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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毒医[出书版] 作者:墨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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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毒医[出书版] 作者:墨塘

    的少年吓得哇哇大叫。

    母妃死后,崇临失护,仿佛从天上骤然坠到地上,尝尽了宫中的冷暖无情,早习惯戴上面具伪装自己。于他人、哪怕是近旁服侍的太监宫婢,都有防备。唯独对突然闯来、无视规矩却本真洒脱的懒散少年,轻易敞开了心扉。

    从一开始,他对杜衡,就不曾假过半分。

    那日之后,杜衡又找机会偷来四、五回,给他带了绘本和小说。两人窝在床上嬉笑谈天,不时削些水果分着吃了,相处的时光无比快活。

    崇临自小有咳喘之症,但并不足以害命。华妃丧后没多久,代养他的昭贵妃改派了太医院左院判杜廷修做他的主治太医。崇临识得开出的方子――理气调补的冬凌草黄岑汤。这药他自小服食,苦味早已铭记在心,但再次尝到,却微觉有异。

    他心中起疑,想方设法减少喝药,喝下也必背着人催吐出来。正巧崇嘉送来一只金丝雀,崇临便把滴了药汤的水喂给它喝。数月的光景,那鸟儿竟越渐衰弱,终是死了。

    此后,崇临的身子非但没好转,反而沉屙日深,时常病到卧床多日不起。

    国师掐算说崇临命带吉贵,却犯亥巳劫煞,光华太盛必招灾病。彼时尚未立储,恒帝为保爱子性命,承诺不会将其立为太子,要他安心静养。

    可崇临心知肚明,定是昭贵妃有意暗害。他惊惧交加,更知这件事攸关性命,绝不可同任何人说起,只能暗自提防,如拉了满弦的弓,卯起全身力气以求自保。何曾想,竟对着一个仅几面之缘的人泄露了心底的脆弱。

    「我……不能信任主治太医,也不敢相信身边的人。杜衡,我怕死,我真的很怕……」那是华妃死后,崇临第一次在人前哭。

    杜衡收紧手臂轻轻揽着他,仿佛怀抱的是件稀世珍宝。「那,你信我吗?若是……我当你的太医如何?我一定,不会让你死。」

    崇临虽当他是笑言,仍用力点点头,轻吐出的话语仿佛祈愿一般。「是你的话,我就不怕了。」

    可那天以后,杜衡没有再来。

    而不过数日,崇临就从三哥口中知道了他全心相交的少年竟是这届早已榜定的新科状元,而他的父亲正是自己的主治太医――太医院左院判杜廷修!

    再次相见,是在新科三甲御前面圣的昭德殿上。那十五岁及第轰动朝野、人称千古奇才的状元郎竟自舍功名当场求去,百官皆惊。

    大失体统之举引得恒帝龙颜震怒,命将其拉出殿外杖责五十听候发落。这刑量是不死也得去半条命,连杜廷修都抖着手不敢在龙颜盛怒之下为亲子开脱。杜衡却没露丝毫惧意,只盯着崇临瞧,眉眼间竟似盈着笑。

    廷尉来架人之时,崇临终于忍不住冲上前,跪倒在地,为他连连叩首、求情保命。

    一年后,杜衡又于御前力辩太医院数元老,以无可置疑的才华再次让世人心折,得圣上亲封,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太医。

    而他们的重会之处,是崇临暂住休养的灵山清虚观。那半年,成了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然而越美好的就越难留,如同一场水月镜花的梦,风吹即散。

    转眼间,八载云烟过隙,人面未变,人情已非。只不知,那青山道观是否安在如旧?

