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一梦芳华·尽 作者:在荒原独自奔跑的狍子
正文 第5节
一梦芳华·尽 作者:在荒原独自奔跑的狍子
第5节
一切……素还真嘴唇轻颤,低声回答,……但凭师父做主……
他眼睁睁看着谈无欲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
泪水,夺眶而出。
八趾麒麟道,这段孽缘,便由为师替你们斩断吧。还真,你是天命之子,决不可让自己停留在这个地方。你是天下的素还真,不是一人的素还真,须记住,须记住。谈无欲只是影,只能做影。你才是光明,是正道,是未来的一切。苍生可以没有谈无欲,但不能没有素还真,你到底明不明白?俄而,又温言劝道,你与他,不过是因则相处的时间久了些,成了习惯罢了。他带给你的只有孽债,你不可为此误了名声。须知,人言可畏。
你是神,决不能沾上污名。
素还真站在原地,回头看着师父,双眼通红。他惨笑一声,轻声道,怎么师父如此天真?竟会觉得素某这样双手染血的人,是光明之神。师父怕是也不知道吧,若没有师……若没有无欲,您口中的天命之子,已经死了。
算了。
师父不懂,谁也不会懂。
这世上懂我的,惟有一人。
如今,他也走了。
那天晚上,素还真坐在半斗坪的一处断崖上,看了一夜的月色凄凉。
再后来,素还真又回到江湖。
他身边的好友越来越多。
素还真很忙,忙得分身乏术,忙得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
他那个叫一线生的好友改了名,现在名唤屈世途,是素还真贴心的好管家,替他打理大小琐事。大到人际外交递送消息,小到泡茶做饭打扫房间,一应包干。叫素还真很是放心。素还真还有位处处照顾他的前辈,名唤一页书。是位看尽世事,笑尽英雄的高人,常常与他一起为天下苍生奔波,生死闯关,一路护航。素还真有个儿子名唤素续缘。续缘的成长虽坎坷艰难,却颇有乃父之风,慧心足智,淑质贞亮。
好不容易得了闲暇,素还真端坐在琉璃仙境之内,饮一杯香茶。屈世途说,素还真吶,我替你把这些衣服器皿都拿去晒晒吧。素还真便点头,有劳好友。屈世途唉声叹气,说,谁叫我命不好,年纪一大把了都不能退隐。说着他开始晾晒那些许久不曾用过的东西。一时从衣箱子低下翻出一件红色披风出来。料子上好,做工却古朴。屈世途问,这是哪一年的老骨董了?素还真吶,你什么时候有过这样一件红披风?
素还真闻言望去。
那件披风上还缀着白毛领,年头太久了,又压在箱底,很有些变形。
素还真走过来,从屈世途手上接过那件衣服。红色虽然有些褪了,却比他如今一身青莲的要鲜艳得多。他用指腹抚摸了半晌,轻声道,劣者曾经有个好友,很喜爱这些鲜亮的色彩……说着又仿佛觉得当年幼稚,便笑了笑。他将衣服交还屈世途。屈世途一时摸不准,迟疑地问,那你这件衣服,是要还是不要啊?素还真淡然道,随你处置吧。
师父过身之后,每年冬至,素还真都会独自一人去半斗坪祭拜。
八趾麒麟就葬在那里,旁边立的是小师弟无忌天子的衣冠冢。素还真只是默默地烧些香纸。有些话已经说尽了,再要说,都是枉然。
烧完纸他便会去打扫一下练功房。屋里陈设很简单,不过就是三个寒石雕成的团座而已。虽寒气逼人,却对练武是极有好处的。其中一个团座,边缘布满了浅浅的刮痕。素还真以前用手比过,都是指甲抓出来的痕迹。他摸着那些痕迹,如今都有些淡了。
曾经,他在门外殷殷等候,谈无欲在门里苦苦挣扎。
唯一能证明谈无欲那样撕心裂肺的疼过,那样生不如死的痛过的,是一声素还真几乎以为是错觉的悲号。
而现在,所有的灾难,都已无人知晓。
素还真依旧在江湖中沉浮,圣名远播。他的江湖里万千过客,却再也没有一个人穿着黄衫,站在江南影影绰绰的桃花中,叫他一声“师兄”。再也没有一个人飞眉凤目,神采熠熠,与他并肩天下。再也没有一个人问他,你会难过么?
再,没有一个人,名叫谈无欲。
(四)
无欲……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无欲无欲……
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孽障!你害了他!你把他害得好苦!你亲手害死了无忌,还要来害他吗!你这个孽障!你是不是要看着他死才甘心!你为什么要害他!
我没有!
他惊叫一声,从地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身上被冷汗浸透了,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原来只是梦……他抹了抹头上的汗。屋里一片黑暗,墙角传来一个女孩子哭泣的声音。大约被他的叫声吓到,哭泣停了一下,又啜泣起来。
他摸黑找到墙壁,靠着坐下来。稍微动一动,身上的镣铐便拖出沉重的声音。女孩子还在哭。他沉默了半晌,哑声道,莫要哭坏了眼睛。
那女孩子听见了,便慢慢止住了哭声。好像往他这边爬了爬,拖动链子,发出了金属特有的响动。女孩大约爬了两三步,又停了下来,细声问,先……先生,我们……我们会死吗?
