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南北杂货 作者:报纸糊墙
正文 第106节
南北杂货 作者:报纸糊墙
第106节
倘若这天底下的人家都与她们罗家一般,那么许多女子怕就都不愿嫁人了。
早前她们村里有个叫田香儿的女娃,乃是田崇虎亲妹。
前几年田崇虎原本在管凉州那家阿姊食铺,后来那家铺子被长安这边的阿姊食铺接手了,田崇虎随罗用回长安,后来又与许二郎等人去洛阳经营南北杂货分店,听闻也是个得力的。
待他在洛阳那边安稳下来,便把田香儿也接了去。
这田香儿的年岁便与五郎相当,从前在西坡村那时候,也是长得又瘦又小,头发枯黄又稀疏,还常与人说,自己要多吃饭,吃胖一些,将来才好嫁人。
如今她虚岁也有二十一了,倒是确实比从前胖了些,出落得也算不错,只是再不提嫁人之事了。
田崇虎与她在南北杂货谋了一份工,专门就是做饼干,无需c,ao心什么,每日里上工下工的。
她从前去西坡村村口那个杜仲胶作坊的学堂上过课,勉强认得几个字,于是便常去书铺租些画本看。
因她兄长有能耐,自己便也无甚压力,挣那几个工钱全零花了,买衣裳买吃食租画本,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听闻今年秋里有媒婆与她搭话,想帮她说个人家,田香儿当即便回了她,道自己不愿嫁。
那媒婆听她竟说不愿意嫁,就觉得这女子太不像话,当即便出言教训,道是身为女子,应当如何如何。
田香儿当街与她回嘴:“我如今这日子过得好好的,因何要嫁了人去受苦,又要伺候夫君又要伺候翁婆,你莫不是当我傻的?”
给那媒婆气得够呛,不仅当街与田香儿叫骂,过后又去寻田崇虎告状,让他好生管教家妹。
田崇虎明知她与香儿在街上对吵,这时候又怎么可能会站在媒婆那一边,于是便对她说:“嫁人之后若是不如原先过得好,那便不嫁了吧,谁愿嫁谁嫁。”
之后数月,那媒婆便满洛阳城去说田氏兄妹坏话,有些人愿听,有些人也是不愿听。
总归他兄妹二人这回算是出了名了,尤其是那田香儿,二十出头的未婚小娘子,敢与媒婆在街上对骂,也是少见,被坊间传为笑谈。
这段时日二娘她们也常提到田崇虎,因为罗二娘要与大娘四娘一同组织一个队伍去往岭南,想着要寻几个得力的。
早些年二娘刚去凉州城的时候,原本是打算在那边经营一家阿姊食铺,田崇虎彭二当时便与她打下手,如今说起来,二娘也道田崇虎是个得力的,行事灵活亦有决断,是个去岭南的好人选。
四娘道田崇虎如今归许二郎管,不知近日能不能走得开,需得看洛阳分店那边的情况。
二娘于是写了信件去洛阳,不日,许二郎的回信便到了,说是田崇虎可以去岭南,具体情况让二娘待去到洛阳再当面细说,对于组织队伍去岭南这件事,许二郎那边也是十分上心。
这一年的十二月初,罗二娘再次出发去往江南。
这一次她把七娘也一起带上了。
六郎七娘这两个,自小便是由二娘一手带大,他二人出生不多久,大娘便出嫁了,又来耶娘又没了,家中事务便一直都是二娘在c,ao持。
日子最苦的时候,时常要饿肚子,六郎七娘两个牙都没长齐便要开始啃粗饼子,给什么吃什么,半点都不挑食,一天到晚阿姊阿姊地叫唤,也是十分窝心。
这些年经济条件好了,大娘二娘给下面这几个小的零花钱,也是十分大方,不愿他们再吃苦,也生怕他们在这长安城中生活,若是手头拮据,会被人瞧轻了去。
如此过了几年,也是有些把他们给惯坏了,尤其是这七娘,瞧着是有几分聪明伶俐的模样,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一到叫她干活的时候,她就有些拈轻怕重。
