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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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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赠你暖光 作者:叶木四

    正文 第1节

    赠你暖光 作者:叶木四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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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赠你暖光》作者:叶木四

    文案

    大概就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谈谈恋爱,顺便发家致富的故事(可是又很不精准)。

    友情提醒:

    180年代背景,后期现代都市;

    2大部分主攻,其实也有受角度的部分;

    3有宠有爱有jq,但前面虐,后期甜;

    4故事从87年开始,攻并不是受的第一任(目前设定是这样的,但受不一定身体不洁)。看文过程若触雷,请迅速叉!

    补充:攻因为经历和受父辈的影响,感情比较浓烈一点。如果他哭了,请不要感到……咳咳!

    内容标签:花季雨季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邵乾,何东,莫桐 ┃ 配角:邵怀谷,邵安,孙敏 ┃ 其它:人生灰暗时,请不要吝啬给予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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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赠你暖光

    盛夏的傍晚,村子里的人慢慢汇聚在风比较大的胡同口。有人家的饭早,已经端着饭碗靠着电线桩找到了有风又舒服的位置。邵乾扛着锄头跟在哥哥邵安身后顺着深胡同慢慢的往回走,脑子里还在想着方才看到的景。

    就是刚刚在地里除草的时候,锄头勾过玉米行,一窝小野兔就那么不期然的露了出来。应该是刚刚满月,趁兔爸兔妈不在家出来乘凉。一个个大剌剌的翻着肚皮躺在那里。待邵乾用锄头拨开玉米的时候,才翻过身瞪着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人兔对视了好长一会儿,那五只小灰兔才梦醒了似的慌慌张张的往洞里钻,其中一只被拥挤的队伍卡到了脑袋,后腿在洞外蹬了半天。邵乾急着回家,想着第一时间把那窝憨态可掬的小野兔画下来。

    “大的肯定就在附近,你偏要放走它。能煮一锅肉哩。”邵安抱怨。

    “我刚一动它们就跑了呀。”邵乾笑,他和哥哥快要一整个暑假都没吃到肉了。家里的花狸猫起先还会隔三差五的往家里叼只野兔,可自从偷了别人一只鸡被暴打一顿,现在就只往家里叼老鼠。

    “明个我去大堤上看看吧,摸几条鱼回来。”

    “不行,这半个月雨水大。听说乡里有娃子下河,出事了。”邵安扫邵乾一眼,“明个去开荒,大队给了两亩荒地。”

    “不得交粮?到时候交的比收的多。”

    “大队支书说了,咱爸是因为村里才出的事,他的地就不该收走喽,这是补偿咱的。”

    “唔。”邵乾垂着头,眉头慢慢皱紧。

    家里上一辈是富农,包了南堤村几乎所有的良田,虽然也是家里人一点点努力挣来的,但是忽然有那么一天,说没就没了。爷爷先是被土匪打了黑枪,然后家里就被抄了,两层小楼如今刷新一遍,还挺立在村子中央,不过已经成了南堤村大队。

    邵乾出生在1969年的春天,八九级的大风刮到这处偏僻的乡村时是1969年的冬天。他没有机会体会当时家里的慌乱,等他有记忆的时候,一家人已经穿着补丁衣服住在村头的一间土坯房子里。家里唯一的大件,是一把断了一条腿又被邵父仔细接上的藤椅。那是他童年里的唯一玩具,他记得自己趴在藤椅上,躺在藤椅上,坐在藤椅上……几乎用过所有的姿势。父亲会坐在那把藤椅上抱着他,哥哥站在一旁,听着父亲低低地讲故事。偶尔也会教他们两个在地上画画。邵父每次回家,先去了脖子里挂着的牌子,然后就会佝偻着背过去抱他,每次都是不变的一句话,“乾,保佑爸爸吧。”

    邵父死在77年的冬天,晚了母亲七年。南堤村组织人往堤对岸运粮的时候他弓着背走在最前面。八岁的邵乾蹲在黄河边,邵父说,等运完粮带你凿冰捉鱼。说这话的时候邵父小心翼翼,虽然已经摘到了那副倒写“邵怀谷”“打倒地主老财”的牌子已经两年,他还是无法从那种随时有可能被抓去批斗的恐慌中解脱出来。

    邵乾记得自己袖着手站在黄河边,安安静静的等父亲把粮食运完回来。他看着他走在最前面,还跳着脚喊:“爸爸你要快点。”

    邵父佝偻着腰拖着一整个木筏的粮食,回头冲着他招手笑,然后就忽然消失在他的视线里。邵乾站在原地等了很久,才听见有人喊,“老邵掉进冰窟窿啦!”

    邵乾眨眨微涩的眼睛,内心又翻滚出父亲说过的话。父亲说:“邵安邵乾,你们热爱这片土地吗?如果哪一天爸爸也不在了,想走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爸爸没有见过海,可是你们的妈妈说,海是蓝色的,海的那边住着大胡子蓝眼睛的洋人,不会有批斗,不会有残害。”

    结果是,他和哥哥依旧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幸运的是,在一次次的升学过程中,他这个挂着富农成份的人得了老支书,也是如今的乡长何伟业的庇护,并没有像哥哥一样初中都没能读完就扎根在这片土地。

    虽然何伟业做支书的时候对邵家一向不错,但自从他到了乡里村里换了新支书,家里能像别人家一样得到的又变回了零。

    邵家和何伟业家什么关系呢?只不过何伟业和邵怀谷是好友,但在邵怀谷被打倒的时候就已经划清了界限。何伟业的儿子何东倒是和邵乾关系不错,小学是在一个班。后来何伟业到了乡里做乡长,何东进了乡一中,邵乾也跟着考了过去,两个人依旧是一个班。

    何东曾经拐着他的脖子说,邵乾,你丫的再考满分让我爹看到了抽我,信不信老子废了你!

    邵乾当然没被废,在又一次摸底考试数学拿了满分后,何东拉他偷偷出了学校,在附近偷了几棒玉米挖了红薯,俩人在地里吃了一顿烤红薯玉米。

    尽管这样,何伟业调走,不管是不是高升,新上任的村支书也不会看在他的面子上继续照顾邵安两兄弟。当初动地(土地重新分配)的时候,因为如今户口上只剩他们兄弟两个,曾经的父亲的地也被收回,家里唯一的两亩好田被换成了三等地,还搭了八分的盐碱地上去。村支书忽然给了两亩荒地,不得不让人多想一些。

    “你们通知书是不是该下了?昨儿去学校你们老师怎么说?”

