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正文 第12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12节
萧玉衡虽未像太医说的那般夸张,但至少不再僵硬挣扎,靠在他怀里的时候还有几分依赖不舍,承宣帝开心极了。
甜蜜度过数月,立秋那日,萧玉衡再度传出了有孕的消息。
承宣帝大赦天下,又要大肆封赏,萧玉衡觉得过于招摇,请求将赏赐免了,又说萧氏近日族务繁忙,长老们年事已高,年轻一辈中尚无能顶梁的柱,要他回去帮衬,一日只需两个时辰,加上来回路途所耗,也就是半日,请求承宣帝恩准。
承宣帝略疑惑:萧玉衡当年嫁他时自请出了三族,萧家内务已与他无关。不过萧氏族祭将至,没有能挑大梁的年轻人是事实,萧玉衡是使君,身份尊崇,请他回去主持也有道理。
于是承宣帝准了,考虑到萧玉衡有孕,不宜奔波,便忍痛恩爱,许他暂不回宫,就住在娘家安心养胎,待事情结束再回来不迟。
萧玉衡感慨地谢了恩,登车离宫。
承宣帝亲自相送,望着车驾远去,心中不免空落抓挠。
他只好安慰自己小别胜新婚,之后每每想念萧玉衡,想要去探望时,又都会劝说自己冷静一些按捺一些——萧玉衡本就繁忙,又怀着孕,还是不要添乱为妙。
要让他觉得自己是真正成长了、成熟了、独立了才好。
苦苦挨过两个多月,眼看萧氏族祭将近,又恰逢萧玉衡的生辰,他觉得是时机了,才终于点了两名御前侍卫,带上ji,ng心准备的礼品,微服前往萧家。
他以为这样能给萧玉衡惊喜。
他以为这天下间独一份的荣宠会提升萧玉衡在族中的地位。
他故意没有通传,而是先派侍卫去看萧玉衡在做什么,如果不忙的话,自己就突然出现,给他惊喜。
结果却是萧玉衡吓了他一跳。
侍卫神色凝重地将在萧家看到的情景说了,又从旁人言行中推测了缘由。
承宣帝期待的笑脸乍然凝固,震惊与怒火将他席卷。
他这才知道萧玉衡这些天究竟在做什么,自己竟还特许他无需回宫!
他浑身发抖,肺都要炸了。
“走!跟朕去救使君!”
第39章 胖太子英雄救美
萧氏乃大夏最负盛名的士族, 族规森严,更将家族声誉看得比生死还重。
萧玉衡镇守北境立下汗马功劳的那些年,自是全族最受瞩目的明珠,但这一切从他受封使君的那一刻起,就变了。
萧氏子弟皆以成为忠臣良将、在前朝为国奔走为民请命为己任,下旨之时,萧氏以为萧玉衡
会宁死不屈, 结果没有。成为使君后,族人以为他会安分守己呆在宫中,结果又没有。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 竟令承宣帝同意他再回北境。
大夏使君虽可参政议政,但历来只管如九寺五监之类的杂务司部,从不任要职,手握兵权更是前所未有。
萧玉衡委婉地一石二鸟行事僭越, 萧氏当时就已对他颇有微词,部分子弟更因此不耻。
三年后萧玉衡回京孕子, 一切看来终于步上正轨,但紧接着就出了在朝中如日中天的新秀顾重明被贬流放的案子。
此案真相并未公之于众,但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萧氏听闻萧玉衡对此案cha手颇多, 还大胆地左右了承宣帝的决定。
好在后来萧玉衡受罚禁足,承宣帝不再见他,看似失了圣宠,萧氏便又忍了。
如今一波又起, 纯宁君暴毙,承宣帝下旨遣散其余君秀,惊涛骇浪,无一不指向萧玉衡。
纵然承宣帝将这两件事很好地圆了过去,萧氏却不允许一丝一毫有辱门风的事。
长老们会审萧玉衡,萧玉衡素来正直,当即认了发落纯宁君的事,但考虑说出原委会给承宣帝丢脸,也可能让萧氏与纯宁君的母家交恶,便只道是因为纯宁君对自己不敬。长老们问如何不敬,为何不报予承宣帝,萧玉衡便不发一言。
长老们又问承宣帝遣散后宫的因由,萧玉衡便将承宣帝对外臣说的话又说了一遍,长老们自然不信,萧玉衡沉默片刻,垂目道,除此之外,还因承宣帝心中爱他,只想与他一人做夫妻。顿了顿,再低下声音道,他也真心爱慕承宣帝,愿接受他所做的一切,并为之承担后果。
萧玉衡不亢不卑地立在萧氏宗祠中,继而跪倒伏地,“请诸位长老做主,逐我出族。”
长老们看着堂下这个几十年来族中最优秀的年轻人,想起他所做种种违背族训之事,心情复杂地说了“好”。
想要逐出门庭却不容易。
依规矩,萧玉衡需在宗祠敬跪祖先七七四十九日,磕头一千,受杖刑一百。
萧玉衡身怀皇嗣,长老们许他一日先跪两个时辰,将头磕满,剩余刑罚待产后再补。
萧玉衡欣然受之,每日诚心跪拜忏悔,如今已是第四十八日。
眼看就快尘埃落定,承宣帝却突然来了。
承宣帝一身富贵人家公子哥的华贵打扮,y着脸坐在正堂主位,三位长老跪在堂下,萧玉衡立在一旁——
他本要萧玉衡同坐,可萧玉衡不肯,还请求给长老们赐座,他坚决不答应。
他恨死这些个老东西了!没赐死都算好的!还赐座!