七娘这人表面看来和和气气,颇会逗趣,朋友不少,这应该也算是一件好事,然而按照四娘所言,这人其实就是胆子小,生怕跟人吵架,所以时常讨好退让。
虽说在这长安城中生活,无需处处与人争强,但二娘她们就怕她将来哪一日到了紧要关头,也会显露出胆怯无力的一面。
大娘与二娘两个人商量商量,便决定不叫她在这长安城中继续呆着了,让她去江南。
当然这其中也没少了四娘在一旁推波助澜。
二娘与七娘去往江南,六郎在河南道修桥还未归来,这一年过年的时候,罗家院子便只余下罗用与四娘五郎。
大娘近日亦十分忙碌,原本年节期间她那阿姊食铺的生意就很火爆,加上早前她又抽调了几名管事随二娘去往江南,打算跟随运货的队伍去往岭南,若是那边的条件适合开店,她们就留在岭南,在那边经营一家新店。
在如此忙碌的情况下,又有几名得力的管事被调走,罗大娘自己难免就要盯紧着些。
林五郎和飞儿倒是常往这边来,大娘忙起来的时候,根本没工夫搭理他们,于是这父女二人便只好自己出来闲逛。
罗用的那些弟子有时候也过来,还有罗五郎的那些友人,更是成群结队地往这边跑,这些人来来往往的,倒也显得罗家院子颇热闹。
年初的时候,罗用收到阿普寄来的信件,他说自己的族人在常乐县已经安顿下来,如今他们已是大唐的编户,不再需要他这个首领,所以他打算来长安,和其他师兄弟一起,帮罗用经营产业。
罗用同意了,写信回去说,二娘在江南那边的作坊缺管事和熟手,这些时候正打算从河西那边往江南调人,让阿普与她们同行,一切待他来到长安以后再做安排。
阿普收到罗用的回信,已是农历二月底的事情了,这还是陇右道已经通了木轨道的情况下,若在从前,这信件往来所花费的时日怕是还要更长。
羊绒作坊与毛巾作坊那边,因为二娘的信去的更早,当时她们都已经确定好了人选,做好了一切出发前的准备,马上就要启程了。
阿普他们连忙收拾好行礼,临时雇了一辆木轨马车,与她们同行。
这一次跟他们这些人一起走的,还有常乐书院的几名学生。
江南地区多番客,岭南那边更加,二娘要与这些外商做买卖,自然也需要一些翻译人员。
这几名要去江南的学生,多是汉人出身。
河西当地的汉人,大抵都是当年汉武帝时期从中原来到边关屯田,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是军户,祖籍哪里的都有,有关内的有关中的,有河东的有山东的,亦有那江南人。
生活在陇西的少年人们,时常会听自家长辈提起他们祖上乃是哪里哪里的人,故乡又是个什么模样。
就在几年以前,这些少年人绝对想象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去往中原,去看一看家中老人念念不忘的故土。
天色渐渐亮了,出行的马车一辆一辆从新城中驶出,沿着一段新修的铁轨,一路往东面飞驰而去。
坐在马车里的人们,心中满怀着期待,又隐隐有些许的忐忑。
车窗外,雪灵渠中清水缓缓流淌,那些来自大雪山的雪水清澈甘甜,在晨光之中闪着粼粼波光,分外美丽。
这一条美丽的水渠出现在他们常乐县,也才短短几年时间而已,然而它却总能轻易地,在即将远行的人们心中勾出许多不舍,也让那些在外行走的常乐人分外思念自己的故乡。
第451章 帝王
阿普他们一路乘坐木轨马车到了焉之山下, 这山上山下一些平缓的路段,皆是已铺上了木轨道,只余下一些陡峭难行之处, 需得下车步行。
在焉支山以东, 一直到凉州城,也都是铺了木轨道的, 凉州城再往东,便无轨道了。
