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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医[出书版] 作者:墨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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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医[出书版] 作者:墨塘
毒医 by 墨塘
简介:
母妃早逝,崇临便成为宫里夺权争宠的牺牲品,
他早就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只笼中鸟,
性命全捏在别人手里,注定只能孤独等死。
可那一年,闯进他寝宫里的少年给了他盼望。
带着真心笑容,逗他开心、陪他谈天;
用着真诚关怀,听他哭泣、为他心疼。
所以,当杜衡说定会医好他的时候,他信了。
却没想到,最后来到面前的人送上的,竟是毒药。
杜衡身为小小太医,却周旋在朝廷党争之中,
以美色迷惑太子,遭人唾骂。
更为讨好当权,下药令皇子缠绵病榻。
可没人知道,他装作放浪形骇、以色惑主,
只为护一个从初见,就一直住在他心里的人。
不断喂其服毒,是为护那人性命;
总是恶言相激,是为让那人恨他,
如此一来,即便自己死了,崇临也不会伤心。
只要他能平安一世,一切便值了……
剧透:小受是六皇子 小攻是太医
小受与三皇子同党 对立于太子堂
小受被太子堂下过毒 虽然不致死 但是久服或停用都会丧命
小攻与小受初见 小攻已经状元及第
但是小攻故意隐瞒身份 小受对其掏心掏肺 两人在青云观共度了一段甜蜜的时光 小受还幻想着和小攻永远生活在一起 但是小攻不辞而别
再相见时 已经是7年之后 小攻不要状元之位 当上了小受的主治医生
每次都在小受的汤药里 还有亲手做的梨子糕里下毒
小受知道小攻为太子堂做事 表面若无其事 其实心如刀绞
小受每次当着小攻的面喝完药 转背就会吐掉(其实小攻以毒攻毒 那些是在救小受的命啊)
一次小受在朝堂之上昏倒 小攻心疼不已 却不出面照看
小受心如死灰 送来的药根本不和 渐渐出现吐血症状
小攻却以为小受身体在慢慢恢复
最后he
第一章
稳稳落下一子,杜衡嘴角噙笑,一双精致的凤眼半梦半醒般细眯着,已然神游天外。
「花六聚五、恒为死兆。左右二相,再引白子入征。杜太医果然深谋远虑。」
胜负既已分晓,苦撑无益。太子崇宁摇摇头,放下手中棋子,命宫人收拾棋盘,换上酒水。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杜衡一笑,语带双关,「弱者枚之,赢者先击。会使诈的并不只是杜衡。」
正闲话间,太监来报,说新科榜眼已至承华门,过些时候便可抵达阶兰宫。
「哦,来的好快。」崇宁喜道。
三甲士子游街甫毕,尚未择吉日进宫面圣,太子便将榜眼召至东宫――阶兰宫,实是罕见之举。
以弱冠之龄高中榜眼的苏清凌,幼时便是闻名一方的神童,人言其才貌冠绝。不过,若真要论起惊才绝艳……崇宁瞥向对面身着锦蓝敞领外袍,一头青丝随意绾在一侧、懒懒散散的男子――这风流太医杜衡之名也绝非浪得。
「你这昔日的少年状元郎,可有兴趣指教不成材的后辈一二?」太子言罢,亲自为杜衡斟满酒杯。
「若是看戏,我就有兴趣。」
若估算无误,再过些时,还会有贵客临门。杜衡兴味盎然的哼笑一声,饮尽了杯中酒。
刚过晌午又开始飘雪,东篱宫中,暖炉之火早已生起。
身处北地,漫长的严冬甚至给人一种错觉――司春之神东君是否遗忘了这繁华京城?