承宣帝气得手发抖,他不敢去看萧玉衡的模样,就冲着眼下跪着的人怒吼:“竟敢私下处罚使君,你们好大的胆子!使君是君,你们是臣!你们这是欺君犯上!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
“我大夏历代对你萧氏委以重任敬之重之,换来的,就是你们的胡作非为吗?!”
“使君若真有错,大理寺会审他,朕会罚他!你们如何敢动用私刑?!朕瞧你们那折磨人的手段,简直比刑部还多!使君腹中还有皇嗣,你们究竟知不知道啊……”
承宣帝越说越气,语调都变了。
然而堂下三位长老皆深谙不顾生死的上谏之道,顶着天威叩头道:“陛下,臣等就是因为知道,才……臣等是怕使君魅惑了陛下,故而……”
“放屁!”
承宣帝气得脏话脱口而出,萧玉衡震惊地望着他,三位长老一副“看吧果然如此”的神情。
承宣帝也没想到自己怎突然不文雅了,硬撑着脸面一拍座椅扶手,“谁说使君魅惑朕了?谁说的?谁在造谣?!有使君在,朕前所未有地清醒圣明!朝堂之上朕做错什么了?朕哪件事因为使君有所懈怠了?啊?!你们说啊!”
长老们屏息不语。
“一日日顽固不化道貌岸然听风是雨自以为是,说的就是你们!”承宣帝生气地站起来,“依朕看,就该让你们把使君受的罪轮着受一遍……不,加倍受一遍,你们就明白了!”
萧玉衡吓得扑通一跪,“陛下息怒,此事是臣提出来的,长老们只是因规矩办事,求陛下……”
“你先别说话!”
承宣帝烦躁地一摆手,接着惊觉自己吼了萧玉衡,立刻愧疚起来。但眼下又不好道歉哄他,那三个老家伙又越看越令人心烦,他索性走到萧玉衡身边紧紧拉住他的手,道:“你们听好了,朕下旨,萧玉衡从今以后不再是萧家的人,这事完了!今后除了朕,没人能管他!”
“陛下……”
萧玉衡大吃一惊,但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承宣帝强行拉走,塞上了回宫的马车。
承宣帝仍在生气,上车后也不同萧玉衡说话,就弯腰将双肘压在两膝上坐着,哼哧哼哧地喘气。结果气息越喘越急,最后似乎是因为没什么能发泄的,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一巴掌。
“啪”得一声又重又清脆,萧玉衡吓坏了,连忙挪到承宣帝身边,“陛下这是做什么?!”
承宣帝这才鼓起勇气去看萧玉衡,他瘦了,肤色也比从前憔悴暗淡,眼周还有乌青。承宣帝又疼惜又愧疚,抚摸着他的脸,“衡哥哥,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若非我不让你回宫,就不会这么晚才发现,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我从前说过,不会再让旁人打你罚你,我真没用!”说着抬手又朝自己脸上去。
萧玉衡赶紧拉住承宣帝的手,“谁说阿衍没用,今日阿衍突然到来,气势汹汹掷地有声,还穿着这样潇洒的衣裳,最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我领走,就像话本中的侠客,英勇威武极了。”
承宣帝一愣,“真、真的?!”