这一路以来都有木轨道,焉支山东西两端运输十分便利,只唯独到了焉支山这里, 需要大量的人工搬运货物,时日长了,渐渐便有许多挑夫来焉支山谋生。
阿普他们上山的时候, 同行便有许多行人商贾,还有那些上山下山往来不绝的脚夫,他们大多挑着重担, 拄着木杖, 若实在走得累了, 便支起木杖顶住扁担,担子两头的箩筐,一头搁在坡上,一头悬空而挂,如此便能休憩片刻,挑担爬坡, 大抵都是这般行事。
这焉支山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山上的野兽就越来越少了,偶有听闻野兽出没,不多时便要被人打了去。
所以这一路上也是比较安全,行到缓坡处,常常还能看到卖热水饭食的摊子,亦有人在山上修了草棚泥屋居住的。
待下了焉支山,过了凉州城,在往长安方向去,便只有水泥路了。
早年修这条路路的时候,所用的水泥还不是如今这些改良过的水泥品种,质地稍逊,这条路自修好一来,这么多年使用下来,路面难免坑洼碎裂,有些路段着实不堪行,有些路段情况稍好些许。
这个从常乐县过来的队伍,自上了这条水泥路以后,便觉行路十分艰难。
长安城这边,近来也一直都在商议修路之事。
河南道那条铁轨眼看就要竣工,早在去年十一月,便有人提出要修岭南路,后来有长安人通过海运,从岭南道那边运了许多货物回来,之后又有许多商贾大家行船去往岭南,如此一来,陆路似乎就显得没有那般紧要了。
也有人提出要修去往河西的这条路,主要便以长孙无忌为首。
长孙无忌不仅是已逝的长孙皇后的兄长,他还是关陇集团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在这个集团里,他也很有话语权,再加上这些年经营下来,在朝堂之中亦有势力。
这也是新皇登基以后,长孙无忌能成为一代权臣的原因所在,他所依靠的,并不仅仅只是皇帝亲舅的这一层身份。
而在这朝堂之中,对长孙无忌这个人忌惮提防甚至把他当成祸害来防的,也是大有人在。
这时候长孙无忌说要修河西路,当时便有人站出来反对,表示他们还是认为应该先修岭南路。
长孙无忌与其相争,他们便说关陇集团欺负岭南人,又道岭南那边行路艰险,时常听闻有行人脚夫为野兽所害,所以还是先修岭南路要紧。
长孙无忌气急,这叫什么欺负人,岭南路该修,河西路就不该修?
陇右道这些年发展得这般快,从长安城到陇右道,竟是连一条好路也无,这事能说得过去?
再者若说野兽,大唐上下何处没有野兽,长安城中还偶有听闻野兽出没呢!
这一来一往的,两边的人渐渐也就争红了脸,就差指着对方的鼻子互骂。
最后还是圣人出来解围,让众人莫再相争,这两边的路还是一起休吧。
他这虽是做了和事佬,但不知为何,朝堂之上不少人都觉得,圣人这其实就是在回护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心里或许也是这般想,毕竟这朝堂之上的斗争凶险异常,圣人的身体近来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将来新帝登基,若想皇位坐得稳,还得指望他这个亲舅的支持。
而皇帝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他自己不说,自然便无人知晓。
罗用早前在翻阅资料的时候,有一件事情引起了他的注意,也让他忍不住多想了一想。
按那书册所言,圣人在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曾与长孙无忌详谈,问他改让吴王李恪当皇帝怎么样?