    皇上昨夜夜宿华荣宫,自他缠绵病榻之后甚是少见。

    早朝的时辰拖到过午,一班文武官员都开始捶肩捏腿,恒帝才在梁公公搀扶下颤巍巍走来。满脸惺忪倦意,面色灰败如土,一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模样。

    待恒帝落坐,主事太监照例宣道:「众臣有事奏本,无事散朝。」

    「启禀皇上,臣王洛甫有本请奏。」一位老臣执笏出列。

    众臣暗暗皱眉。这王洛甫是两朝元老,自恃忠贞处处顶撞皇上,颇不讨圣上欢心。恒帝登基至今,他已被连降三级,仍执心不改,隔三差五就上本子,有点旱灾水患、盗贼饥荒之类小事都来烦扰圣上,百官皆避之不及。

    「臣启万岁,武陵山修望仙台一事臣以为万万不可。望仙台所用石料木材俱是昂贵珍稀,加之运途长远,武陵山山势又奇诡高险,不仅伤财更兼劳民。巴蜀二郡旱灾严重,流民遍野,良田荒芜,赋税却因修台一事不降反增,实非苍生之福……」

    话未竟,朝堂上已是一片抽气声。这王洛甫是不想要脑袋了?

    修望仙台是恒帝毕生所愿,登高望仙,进而飞升成仙,长生不死。好不容易国师设法坛卜算出武陵山壶瓶峰乃仙气汇聚之地,昨日圣上便急急下旨修筑望仙台。群臣虽都知不妥,但无一人敢扫皇上兴。

    「王大人这是何意?」恒帝尚未开口,太宰闵世贤就沉着脸色发难。「望仙台乃吾皇修仙必要之所,我朝子民皆是向道之人,定会为万岁此举而满心欢慰。什么劳民伤财、非苍生之福?王大人此言未免太欠端量。」

    闵世贤是昭贵妃长兄,手握重权,朝中党羽众多,国师步犀子就是他引荐于恒帝,深得圣心。百官闻得太宰出来说话,纷纷俯首应和。

    「朕意同太宰,三位皇儿有什么话说?」恒帝看向分立两侧的三个皇子。

    「禀父皇。」太子崇宁语调不高不低,所言所讲却正合恒帝心意。「儿臣为修望仙台,早令工部广募能工巧匠,从云南开采最上乘的白云石做石料,木材亦嘱必用青城山千年灵木,不日材料运至即可开工搭建。」

    「很好。嘉儿和临儿呢?」恒帝点点头,转视两个爱子。

    崇嘉毫无准备,一时语塞,支吾道:「儿、儿臣也觉得父皇建望仙台很对,没什么不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输给崇宁,崇嘉心中又是气恼又是不甘,可话未说完,额头已满是冷汗,忙用衣袖擦去。

    「回父皇,」崇临起身一揖――因身体孱弱,早朝之时他向有赐座。「修望仙台确是功德伟业,利在千秋。为彰显我朝子民挚诚,以求上达天听,儿臣以为筹措修台的一千八百万两费用不应只限于沿边巴郡、蜀郡,可着令户部于全国南北三十六府郡依各地情况酌情征收,以广父皇恩泽,也全我朝百姓慕道之心。」

    一席话听似普济天恩冠冕堂皇,实化去了巴蜀两郡黎民的大半灾劫。一千八百万两数额何其庞大,若只从两郡压榨增税,恐激起民变。分摊至全国,虽牵连更广,地方担子却没那么繁重。何况蜀郡乃国境分界,郡内又多苗人藏人,俱是好战。如今两郡正逢雨水数月不降、民心涣散之时,若真闹出乱子,必难收拾。