萧玉衡点点头,“所谓英雄救……”自嘲地摇头笑了笑,“英雄救美,大概就是如此。”
承宣帝心中一热,将萧玉衡抱在怀里,“衡哥哥,我心疼你。”
萧玉衡执起承宣帝的手,一同放在自己将满四月的微隆孕腹上,“其实当真不怪几位长老,是我心甘情愿的。如此这般,我方能上不愧阿衍,下不愧萧氏。”
“衡哥哥,你总是想得很多,你的心思太重了。阿衍不许你这样,太辛苦了。”
萧玉衡明白承宣帝一时无法理解他心中的坚持,便不再多言,靠在承宣帝怀中,静静地环顾装饰华丽的马车四处,目光落在一个红色锦盒上。
锦盒盖上刻着字,因为位置的缘故,他看不太清,努力辨认,隐约是……赠衡哥哥。
明日是他的生辰,先前他说要参加族祭,故而不在宫中办宴席。
但承宣帝什么都记得。
萧玉衡心下了然,抬起下巴往角落处一点,“陛下,臣能看看那盒子吗?”
承宣帝羞涩起来,忙道:“能、能。那、那上面的字是朕亲手刻的,刻得不好,你别嫌弃。”
萧玉衡笑着走过去,将锦盒郑重地捧在手里,认真说道:“陛下莫谦,臣觉得很好。”回到承宣帝身侧坐下,将锦盒放在膝上,“这个重量……莫非是砚台?”
承宣帝点点头,赞道:“你果真聪明。”
二人手扶着手共同打开锦盒,萧玉衡眼前一亮,神色郑重起来。
“这是……孔雀眼?”
承宣帝略显茫然,“孔雀眼?朕只知道这是献上来的珍品,想着你会喜欢,不想竟有名目?”
萧玉衡点点头,“人唯至灵,乃生双瞳;石亦有眼,巧出天工。此砚所以名贵,乃因天生石眼。此眼青绿,极易误作珊瑚鸟眼,然珊瑚鸟眼曈子处常带一丝浅赤,其青绿又与眼前这等略蒙了青灰的不同,加之此眼略大,应当是唯有云潭砚坑紫星谷才会生长的孔雀眼。孔雀眼极为稀少,所生之处地势险要,又极为脆弱,雕琢时极易损坏,当今世上,孔雀眼成砚大概不足十个。”抚摸砚身,目光悲悯,“此砚生成,背后有不少百姓血汗。”
“……云潭砚坑?”承宣帝再一愣。
萧玉衡点点头,突然意识到什么,窥着承宣帝神色,一个念头渐渐成型。
当夜龙榻上,承宣帝亲自为萧玉衡红肿的膝盖上药,心中的火气又冒了上来,一边揉药油一边骂:“欺人太甚!那群老家伙,真地就像、就像……”
承宣帝的表情突然变得谨慎尴尬,萧玉衡试探道:“像什么?”
承宣帝顿了片刻,抹抹手上的药油,起身走了几步,长叹一声道:“朕想起顾重明,他当年批评那些顽固老臣,很有道理。”
萧玉衡没说话,承宣帝却打开阀子就收不住了,“他说他不是真皇子,朕其实是信的。但没有证据,朕不得不发落他。”
萧玉衡将裤管缓缓放下来,轻声道:“陛下,南征时机已至。”
承宣帝负手点头,“嗯,朕知道。”
“景、越、宪三国中,越国实力最强地盘最大,若能先灭越国,景、宪两国自会随之崩溃。”
承宣帝并未言语。
“越国紧邻南境,不过一山相隔,山下有谷,便是云潭砚坑。”
承宣帝行至窗边。
“若能占据山势,此战就胜了一半。”
承宣帝将手攥紧,萧玉衡起身下床,整衣郑重跪倒。
“陛下,诸将之中,司幽最擅险地伏击与布阵冲锋,臣请陛下准司幽领一支轻骑,先往云潭砚坑探查,以图后动。”
承宣帝犹豫地吸了口气。
“陛下若有忧虑,可派人暗中跟随。”萧玉衡抬眼,认真地望着承宣帝的背影。
片刻后,承宣帝将口中蕴着的气长长地吐了出来。
转过年头,嫩叶抽芽花蕊初冒,吐露一丝春意。
急行北境轻骑军一路南下,以剿匪之名,靠近南境云潭镇城。
镇城外道边野草中,一个小童坐在里面拔草编织,草叶坚硬,他不小心割破了手,疼得簌簌落下眼泪。
轻骑军放缓行速,先遣侦察兵策马而来,迎上队伍最前方着金丝甲、提斩风槊的高挑将领。
“将军,前方一切平顺,唯有一个孩童坐在草丛中哭。”
身形高挑身姿潇洒的人将斩风槊背在身后,顺着侦察兵的手望去,眼如星月,目光微寒。