吴王李恪乃是杨氏贵妃所出,这杨氏,便是隋炀帝杨广的亲生女儿,他既不是长孙皇后所出,自然也就不是长孙无忌的亲外甥了,再加上李恪这个人也比李治更有主见,明显就是个不好拿捏的,长孙无忌对于这件事自然十分反对,他既反对,李世民便也就作罢了。
待李治登基,长孙无忌手握重权,后来便趁着朝中查处房遗爱谋反案的时候,诬陷李恪,将他处死。
历史上,长孙无忌因为做了这件事,他的评价往往也就比较负面。
然而罗用近来思索,李世民因何要对长孙无忌说起这件事,是因为身体不好脑子也跟着糊涂了,还是他原本就有心要借长孙无忌之手除掉李恪。
李恪身份特殊,父母双方皆是皇族,再加上他行为端正,在朝臣之中也拥有着比较好的评价,他若有心起事,必定能召集到不少支持者。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李世民从一开始就在算计长孙无忌,为自己的继承人做更长远的谋划。
他既让长孙无忌除掉李恪,替李治拔除了这个潜在的威胁,也因此让长孙无忌这个人失了清名,后来即便是李治借着武氏之手铲除长孙无忌,他也没有因此背上多少骂名,即便这个人是他的亲舅舅,登基之初更是为他出过许多力。
对于背负骂名这件事,怕是再没有什么人的感受比李世民更加深刻的了。
在这个讲究孝道的年代,因为当初的那一场玄武门之变,他这一辈子,几乎就是背着骂名过的。
铲除李恪这件事,即便李世民自己有心,他肯定也不会贸然付诸行动。说白了长孙无忌就是傻。
无论李世民是否刻意算计,现实的结果就是,在那一场新旧王权的交替当中,长孙无忌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和权势,给他父子二人当了一回踏脚石。
再来看眼下这时候,在这朝堂上下,与圣人关系最好走得最近的,也就是长孙无忌了,往往也表现出十分的信任。
如果连这样的亲近和信任背后都藏着算计,罗用很难想象,李世民这个人究竟有多可怕,而他的人生,又有多么孤独。
真正的孤独并不是独处时的孤独,而是在一个喧嚣世界却没有朋友,与人亲近却不能交心。
帝王大抵都是孤独的,杨广、李渊、李世民、李治、武则天,谁人不孤独,尤其是当生命快要走到终点的时候,往往分外孤独。
第452章 火中取栗
四月底,阿普等人抵达长安。
阿普与五郎关系好,对于他们的到来,五郎显得格外高兴。
那些羊绒作坊与毛巾作坊的管事织工,还有那几名常乐书院学子,便只在长安城中歇息整顿数日,很快便又再次启程,去往江南。阿普他们则在长安城中留了下来。
阿普这一次除了自己,另外还带了四名族人过来,都是比较ji,ng明能干,有进取心的人。
罗用让他们先在南北杂货帮忙,学习经营之道,将来若有更合适的去处,再另作安排。
罗家人以及罗用的那些弟子在洛阳江南等地,亦有不少产业,但是安普他们既是昆仑人出身,眼下还是待在这长安城中更为稳妥。
虽说在这长安城中,现下依旧存在买卖昆仑奴的现象,但既为国都,治安自然总是要比别处好些。
就在前些年,中原地区买卖南方蛮人都还比较常见,照理说那些也是唐人,都能被人抢掠了去卖,更别提原本就是以奴仆身份生活在大唐的昆仑人了。
这一晚,罗用寻阿普说话,问他这一次来长安,是否还有其他的打算。
阿普据实相告,说自己上一次来长安城献粮种的时候,期间见过不少昆仑人,与他们有过一些交谈,其中很多人还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重获自由之身,不再为奴。
“长安城中的昆仑人皆是为奴,别处亦然,许多唐人便以为昆仑人天生便是奴仆,我常常忧心,我的族人终有一日亦将沦为奴仆。”阿普对罗用说道。
无论是为了长安城中那些渴望自由的昆仑奴也好,还是为了他的族人也好,甚至只是为了自己,他都很想改变这种现状。
“此事怕是十分艰难。”罗用言道。
“我知。”阿普心中有数。
“纵使你为此耗费终生,也未必能够达成。”罗用又道。
“耗费终生亦无妨。”阿普说。
罗用于是便不再言语。
昆仑奴的问题,不仅仅涉及昆仑人,它其实关系到眼下这个社会普遍存在的蓄奴现象。
只要在大唐这片土地上人口依旧是可以合法买卖的,那么什么人便都有可能被卖,并非单单只有昆仑人。即便是身居高位之人,有朝一日跌落了,他和他的家人很可能就会沦为奴婢。
然而现在若说让那些上流阶的人层放弃蓄奴,那他们是万万不肯的。
若是家奴不再为奴,那要如何保证他们的忠心?如何才能让他们不去忤逆自己的家主?