再过不久,灵山的迎春花便又要挂满枝头了吧?泗水郡的春天,来得可比这儿要早得多……屋内身披裘袍、白玉般的贵公子出神地凝视着窗外飞雪,伸手探出窗外,晶莹雪花落上指尖,久久不化。
「六弟!你怎么就是说不听!」三皇子崇嘉疾走进来将人拉离窗边并关上窗子,又把暖炉推得更近桌案。「这么冷的天开窗吹风,你不要命了?」
见来了熟人,桌前金丝笼里的翠鸟吱吱喳喳叫个不停。
「三哥,你一来,玉璃可高兴了。」东篱宫主人――六皇子崇临笑盈盈的以鸟儿转移话题。
崇嘉仍是满脸怒容,一掌拍上桌案,连茶碗都几乎打翻,又突然说了句令人摸不着边际的话。「让人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崇嘉乃昭贵妃独子,朝中权势之大只有皇后所生的皇长子――太子崇宁堪与之抗衡。但和早已失宠无所依凭的皇后与太子不同,崇嘉舅父乃当今太宰,昭贵妃多年来圣眷不衰。十三年前崇临生母华妃仙逝后,昭贵妃入主华荣宫,皇上亦将六子崇临交与其抚养,足见宠幸。
「谁那么大本事能让三哥受屈忍气?」崇临扶住茶碗,又笑道:「都说新科榜眼是神仙一般人物,他早些时候游街,三哥没去散散心、看个热闹?」
「还嫌不够热闹吗?!」崇嘉眉间拧成死结。明明早就授意下去,但那该死的寒梅公子仍高录榜眼,定是太子和自己对着干了。更不用提游街时人潮汹涌到需急调近卫营兵马来维持秩序,盛况几乎堪比九年前的今日。
九年前,十五岁及第、号称百年不遇天才的状元郎――杜衡游街之日也是此盛况。他身骑枣红马、风光无限,还当街抛了红袍带,引得人群一阵疯抢。可行至长街尽头,他竟下马说道:「这状元郎的衔儿,谁要便领去吧。」惊得在场榜眼探花、百十名官员侍卫如石像一般。
而大殿面圣之日,他竟当真求去。此一折腾,朝廷体统尽失,惹得龙颜大怒。却是自己这素来冷静的六弟疾奔上前,跪地叩首为之说情保命。
更不想,隔年的光景,那死不了的杜衡居然力辩太医院院判和三副官,摇身一变成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殿前御封太医!
今日联想起往事,崇嘉只觉更是气闷,「苏清凌这厮好大的狗胆,在答卷里大肆贬斥你代父皇写的『督民帖』。」
崇临笑道:「也只是隐有批判。苏榜眼一颗赤子之心,怕还不晓得朝廷和官场是怎样的所在。」
想当浊世清流本就幼稚,如同将块白玉投进污浊泥沼,溅不起一丝涟漪。那人日后应该就能懂得这番道理了。
「哼,不治他的罪就算了,还蹦出什么『合该封侯』、『指菊为霜』的歌谣,他那小命倒是嫌长了。」
崇临爱菊,号菊焰。民间盛传他诞生之时天降祥瑞,紫云笼罩天际,乃是灵宝天尊手持的白玉如意转世下凡,故称其为「白玉天家郎」,推崇他如神人一般。而苏清凌字子桑,因从小喜梅,便自号寒梅。
崇嘉今日游街听闻的歌谣,就与他和六皇子有关。
「子桑好儿郎,弱冠广文章。年少合封侯,生子当如卿。」这首虽僭越,也还罢了。但「白玉天家郎,采菊问子桑。子桑意寒梅,只道花如霜。」却明指寒梅胜菊,道他苏清凌远胜冠绝天下的六皇子,实是天大无礼。
崇临脸上笑意更深。「写歌谣传唱之人自有其目的,这寒梅公子人才难得,拉拢都来不及,三哥若动了气,才中人下怀呢。」
崇嘉闻言气绝。他这六弟生着一副淡如秋菊、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不似血气方刚的弱冠青年,倒像是修真无为的古稀老道。
不知想到什么,崇嘉的脸难以觉察的抽动一下,「但说起惊才绝艳,怕他还比不过那风流虫杜大太医吧?」