    「临儿所言极是,就依此行事吧。」也不理百官是否还有奏本,恒帝觉得疲惫,径自起身离去了。

    皇帝刚走,朝堂就如滚水般沸腾起来。

    闵世贤走到喟叹不已的王洛甫身边,恶言道:「王大人,脑袋在脖子上架久了难免累得慌。但要真移走了,可就凉飕飕了。」说罢拂袖离去,满朝文武也相继散去。

    角落里一个无品阶笏板、身穿墨绿长衫的青年见状,忙上前搀住了颤巍巍的老臣王洛甫。「请让小人送您回府吧。」

    那绿衣男子正是苏清凌。今次跟随上朝本是崇宁的交代,明说让他结识众官,实为彰显苏榜眼已成幕下臣僚,与崇嘉一党划清关系,不料却经历了这场风波。

    眼看朝堂竟沦落至如此荒谬,苏清凌咬牙不语,只躬身向崇临一礼,全没心思去和太子辞别。他知道此番若非六皇子急智,只怕望仙台一事会酿成难以想像的灾祸。

    王洛甫讶异的看了眼身旁的陌生男子,仍由着他搀扶出了朝堂。

    一旁崇宁冷眼看着苏清凌离开,毫不掩藏愤怒之色,转身自后殿离开。

    百官散朝是个大场面,三三两两的官员结伴出大殿,不时和近旁同僚寒暄闲话。此时人走得差不多了,几位光顾着聊天的滞了后,但还有比他们更闲散的――

    杜衡迈着悠然如醉梦般的步子缓缓走过,长发半绾着,敞开的紫色外袍松垮垮披在身上,袖管空摆,一派的风尘气。小荻拎着药箱在后面使劲推他,也不见他脚步快上半分。

    「一个大男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披头散发出入大殿内,成何体统?」刑部元老葛大人双眉都拧成了结。

    「杜太医风流之名人尽皆知,凤栖楼的花魁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听说是有家不回,夜夜留宿青楼呢。」礼部吕侍郎满口轻蔑,却难掩一股酸味。

    「太医院的名声都给他败坏尽了,亏他爹杜廷修还是院判呢,儿子却有够轻狂放浪的。」

    「恃才傲物嘛,长张俊脸就行些妖事。」

    「听说宫女妃子都赶着找他诊病,杜太医是来者不拒呐。」

    「早就臭名远扬了……」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热闹。这光景杜衡早见怪不怪,似毫无所闻般扫了眼走在最末的崇临,懒散笑着径自行去。

    「这杜衡未免太过嚣张,我定要禀奏父皇整治他!」崇嘉本就因方才朝堂之事憋了火,这会儿见了杜衡,又想起那日太子对他的百般护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崇临先前正自思量望仙台一事,又被杜衡那一眼看得心中烦乱,闻言不由冷下脸,说话也失了分寸,难得尖酸起来。「迁怒于他有何用,你今日打他一下,不怕他朝太子奉还十倍吗?」

    被戳中痛脚,崇嘉火气更盛。「那又怎样,我堂堂三皇子还怕他不成?仗着是太子就敢公然和太医勾搭,找个男人上自己的床,这么下贱的……」

    「够了!这儿是昭德殿!」崇临猛的一声大吼狠狠牵动了肺部,登时痛苦得咳喘起来,脸庞惨白毫无人色。原本就染了风寒的身子如今又动心火,发作起来再难撑持。

    慢说不远处的几名官员、侍卫被惊得目瞪口呆,就连自小一起长大的崇嘉都从没看过自己这六弟生过气红过脸,更遑论在人前失态大吼了。见他咳得厉害,崇嘉忙命人去唤太医。

    按住三哥的手,崇临喘了很久才断断续续低声道:「方才、抱歉……和太子斗,需得……多花些心力,别事事……落于人后……」

    「我知道,都依你,快别开口喝冷风了!」崇嘉此时哪还顾得太子,只惦记着心疼弟弟的身子。

    「听我说……苏清凌,将他、招到兵部……请旨,要快……」话刚勉强说完,崇临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耳边最后响彻的呼喊似是杜衡的声音,叫的不是「殿下」而是「崇临」,仿佛往日重回般……意识沉入幽暗深潭,他却觉得安心和怀念。

    第三章

    八年前。

    时近初春,冬寒仍未尽褪。

    清虚观位于灵山上峰,积雪方融,新雪又飘至。虽是一派冬景,观外枝头的迎春花却已绽出新芽。

    「一群废物!连个孩子都看不住,还不赶紧去找?找不到咱们的脑袋全得搬家!」

    大内副总管梁公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眼瞅着头上本就不多的黑丝都要变白了。一众太监、侍卫在清虚观中奔进奔出,个个面上都是忧急。