在二十一世纪,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条底线,那就是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
即便这一条底线也是时常受到挑衅和践踏,但它始终都在人们心里,不会轻易被谁抹去。
而在公元七世纪这时候,那条底线是不存在的,存在于这个时代的人们心目中的,是另外一条线,那就是主人与奴婢之间的界线。
“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奴婢既同资财,即合由主处分,辄将其女私嫁与人,须计婢赃,准盗论罪。”
“诸主殴部曲至死者,徒一年,故杀者,加一等,其有愆犯决罚至死,及过失杀者,各勿论。”
“其有过失杀缌麻以上部曲者、奴婢者,各无罪。”
“诸部曲、奴婢告主,非谋反、逆、叛者,皆绞。”
“……”
从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到人人平等,这是人类文明的巨大进步,也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
而阿普他们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帮助更多昆仑人,使他们获得自由,从而逐渐打破人们心中昆仑人必然为奴的这种固有观念。
相对于推翻整个蓄奴制度,他们的目标显然更容易达成,罗用也表示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愿意为他们提供助力。
“眼下这般形势,尔等欲行之事,就如火中取栗,只可一粒一粒慢慢取之,万不可心急,亦不可轻易与人冲撞。”
昆仑人的力量十分弱小,若是一时间太过心急,引起长安城中某些大家族的反扑,届时矛盾升级,这大唐上下,又有几个人会站在昆仑人那一边呢?
“我知。”阿普答应道。
“如若遇着难缠之人,你便来寻我商议,我这些年在这长安城中亦识得几个人,兴许也能有些助益。”罗用说道。
“又要与师父添许多麻烦。”阿普郑重向罗用行礼拜谢。
“麻烦些总是难免,该做的事情,再麻烦也是要做。”罗用说道。
罗用从前也是很怕麻烦,近年却是有些转性,常常要与这些麻烦事较劲,看最后究竟是他自己怕麻烦多些,还是那些麻烦事怕他这块棺材板多些。
作为阿普的师父,听到自己的弟子说愿意为做这一件事耗费终生的时候,罗用心里其实是很骄傲的。
然而又怕他吃亏,不愿白白看着这一颗赤子之心,最终却喂了狼,于是细细与他叮嘱:
“尔当谨记,未必所有与你有着同样肤色,同样不幸遭遇的人,便都是好人。”
“弱小并不等同良善,同情与信任之间的界限,需得时刻划分清楚。”
“……”
这一夜,师徒二人促膝长谈,直到天色将明,才各自歇下了。
几日之后,又逢初一大朝,罗用清晨在家中吃完早饭,坐着马车出门,赶在坊门初开之时出发去上朝。
农历五月初一,长安城中已是春末时节,早起并不艰难,再者罗家居住的县主府距离宫城并不很远,上朝之日亦无须起得十分早。
马车驶出县主府的时候,时间约莫是清晨五点,坊门方才开了,进出行人已有不少。
坊间那几家卖吃食的铺子,更是早早便已开张,这时候一些铺子里的店家伙计正忙得脚不沾地。
罗用推开车窗,看着街上的景象,宽敞的水泥路面,水渠边是杨柳低垂,临街各间铺子大多都已开张,坊间街道上行人车马颇多。
入目所及,这些往来的人们大多穿着彩色衣裳,倒也不是说他们这个坊的人出身个个都很高,而是这衣服颜色的事情,现在已是没人管了。