那人,纵是千百年时光,也绝无第二人。崇临凝视着笼中的翠鸟玉璃,紧握的指节微微泛白。
阶兰宫管事太监柳公公突然求见,传话说太子请两位皇子前往一叙。
但太子崇宁与他们两兄弟向来势同水火,私下极少往来,此时突然相邀,也不知所为何事。
「好端端找我们去,难道摆鸿门宴啊。」崇嘉的神情活像吞了只死耗子。
崇临心中有数却不多言。「我自有应对,三哥只别耍性子,乱拆我的台就行。」
「知道了。」崇嘉皱眉。他擅领兵打仗、马上功夫,对繁杂政事则伤透脑筋,朝中大小事自然离不了他这心思缜密的六弟,对其信任非常。
东篱宫虽名东篱,却位处西宫里侧。太子所居的阶兰宫为东宫正东,宫域之大、布置之奢华,几乎堪比皇上所居的紫宸宫。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阶兰芳欲尽,池草句谁夸」。故名而知,崇临爱菊,崇宁喜兰。兰虽为君子之好,但太子性情却是出了名的阴邪难猜,变幻莫测。
崇宁身为皇长子,年二十有六,也算是翩翩君子、人中龙凤。但论相貌才学,尚不及六弟崇临。加上其母虽贵为皇后,身家却极平常,皇上又专宠昭贵妃,对崇嘉、崇临子疼爱有加,这太子之位由谁来坐尚不可知。
若非六年前皇帝身染重疾,才仓促纳群臣谏言立长。如今储君虽立,根基不稳。皇帝圣心难测,朝中势力分野,皇子党争已越演越烈。
崇宁善攻心计,册封太子的这六年间,积极谋划,网罗人才为己所用,如今已执掌刑部、吏部、工部,手握生杀、提降之权;崇嘉统领兵部握有兵权,又与监管礼部、户部的崇临相厚,实力上各有千秋。
素日两派相互敌视少有往来,三兄弟间更是关系微妙,步步为营。
云缎锦靴踏在落雪上,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蜿蜒,直至阶兰宫前。
绕过曲廊,行过莲池,便是正殿。殿内谈笑之声近在耳畔,崇临面上徐徐绽开一抹笑。
苏清凌,苏子桑,寒梅公子……你究竟何许人物,就让我崇临来会你一会!
见两位弟弟来到,端坐正中的崇宁却不急着相迎。侧座着暗红缎衣的年轻公子倒是即刻躬身立于一旁。
环视殿内,奇珍摆设琳琅满目,玉翠雕屏、华彩的顶檐似又粉饰过。太子身着一袭绛紫朱袍,面带微笑,看得出他今天心情不错。
崇临俯身施礼,「臣弟给太子殿下请安。」
「太子。」崇嘉也草草一拱手。
「三弟、六弟,你们来了。」崇宁起身上前,伸手搀起崇临。
「苏清凌拜见三殿下、六殿下。」
苏清凌恭敬行礼,话语虽谦但气度不卑,柔和五官中散发出一派清逸之气,双眸明澈如水却也幽深如潭。
崇临心中暗赞了几分。这苏清凌在自己面前仍敢正色直视,胆识倒是不浅。
崇嘉一见这让自己气了一上午的人,火气陡然上冒,刚要开骂,但思及崇临吩咐只得闭嘴强忍。
崇宁面上隐隐浮现一丝冷笑,低头呷口茶,「昨日进了些新茶,用陈雪煎煮滋味甚好,便邀两位弟弟和苏榜眼同品。方才正聊到想邀苏榜眼来吏部任职,还不知榜眼大人肯否赏脸呢?」
「太子好快的手脚。苏榜眼的答卷臣弟拜读过了,字字珠玑,益我良多,是个难得的人才。」崇临神色宁和的笑了。
「不,小人言辞无状,恐多有唐突之处……」苏清凌垂目答道。虽言辞沉稳,但仍听得出些许紧张。
崇临扬眉凝目。「如果苏榜眼此刻的拘谨是由于『秋菊如霜』,那我只能说声遗憾。梅兰竹菊花中君子,于我各有其美。如今早春将至,正是欣赏傲雪寒梅的好时节呐。」
一瞬间,苏清凌眸子骤然亮起。
咽下喉中冷笑,崇临摆出一脸真诚。任苏清凌才华盖世,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嫩雏儿,恐怕还有待磨练才堪用?