    当朝六皇子竟然在数十太监、侍卫和道士的眼皮子底下硬生生从卧房消失无踪。前一晚还病得没剩几口气,怎知到今晨却突然不见了影踪。

    自请到灵山清虚观祈福疗养一月有余,崇临病况越渐深沉,几乎不治。同往的太医吕贯和霍敬束手无策,粱公公多次求六皇子返京医治,都被他以身子不适远途跋涉回绝。

    大批药材和滋补圣品从宫中运至清虚观,药方也是一剂换过一剂,却一直不见起色,到如今连人都不见了,莫非真是道君显圣,将这白玉如意转世下凡的小皇子迎回天庭了?

    「你们把人看丢了?」紧皱眉头闯进门的是个背着木箱的少年,发髻凌乱喘着粗气,俊秀的脸庞红透一片,额间渗着薄汗,显是爬山爬得急了。

    刚到半山腰,就听下山购置物品的道人说皇子不见了,杜衡便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跑上了顶峰道观。

    「哪来的野孩子,皇家的事也能容你插嘴?」梁公公正在气头上,刚欲发作,再定睛一看,眼前哪还有那嚣张小子的影子?

    灵山山势险陡,六皇子病弱,应当不可能在没修石阶的后山行走,因此侍卫和太监、宫婢们多在观内和前山搜寻,但一天下来毫无斩获。

    黄昏,夕阳如血,晚风裹着雪片漫山洒落。

    因刺骨寒冷,崇临在老树与山石围砌的狭洞中转醒。揉揉眼睛,身子已然冻僵,双手满是血口,衣衫也不复光鲜模样。他夜半从屋中避开打瞌睡的守卫、太监一路逃至后山,手脚并用在山间行走攀爬,几乎用尽了所有气力。

    原想与其日日针灸苦药,拖泥带水地病死床头,尸骨还要葬进京城皇陵,死都离不开那乌烟瘴气的所在,还不如寻个断崖闭眼一跳,痛痛快快永得清净。但此刻冻饿难耐,他却禁不住想哭。再怎么假装坚强,此时他也不过是个未满十四岁的孩子。

    抱着膝盖不知呆坐了多久,转眼间夕阳几将落尽,四周暗了下来。树木横斜交错的枝杈在薄暮中宛如张牙舞爪的鬼魅,鸟兽叫声不时传来,伴着胸中擂鼓般的心跳和难以抑制的咳喘听来阴森恐怖。

    突然,不远处响起沙沙的踩雪声,越来越近。

    野兽吗……崇临吓得紧缩成一团。

    好可怕,救命,谁来救救我――

    「你在这儿啊。很冷吧,快过来。」

    熟悉温柔的话音、毫不迟疑张开的双臂、点燃飞雪般耀眼的笑容。明明是张被污泥弄成花猫般的脸庞,此刻看来却那么夺目。眼前的少年头顶和额发上落了一层白雪,显然在山间寻了他很久。

    「累得动不了了?」见崇临没动静,杜衡攀着树根艰难的爬上来,一把搂紧崇临,跌坐在他身旁。「我摸摸,怎么瘦了这么多,喘症又厉害了?」

    「……杜衡?」好半晌,崇临才压抑住喘息,从嗓子里挤出这个名字。

    「嗯。」杜衡捧着他的脸笑得灿烂。「我来找你了,晚了点,你吃苦了。」

    「杜衡……杜衡、杜衡!」崇临哇一声猛的哭了出来,一张脸憋得通红,抓住他的前襟不肯松手。

    杜衡卷起袖子帮他拭去泪水,轻拍他后背,无奈的苦笑。「不怕不怕,没事、没事了。」

    当夜色彻底覆盖灵山,杜衡背着崇临蹒跚走回清虚观。梁公公和宫人们见了喜极而泣,纷纷叩谢道尊庇佑。只是安下心来的小皇子睡得深沉,搂紧杜衡脖子的双手怎么都没法掰开,着实让众人伤了脑筋。

    可好不容易把崇临安顿回房,杜衡说出来的消息又令众人大吃一惊。

    「主、主治太医?!就你?」粱公公活到这把岁数,自认见惯了宫里的稀奇事,仍是瞪大了眼睛,直想把眼前的少年瞅出个窟窿来。

    杜衡大名梁公公自然听过,金殿辞状元只怕古无二人,更何况还是个少年及第百年不遇的奇才。但这少年及第、辞了状元改年又封皇子主治太医的戏码……又算是哪出?