自从上回朝堂上有人说过这件事以后,那些新式布坊确实也是消停了一段时日,后来风声过了,又都纷纷开始卖货。
初时只是十分低调地买卖些许,后来见是没人管,便也放开了手脚,从前那几家最早的商号,加上后来又新开的几家商号,这些新式布坊纷纷活络起来,不多久,这长安城中的布料市场又再次红火起来。
现在长安百姓但凡是手头宽裕点的,就要给自己和家人买机织彩布做衣裳,满大街都是穿这种衣裳的人。
看着眼前这番景象,罗用不禁想起唐律上关于婚姻的一条:“人各有偶,色类须同,良贱既殊,何以配合。”
这里的色类,并非是之不同肤色的人种,而是指不同颜色的衣服,代表处在不同阶层的男女。
如今再看这坊间,再想通过衣着颜色辨别一个人的身份出身,怕是很难了。想到这里,罗用心中便觉十分快意。
待到了宫门,罗用下车步行。
初一十五这两次大朝,上朝的官员比较多,罗用刚到,便遇着一个常在机器坊与他学算术的同僚,两人打过招呼,一同往那上朝的大殿行去,之后又陆续遇着几个相熟的。
不多时,他们又遇到正要出宫的徐内侍,道是要去宫外采买一些物什,他身边的那个年轻寺人罗用也认得,跟在徐内侍身边许多年了,从前初见他时,还是一副不知事的小孩儿模样,如今倒是大了。
徐内侍要去采买,罗用他们要去上朝,双方打过一个招呼,各自继续行路。
行过一段,徐内侍回头去看,这时候天色已然亮透,罗用与其他几名官员,正结伴行走在宫城大道之上。
眼下这时节,春色已是深了,宫城之中,宫殿巍峨,绿树茵茵……
“徐内侍。”
“走吧,我等早些出宫去。”
这一日的早朝,依旧说的是那修路之事,西面和南面两条路要同时开工,所需投入的人力物力十分巨大。
就这两条路具体要修什么路,朝中上下讨论了许久,最后决定河西那条路修铁轨,岭南那条路在平缓的路段修木轨,至于那些陡峭难行的路段,便先修水泥路。
……
时年六月,河南道铁轨全线竣工。
六月中旬,河西路开工。
七月初,岭南路开工。
八月底,圣人东巡。
十二月初,归来。
次年正月,杜如晦长子杜构被任命为长安县令,罗用升工部侍郎,兼万年县令。
第453章 终章
贞观二十三年夏末,在大唐东面的一片大海中,一艘木船正缓缓向着海岸线驶来。
“此乃何处?不知是在江南还是江北?”船上几名人员正站在甲板上说话。
他们早些时日途经一个岛国,并且在那里停留整顿数日,也明确了接下来的航线,所以这时候就能确定,眼前这条海岸线的后面,应该就是大唐地界。
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在大唐的哪一处,毕竟这个年代也没个卫星定位系统,他们这一群人,对这条海岸线显然也不熟悉。
“便先往北走。”其中一名青年言道:“若是去了南边,之后又要北上,逆水而行,慢且费力。”
“若是去得太北,可莫要到了高句丽才好。”另一名略矮的青年言道。
其余几人也是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便是去了高句丽也不怕,倭人不是说了,近年高句丽与唐常有商贾往来,早都不打仗了。”
“那也要当心着些,都到家门口了,可不想再旁生枝节。”
“依我看,此处应是江南。”
“你们看那山上的树都那般绿。”
“这时候才是八月,树自然是绿的。”
“……”
这几名说话的年轻人,看相貌应是唐人,只衣着却是番客衣着。
另外船上还有一些其他肤色的人,白的棕的都有,甚至还有几名黑色皮肤的水手,这一艘船不大不小,人员却很不少。
“乔!你们快看那边!”这时候,一个十几岁的棕色皮肤的船员指着南边嚷嚷起来。