崇宁面色隐现不快,心念电转,淡道:「苏榜眼,你和我六弟都是幼时成名的才子。你可知我这六弟八岁时曾做过一首诗,有趣之极。」
崇临一惊,那首打油诗乃是母妃尚在,不通世故时所作。讽谕官场,言辞极为轻蔑,对这搏功争名列入三甲的榜眼来说极为失礼。
苏清凌确有几分好奇。「在下愿洗耳恭听。」
崇临还未及开口制止,太子便朗声道:「书生自古觅封侯,宦海浮沉浪打泥。」正待念下去,一个略带沙哑的磁性嗓音突然从里间响起。
「举酒一杯空笑望,平沙堤上蚁奔疾。六殿下,臣可有记错?」
崇临看见身着云白深衣,如瀑长发随意系起,摇摇晃晃走进来的人,素来平淡的脸上竟换了颜色,有几分愕然。
杜衡脚步虚浮,似是酒意未消,径自走到崇宁身旁坐了下来。
太子殿下非但不恼,见他没披外袍,还命柳公公去取件狐裘给杜衡。「外间风冷,你仔细些。」
杜衡顺手接过,也不披,怀抱狐裘,看着对面的崇临低低笑起。
崇嘉正憋了满肚子气没处发,一见杜衡,顿时像找到了靶子的冷箭,「杜大人,我倒不知太医院如此清闲,大白天就到太子这儿喝酒玩乐,你心中还有差使没有?」
「是我染了风寒身子不适,特叫杜太医前来诊治。」太子立时出言回护。他那面色好得如沐春风,哪有半分病容,自是扯谎包庇。更遑论太子自有主治太医,就算有病也轮不到杜衡来治。
崇临好不容易定了心神,转而向苏清凌致歉,「幼时无知之作,还望苏榜眼海涵。」
可听完那首诗,苏清凌早忍笑不已,此时一开口便轻笑出声,「实在是妙诗,六殿下果然才思天成。」
听出话语中真心赞赏,在座诸人都愣住了。
苏清凌续言,「古往今来,读书人谁不求个封侯拜相,但宦海沉浮守得住本心的又有几人?多被名利权势吞噬了自我,成为宦海嚣浪中的虫蚁,不值一提。」
这……不仅太出人意料,更兼有天大的胆子。先不说苏清凌本就是参加科考「觅封侯」的书生,光他还是未派官职的一介小小榜眼,就敢当着朝中最有权势的三位皇子发表如此藐视官场的言论,崇临真心对这个男子产生了兴趣。
动了心思的崇临双眼耀出光华,言谈间随意展现的气度更吸引了苏清凌的目光,两人越聊越投机。
杜衡在一旁看着,了然于胸,笑而不语。
苏清凌虽是难得之才,毕竟阅历尚浅,还不懂得收敛锋芒,顾盼间难免流露出青涩与读书人惯有的纯真。看着他,便仿佛看到多年前的故人。那人聪敏心机中带着纯真不安,一双清亮的眸子总寻着他,满眼的依赖信任毫不掩藏。
如今,人虽仍近在咫尺,却实是许久未见了。当年之人,只怕,今生是再不能见了。
而太子崇宁紧握玉杯,一场精心安排的会面,反成了为人作嫁。那杯中的茶,已越饮越凉。
从阶兰宫出来时天色已暮,但雪仍未霁。因路途不同,崇临与崇嘉半路分别。
晚风久吹甚凉,崇临抱臂轻咳起来,跟在身后的太监小安紧张道:「主子,大半天不在,屋里暖炉指不定灭了,小的先行一步去帮您点上。」
崇临点头,小安便飞奔而去。
雪掩长廊,漫天漫地的清冷让崇临暂时卸下心防。
原以为经过之前种种,早该心如铁石。但看到杜衡只着单衣,微醺地从太子寝殿走出,悠然靠坐在崇宁身旁时,那揪痛仍难以言喻。
人情如粪土,他不是多年前就领教过了吗?唯一一次敞开真心待人,却中了那人的圈套,三番两次被其所骗,输得如此不甘!