第40章 微雨街头又重逢
军队缓缓前行, 司幽目力极佳,很快便看清了那个坐在草丛里低着头哭的孩子。
看他的身量不过只三四岁,胳膊腿小小的,脸盘圆圆的,毛茸茸的头发随意向上扎了两个冲天小髻,额前刘海弯弯,额角的两根独立于外, 调皮地翘着。
司幽心头蓦地沉了一下。
他不由地凝眉认真看过去,那孩童用小小的手指抹抹眼泪,然后将手掌送到嘴边, 仰起脸,鼓着腮帮子使劲儿吹气。
这一下,他的面容清晰地呈现了出来,一览无余。
肤白、脸r_ou_、眼圆、眉漆、唇淡。
和那个人……几乎一模一样。
司幽胸口猛烈地疼了一下, 双目不受抑制地发酸。来此路上,他也曾数度想过留在这里的人, 数度想过见或不见找或不找,却没料到决心尚未下定,惊喜竟就来了。
看着那孩子的脸,无需询问查证, 他立刻就确认了。
抬手示意队伍暂歇,他跳下小黄,背负斩风槊,踩着那双黑得发亮的将军战靴, 轻而稳地踏入草丛。
小黄立在道边,趁空低头吃草,时而甩甩马尾,嘶鸣两声。
发觉有人靠近,小童起身向后退了几步,本欲拔腿就跑,却在一瞥之中被来人高挑的身姿与威武的装扮震住了,不禁站在原地,仰着头张着嘴,傻傻地看。
“我不是坏人。”司幽连忙放轻语调,小心而殷切地道。
小童的震惊褪了一些,转而用圆而清亮的眼打量他。
这眼神与姿态他异常熟悉,曾看过想过不只千万遍。
司幽吸了口气,抑制着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努力露出三年未曾展露的笑容,缓声道:“我、我见你受伤了,来问问能否帮上忙。”
二人隔了大约五步,小童抿着嘴想了想,最后终于晃晃手心,用弱弱的奶音说:“流血了……”
司幽忙道:“我有药,我帮你疗伤,好么?”
小童有点紧张,但想到早起时爹爹说让他到城外来玩,说今日城外清人清道,有一个大将军会来,还说大将军是好人的话,胆子便大了一些,点点头道:“好吧,谢谢你。”
司幽从怀中摸出手巾和金创药,解下腰间水袋,蹲在小童面前。
他努力克制着手抖,先用净水清洗了小童掌心的灰尘和血迹,然后轻轻撒上金创药,再用布巾小心翼翼地包好。
曾经初夏湖边,他也是这样对那个人的。
这、这父子俩……就是这般不让人省心。
终于念出禁忌之言,司幽仿佛突然拔/出了扎在心头足足三年的利刃,又疼痛、又爽快。
面前的小童紧闭双眼绷着嘴唇,作大义凛然的忍痛之状,他两腮的r_ou_本来就多,这下更是挤得鼓了出来,可爱极了。
司幽安慰地笑了,将手搭上小童的肩,一股不似初春的踏实暖意从掌心传来。
“好了,药上完了,不痛了。”
小童这才睁开眼,新奇地翻看着包扎好的手掌,又看看近在咫尺的大将军,双眼不停眨巴。
司幽又忍不住双手环住小童的身体,“你怎么一人在此?你的家人呢?”
“嗯……我爹爹有事,让我出来玩。”
司幽一愣,“你经常一个人玩么?”
“嗯。”小童点点头,“还有……”
他本要说还有虎将军,但司幽根本没来得及听后面的,就成功地被气到了。
这三年来天各一方,他本以为能勉强以理智度日,但结果却是被伤痛折磨得极为脆弱而焦躁。
但凡遇到与那傻书生有关的事,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甚至牵强的关联,他就会立刻沮丧或动怒。故而他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你爹爹是怎么做爹爹的?他不怕你出事吗?他平时都不管你不陪你吗?!”
小童被吓到了,张嘴愣了片刻,然后突然反应过来,双手将司幽一推,双拳攥起,一副要决斗的模样,瞪着眼睛道:“不许你凶我爹爹!我爹爹可好了!”