    “昂。”邵乾笑了下,“班主任说没问题,让安心等着。回头通知书下了,会让人给我捎信儿回来。哥,你要不要重新试一下高考?”

    “我试啥?高看你哥了吧,初中都没读。”

    “其实初中内容挺简单的。”

    “我不是那块料,再说,都这么大了。都二十四冒高了还和你们小娃娃挤一个班上课?你好好学,将来再考个好大学,让哥也掌掌脸。”

    邵安二十四了,入了冬就是二十五。这个岁数,应该已经结婚了的。邵乾想说,二十四也不算大,学校老师都说要活到老学到老。可看一眼邵安粗糙的双手,张了张嘴,最终却又没说什么。

    他不是不想,如果可以,当年恢复高考的时候就能重新读了初中读高中。以他的聪明,邵乾相信一定能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他们有那么出色的父亲,自己又怎么会差?可他得照顾弟弟,为了弟弟的学费起早贪黑。最可悲的是,他这个弟弟经过父亲的精心教导,画的画不是一般的好看,他需要很多比平常的纸还要贵的白纸,需要更多的铅笔,还需要很多人家都买不起的水彩颜料。

    “嘿,邵乾!”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横在自己面前,何东将垂下来的头发往后抿了抿,笑道:“找了你半个村。”

    邵安放下肩上的锄头,“何东咋回来了?你爸也来了?”

    何东家里已经搬走三年了,只每年清明回村去老坟头烧纸。

    “没。我回来找邵乾耍。”何东拍拍后座,“走啊,大堤上溜溜。”

    邵安把弟弟手里的锄头抢过来,推了他一把说:“去吧,千万别下水。”

    02赠你暖光

    这是中考过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虽然算是一起玩大的伙伴,但像何东这样不管在哪里都很光鲜的人,从来就不缺玩伴。

    今天何东没有刻意拾掇自己,但干净的米白色长裤和灰色格子扎边的短袖还是很抢眼。反观邵乾身上的衣着,是多么的寒酸。明显短了两寸的灰黑色裤子,前面和臀部已经被洗得发白。如果你仔细看,还能看到裤裆的地方用颜色相似的碎布衬着缝起来的补丁。两个人一起走了几步,就引得胡同口的人纷纷看过来。换做任何一个比自己生活优越这么多的人,邵乾都不会允许如此潦倒的自己和他站在一起。

    不过这个人不同。俩人一起读了小学,然后一起读的初中。初中在乡里,离南堤村还有一段距离。为了能够帮上邵安的忙,邵乾虽然住校,中间还是会隔一两天回家一趟。如果没有何东的自行车,他需要从七里地之外的学校经过黄河大堤,才能回到家里。初中三年,何东没少载着他往返在黄河大堤和学校之间。农忙的时候,邵乾还借过他的自行车。

    “走啦。”何东拍拍自己的自行车后座,“新换的马,那辆破丝骡(破车)让我扔了。对了,要不回头你推过来修修?虽然破,不过拾掇拾掇还能用。你推走也省得我找收破烂儿的了,卖不了几个钱。”

    “你那辆车怎么能算破?在咱们班已经算半新了。”

    “嗨,我骑着不爽,链盒总是响,哗啦啦啦,哗啦啦啦,听得人心烦。再说了,就那车还叫新?除了铃不响哪儿哪儿都响。就那铃,还是我给砸了才不响。不然走街上整个一个游街串巷的货郎。回头我凑机会给你驮过来,还是一会儿你凑车过去推?”

    “我过去推。”邵乾有点不自在地抿抿嘴唇,“谢谢你啊。”

    邵乾确实需要一辆自行车,而如今家里的情况,是绝对不允许他拥有一辆新的自行车。往前到县里上高中,路途就更远了,来回步行也不是个事儿。可不管是不是对方用过不要的,他总算是第一次拿别人的东西,脸上不禁因为羞耻有些发热。

    “谢啥,扔了也是扔了,咱一起耍大的。”

    邵乾坐到后座,能看见自己脚上露了大脚趾,因从早上露水没下去就下地干活裹满泥土的布鞋,还有裤腿上已经变成褐色的草渍。街上的人全都冲他们行注目礼,经过自家那座两层小楼的时候,看见如今的大队支书王社庄叼着一根旱烟站在过道下。

    “何东回村啦?你爸回了没?”

    “没,我去河堤,顺便来找邵乾玩儿。”

    “唔,别下河。”王社庄在门口的石狮子头上顿了顿烟卷儿,深吸了一口吐了个烟圈。

    王社庄看着一溜烟带起一阵尘土远去的两个人,又在石狮子头上捣了捣烟卷儿。旁边有人端着饭碗,一面就蒜吃着碗里的浆面条一面说:“邵怀谷家小儿子倒是挺争气,听说中考能考乡里第一哩。”

    “哼。”王社庄低垂着眉眼撵手里差点散掉的烟卷,“就怕他没那个福气啊。”

    何东载着邵乾一路到了大堤,黄河堤又高又陡,两个人一前一后前面拽后面推,气喘吁吁地终于爬到了顶。宽阔的路面没有硬化,被夏日的太阳暴晒成一滩滩的沙土坑。即使是这样,也不能影响这黄河大堤的美。太阳下放眼望去就是金黄的沙土,向下,是黄河滩上墨绿的庄稼,河堤根处,是翻滚着黄沙的河水。不远处还有一艘锈迹斑斑的大铁船,据说是捞沙子用的。

    何东将自己的新车子顺着土坡滑到大堤另一侧,乌黑发亮的一辆凤凰牌瞬间变成了土鸡。邵乾跟着往下滑,沾着湿泥的鞋子又裹上一层沙土,更沉重了。

    两个人扔了自行车往黄河边跑,在黄河水旋出的小河滩处停下。邵乾将自己的鞋脱了,干脆在河里洗了洗晾到一边。河水是温热的,往外走的时候沙土又烫脚烫得很。邵乾一步三跳地走到沙土里,将两脚埋进下面的湿泥里,然后捡了干树枝用沙土扑上鞋子,再一点一点的往下敲。

    水份很快地被干沙一点点的吸出来,邵乾等鞋子半干的时候晾在那里,回去的时候顺便在不远处折了几根柔顺的柳条。

    何东已经把小河滩和黄河主河道相连的地方用沙拦了起来,在一旁长满茅草的地方弯腰摸着。如果不是运气太背,这里一般能摸出鲤鱼来。当然,也会有鲶鱼和黑花儿出现。

    邵乾站着看了一会儿,扭头沿着河岸往前走,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块像是从废弃的木船上卸下来的木板,已经糟得不像样了。何东已经摸了一条不大的鲤鱼,在一旁刨了个小水坑放着,见他拿着木板回来道:“刚才应该回你家拿个锹过来。”

    “我哥知道了肯定不让。”

    “嗨,淹死那个是小孩儿,毛没长齐呢学人游泳,结果一股沙翻过去就没影了。”何东摸不着鱼,干脆在那里走来走去把沙土都搅了上来。他不信那些鱼能含着沙土呼吸。

    “你爸会给你找关系上县一高吗?”