崇临紧咬下唇,仰望夕阳残雪,一时想出了神,脑中一片灼热,不想直接回宫,便绕道御花园,迎着细雪,信步缓行。
直到迈进东篱宫,熟悉的药香让崇临锁紧了眉头。就见杜衡斜倚歪坐在花梨木雕椅上逗弄笼中的玉璃鸟,眸中带着懒散笑意。
「殿下真是让杜衡好等啊。」见崇临进屋,杜衡非但不行礼,姿势依旧不变,就连那张笑脸也仍同往日般耀目,也令人厌恶到想要自挖双目。
累了一天,没有任何力气和他苦作纠缠。崇临冷冷道:「药放下,人可以离开了。」
「看来我这主治太医还是一样不受殿下欢迎,我们好歹也有九载相识的情分,真是让杜某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呐。」杜衡嘴里不改调笑,但见崇临受冷气喘的苍白面颊,唇角笑意不觉间减了半分。
崇临神色复杂的看着他,良久,忽而轻慢一笑。「杜大太医驾临,岂有不欢迎之理。只是近来我身子爽利得很,太医仍日日来踏门槛,不知何意?」
「好生照顾殿下的玉体可是皇上和贵妃娘娘的吩咐,下官哪敢不尽心。」从椅子上起身,杜衡端起汤药递到他嘴边,「反复热三次了,快趁热喝吧。」
紧咬牙关,崇临接过,一口气咽下半碗,又浓又苦的药汁呛得他差点呕出来。
「还剩不少呢,汤药也要按量服用啊。」
话甫出口,却见崇临眸中竟流露出一瞬刻骨的哀伤和憎恨,是他这些年都不曾看过的。杜衡惊愕之余别开脸去,嘴角漾起抹难以察觉的苦笑。
扬头,药尽。
见崇临将空碗放入药匣,杜衡才换上没心没肺的笑容。「这才乖,张嘴。」
崇临放弃了抵抗,张开嘴,杜衡也如往日般放了块蜜糕到他口中,用蜜糕的甜味缓解药的苦涩。
不再理会杜衡,崇临径自走到案前坐下,随手拾起本书看,心中却无比烦乱。
「在读什么?」
见崇临没接话,杜衡也毫不在意,把玩起桌上的团云百福青瓷鎏金笔洗。「换笔洗了?前次山岳斋那款看来更为清雅呢。」
片刻静默,身心俱疲到极点的崇临朗声道:「杜太医,我今天真的很累,无心招待。可否请你回去?」虽为问句,却是不留任何余地的逐客令。
「那……下官告辞了,殿下好生歇息。」
转过身去,唇间几不可闻的逸出一声长叹。杜衡满脸的轻浮笑容化作凄凉,踏进如银雪地,身影渐渐隐没在浓重的夜色中。
看着杜衡远去,崇临突然掩面剧烈咳了起来。方才他一直强忍着,现下实在憋不住了,身体的痛楚加上气闷,直咳得心肺都要呕出来了一般。
小安忙帮崇临拍背顺气,又心疼又是气恼,「这杜太医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平日里风流也就罢了,在您面前还没个尊卑……」
「端痰盂来。」崇临虚弱的低语。
「主子,您每天这样催吐,身体怎么受得了。」知道崇临又要强行呕出方才喝下的汤药,小安不由劝道。
他原是司礼监负责打扫的小太监,一个偶然的机缘得崇临亲点来东篱宫当差。他服侍崇临不过四年,甫来之时主子和杜太医关系已是如此恶劣,也不知其中缘由。
宫里肉眼看不见的争斗和利害关系多得很,小安只道崇临厌恶极了杜衡,却迫于某些压力不便明里得罪,这才背着他日日催吐汤药。但吐药的过程极为痛苦,他在一旁看着都觉得难受。
崇临尽力压抑咳喘,催道:「快去。」
小安无奈,只得照办。