司幽一阵恍惚,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控制不住情绪了,有心说几句好话哄哄孩子,小童却不依了,生气地哼了一声,再冲他一吐舌头,转身跑了。
他这一动,原本藏在领口下的挂链甩了出来,红色平安富贵绳上挂的不是真金白银长命锁,而是一小片栩栩如生的鸳鸯钺木雕。
司幽抬起左腕,那里静静躺着一个一模一样的。
他痛苦地仰起脸,一滴泪顺着面庞滑下,落在草地里。
司幽此来云潭镇城,相当于朝廷钦差,镇城衙门全数出动迎接。
边陲百姓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官,又是传说中名声赫赫的美人将军,便都拥到城门口看热闹,一时间万人空巷,排场盛大。
顾重明也在人群中。
他不能出城,便只叫孩子趁人少的时候去城外,想着让父子俩哪怕只远远地看上一眼,也算遂了心愿。至于自己,他不知道应不应该相见,然而数度犹豫,仍是随着人潮来了。
但他与旁人不同,他没有争抢着上前,而是抱着小虎缩在角落,从面前动来动去的脑袋间隙里,偷偷望一望那朝思暮想的身影。
六年前,他第一次看见司幽的时候,也是这般情景。
跨于马上的司幽挺拔潇洒,周围再多欢声雷动,皆是陪衬与背景。
顾重明在人群中踮起脚,再一次看得眼睛都痛了,最后实在无法坚持,抱着小虎走到街巷僻静处坐下,红着眼眶给小虎顺毛,“虎将军,你说大幽发觉我们了吗?他那么厉害,应该能发觉吧。”
顾重明声音发抖,“我又想他发觉,又不想。他虽然来了,但终究是要走的。可我不能走……我已经狠狠地伤过他一次了,我不能再伤害他了。”
小虎躺在顾重明手臂里抖毛,时而拿头拱一拱他,似乎也觉得他可怜。
云潭镇城地处南境,潮shi寒凉,当夜下起微雨,百姓们早早地关了店铺和屋门,躲回被窝暖和去。
司幽换上便服,披上连帽氅,独自行遍城内街巷——
每至一处,他都会将地势地形亲自摸一边,这是他多年行军打仗的习惯。
时交二更,夜雨淅沥,除更夫提灯转悠之外,路面上已然看不到行人,唯有店铺隔三差五地亮着晕黄的灯。
突然一阵醇厚香气,司幽辨认了一下,是前方一家掩着厚油布门帘、窗口冒出腾腾热气的粥铺,那家常味道令司幽一时恍惚。
不似北境多年长天孤月争勇斗胜,不似京中一载几乎敖干他所有心血,眼前此地,他难得地放空,难得地平静,难得地享受,似真又似幻。
他长身立于雨中,停下脚步伸出手,修长的指尖碰上冰凉的雨滴,雨滴怦然散开,扰得视线一片模糊。
片刻后,模糊的画面缓缓聚拢,一个人影从街巷深处的雨帘后走来。
皂色靴、墨蓝文生袍、原色油纸伞。
手上提着食盒,面容被伞遮了大半,只有圆白的下巴和清淡的唇瓣可见。
司幽下意识上前,那身影毫不退避也向他走来,伞下的面庞一点点展现。
二人停在一步之处,夜幕雨夜中,一个从兜帽下微微垂眸,一个轻轻向上扬伞。
目光交汇,千言万语不知先诉哪句,百般动作亦都藏于眼底。
许久,粥铺散出的热气几乎熏暖了二人的身体,熟悉的神情展露,熟悉的语调低回地响起,仿佛从未分离。
“你又不撑伞?”
“习惯了,有帽子,无妨。”
三载未见的书生略无奈地笑了一下,将手中食盒提起,“宝包想喝油茶,我来买。”
“……宝宝?”司幽珍惜而欣喜地低声念着。
书生点点头,“嗯,小名,宝包。”
进入粥铺,二人站在柜台前,肩膀挨着肩膀,手臂靠在手臂。
铺内灯火通明,他们不约而同地不敢去看对方。
书生从食盒中取出一只瓷盅,装满油茶后,掏出粗布钱袋小心付了三个铜板。
司幽的目光巡过铺面,道:“买几个油糕或菜盒回去,就着吃。”
书生笑道:“宝包爱喝咸粥,却不大爱咸糕饼。”
“那……”司幽顿时有些慌乱,又有些急切,目光停在柜台角落鲜艳的色彩上,一喜,“买包糖果,是甜的,小孩子都喜欢。”
书生再笑道:“夜深了,吃不了那么多东西。”
“那就明日再吃。”司幽坚持道。
“糖得少吃,坏牙。”书生再婉拒了一下。
“他今日受伤了,就当是安抚。”司幽的语气有些急了。
书生不甚在意道:“我看到了,只是个小口子,小伤,没什么的……”
他本是要安慰司幽,司幽却被触了逆鳞,大声喊起来:“伤了就是伤了!孩子那么小,你怎能说得如此轻松?!你是他爹,你都不知要好好看护他吗?!”