    何东正在踢沙的脚停了一下,摸摸鼻子说:“还是你厉害,不管咋样,肯定都能考上。我听我爸说,外面的大学还有招特长的,唱歌画画跳舞的都行,就凭你那画画的手艺,说不定高中不用读就直接大学了。”

    “那怎可能?”邵乾弯腰往外泼水,想着很快就要到来的高中生活,心里止不住的小兴奋。

    “回头你问问你爸,要是能把你弄进去,咱们说不定还是同学。”

    “昂。”何东等水已经看不出是水的时候终于停下来,坐在旁边看有没有鱼憋不住出来换气。没有鱼儿憋不住上来,他倒是先憋不住,揉了揉鼻子说:“邵乾,你这次要是没考上咋办?”

    “怎么可能!”邵乾扭头去看,“我数学都做完了,并且每一道题到现在还刻在脑子里,我确定都做对了。”

    “那可不一定。”何东嘟囔,“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说不定来了个笔误什么的。”

    邵乾不好意思地笑,“也有可能。”

    “要是没考上咋办?”

    “咋办?复习呗。”邵乾想了下家里的状况,补充说:“也可能帮我哥干庄稼活,他都二十四了,还没人给说亲哩。”

    “你哥长的也帅,回头我给妈说,让她给你哥瞅个好看的。”

    “好看的看不上我们家那间土坯房。”邵乾微心酸。暗想,如果自己真没考上,他也再没脸提出复读了。还是赶紧想办法挣钱,好让大哥赶紧讨个老婆回来。岁数越拖越大,也就越不好凑合适的了。不管怎样,他那善良勤劳又帅气的哥哥,不该到最后落得连村子里最破落的麻子强都不如。

    “邵乾,你听我一句话。”

    “听着呢。”

    “你认真听!”何东有些急了。邵乾停了手里的活儿,扭头看他,何东这才皱眉一字一句说:“你听着,不管这一次考没考上,都没说不上的话。咱们乡谁不上高中,你都不能不上。你要是不上,咱们国家不是损失一个数学家就是损失一个艺术家。”

    邵乾被他认真听着又别扭的话逗笑了,连连点头,“我当然不会不上,我还想着考大学。”然后带哥哥离开这个乡村,到繁华的城市去。甚至是,按照父亲的愿望,到海的那边,那个住着洋人的地方去。让死去的父亲也看一看蓝色的海,让母亲也见一见海洋那边没有批斗没有残害的世界。

    03赠你暖光

    何东选的这个坑不对,到最后邵乾把水舀干,也没捉到好大的鱼。三条还算有点个头的红尾巴黄河鲤鱼,剩下的就是四指长的小鱼。好在小鱼不少,邵乾认真地用柳条穿了也串了两大串。

    只是从河堤背面上堤比正面顺着路上堤更艰难,两个人轮流搬着自行车,另外一个人还要又拉又扛。再回到河提的时候,都是大汗淋漓。何东米白的运动裤被黄河水染得一片片的泥沙,一双白球鞋灌满了沙子。

    过了晌午的点儿,何东建议直接去乡里推那辆自行车。邵乾想着自己过不几天就要到学校去领通知,接着很快就要开学。如果有一辆自行车,他还可以抽空和何东一起去学校看看即将度过三年的新校园。更重要的是,他要把今天捉的鱼送过去,不为别的,只为了感谢何东对自己的照顾。想要感谢更多人,他目前还没有这个能力。

    家里还存放着一小包花生没舍得吃也没舍得卖,那是巴掌大的菜园子里种的。家里一共二亩地,绝对不舍得种花生,产量低,又不能当粮吃。一般都用来种了红薯、玉米,插行补上高粱、黑豆。家里吃的油是油菜籽榨的,没有女人的家庭鲜有煎炸,一缸油可以吃上一年。

    像何东家这样的条件势必要吃花生油,邵乾想着,回头凑机会把花生也给何东送过去。晒干的花生还是很香的。他们自从村里搬走就没有地了,什么都是买着吃。别人家的花生也不一定比他和哥哥种出来的好,施足了肥,长得又大又饱。

    俩人到乡里的时候已经三点,玩的时候不觉得,路上就开始饥肠辘辘。何东放下车就往里面冲,一面叫:“妈,有没吃的?饿死啦?”

    “跑哪儿去了又?找了你半条街没见影。”

    “找邵乾了……”声音渐小,邵乾提着鱼跟进去,笑着说:“桂姨,我和何东捉的鱼。”

    王桂芝有那么一瞬的不自在,很快就接过去招呼说:“你也没吃吧?等着,姨给你们下面条。这鱼先放着,回头还带回去。你叔单位有娃子下网,捞了不少,还在缸里腌着哩。”

    “姨我不吃了,我哥肯定给留着饭哩。”邵乾冲何东使眼色,想要推到车子就走。何东伸手拉他,“吃了饭再走呗,你不饿呀?”

    虽然同学那么多年,这还是邵乾第一次进何东现在的家,也是乡长的家里。和在村里的时候截然不同,住的地方虽然也是蓝砖瓦房,可是里面的东西已经高级了不少。如今自己面前的,是沙发,沙发背上面铺着雪白的用细毛线勾出来的垫子,坐的地方铺着淡绿的竹篾编出来的小坐垫,面前还有放茶水的地方。讲究的很。

    邵乾转着看屋子四周,不想用自己脏兮兮的裤子去碰那看着很干净的沙发,却冷不丁被何东拽了一下跌了上去。

    何东哈哈大笑,“你怕啥,又坐不坏。”

    何东蹲在门口倒自己鞋里的沙子,顺便摁开了小黑白。恰好重播前一晚的聊斋,出来就是一点火光和鬼声。何东蹿起来骂了句“操!”换了双拖鞋做到邵乾一旁说:“这鬼片儿能吓死人,半夜看了都不敢出门撒尿。”

    起先邵乾也有些被吓着了,后来看清了,才发现是一个人挑着一盏灯笼进了书房。待电视剧的名字跳出来,才恍然大悟道:“蒲松龄啊。”