吐,也难吐得干净。长年累月,毒怕早已深入骨髓,吐又何用?如今自己还留有性命,想是这几年在朝中相助三哥制衡太子,让昭贵妃觉得有利可图;且父皇崇道成痴,信他是道尊玉如意转世,命关国脉龙运,时机尚未成熟,那女人也需顾忌皇上龙体。
皇上来日无多满朝皆知,皇位之争将见分晓。就算没有毒发而死,自己的命也快到尽头了。人果然争不过天吗?可就这样被昭贵妃――被杜衡下药暗害丢掉性命,要他如何甘愿!
吐尽胃中汤药,崇临喝下些水,叫小安把蜜糕端进内室,自己先躺下休息。
小安不由像往常般暗怪:主子挑嘴,御膳房送来的精致糕点无数,极少见他享用。偏对杜衡不知从何处小摊买来的简陋蜜糕食之不厌,竟算得上是他最中意的食物了,真令人摸不着头脑。
小安端盘进屋,吹熄外间灯火,幽寂的黑暗一室蔓延开来。
「又被骂了吧?我早有预感。」见杜衡苦着脸出来,等在东篱宫外多时的小荻幸灾乐祸嘲笑他。
「荻少爷神机妙算,还懂得夜观星象了?」伸手摸摸他的小脑袋瓜,杜衡的心情这才好了大半。
「又摸我的头,难怪总是长不高!」不满的抗议只引来杜衡一番嘲笑,但看他开朗了些,小荻才暗自放下心来。
小荻刚满十六岁,打从六年前被卖入杜府就做了杜衡的贴身小跟班。他身子略嫌单薄,个头也不高,但一双有神的大眼睛总是快活灵动。
「月亮都照屁股了,再不回去,琅环姐姐就要怀疑您另结新欢了。」小荻拾起放在地上的灯笼,灯芯红烛滴下点点烛泪,印在雪地上分外夺目。
杜衡嗤笑道:「琅环才不像你这么多事。」
凤栖楼头牌琅环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名妓,不仅生得美艳,论琴艺文,也是个中翘楚。她性子清高桀骜,只卖艺不卖身,多少豪富一掷千金都难求一面,却独独钟情于杜衡。而杜太医也大大方方在凤栖楼一住三年,风流韵事街知巷闻。
时已入夜,南通街却一派灯火通明。虽是天子脚下,禁嫖令亦年年不绝,但青楼楚馆却越禁越多。天长日久,朝廷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品大员换身轻装就可,撇开家中看厌了的妻妾,来此享受软玉温香。
两旁莺声燕语不绝于耳,一个个打扮艳丽、巧笑嫣然的女子为揽生意和路人恣意调笑着。来到凤栖楼前,没有妓女上前招呼。她们见了杜衡都只是浅笑作礼,虽免不得多看两眼那万里挑一的俊脸,却只任由他们主仆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去。
行至琳琅阁,琅环早候在门口多时了。丫鬟觅儿接过小荻手上的灯笼,拉他一起去张罗饭菜。
「今天迟了些,连你的晚饭也耽误了。」褪去人前的散漫邪魅,此刻的杜衡气度清雅,随性闲洒。无须问,三载相处,琅环的性情他再明了不过。他不归来,她绝不会独自用饭。
轻摇头,琅环带笑的脸上没有丝毫不悦。「公子要的雪梨我让觅儿买来了。」纤手一指,朱漆长桌上一盘盘――梨子、红枣、川贝、蜂蜜、红糖还有面粉,罗列整齐。
杜衡快步走去拿起一个梨子嗅了嗅,开怀笑了。「太好了,一入冬新鲜的雪梨就难买。前几次用的陈梨,他吃时就直皱眉,皇子的嘴可不是一般的刁。」