“!”那名被唤作乔的青年,不是乔俊林又是何人,这时候只见他行到高处,观望一番之后对其他人说道:“应是商船,不似贼寇。”
其实这时候对面船上的人也在观察他们,双方都担心遇着海盗。
在进行了一番观察,又打过招呼之后,乔俊林让人放了一艘小船,与另外一名青年一起,登上了对方的货船。
这艘货船的主人是一个长安商贾,这回带队出来跑船的,乃是他的长子,也是个不到三十的青年,早前在长安城中,亦听闻过乔俊林他们的事迹。
在确认过乔俊林等人的身份之后,对方立刻摆出一副捡到宝的表情,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且不说乔俊林他们从西域归来,这一次能从朝廷得到什么样的封赏,光凭乔俊林与罗家的关系,就没有哪个商号是不想与之交好的。
这两年随着纺织产业的发展,他们罗家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就在那长安城中,一个罗氏机器坊,一个长安女子纺织学院,始终掌握着最先进的新式纺织技术,就连那些王公贵族兴办的织布作坊,都要从他们那里购买器械雇佣女工。
他们商号近来也有办新式织布作坊的打算,奈何买不着器械,那罗氏机器坊的订单都排到两三年以后了,工学更加,听闻工部亦能打造这种器械,只是并不卖。
若是能通过这乔俊林,与罗达搭上线,或许他们家那个作坊的器械便有着落了。
于是这个少东家待乔俊林等人十分友好,一路上也给他们说了不少长安城中这几年发生的事情。
数日之后,他们这两艘船抵达苏州,在松江口靠岸,此处乃有港口,亦有许多食铺逆旅,听闻从前荒凉,便是这几年才刚发展起来。
一行人上岸吃饭,行走在港口旁边的街道上,这条街上除了逆旅食铺,便多是布坊,最多的便是白叠布与丝帛,多是机造,亦有那羊绒制品,毛毯毛巾之类的物什。
那买卖货物的,有汉人有番客,各式的衣裳各式的语言。街上的环境比较简陋,进出的货物却很多,一笔买卖谈成了,往往就是几百上千件的走货。
之前与乔俊林他们同行的那个长安商队,便要在此处卖货,道是他们这一船运的多是水果罐头,这条街上常有从那北地商贾过来采买,他们给出的价钱往往都比较高。
就地卖掉,也省得费那许多功夫又要运到长安城去,长安城那边这两年像这种南方来的水果罐头,价钱并不很理想。
双方一起吃过了一顿热饭,又约好了他日长安城再续,于是就此别过。
乔俊林他们将自己那艘大船停在海港,花钱另雇了一艘稍小的船只入江,只要钱到位了,与那些舟人道明自己所要去往之处,其余便一概不用c,ao心。
他们先是坐船沿松江往上游走,之后又入运河,再后来又在徐州上了铁轨。
马车在那铁轨之上跑得飞快,穿过大片的山野田地,行车数日,便过了数座大桥,那大桥之高,便是低头往下面看一眼,就能叫人头晕目眩,桥下行船,那大船的桅杆足有五六丈那般高,都能安然通过。
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实在是与从前大不相同。
若不是还能寻着一些熟悉的事物,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真真就跟改天换地一般。
尤其是那些每天夜里灯火通明的城市,还有那成群结队身着彩衣骑着燕儿飞上工下工的女子们,总让人觉得仿佛置身梦境之中。
时年九月,乔俊林一行抵长安。
他们这一行人的归来,初时倒也没有引起很大的震动,主要这几年随着海运的发展,中原人士对于西域的了解已经比从前多了很多,从那西域归来的人,似乎也就显得没有那么稀奇了。
甚至还有人玩笑说,乔俊林他们莫不是在西域迷了路,怎的出去这些年才归来?
