到府外。
自从离宫开府,他还没在自家府邸这般失了稳重。直把守门的侍卫看得目瞪口呆。
这个时辰未到午膳,点翠楼唯一一个小二正拉一把长凳坐门口嗑瓜子儿。
远处一匹骏马疾驰而来,瞅着没要停下的意思,就像冲他来的,慌忙跳脚躲,却同时那马一声长嘶,两只前蹄凌空高抬,随即嗒嗒两声落地,差那么几寸便要踩碎他的脚趾。
“文曲在吗?”马背上渊澄双目炯炯,连叱带喝地问。
这一幕许是小二这辈子最凶险的一刻,他心惊r_ou_跳,颤悠悠后挪,“在…二楼”
“可有别人?”渊澄语气有所低缓。
“别人…王爷是说大老板吗?”小二离了一丈远,惊魂未定地直拍胸脯,拍着拍着发现王爷还在马上盯着他,连忙接道,“也在,也在二楼,您请…”
渊澄这才翻下马背。小二自觉碎步上前牵住缰绳,立在这高头大马旁还心有余悸缓不过神来。
上了半道楼梯,隐约听见说话声,渊澄忽然放缓脚步,很慢,慢得让人误会他有意偷听。
可是楼梯就这么几阶,不回头不停留总会走完。
面朝楼道口坐的文曲先发现了他。
不一会儿对面一袭青衣的文无隅顺着文曲眼神转过头来,脸上尚挂着浅浅的笑,看见他的瞬间,神情微微一滞,笑意却并未消隐,反而垂下眼回正脸时,显见加深了几分。
渊澄忽地有种胆战心惊的感觉。
一年不见,身形面容和在他身边时一样。可心思,却更加难以捉摸。比如见了他之后的笑,是什么意思?
或许从文无隅坏了一只眼开始,他就再也猜不透这个人。
不及有人先开口,便听见一阵上楼的脚步声。
渊澄回头看了眼。
谢晚成被连齐中途放鸽子,才回到点翠楼,走到一半见是他,转身下了楼去。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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