    何东看看那黑乎乎场景里进屋的人,随意道:“可能吧,谁知道。不过我妈说聊斋好像是他写的哈。”

    王桂芝已经端了一盆鸡蛋青菜白面条进来,除了炒的鸡蛋,还卧了两个荷包蛋。上面还专门撒了两勺的肉末,绊了酱油,看着很有食欲。

    “我说的‘好像’?我说那本来就是他写的。”王桂芝佯怒,“整天忙叨叨的不知道忙什么,说到学习就不用心。你要是成绩有邵乾一半好,也不用我们这么操心。邵乾你们自己盛,放开了吃别不好意思。姨出去给你们买点小菜。”

    “不用了桂姨。”邵乾慌忙站起来,不知道自己该去拉她还是怎样,有点尴尬地摆着手,“桂姨别忙了,我不……面条就很好了。”

    王桂芝一面去围裙一面笑,“你们吃你们的,我顺便出去赶一下集。何东爸爸的朋友晚上过来,正好也要买菜。”

    何东在一边催促,“你赶紧去吧,给我买点瓜子回来,要五香的。”

    王桂芝瞪他一眼,继而看向邵乾笑了笑出了门。

    这种吵闹间又充满爱意的母子关系是邵乾不曾享受过的,不过如今他的心思全被那一盆漂着油花的鸡蛋面条吸引了去。他和邵安都是男人,自记事起家里的饭菜就是父亲挨批斗回来随便煮点什么,有时候没有饭吃,邵安就随便把食材倒在锅里咕嘟一锅大杂烩。他吃的饭菜向来粗糙的很。大致是做熟了便好,更何况那些材料最好的不过是玉米面。他们也不是没有吃过白面,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会学着隔壁的婶婶,把黄面窝窝头外面包上一层白面。但这样纯白面面条,又炒了这么多鸡蛋加了肉末,还是他没曾享受过的。

    邵乾喉结因为咽口水而上下耸动着,虽然王桂芝的离开让他自在不少,可在好友面前还是不想表现的太没有见过市面。何东跑出去端了一个大海碗过来,把面倒出去三分之一,剩下的都留给他,连碗都没给拿,直接说:“你就盆吧,省事儿。”

    “你够吗?”

    “够了,我等我妈买东西回来再接着吃,不然肚里没地儿装。”

    邵乾端起红瓷盆,有些贪婪地深吸了口气,心情顺便变得绚烂。他脑中有麦浪一波波的划过,形成了一副丰收的景象。很快金黄的场景里有人物加进去,劳作着的,在那黄土地上挥洒汗水。邵乾想,自己回去得为这土地做一副画,颜料剩下不多他舍不得用,就用铅笔画好了。等完工了,要送给桂姨,希望她能不嫌弃自己这半吊子用心画出来的作品。

    邵乾把小半盆面全部吃光,最后才吃那个荷包蛋。两个人一人抱着一个,一面呼噜面条一面看电视。吃完的时候邵乾站起来去接何东的碗:“我去刷干净。”

    “别。”何东难得的主动伸手把他的盆夺过来,端出去接了水泡着又进来,“咱们去看看自行车?”

    正合他的心意。

    邵乾就想着能在王桂芝回来之前就走了,省得回头又给他吃的。他是接还是不接呢?再者,何伟业也不在家,若是半途回来了,他也会紧张。他们一家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就何东现在说话,都有点不同于他的普通话的调调。

    这么想的时候邵乾心里有些疼。他的父母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的母亲很漂亮,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还上过洋学堂。听说跟着祖父去过上海,在那里住过一段才又回的乡。他的父亲才华横溢,还在村子上开过学堂教过不少孩子,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虽然说出来觉得可悲,但文革时他的大字报和讨伐书,都是自己写的。最潇洒的字,最恶毒的语言。邵乾忽然觉得,自己也许有点明白父亲为什么每次被批斗回来都会抱着他说——乾,保佑爸爸吧。

    自行车确实有被废弃的样子,斜斜的扔在何家西堂屋和西屋的夹道里。应该有一段时间没有骑,车座上已经堆了一层浮土。何东把车子拽出来,找了破布弹了几下,被尘土呛到咳了两声,弯下腰转着脚蹬试了试,“不知道好不好骑,回去你用油锆一下。车链也得紧紧。你会弄吗?要不在乡里找个修车的拾掇好。”

    “不用。”邵乾自信地擦着车梁,男孩子天生对自行车这类东西有着专属于自己的超能力。他会把车子修好,并且骑着特别舒服。

    说实话,如果擦干净些看着还是挺好的。只不过何东用东西向来废,自行车沾了雨水泥巴很少记得擦,因而车辐条有点生锈,轴的地方应该碎了钢子儿,有些摇晃。可不管怎样,已经很好了。

    “我先回去呀,回头去玩儿,我带你挖红薯。”

    “行。”

    邵乾推着车往外走,有些兴奋还有些感激。他不知道怎么说感谢的话,但以后一定会慢慢还的。只是他们还没走出大门,迎面就碰见相跟着走过来的何伟业夫妇。王桂芝已经买了不少东西,夹在何伟业的自行车后座。

    “邵乾要走呀?”何伟业很亲切地问。

    邵乾不自在地转了转握着车把的手,解释说:“我要回家帮我哥开荒地,大队给分了两亩荒地。还有,何东的自行车送给我骑。”

    “昂,扔着他也不用,这小子废东西的很。”何伟业扭头拿东西,“带点东西回去,几年都不来一趟。”

    “不不!”邵乾慌着推辞,推着车子要走,却碍于乡长就站在自己面前堵着本就不算宽敞的路。

    “就拿着吧。”何伟业拍他的肩,“从小帮何东补课,都没谢过你和你爸爸。”

    邵乾抿抿唇,“我爸爸说,你们是好人,让我以后有出息了一定要回报。”

    何伟业放在他肩上的手紧了紧,叹了口气,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就连后面的王桂芝,也有那么一瞬的不忍。可惜邵乾说这话的时候因为羞涩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出他们有什么异样。

    最终走的时候不但骑走了车,还带了一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自行车确实有些旧了,倒不至于不能骑,只是被何东扔了半暑假那饱受风吹雨打的自行车更倚老卖老。不但链盒会响,骑起来也特别的沉。即使是这样邵乾还是骑得一路欢喜,满头大汗地推着上了河堤,然后骑在上面让自行车顺着下坡路疯跑,甚至还学着那些有自行车的男孩子们,在保持住平衡的时候撒开车把,做出飞翔的姿势。