数年来苦苦压抑的情绪,只是放纵少许,便已是巨大的威力。
店家和书生都愣了,司幽心烦意乱浑身焦躁,意识到又控制不住发了脾气,更添悔恨,转过身疾走几步,掀开门帘走了。
书生赶紧提着食盒追出去。
夜色浓重,雨比方才急了,书生怕赶不及,将伞与食盒紧紧抱在怀里,哼哧哼哧地追。
司幽放开步伐疾行,身后冰凉的jian水声与急切的呼吸声异常清晰,他一面想要飞身遁去,一面又忍不住想要回头。
突然一声闷响,他终于不用再纠结犹豫,回过头,见书生身体侧倒,头磕在地上,伞扔在一旁,食盒却被紧紧护在怀里,完好无损。
司幽心中的焦躁再次被疯狂点燃,几步掠过去蹲在书生面前,崩溃道:“明知道路滑还要跑那么快,就不能小心些吗?!你护着它干嘛?重买一碗不就是了?!不知道这样会摔得更惨?!”
书生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抹去脸上的雨水,一面将伞捡回来,笑道:“虽然只是三文钱,但能省则省,至少能给宝包多买一次。”
“你……”那毫不介意的笑容狠狠戳着司幽的心,他更气了,语气非常不好,“你一定要这样吗?难道我就没有钱吗?我就不能给他买吗?!”
书生一愣,司幽也愣了。
他垂下头,夜幕雨帘、兜帽发丝遮掩着暗淡而涣散的双目。
这些年来相隔千山万水,他纵然对这两人思念到切肤入骨,但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口渴,他无法送上一杯清水;他们肚饿,他无法买回一碗油茶;夜晚寒凉,他不能为他们添衣盖被;他们若遇到危险……
司幽咬紧牙关,不敢再想下去。
风雨声急切,一片y影遮过头顶,是书生将伞倾斜到他这边,抬起手抚摸他冰凉的脸,轻声问:“大幽,你怎么了?”
突然之间,暖流浇入了司幽冰封了三年的心,热度渐渐化开,整颗心软了下来。
他终于正视起面前人,那人的面庞被夜幕雨帘投下y影,唯独眼眸清亮,小龙角刘海招摇。
“顾重明……”司幽将声音压在喉间,极力忍耐克制,“解释呢?三年了,你的解释呢?”
顾重明凝望着他,知道司幽要来的时候,他快乐地要发疯了,但紧接着就又泼了自己一盆冷水——他已经没什么能给司幽了,纵然相见,不过是互相折磨徒添烦恼。
司幽恐怕也是这样想的。
然而想得再好,终究还是败了。
顾重明红着眼睛面带笑意道:“同我回家,一起哄宝包睡下,然后我全都告诉你,好么?”
第41章 为你命名为你生
顾重明带着孩子和小虎住在一个独院里。
小院不大, 围墙也不高,还有非常拙劣的修补痕迹。院里种了花草,此时一丛迎春开着,在夜中看不真切,但香气袭人。
屋舍仅一座,砖墙茅顶,里面被隔成堂屋、卧房和灶房, 四处皆十分简陋,但对流放之人来说已是很好的住处。按道理顾重明住不上这样的屋子,司幽想之所以如此安排, 应是因为他身份特殊,所以需掩人耳目。
顾重明将食盒放在桌上,脏污的外袍脱下挂在一侧的架子上,进灶房净手端碗筷。
为了做活方便, 他将里衣的袖子挽了起来,司幽无意间一瞥, 发现他小臂上有道近一尺长的伤痕,明显是……
正要开口问,卧房的门推开,小虎急切地跑了出来。
它“嗖”地跳上司幽胸口, 一头扎进他的氅下,浑身轻轻发抖,口中低声呜呜。
“是小虎啊……”司幽拖住它圆滚滚的身体,感慨珍惜地揉脑顶。
顾重明站在一旁鼻尖发酸, 继而走到司幽面前,犹豫了一下,伸手去解他领口的系带,“在屋里就别穿它了,脱下来晾一晾。”
“爹爹!”
说话间,宝包光脚踩着夹绒小布鞋,散着一头齐肩茸发撞了过来,抱住顾重明的大腿仰望,“我都快睡着了,油茶呢?”
面对面站着的司幽与顾重明皆低头去看挤在中间的孩子,又不约而同地对视,虽未言语,真切的目光早已沟通了心意。
如这般齐眉并肩,牵着孩子、抱着小虎,有一座不大不小足以遮风挡雨的庭院,天热时在树下消暑,天凉了就窝在屋里吃热腾腾的夜宵,便是他们的心愿。
心绪奔涌,顾重明努力抿了抿唇,迅速一揉孩子的脑顶,转身将司幽的大氅平整地挂在衣架上。
“买好了,宝包来看!”