    「太医院主事大臣刘弘亲书的任命函,岂有虚假?」杜衡挑了挑眉,视线一扫院内众人。「这儿留我一个就够了,你们全都回京城去。」

    「什么?!」梁公公闻言大怒。「老奴是圣上钦点来服侍六殿下的,皇子身分何其尊贵,身边没人照应怎么成?」

    吕贯、霍敬两个太医脸色更是青中泛紫,难看至极。

    「你们大可向皇上说是我的意思。人多吵杂,饭食过于精致、伺候又太周全,人都废了病怎么能好?」杜衡毫不退让,甩下这句话就拎着药箱到灶房熬药去了。

    难得一夜好眠,崇临直至晌午才被饭菜的香气唤醒,挣扎着张开眼,正对上近在咫尺的一双灵动凤眼。

    「啊!」

    「醒了吗?你可真能睡。」凤眼的主人见他醒转,脸上露出欢愉的神色来。「先喝点水,再吃些粥和菜,好喝药。」

    崇临这才清醒过来。昨晚他惊惧交加、一时忘情,竟在杜衡面前失态了。如今愧悔不及,心中越加怨怒,咬紧下唇冷冷道:「滚开。」

    杜衡眼中闪过错愕,继而移开视线,有些凄然的笑了。

    「你在嘲笑我吗?」崇临被这笑容激怒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抬手一巴掌把杜衡左脸出个大大的红印。「混帐,骗子!你尽管笑我,你……咳咳!」

    崇临急怒之下,平日的冷静全忘到了天边。虚弱的肺部承受不住,立时剧烈咳了起来,脸庞血色褪尽。

    「崇临、崇临,」杜衡忙帮他抚背顺气,「怎么样,好点没有?」

    「别碰我!」崇临打开他的手,虽想保持倨傲姿态,肺却难受得似火烧,眼泪更止不住淌了下来。

    见他不停挣扎,越挣扎咳得越厉害,杜衡干脆搂紧他,将人牢牢环在胸口。崇临挣不动,累了,靠在杜衡肩头喘息许久,终是冷静了下来。

    「……放开。」

    这一次杜衡乖乖照办了。

    「你们父子嫌在宫里毒我不死,还要追上灵山吗?」崇临声音嘶哑隐带哭腔,全没了方才的气势。

    「我并非刻意对你隐瞒身分。」杜衡凝视崇临,笃定道:「我也不信父亲会下毒害你,肯定是药不对症或者有别的隐由。」

    一听这话,崇临怒气窜顶而上。「你是说我撒谎栽赃了?杜衡,我信错了你!咳……咳咳……」

    这一动气,咳喘又要发作,嘴里却突然被塞进冰甜之物,他下意识咬了下去――是雪梨。清润梨汁缓解了喉咙的干涩,也浇熄了崇临的火气。

    突然想起初见之时,也是这样被他喂梨子吃。虽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相对而笑,莫名就觉得投契和欢喜。