    风吹得他有些长了的头发往后背去,邵乾哈哈大笑,一路心情愉悦地回了家,似乎明天就能拿到通知书,然后就能够和其他人一样,骑着自行车上下学。当然,如果何东能考上就更好了。他很感谢他们一家,也很感谢何东这个朋友,他希望自己能继续给他补课,让还没有能力回报什么的自己有那么一丁点的事情可以做。

    04赠你暖光

    邵安没出门,在家里帮一户要办喜事的人家做木活。其实除了这个,他还是一个好的砖瓦工,农活不忙的时候,不是出去盖房,就是在家里做这些活计。穷人家的孩子,最不缺的就是被贫困逼出来的多才多艺。邵安正顺着弹墨给凳子腿钻孔,见邵乾骑着车子进来愣了一下,邵乾主动说:“何东换了新车,这车他要扔问我要不。修一修还能骑几年,就车链和辐条有点锈了。”

    随即又拿下后座夹着的布袋,“桂姨非要让带回来,不知道是啥。”

    邵安没说话,点点头继续给手里的木头钻孔。细木棍、尼龙绳、钻头组成的木钻,每拉动一下,胳膊都因为施力出现一只小老鼠。半晌才闷声闷气地说:“乾,以后别拿别人东西。现在还不起。”

    邵乾面上的喜色褪了些,解布袋的动作停了停,垂着眉眼说:“我知道,桂姨非得让拿,何叔叔也在。”

    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邵乾才后知后觉的后悔自己路上骑得猛了。二十斤白面,里面裹着十几枚鸡蛋。好在那些鸡蛋都裹在白面里,才能经受得住他一路的暴力对待。除此之外还有用油光纸包起来的两斤梨膏(三角形(体)浅咖啡色的糖),一斤葵花籽。最下面是两盒对邵乾来说最珍贵的东西——颜料。和邵安给买的不同,是那种有漂亮的纸盒装起来,里面像是铝制的一管管的颜料。

    这种颜料乡里没得买,到了县里才能在文化局旁边一个指定的店里买到。也不知道王桂芝是从哪里弄来的。

    邵乾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管红色的,看了看里面细致的膏体,没舍得下手去试。这些颜料,他留着以后参加比赛的时候再用。话说回来,初中时候不管什么比赛,他都是交的铅笔画呢。只有一次交的水彩画,老师说配色和运笔都不理想,不如铅笔做出来的好看。是呢,他不舍得用颜料练画,也没有系统学过,只从父亲那里学过铅笔画。平时又只是用墨水再掺了水的练,但色彩搭配只凭想象肯定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回头开学,我把梨膏和瓜子给何东捎回去。”邵乾摆弄着手里的水彩说。

    “何东也考上了?是不是名单已经下来了?”

    “不是。何叔叔肯定会让何东继续读。人家有办法。”

    邵安见他把梨膏和瓜子小心地放回去,低下头继续干活,嘴里道:“你吃,哥以后挣钱了给他买。”

    邵乾笑,收拾了东西帮着他刨木料。

    “何东这次没选对地方,捉了不大几条鱼。”

    “黄河边那水坑都被村子人翻了几遍了,还有人下大网。不让你们下水,怎么又下?”

    “没,就在边上我又看见大铁船了,就是离得太远没看清上面装的什么。”

    “你好好读书,将来不但能坐船,还能坐小轿车。”

    “爸说,妈年轻的时候就见过小轿车。”

    兄弟俩回忆着过去,憧憬着未来,晚饭用白面煮了一锅甜汤,邵乾让邵安卧了个荷包蛋,让来让去,最后终于让邵安吃了大半。

    村长王社庄家的大儿子王勇帅收到了二中的通知书,虽然不是重点高中,但鉴于村里学习最好的邵乾也没有考中专反而考了高中,王勇帅这样的结果还是令人羡慕。村里人又开始了新一轮学生仔们谁更厉害的讨论,顺便讨论一下邵怀谷家那个作死的小儿子。那么好的成绩,放着国家给补贴包分配的中专不考,反而去考什么高中?大家讨论来讨论去还是觉得,邵乾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学习好,他也怕自己考不上中专,不然怎么会放弃一流学生才读的中专,而去考二流学生才上的高中呢?

    邵乾也听说了一些闲言碎语,对他们的短见只勾了勾嘴角。只是等到王勇帅置办齐了行头准备去县里上学的时候,邵乾的通知书还是没能下来。

    邵安连着几天没心思下地,也没心思做木工。他没有抽烟的习惯,好吧,其实是早年没有条件允许他抽烟叶,如今有一两个钱就赶紧攒起来,更不舍得了。他咬着一块刨木卷蹲在院子里好半天,终于还是看了眼在地上画着动物的邵乾说:“我去村长家问问,你的通知书早该下了。”

    黄狸猫眯着眼睛趴在太阳下,眼睛顺着邵乾手里的小树枝跑来跑去。邵乾说话的时候扭头看过去,摇了摇毛绒绒的尾巴。

    “下午我去学校看看。也许放在学校,又没人值班,给忘了。”

    邵安吐了木卷出门,路上遇见有人问:“邵安,你弟上学的通知书下了没?村长家勇帅都要开学走了。”

    “没呢,许是给耽搁在哪儿了。”

    邻家的婶儿凑过来低声说:“之前不让高考的时候,就有成分好的顶着成分不好的成绩去上学。邵乾别是让人给顶了。”

    “不会不会,都啥年代了?早不兴那套了。”邵安嘴上这么说,一只手还大力地往一旁甩了一下,似乎要给自己说的话增加底气。

    村长不在家,邵安走近爷爷那辈盖起来的小楼,站在院子里停了一会儿,见没人出来才喊了一声:“村长在吗?”

    王社庄倒是没有像往常那样耍威风,隔着窗户探了个头,“有事儿?”

    “俺弟的通知书还没下,来看看是不是搁队里了。”邵安一面说一面往里走。

    王社庄将一打报纸搬开,露出下面两封信,不过都是寄给南堤村大队的。邵安搓搓手,接过王社庄手里的报纸一张一张的翻,连每一张折起来的地方都展开来看了看。王社庄也不阻止他,等他皱紧了眉头将报纸又原样放好的时候才开口说:“分给你的两亩荒地垦好了吗?”

    “没,过几天赶工,种麦子前能整出来。”

    “你知道这地是谁让给分的吗?”