「六皇子的身体可有好些?」琅环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事不宜迟,梨子还要先腌一下……」完全没留意到她的问话,杜衡自顾自从屋角药箱中拿出一只青花小瓶,将梨切成片,仔细淋上瓶中褐色液体。
小荻端着菜盘进来,见自家主子又在捣鼓蜜糕,一时玩心起,蹑手蹑脚绕到杜衡身后,抓起片梨子就要放入口中。杜衡瞬间神色大变,一巴掌打开小荻的手,梨片掉在了地上。
一向得宠的小荻横遭此打击,扁扁嘴就要哭出来。
「这梨浸了药也是你吃得的?」杜衡情急之下喝道,可话脱口而出,后悔已是不及。
「浸了药?」小荻一直以为那青花瓶里的只是香料。「可……您在六殿下那儿不是常吃这蜜糕……」他此时才真正变了脸色。
琅环的脸也刷白了,「公子……您不是说此药专解六皇子体内之毒,药性极强。你怎么……」
一失口成千古恨,杜衡只得哭笑不得地道:「你们不要一副吊丧的苦脸。药力强也不是什么剧毒,我是大夫,吃一点不妨事。」
琅环和小荻对看一眼,两人心知肚明。为了让那六皇子打消戒虑安心食用,他怎会顾惜自己的性命?
杜衡则低下头专心制作蜜糕,脸上不自觉的噙着抹笑。
第二章
零星飘雪,至清晨方才止歇。
崇临咳了一夜辗转无眠,叫醒小安,漱洗更衣出门去。
朝阳未露,天色仍然黑沉。一路行来,宫中寂静无声,宫女太监们多还未起。小安打个哈欠,思忖着还没到早朝的时辰呢,就见自家主子在承先殿前一拐,往鹤升殿的方向行去了。
鹤升殿在前朝原为收藏金玉器物的珍宝殿,恒帝即位后将其用做了悟道清修的所在,供奉三清尊神像,身子健朗时每日都来上香叩拜。
恒帝崇道成痴,不仅尊道士步犀子为国师,还邀百官同听国师布道,研习道家经典。为了讨皇上欢心,后宫嫔妃亦纷纷在各自宫苑设置习道之所,装模作样每日参拜。但近年恒帝体衰,鹤升殿便乏人问津了。
因疾走而加速的喘息,缓缓散入微凉雾气中。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在静谧的清晨里太过突兀,惊动了鸟雀,叽喳着飞起。
崇临让小安在外等候,独自一人进了殿内。
偌大的鹤升殿香烟缭绕,摆设极简单,只有三尊道祖像、一张花梨木案台,几盘瓜果供品而已,烛光映照之下,显得分外空旷。想是值守太监疏怠,长明灯的灯火竟都熄了。崇临舀起一勺灯油添进灯台点燃,跪下合手闭目,默祷片刻。
几年不曾来了,这里却还似从前一样,大抵变得最快的总是人心吧。凝视着高大肃穆的三清尊像,崇临心绪渐平。神像金箔彩塑气派庄严,相比之下灵山清虚观的就要朴素许多,但神情都是一般慈悲。
每当有难耐的痛楚时,他总忍不住想逃到青烟袅袅的道殿中。只是如此,就会有股莫名的安心感,仿佛旧梦仍在,不曾醒来。
初见杜衡,是九年前的正月。那时宫里到处张灯结彩,洋溢着新年的喜气,酒宴筵席彻夜不歇。只有崇临因病静养,除了太医和偶尔抽空前来的崇嘉外,东篱宫中一片死寂。
那一天,却来了意外的客人。
崇临至今还记得十五岁的杜衡怎生模样――个子不及现在高,五官是少见的俊秀,眉眼间透着几分少年稚气。一袭青衫外罩了件紫红色大斗篷,打扮得不伦不类。头上发髻松散,几缕发丝凌乱垂下,看去颇为可笑。