    他觉得自己像傻瓜一样,不管经过多久,都会在杜衡面前如此失态。

    趁他失神,杜衡又塞了一片梨到他口中。

    「我啊,不当状元。」

    「嗯……」

    「不是约定过吗,我来当你的太医了。」他凑近崇临耳语道。

    崇临惊愕得瞪大双眼、张大嘴,结结巴巴,话音都变了调。「骗、骗人的吧?!」

    杜衡被他夸张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开心地在他额头亲了一下,态度极为自然大方。

    倒是六皇子羞得整张脸都红透了,慌忙推开他。「你、你干什么啊。大男人还亲来亲去,成何体统!」

    「你生起气来倒是很有精神。」杜衡挑眉。「放心吧,杜神医金字招牌,包治百病,妙手回春。」

    「……胡说什么,你这庸医。道家清净地,满口妄语。」崇临轻斥,唇边却止不住染上笑意。

    多久不曾笑过了?整整一年的分离与爱憎,原以为再也不能重回的时光,竟仿佛从未消失一般。

    两个人忘情嬉闹,梁公公和几名宫婢端着饭食和盥洗用具进屋,被这番光景惊成了泥塑。

    受了毕生最大刺激的梁公公苦劝六皇子不得,一怒之下收拾包袱当真回了京城。剩下的侍卫和宫人也被杜衡赶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跑腿的小太监听候差遣。

    仔细斟酌着换了新方,服药调养,也改吃清淡温补的饭食。但十余天过去,崇临寒症虽退了,身子仍未见好。杜衡便每日早晚帮他把脉,再酌情调改饮食和药量。

    「怎样?杜大神医?」崇临倚在床头,蜷起膝盖将书摊放其上,边翻书边玩笑道:「我的寿数几何?还能活个一甲子否?」

    杜衡却没笑,面上显出几分苦涩,轻轻握住了崇临左腕。

    「干么苦着脸?你的药又不是神效仙丹,我若立时就活蹦乱跳才可怕。」崇临没有抽回手,振作了精神安慰杜衡。

    「说的也是,是我太心急了。」

    杜衡拧着眉头的模样有几分憨态,崇临觉得好笑,打趣道:「神医也想吃热豆腐啊。」

    一句话呛得杜衡哭笑不得,「这乱七八糟的俗谚谁教你的……」

    话才脱口,便猛的住了嘴。不用说,肯定是自己带过来的那堆市井小说里写的,作茧自缚果然是世间至理。

    「真是的,你看的什么书啊。」杜衡抱怨了一句。

    崇临摇摇头,合上书放到一边。这本并不是杜衡带来的书册,而是《汉武故事》,他方才正读到汉武帝降生――

    相工姚翁善相人,千百弗失,见后而叹曰:「天下贵人也。当生天子。」田氏得后归,内太子宫,得幸,后有娠,梦日入某怀。景帝亦梦高祖显圣。翌日,天降祥瑞,生男,是为武帝。少而聪明,颇有智术。

    同是皇家祥瑞之子,学识天资又高,理当尽享福泽,但他和汉武帝的命运却天差地别。若是平日,他定会怀恨感伤不已,今天却能一笑置之。

    崇临想了想,看向杜衡讨好道:「喝完药我们去观里逛逛吧,来了这些日子,我还没玩过呢。」

    「嗯,去透透气也好。」

    午后,两个人沿着后院小路前行。此时内院一片寂静,道士们都到前院道殿去了。

    清虚观建在顶峰高处,地方并不算小。观内土石路面略微湿滑,崇临还没有行走自如的力气,便裹着厚厚衣袍伏在杜衡背上,左看看、右望望,兴奋难抑。前次他是半夜从后门偷溜出观外的,没想到这样一路走去风景如此好。