    邵安笑,“您看我们兄弟过的不容易,给补贴的。村大队的关怀我都记在心里了,村里还有什么事儿我能帮上忙的,您喊一声就成。邵乾能读书,也要感谢国家政策感激您。”

    “可不是我给分的。”王社庄喝了口茶,一侧眉毛怪异地挑了挑,叹了口气又道:“何乡长官途顺得很,据说这乡长当不久又要往上提。就连他的儿子运气也好的很,去读重点高中了。不是乡里一高,是市里。听说成绩特别好,市里隔着一层县就给提拔走了。你知道何乡长的儿子考了多少分吗?”

    王社庄笑眯眯地看着他,也不继续说。叹了口气道:“你弟这事儿啊,悬。你啊,最好直接去市教育局反应一下情况,问问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是露档了还是怎么着。邵乾的本事咱村人都知道,唉,可惜了。”

    邵安心里猛地一突,勉强笑着说:“前不几天何东还来找邵乾玩儿,没说这事。”

    王社庄摇摇头不再说什么,只感叹道:“所以说,福气这事儿啊,是个谜。”

    邵安回去的时候邵乾刚把地上的一幅黄狸猫叼着鸡往前跑,后面有人举着棍子追的画画完。黄狸猫蹲坐起来偏着脑袋看,估计是看到了自己,站起来走过去,冲着那只猫的脸就是一巴掌,把猫的脸给抓花了。

    邵乾用树枝戳它,“蠢,把自己给挠了。”

    “邵乾,你赶紧去学校,看看通知书在不在。好好问问你们学校管这块的人。”邵安把吃了一点的梨膏又包起来。还好他们打开的时候就很小心,这样再折回去并看不出什么不妥。“把这个带上,好好问问。”

    “带这个干啥?”邵乾站起来拍拍手,转身去推已经被他精心清洁打磨过,变得新了不少的自行车。

    “带着。”邵安把东西塞到他的书包里给他挂在车把上,不放心地叮嘱道:“要是没有,你就去找你们班主任。”

    邵乾推着自行车往外走了两步,叹气道:“唉,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出什么事儿了?”邵乾一面把书包挎在脖子里一面接过自行车。

    “就是别人的都下来了,就你自己没有,指不定出了什么事。”

    二人到了乡里正好是晌午饭点,在学校门口蹲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等到收信的大爷吃过饭姗姗来迟。邵乾虽然家贫,但毕竟是学校的尖子生,大爷看见了笑呵呵的打招呼,“啥时候上学去?前儿个还有俩学生过来,说要看看母校什么的。咱学校虽然房子破,学生一个个可都是顶呱呱地。”

    邵乾笑,“大爷,有没有我的通知书?”

    “没得。通知书早就发完了,你没收到?”

    “看到邵乾的了吗?”邵安问。

    大爷背着手想了会儿,戴上老花镜打开抽屉去翻登记的本子,一行行的仔细看了摇摇头说:“没有哇,不是直接送你家去了?”

    兄弟俩推着自行车从学校出来的时候面上都已经带上了恐慌,俩人在学校门口站了很久,似乎都不知道这样的结果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邵乾问:“咱去哪里?要不去县里教育局问问?”

    邵安憋了半天,咬咬牙说:“何东去市里上学了,王社庄说他是考了好高分,人家学校看上了,才给提上去的。”

    “王社庄……”邵乾抬手擦了把汗,鼻翼因为激动,怪异地扩张了几下,“王社庄就不是个玩意儿,何叔调到乡里的时候立马就把咱的地给割走了。咱兄弟俩两块宅基地,他不是还让自己侄儿给盖了房?一分钱都没给就占了。他……他给你说啥了都?”

    “说要是想弄清楚,就直接去市里反应。”邵安的背又有些弯下去,终于咬咬牙问:“这学,你想上不?”

    “当然想,爸最想咱们俩都读书。”

    “哥去市里。”

    邵安似是下了决心,咬着牙狠狠跺了一脚往前走,被邵乾一把拽住。

    “王社庄真那么说的?”

    邵安没有答,但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去找他问问。”

    邵安拽住车,着恼道:“人家是乡长,咱爸挨批斗的时候他救过咱爸的命,接济过咱家的粮,你读初中的时候王社庄不给你开证明,还是他直接在乡派出所找人给开的,现在连地都给分了。他要是直说让你把学让给何东上,你给不给?”

    邵安吼得急了,眼眶都有些红。邵乾握紧车把低着头站在那里,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半晌说:“我把自行车,给他送回去。”

    “送屁。你要是真想上,哥就去市里找人告状。咱们,咱们也忘恩负义一回。报答归报答,他不能断了我弟的路。”

    “哥!”

    05赠你暖光

    大黄猫从地里抓了一只田鼠,吃完舔着爪子洗了脸,它的两位主人还是那个姿势坐在屋里几乎没怎么动过。黄猫扭头钻到房子一角的木头堆里,不一会儿叼着仅剩的一块老鼠屁股出来,放在邵安面前。

    邵安伸手给了它后脑勺一巴掌,顺脚把老鼠皮踢到了门外。黄猫喵呜一声窜出去,找到自己的宝贝叼着,不解地扭头看邵安。

    邵安率先起身出了门,拿起刨子开始干活。邵乾被声音惊醒,抬头往外看了看,发现天已经擦黑。

    “哥,咱要是去市里告,何叔会不会被处分?”

    “你管他!”邵安只觉得心里有一股火,憋在胸口烧得难受。别人家的娃都是娃,自己家的就该忙叨叨跑三年帮别人考试吗?邵乾当初读小学可谓是一波三折,才导致现在初中毕业已经十八九岁。要是再耽搁一年,还没高中毕业就二十了。虽然在长平乡这也不算什么,但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弟平白无故再耽搁一年。更重要的,若是自己弟弟的名字被人顶了,他明年该用谁的名字去考呢?岂不是后路都被人断了?