顾重明从食盒中取出食盅,拿汤勺分出几碗,室内香气浓郁。
宝包却并未被美食牵走目光,而是懵懂新奇地抬头仰望着这个半夜跟爹爹一起回来、比爹爹还要瘦高好看的、抱着虎将军、早晨在城外就见过、还同他说话给他治伤口的人。
“你是大将军!”
司幽与顾重明双双一滞。
顾重明停下摆碗筷的动作,吸了口气,走到儿子面前蹲下,郑重其事道:“宝包,听爹爹说,他是……”
“顾重明。”司幽极为渴望又极其不舍地望向仰头看自己的孩子,忍耐道,“此事不急,日后再说。”他弯下腰捉住孩子的手,笑弯了星月般的眉眼,“宝宝的手好些了么?”
“嗯。”宝包闪着一双大眼睛认真点头,伸出手一晃,“好多了!”
司幽笑了,疼惜地将孩子的小手翻来覆去地观察,“那就好,以后要当心。”
“嗯!”宝包再点点头,转身跑到桌边,爬上自己常坐的板凳。
他的行为举止长相神情都像极了顾重明,尤其那圆脸大眼睛、毛茸头发和已见雏形的小龙角刘海,可他却没有哪一点特别像自己。
司幽不知这是天生的还是因为他们日日相伴的缘故,心中有些嫉妒,但更多的,是欢喜。
他走到桌边,宝包接过小虎,一边哦哦哄着,一边端起一小碗油茶喂它。顾重明便端着另一只碗坐在一侧,瞅准时机喂宝包。
司幽不由地微笑,这些年来,他们应当就是这样过的。
夜色已深,宝包本就困了,吃过一顿美食越发犯迷糊,依偎着小虎身上厚实的皮毛,眼睛都半闭上了。
顾重明将两个小东西一起抱进卧房,司幽犹豫片刻,觉得自己对孩子来说仍算外人,怕贸然进入卧房会影响孩子睡觉,便默默地将桌上的碗拿去厨房洗了,然后坐在堂屋等。
他不太能拿得准现下的心情。
过去一千多个日夜,他思念顾重明与孩子,拼命渴望着哪怕只是须臾的重逢,想到极痛就借酒消愁麻痹自己,等酒醒了就继续想。
他越想就越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越觉得不可能就越想,但是今天,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他们又相聚了。
像做梦一样,司幽根本不敢相信。
这座人烟稀少、多雨潮shi的边陲小镇,更给这梦境添上了雾蒙蒙的意境。
他生怕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个动作,这个极为珍贵又极为脆弱的梦就会破碎。
所以此时他失神地想着剿匪平寇的安排,想着方才路上所见的房屋砖瓦,想着那间粥铺里有多少个锅多少张桌多少把椅,就是不敢去想顾重明与孩子。
那太温暖、太甜蜜了。
那样温暖甜蜜的东西,怎么可能属于他呢?
他心如乱麻,以至于没察觉顾重明已经从卧房出来了。
顾重明也刻意轻手轻脚,不仅是怕吵醒孩子,更是想安静认真地看看司幽。
上午在人群中太过喧闹,之前在雨夜里不够清晰,方才要顾着孩子分不出全部的心意,唯有现下,他终于能抛却一切杂念,好好看一看放在心底三年的大幽。
大幽坐在灯下,眉眼依旧惊艳,却有几分落拓偷偷藏在了眼角眉梢。
这几年,他一定过得不好。
顾重明缓缓上前,司幽扭过头来,既是无意识又是摆脱尴尬地柔和一笑。那笑容虽浅,意蕴却杂。其中多少滋味,便如烈酒入愁肠,猛地狠狠辣一遍后,百转千回,浓得迷醉。
“孩子睡了?”司幽轻声道。
“嗯。”顾重明略慌乱地左右一看,“碗、碗呢?”
“我都洗好擦好了,还剩一碗油茶放在锅里,明日给孩子热一热。”
“那是我留给你的!哎呀,一时忙乱忘了同你说!”
顾重明着急起来,不经意露出些许从前的神情,司幽一下便恍惚了。
“我去给你端来!”
“不必!”
司幽站起身,神色略有躲闪,“我不饿,你、你陪我说说话吧。你不是……要同我解释吗?”