    青瓦灰砖的屋舍间栽了十余株梅树,此时正逢初春,枝头齐放白英,犹如坠了满树银雪,行走其间,淡淡幽香让人沉醉。

    清新沁冷的风拂过脸庞,远处传来的洪钟声在澄澈空气里回响。

    走了许久来到外院殿阁,先到的是四御殿,供奉辅佐三清的四位天界尊神,又称四辅。

    看着端坐高台的南极长生大帝像,崇临苦笑想:既为天神,自得长生,千年光阴也如过眼云烟,实在堪配此名。

    许是天气尚寒,来参拜的香客并不多,檀香的香气飘散开来,不浓不淡的清雅,极为好闻。绕过经阁,前面不远是一处大殿。

    「那儿就是七真殿了,供着北全真七位祖师,丹阳子、长春子什么的。」杜衡停下来喘口气,把背上的崇临重新背稳方又迈开了脚步。

    崇临这才注意到杜衡脖子上全是汗,发髻散下的发丝都黏在脸颊和脖子上。他虽轻,杜衡却也不壮,背久了显然有些力不从心。

    「歇会吗?」崇临问道。

    杜衡犹豫一下,终于点点头。

    他寻的歇脚所在矗立了一棵参天古树,需四、五人方能合抱,根须盘根错节,挺拔高耸。最醒目的是树冠从矮枝到顶端高枝都系满了或长或短的红带子,上面似还写着字,却模糊难辨。

    把崇临安顿在一旁石凳上,杜衡也挨着他坐下,抓起袖子擦汗。

    「这树……怎么回事啊?」崇临惊奇的仰望着这火树红花。

    「许愿灵木。人们相信千年古树有灵,只要将愿望写在红绢带上系到枝头,就能上达天听。啊,要系的越高越好。」

    「那……系红带的人愿望都实现了吗?」崇临转向杜衡。

    杜衡咬了下唇,直视他道:「事在人为,岂会皆由天定。与其求九天上的神明,你信我就够了。」

    「真是了不得的自信啊。」崇临不由轻笑出声。

    杜衡虽看似温和,却总是任性妄为,天不怕地不怕,金殿辞状元也是如此。

    「那时亏你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什么不要状元功名,父皇若一怒之下打死你,可就直接做鬼去了。」

    听到这话,杜衡的笑里有几分狡黠。「你总会救我的,怕什么。」

    崇临开口想反驳,但事实的确如此,也只能哑巴吃黄连,由他得意了。

    虽是午后但天气微凉,久坐还是会冷,寒气吸入肺中,崇临忍不住咳起来,揽紧了身上棉袍。

    「回去吧,等天暖和点咱们再去前面几个殿玩。」杜衡在石凳前蹲下来,崇临揽住他的颈子由他背起自己往回走。

    走没多远,崇临有些倦了,额头抵着杜衡的后颈紧贴着。

    「困了就睡会儿。」

    「嗯,到梅树那边叫醒我,我想折枝花回屋插……」崇临渐渐没声音了,轻柔绵长的鼻息吹在杜衡颈侧,痒痒的又带着淡淡温暖。

    转眼半年,时序已入秋。崇临的身体时好时坏,人虽然一直很有精神,五脏却日渐衰竭,杜衡方法用尽仍旧药石难医。他的脉象主寒虚寻,时而却又促热靡常,极为罕见。若当真是中了毒,不知毒性更何谈解毒。

    崇临从没问过治病的事,每天只缠着杜衡陪他看书、下棋,天气好时总要出屋玩耍一会儿。

    「睡觉好浪费时间啊。」崇临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不好好休息。直到睡在偏房的杜衡搬来同住,依偎着他才肯乖乖入眠。