    这片黄土地什么都是缓慢的,就连文革,刮到这片土地的时候也已经是1968年底。这并不是什么幸运的时候,因为它离开的时候和到来一样缓慢,比别的县城整整慢了一年多。别的地方已经开始恢复生产摆脱文革的阴影时,这里还在时不时在进行着阶级斗争。并且这种余音一直延续到粉碎四人帮后两年,以至于邵乾因为成分问题,入小学就等着整整两年。

    邵乾起身,准备去里面做点饭吃。虽然没有感到饥饿,但还是要吃。他现在大脑空白,不知道该怎么思考。也许吃点东西会好一些。

    地灶还没点上火,就听见邵安在外面喊自己的名字。邵乾将手里的柴火塞到灶膛里,起身的时候抹了把脸,满手湿漉漉的。是啊,他太在乎了。

    邵乾拽起身上衣服来擦,这才敢走出去。院子里站着何伟业和王桂芝,他们站在那里略带尴尬地冲着他笑,王桂芝先开的口,她说:“邵乾,今姨和何叔送何东去了襄城。我们终是觉得,有一件事得给你说清楚。”

    即使前一刻还是充满愤怒的,看到两位长辈站在面前,两个人还是谁都没有发作。甚至是,心底依旧是感觉亲切的。这都是穷骨头惹的祸,邵安心底狠狠的想。

    邵安还是从屋里搬了两张矮凳,找出家里看着最漂亮的两只白瓷碗倒了开水放在地上,自己就蹲在木屑堆旁。邵乾坐在门槛上,低着头。那只方才还在生闷气的黄狸猫伸长脖子坐在他旁边,瞪着来客眼睛一眨不眨充满好奇。老鼠皮已经被它小心地藏到了木头堆里,如果主人不吃,就等着明天自己接着享用。

    王桂芝看看大门口。说是大门口,其实也没有大门,还是半截土坯半截蓝砖盖出来的围墙,大门只是简单的一个栅栏。穷人家,没什么可以偷的。再说这处乡村,哪有什么外面的人会进来,更没有人会多出一只手来。邻里间需要什么东西,端了栅栏门进来拿了,晚间碰到就会打声招呼。

    只不过这样的便利让王桂芝有点尴尬,她如今要说的事情关系到儿子的明天,丈夫的官运。邵安起身说:“要不去屋里说?你们不嫌黑的话。”

    王桂芝拎着板凳和何伟业移到屋里,邵乾跟着进去,邵安改作蹲在门口。老猫过去蹭蹭他满是茧子的手跑出院子,开始它丰富的夜间之旅。

    没有女人的家向来都是脏乱的,即使他们兄弟实在没有什么东西足够把房间摆满,但一角堆积的檩条、簸箕、木掀、木叉各种各样的工具,对着的另一角一张破旧的方桌,上面放着邵怀谷和妻子的遗像,只这些,占了三间房(一间房子被两条横梁隔开,就是三间)的几乎一间。门口的地方倒是收拾得干净,泥土已经被踩的硬实发亮,地面也扫的一尘不染。另一边也没个遮挡,就是两个男人的床。一大竖放,一小横在脚头,旁边堆着满满的书。

    王桂芝叹息,“邵安,你也该盖间新房子。挣的钱不要总攥着,该花的地方还得花。要总这样,也没人敢做媒。”

    是啊,不说别的,嫁进来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总不能一条布帘一拉,和小叔子合住在一间房里。

    邵安背对着他们没说话。对待有恩于他们的人,不能怒目相向,但总能够不开口吧。邵安选择了最不让自己愤怒,又不让对方下不来台的方法。

    王桂芝笑了笑,继续道:“邵乾,你也知道,以何东的本事,怎么都考不上高中。你爸当年对你叔讲过,孩子以后一定要读高中,考大学,最好考到北京去,每天都能看看天安门。”

    这是邵怀谷年轻时说过的话,那时他对祖国充满热爱。后来他说,海的那边没有迫害没有批斗。即使是那段时间,他依旧对国家满腔热爱,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机会经历自己所经历的。

    何伟业的视线终于从房间一角的遗像上移开,直截了当地说:“何叔叔拿了你的通知书,送何东报到去了。叔这几天一直在跑,找了很多关系,想把你送到县一高去。学校说,可以先去读。这三年叔尽力给你补学籍,补齐了,能不耽搁你高考就不耽搁。”

    “邵乾班主任说了,没学籍不能高考。他名字都没了,怎么补?”邵安对弟弟的事情向来上心,在他中考前就打听得十分清楚。特别是一再被强调的档案关系。

    “昂,我想办法给补上。”何伟业又看了一眼角落,面上出现一种痛苦的神情。王桂芝握住他的手紧了紧,何伟业继续道:“还有一种方法,靠邵乾的画去中专看看,能不能特招过去。市里中专……”

    “我弟不读中专。”

    王桂芝劝,“其实中专三年出来国家就包分配,立马就能帮衬家里。再说,中专还有补贴,你们俩都不用过的那么难。”

    “我们家不需要乾帮衬,他是读大书做大事的人。”邵安梗着头坚持。

    王桂芝转向邵乾,“邵乾,你觉得呢?”

    邵乾双臂搭在膝盖上,往前探着身体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他紧张地绞着手,半天没说话。他想读中专呢,王桂芝说的对,家里太需要有一套房子让邵安结婚了。如果他能早点毕业工作,哥哥就不会拖这么久。甚至是如果他读了中专,眼看着将来是国家分配的,应该也会有媒人觉得前途一片光明而走进这个贫穷的家。可他没有勇气开口,邵安的脾气他知道,什么都好说,就他上学的事儿,说一不二。小学的时候邵乾看他过的苦,闹着不上学,被他捆住吊在院子里的老枣树上抽了半宿,直到他保证再不说“不上”为止。

    邵安扭头训斥,“你心里怎么想的,给何叔说!咱爸怎么教你的,给何叔说!”

    何伟业鼻头一酸,忙低下头去。一位刚四十岁春风得意的乡长,露出在官场上从不会见到的羞愧和慌乱。

    “这事儿是我让你何叔做的。做母亲的……”王桂芝想说,做母亲的,总想自己的儿子能好过。转念又想,如果他们的母亲也活着,怎么会允许自己这么做?更何况是当着他们的遗像说这种话呢。

    “其实你叔一直没忘记你,从拿了你通知书那天起就开始各处给你跑。光去县高中,就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他一个乡长,能使上多少力?还不是看人脸色吗?”

    兄弟俩双双保持沉默,王桂芝等了一会儿,干笑一声继续说:“和你们的妈妈一样心高气傲,这也不见得是好事。唉,市高中也有门路呢,你要是愿意去,倒是和何东还是同学。不过估计还得参加一次他们学校的考试。恰好你何叔在那学校有个熟人,说不定能办成。姨就是觉得你肯定觉得离家远不愿意去。你若是不怕离家远,回头让你何叔带你去市里看看也行。”

    邵乾看向邵安,这次邵安倒是没让他选,直接问:“要是在市里,能有学籍,能高考不?”

    “先进去跟着学习,等邵乾考在前面,学校领导知道他成绩好了,不用你们操心,学校就得赶着给他补上。他们也想自己的学生能考到好大学给学校争光呢。”

    “那邵乾去市里。”

    “哥,我想去县里读。”

    邵安眉头一皱,“去县里谁给你补(学籍)?”