乔俊林并未与人多言,只是安排自己队伍中的人归家的归家,若在长安城中没有落脚之处的,一时便先与他同住在罗家的县主府之中。
宫中亦有来者,言是圣人置宴,明日午时,请乔俊林和其余西行之人,到宫中赴宴。
县主府这边,罗用也令人为他们准备了饭食,这长安城中但凡出名的好吃食,几乎都差人去买了来。
乔俊林洗漱之后,又用了一些饭食,然后便与罗用同坐在堂屋之中说话。
道他这一路从江南行来,见着了许多新鲜物什,这长安城中的气象,亦是与从前很有一些不同。
“这可是你所说那个世界的模样?”乔俊林问他。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罗用回答说。
乔俊林笑了,于是不再言语。
听闻罗用去年正月升迁工部侍郎,乔俊林从前也在这长安城生活过许多年,也曾一心想要出仕,在这个士族政治的时代,处处讲究出身的官场之中,罗用一个农户出身毫无根底的年轻人,如何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乔俊林深知这其中不易。
“这一路上定是十分艰险。”过了一会儿,罗用看着乔俊林脖颈上那一道长长的疤痕问道。
那道疤痕应是极长,露在外面的仅是一小段,藏在衣服下面的,不知又是一副怎样的狰狞模样。再看他的双手,手背上亦有刀疤,手指上又有一些细小疤痕。
“倒是有惊无险。”乔俊林笑道。
他当初带了十一个人出去,回来的时候也是齐齐整整的十一个人,这便足够了,若是人数有少,此事他便不知该如何与他们的家人交代。
若说当初出行的时候,乔俊林主要就是因为罗用这一层关系,才能成为他们这一行人的领队。
那么数年以后在这归来之时,他在这一行人之中,已经是当之无愧的首领。
这不仅是因为乔俊林武艺高强胆识过人,更因为他这个人有情有义,很有担当。
队中有好几个人都是得他相救,才有惊无险地走完了这些年的路程,留得一条命在,如今才能以一个活人的姿态,再次回到长安城中,享受圣人封赏的荣耀。
“可有收获?”罗用问他。
“收获颇丰。”乔俊林回答。
“那便好。”罗用道。若是收获不够丰盛,又如何值当他们这些人数年以来的艰苦行路,以命相搏一场。
乔俊林带回来的那些番人,别人兴许瞧不出什么端倪,罗用只看一眼,心中便已有了猜测。
那几个棕色皮肤的男子,不似欧洲人,亦不似非洲人,很有可能是美洲土著。
次日,乔俊林等人入宫赴宴,圣人先是犒赏他们一番,然后又问他们这一路上的见闻。
尤其是归来的这一段路,他们这一行人,究竟是如何从那西域沿着海上商道回到大唐的,圣人以及朝中诸臣都很关心。
这几年大唐的海运亦有所发展,但多是胡商番客来唐交易,唐人鲜少远赴重洋出国去做买卖,大抵便都只是搞搞近海运输,对于那海上的航线商道,唐人亦十分想要知晓。
乔俊林却道:“我等并非是从西面归来,而是从东面归来。”
他这话一出,在场很多人就都听不懂了,当初他们这一行人,乃是从常乐县出发,往那西域而去,数年之后,如何又会从东面归来,那得绕多大一个弯?
“东面归来?不知此话何意?”圣人端着酒盏,定定看着乔俊林问道。
“我几人与数名波斯勇士,一同从那波斯国西面的海岸线出发,想要去探一探更往西面的世界,看那边是否还有其他国度。”
“那一路上先是途经数个小国,又经数月航船,抵达一片陆地,那片陆地足有大唐数倍之大,那里生活着许多土著,似是并无大小国度。”
“我等沿着那片陆地的海岸线航行了许久,从他们那里的东海岸绕到西海岸,再从那一条西海岸再往西行数月,便回到了大唐东面的海岸。”
乔俊林此话一出,大殿之中一阵喧哗!
那波斯国乃是在大唐西面,而从那波斯国的西面再往西走,竟又会回到大唐!这如何能够?
“爱卿所言,那片没有国度的陆地,可是确有其事?”李世民静静盯着乔俊林,一字一句地问道。
“乔某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乔俊林笃定道。
大殿之中又是一阵喧哗!
一片没有国度的陆地,面积足有大唐数倍之大!那代表着什么?
之后,乔俊林他们又向殿中众人逐一展示了他们从那片陆地上带回来的人和物什。
那几名有着棕色皮肤的高大男子,因与乔俊林等人在大海上相处了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期间亦学了一些汉话,这时候殿中众人问起,他们便把自己家乡的事情一一说了。
这一餐原本是为封赏而设的宴席,最终却变成了一场十分严肃的讨论。
圣人与诸位大臣问了许多问题,事无巨细,都让乔俊林等人逐一道来,那几名与乔俊林他们同行的博士人也在一旁补充佐证。
待他们这一行人出宫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事情了。
一宿没睡,着实也是有些倦怠。
乔俊林坐在马车之中,推开车窗看着外面大街上的行人车辆,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罗用说,这一切都还只是开始而已。
在乔俊林看来,亦是如此,这所有的一切,都才只是刚刚开始。
第1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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