    「山上的菊花都开了吗?」崇临咽下最后一勺汤药,突然问起。

    杜衡喂给他一颗甜枣,笑道:「才刚入秋,哪有那么快。」

    闻言崇临也笑了,「天底下那么多道观,你知道我为何要来清虚观祈福休养吗?」

    也不等杜衡猜,他就自己揭开了谜底。

    「书上写灵山有四时美景,冬春赏银雪白梅,夏看飞瀑清溪,秋天更盛开漫山遍野的黄蕊雏菊,美得像梦境。梅雪和瀑布都看过了,最后,我还想看看菊花。」

    杜衡感觉心脏被狠狠揪紧,喘不上气来。崇临越是露出安心的微笑,他越感到一股撕裂般的疼痛。

    「……不只今年,明年、后年,每年我们都来灵山赏菊。你不是还想到山下县城转转吗?天大地大,好玩的去处多着呢。」

    点点头,崇临握住杜衡的手,垂眸一笑。「我们再也不回宫里了,好吗?」

    「……好。」

    「你喝过酒没?」

    仍然沉浸在愁绪中,杜衡冷不防被这问题吓了一跳。「酒?没有。」

    「我也没有。」崇临兴高采烈道:「一直都很想喝一次,我们来喝吧。」

    「你――」杜衡刚想斥他这副身体喝什么酒,不知为何却说不出口,最终只点了点头。

    差随侍的太监到山下买回一小坛九酿春,按着市井规矩,桌上摆一碟花生米、一碟酱牛肉当下酒菜。两个少年相对而坐,凝视着桌上酒坛,都有点情不自禁的兴奋和紧张。

    「还没开封就好大一股味道。」崇临凑近了闻,杜衡也凑过来。两人脑袋顶脑袋,端详了半天也不知该拿坛口的泥封怎么办。

    杜衡一咬牙一巴掌拍下去,却用力过了头,泥封是开了,但碎了一桌子土,酱牛肉和花生米全糟蹋了。崇临笑得半死,直说他没用。

    开封后的酒香极烈,光闻味道就足以醉人。两个人各倒了一小杯,皆皱着眉头犹豫不决。

    崇临鼓足勇气先抿了一小口,而后满脸惊喜道:「清冽爽口,真是极品的佳酿啊。」

    见他如此,杜衡放心大胆的饮了一大口,没来得及咽下就喷了出来,直咳个不停。嗓子似乎被烧坏了,嘴巴和鼻子里又苦又辣不知什么滋味,麻得话都说不出半句来。

    「噗……哈哈,啊哈哈哈哈。大傻瓜,啊哈哈……」崇临捂着肚子笑到直不起腰,活像被戳中了笑穴,怎么都停不下来,直至咳得厉害才稍微止住。

    「你耍我啊。」意识到自己被骗的杜衡皱起眉,捏住崇临鼻子把酒杯塞到他嘴边。「不公平,你也喝喝看。」

    端量着杜衡脸色,崇临小心翼翼伸出舌尖舔了一下,立刻呸呸的吐了出来,苦着脸道:「还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呢。听着挺潇洒,原来酒这么难喝啊。」

    「是吧。」杜衡这会儿也开心的笑起来。看见天色暗了,他把灯移到桌子中间。

    烛光映着崇临柔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小片阴影,极为好看。

    晚风渐起,吹进屋来,沁凉直入心脾。

    「喝点酒晕晕的真舒服,感觉即使闭上眼睛,也能作一场好梦。」崇临垂下眸子,嘴角仍噙着笑,看去却有几分寂寥。

    「杜衡,以后……你这辈子,每次喝酒的时候都会想起今天吗?你……会记得我吧?」

    杜衡怔怔的看着他,心想要说些什么、得说些什么才行,脸上突然感觉有点凉,摸的时候才发现竟是两行泪。

    而当黄蕊雏菊开满灵山之时,一个落雨的秋夜过后,杜衡却不告而别。

    他们再见之处,已是千里之遥的京城,皇宫。

    第四章

    「到底怎样了,你这庸医!」崇嘉一把抓住杜衡的胳膊将他拖出寝室,压低声音急问。诊个脉竟耗在屋里小半个时辰,这厮真活活气死人!

    杜衡冷着脸色也不答话,好半晌才嗤笑一声,「横竖死不了。」

    崇嘉闻言,怒火腾的燃起,一拳打得杜衡撞翻了身后的红木圆桌,上头的茶壶茶杯碎了一地。金丝鸟笼翻倒下来,玉璃在里面惊叫连连。

    「有胆再说一遍,你这混帐!」

    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杜衡想站起来,但刚抬右臂就感到一阵剧痛,想是跌伤了骨头。崇嘉原就喜欢舞刀弄剑更甚读书,力气比常人大了不少,受他一拳的滋味可想而知。

    「爷!」小荻慌忙冲进来护住杜衡,对崇嘉连连叩首。「三殿下息怒,三殿下息怒,主子什么地方得罪了,小的给您……」

    「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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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卷阅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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