    何伟业起身,点点头道:“那明天邵乾去乡里找我,我找车一起去市里一趟。眼看就要开学了。”

    扭头看一眼邵安,“邵安要是不放心,明天就陪着邵乾一起去。”

    何伟业和王桂芝两个人推着自行车出了门,邵安邵乾一直将他们送到村头。虽然一路上在何伟业强撑着笑脸和乡亲们打招呼的时候,几乎都是沉默的,但两个人方才的愤怒,又化成了感激。

    即使这是邵乾本来该得的,但有一件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顶了邵乾的名字,他都注定不能再走到高中的校园里。

    早年刚恢复高考,通知书压在大队,人家说不给就是不给,没有证明政治清白的红章,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啊,他们还是感激,尽管因为他们的私心,导致了邵乾上学的波折。

    夫妻两个没有立即骑上车子离开,而是沿着东地的河渠慢慢往乡里的方向走。天已经全黑了,月亮出来,给黄土地铺上一层金色。白日里的燥热褪去,凉爽的风吹的路边的杨树叶沙沙作响。

    何伟业情绪渐渐缓过来一些,叹口气道:“我一直不敢走进何家,怀谷这次更不会原谅我了。”

    “他会明白的。”

    “不,我当时背弃他,还和那些不堪的人站在一起揭发他。那些都是无须有的罪名,他一直都很儒雅,从来不会做什么坏事。那么多年,我都不敢面对他。”

    “如果你坚持和他站在一起,都被批斗被打倒,他不一定能活过那几年,家里的孩子也不会平平安安长这么大。并且,如果你也被打倒,如今谁还来照顾他们的孩子?”

    良久沉默,“我不能给自己找借口。”

    王桂芝叹口气,只拍了拍他的手背。

    邵安和弟弟回去的时候街上又站了不少人,经过小楼的时候看到王社庄站在门口,见他们过来面上带着洞悉一切的笑大声问:“听说何乡长的儿子都读高中了,他来给你们报喜吗?”

    邵安心底一阵厌恶,这就是他想让弟弟走远一些的原因。远离这里,远离这贫瘠的土地上靠着一点高粱红薯也能滋养出的尖刻的人。是的,在他记事到现在这么多年里,印象里除了母亲的死,父亲的悲伤,就是那些远远用各种眼光看着他们的村民。怜悯的、幸灾乐祸的、嘲弄的,不管好与坏,他邵安统统不需要。邻居闲下来的时间偶尔的温情,不足以平复他内心对这片土地的失望。事实上,当父亲浑身结着冰被抬回家,后面跟着哭得一只眼睛迸出血来的弟弟,当他风一样的扛着锄头从地里跑回来的时候,还被大队记了一次过扣了工分开始,已经对这片土地彻底失望了。因为它在短短几年,夺走了家的温暖,夺走了家里四条鲜活的生命。

    “何叔说邵乾的通知书被临乡的校长错拿去了,他们那边也有一个叫邵乾的。刚追回来,明天让他去乡里取。”

    王社庄撇了下嘴,“是啥学校?”

    “重点高中。”邵安平静地回答。

    兄弟俩继续埋头往家走,身后王社庄吐了口唾沫,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小楼。人的命,天注定,不服不行。何家的好运,在文革的时候就走到头了,他坚定地这么认为。

    06赠你暖光

    第一次要去市里,以后邵乾可能要去上学的地方,邵安还是很着意地收拾了一番。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因为哥俩身高差不了多少,他看上去还算可以的衣服都给了邵乾穿。最近邵乾反而比他高了,于是两个人的衣服都谈不上合身。

    衣服不好,但一定要干干净净的。邵安实在挑不出什么能给弟弟长脸的衣服,只能夜里仔细洗了澡洗了头,把自己收拾的干净些。还特意在几双布鞋里找了一双没有下田穿过的,鞋底还保持着粗布的黄白。

    第二天何伟业果真早早的就在乡政府等着,还有一辆看上去很威风的红旗轿车,前面车镜上挂着的五星红旗也是崭新的。

    邵安邵乾拘谨地坐在后座,车跑起来的时候邵安没有享受到,反而有些恶心想吐。这一路走得十分辛苦,邵安总是想吐又一直憋着,四十分钟后等着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忍到了极限,偏偏不知道怎么开车门。

    还好前面的司机一直注意着他,车一停就立马下车给他拉了车门。邵安一个箭步冲出去,在学校门口的河沟里吐得稀里哗啦。

    何伟业等他缓过来领着俩人往里走,只走了不远的距离,就看见一位和何伟业一样雪白的短袖衬衣,黑色西装裤,还有黑皮鞋的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看见他们便热情地招手,几步迎上来握住了何伟业的手。

    何伟业转头给他介绍,“这是怀谷的两个儿子。”

    那人连连点头,拍着下邵安的肩,又拍了下邵乾的肩,情绪有些微的激动,“很像,真像。和怀谷年轻时一样帅气。”

    邵乾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那人又用力拍了拍邵乾,招呼道:“昨天接到你电话,我就联系了学校管这块的人,等会就到了,就按之前说好的办吧。走走走,先带他们兄弟俩看看咱们市一高。”

    那人滔滔不绝,“邵乾是吧?你若是到这里来肯定会喜欢上这里,当年你父亲说若是能一起建一座校园,一定要满园丁香。很可惜,他后来回了老家。不过这里有一个丁香园,你看到也一定喜欢。”

    正说着的时候一只篮球横着飞了过来,邵乾下意识地挡在梁继山前面去接,因为速度很高,蹭得掌心有点发麻。很快一个约莫一米六冒高的净白少年跑过来,支着膝盖在他们面前喘了半天,才招招手说:“梁叔叔,对不起。”

    “没事。”梁继山笑着从邵乾手里接过球递过去,“桐桐,这是邵乾,可能会和你做同学。”

    小男生看着很小的样子,至少在邵乾看来只是个初中生。不,说是小五年级的学生也不为过。他一身凉爽的运动t恤短裤,脚上是白鞋白袜,干净的很。

    “你叫什么名字?”男生笑着问。

    邵乾局促地在裤腿上蹭了蹭手,后知后觉的想起和同学见面是不用握手的。他第一个反应是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着,和面前这个阳光帅气的男孩子是多么的不搭。邵乾因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羞愧,不禁憋红了脸。

    男生嘻嘻哈哈的笑,抬起细白的胳膊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跟着他们往里走,探头往后看,指着邵安说:“你们俩长的像,肯定是兄弟俩。”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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