服侍的太监并未来报,这少年却探头探脑径直走到了自己塌前,必是偷摸进来的。
「你是谁?」崇临放下书卷,看着面前之人。
「我姓杜,单名一个衡字。你这儿真暖和,让我歇会可好?」不待崇临回答,杜衡便弯下腰,把一双冻得通红的手伸向床前炭炉,边烤边揉搓着,不时偷眼看他。
崇临心道:这人真不识礼数。可他却并不讨厌,反觉那样子有几分可爱,鬼使神差的竟拍拍身下床榻。「过来坐吗?」话甫出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抬手将腮旁发丝拢向耳后,杜衡的脸难以察觉的红了红,但还是走过去,毫不客气的在他身旁坐了。「你是六殿下吧?」
崇临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喉头却涌上抹甜腥,止不住咳了几声。
「我第一次进宫,没想到宫里的宴会这么无聊,吵得要命规矩又多,就逃了。还是在你这儿自在。」杜衡晃着腿,笑得一脸惬意。
看来他是被请进宫中吃筵席的,想是哪位大官的嫡子吧。他没说,崇临也不怎么想问。他是哪家的公子都好,他更在意的是杜衡竟说在自己这冷清的东篱宫,比热闹的宫宴要好。
「你吃瓜果点心吗?」崇临指了指一旁的紫檀木圆桌,上面摆满了御膳房送来的各色小点和新鲜瓜果。寒冬腊月里,水果是很难得珍贵的,需八百里加急从南方快马运来,迟些便要冻坏。若非达官显贵,有银子都难买到。
杜衡扫了眼果盘,过去挑了颗梨子,拿起托盘上的小刀坐回床边。他的手指纤长,指节微微突出,灵巧有力,削起梨皮来动作出乎意外的熟练。
「你爱吃梨?」饶有兴味的看着杜衡削梨,崇临支着身子坐起,这一动又止不住咳。
「来,张嘴。」将去皮后晶莹透亮的梨肉切了片捏在手里,杜衡道:「听你咳嗽就知有气喘痰瘀的毛病,吃梨最有效了。」
就着杜衡的手吃下几片梨,崇临干涩的喉咙舒服了些,便朝他笑笑,杜衡也笑。两个人面对面傻笑了半晌,心中各自有趣,不约而同转开了视线。
丢掉梨核洗净手,杜衡随意把湿手在身上抹干了坐回来,抬眼瞥见床头扣着的书。「你看的什么书?」
「……《南华经》。」崇临声如蚊呐。
「你喜欢这个?」杜衡毫不掩饰满脸惊讶。
崇临耳根子都红了,忙摇摇头。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太傅只讲道经,父皇也只许皇子们读道家经典。王孙贵胄很多时候反不如市井小民自由,有点银钱便能随意的上街买书读,章回小说、传奇、志怪,好看的故事应有尽有。但身居宫中,他根本没得选择。
「哈,怪不得你看起来一副萎靡的样子,我每次被逼着读道经都困到不行。」杜衡毫不在意地就说出了宫中禁语,而且一点悔改之意也没有,反挑了眉,凑近崇临耳语道:「下次我带几本好书给你,保证有趣。」
「嗯。」崇临点点头。「你说的,要记得。」
两个人一直凑着头,说了好多话,不时对着傻笑。明明都是些无谓的闲聊,却觉得异常开心。直到太监进屋来添炭火,被平空多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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