大幽想听解释,说明他应当并不怪自己。
顾重明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一点点泛出欢喜,“好,我同你解释,就一边喝粥一边解释好么?你淋了雨,喝一碗会舒服。”
顾重明坚持端来油茶,让司幽在桌边坐下,亲眼看着他喝下两口,听他赞了一句“不错”,才终于满意了。
他坐在司幽身边,目光巡过四周,想要找寻一个焦点。
“我亲生爹是文国尚书令,当时文国内忧外患水深火热,他与文国宁帝商议送皇子入越国为质,以保边境安宁,又不想真地送皇子,便让一直住在乡下的我假扮。”
“与越国商谈得并不顺利,那期间我在文国皇宫,也就是现在的大夏皇宫里过着和真皇子一样的日子。后来事情终于谈妥,我被送去越国,文国换得一时平静,我爹加封太师,权倾朝野。”
“越国质子府是曾经一位犯官的宅院,我在那里一住就是十二年,虽有锦衣玉食,却与囚徒无异。”
顾重明无奈地笑了一下,“越国亦是虎狼之地,朝是皇子争储、权臣结党,我难免成为他们争斗的工具,时时刻刻都有可能身首异处。记得有一阵子,他们曾想让我在越国留下子嗣,借以威胁文国,送来了许多公子美女,我便喝药装病装体虚。总言而之,拉拢也好陷害也好,我笑脸相迎装傻充愣,磕磕绊绊战战兢兢,总算活了下来。”
顾重明叹了口气。
“唯一不错的是,质子府中有许多藏书,天上地下囊括四海,我没事就读书。”
“最糟的便是大夏攻入文国的时候,当时越国新帝登基,以为大夏要一路南征,吓得不行,又担心我会引来文国残存的势力,于是决定杀了我向大夏示好。”
司幽一惊。
“毒/药交给了一直侍奉我的侍从。”
“我那侍从从前服侍那府苑里的犯官,当年本要连带同死,正好我来了,越国便从死囚中将他提出来给我用。他说他因为我才多活了十二年,才得以给父母养老送终,他感激我。”
顾重明面色哀婉,“他爱听戏,爱捣腾脸谱,渐渐地学会了易容。他瞒着我喝下毒/药,将自己易容成我,将我易容成他,让我推着他的毒发后的尸身给外面负责验身的人看。”
“我久困于质子府,见过我的人不多,何况那时我是烫手山芋,没人愿意碰,那些凉薄之人,更想不到这个世上会有人甘愿为他人而死……”顾重明的眼睛shi了。
“验身很顺利,我推着侍从走出质子府,将他葬在山上。十二年,我终于出了质子府,我都快不会在街上走路了……”
“当时战乱,我趁机用他的文牒偷偷回到了文国。进入上安那日,正是城破之时。兵戈震天、人潮奔涌,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天下之大,却不知何去何从。过去的二十一年好像是假的,我到底、到底是谁呢?”
顾重明即便再刻意轻松,此时也已气息不顺。
司幽听得难受,问道:“所以顾重明是那个侍从的名字?”
“不,不是的。”顾重明坚决地摇头,“顾重明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是因为你。”
司幽一震。
“因为在最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了你,我说过,你就像一束光,蓦然一顾,重见清明。”顾重明扭过头望着司幽,眼泪滑落。
“重明亦是重生之鸟,大幽,我想过一过属于自己的日子,我想为我自己活,我想像你一样那么威风那么潇洒……”顾重明抽泣起来。
“大夏对文国遗民很是宽宏,我在上安城帮人写写状子记记账,也能苟且偷生。后来巧合结识周文章,知道他办的假户籍很真,我便求他办。”
“他办户籍是挑人的,而且不要钱,但要事成之后帮他做一件事。等我考中了进士,他对我说他是皇上的谋士,皇上要整治你,他便让我接近你,获取你的喜欢和信任,方便他们日后行事。”
“大幽,”顾重明期期艾艾看着司幽,“如果我不答应,他就会去找旁人,我要保护你!”
顾重明狠狠吸一口气,“我在上安三年,一直平平安安。参加科举时验过户籍,后来一次授官一次加官还查了两次,都没什么,我就放了心,以为再也不会有事了。结果、结果我还是大意了,害了自己,还害了你、害了宝包……”
“大幽……”顾重明终于涕泪纵横,发着抖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宝包……我让你受了那么多苦,还让你和宝包分离,我、我……”
“傻书生。”
司幽动情低喃,双目也已朦胧。
他一把将顾重明搂进怀里,真切地感受着这三年来反复折磨他的疼痛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云烟。
他低头亲吻顾重明光滑的额头,用衣袖一点点抹去他的眼泪,然后附在他耳边说:“如果、如果没有你……”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