他把头也靠在墙上,没有做声。那女孩子听不到回答,便又低声哭泣起来。
很久,他才慢慢地说,不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人打开,进来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手里举着火把。为首的一个腰上挂着一把砍柴用的大砍刀,脸上还有刀疤。他环视了屋里这一群人,冷笑着说,你们都给爷听好了。爷是做刀口生意的,求的是财。爷几个千辛万苦把你们请到这里来,这自然嘛,也是有求于人。央几位呢给亲戚朋友递个信儿,借些许银两花花。借好了,爷便不为难几位。这要是借不好嘛……爷们也不能白辛苦一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靠墙坐着,旁边是个微胖的中年人和两个半大的孩子,近一点是个老人,远处有个女孩子,穿着红衣,把头埋得很低,看不见面容。中年人是个郎中,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连天的大雨,陆续接纳了他和老人女孩三人上马车。因问了去向,得知大家都要向北,便一路同行,不想却遭到山贼拦抢,到了这里。
房间里没有人说话。
那个汉子不耐烦地拔出砍刀,在手上敲了敲,说,说话呀!爷的耐性可不太好,是不是要爷拿个人开刀,你们才知道厉害?说着他往房间里看了一圈,嘴角勾起一个狰狞的笑容,小妞儿,算你运气不好,爷我今儿就先拿你祭了爷的鬼头刀吧!
那女孩子尖叫一声,手脚并用往后爬,口里胡乱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求求你们不要杀我!
哼,拿女人开杀,可真有能耐。
角落里传来一句讥讽,声音不大,却能让每个人都听见。
刀疤脸立刻转过脸来大声道,刚刚谁在说话!是谁?他靠墙坐着,冷冷看着那个汉子说,是我。刀疤脸打量了他一下,y笑道,哟,看不出你这小白脸还是个有血性的。强出头是吧?行,老子不给你来点儿厉害的你还不知道天高地厚。说着就走过来,抬脚照着他心窝就是一踢。他吃痛,顿时弯下腰去。刀疤脸蹲下来,一把抓住他的头发,逼着他抬起脸,把砍刀架在他脖子上晃了晃说,小子,想充英雄?也不掂量掂量,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把他给我带出去醒醒脑子!
紧接着就有两个汉子架着他拖到隔壁的房间。
刀疤脸招手,立刻有人搬了凳子来。他坐在门口,隔壁很快就响起了挥动鞭子的声音。刀疤脸得意地看了一眼众人,把砍刀立在地上双手扶着,说,这叫盐水炒r_ou_。拿的是九股牛皮鞭,沾的是辣盐水,落的是锦上添花,嘿嘿……爷我自立山头二十年,还没有人吃得住三十六鞭的。你们给爷仔细听着他是怎么挨的。要是怕这皮r_ou_之苦,就一个人白银一百两,随便叫谁来赎。差一两,就送一鞭子。明白了?
众人听了,脸色俱是煞白。
隔壁的鞭子抽得响亮,却没有呼痛的惨叫,倒像是空鞭子。刀疤脸得意的笑容不见了。他要的就是让人听见惨呼,先立住威风,这些人怕了,才会老老实实交赎金。现在隔壁没有动静,众人面上也有些疑惑。刀疤脸黑着脸怒吼,你们他娘的都死了?给老子抽啊!有个地佬陪着笑跑过来弯腰说,爷,打着呢,那家伙死鸭子嘴硬,他不叫啊!刀疤脸面色一沉,从鼻子里哼了句,提起砍刀往肩上一扛。老子亲自去!我就不信了,还有人吃得住我金彪的打!!!
到了隔壁,刀疤脸看见那人双手被绑起来吊着,双脚不沾地,分别被锁在地上两个石锁上,防止他扭动。身上已经有七八道血痕,地佬确实没撒谎。刑室里放着一个装了水的盆,两指粗的鞭子正泡在水里。刀疤脸用指头沾了点水放在嘴里尝尝,和往常一样,加了辣子和盐的。他狐疑地望着那个人,用下巴指了指,问道,这小子死了?地佬摇摇头说,没死,就是死咬着不叫疼。刀疤脸表情非常y鸷,将砍刀扔给地佬接着,自己扭着一双手,发出咯咯的骨音,又甩了甩胳膊,鼓起虬结的肌r_ou_,将力道蓄足,然后拿着鞭子往地上那么一甩,带出尖利的呼啸声。这只是道空鞭子,却教人听着r_ou_紧。
刀疤脸慢慢走到他面前,用鞭子敲了敲他的脸,y狠道,看不出来你长得跟个娘们儿一样,骨头还挺硬气。行,你彪爷我最佩服的就是硬骨头。今天你要吃得住爷这三十六鞭,爷我就放了你。你要吃不住,那可别怪爷手重。打死了那是你的命。
他双眼平静无波,却挑了挑眉,轻蔑道,原来三十六鞭就可以抵一条命。我同你做个交易,你敢不敢?
刀疤脸眯眼,做了个让他继续说的表情。
他说,我接你一百八十鞭,你把人都放了。
刀疤脸哈哈大笑起来,就凭你?他冷眼打量着这个人,身形瘦弱,看着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等笑够了,才冷脸道,行,爷很久没看过这么带种的了。他挥手让地佬把银票子们都带到这房间来。众人皆是惊疑不定的形容,没有人吱声。
看人都到齐了,刀疤脸便用鞭子指着他对大家说,你们今儿有福。这小子肯替你们受死。爷我答应了,一人三十六他替你们受着。你们最好希望他在这一百八十鞭里撑着不死,不然,差多少你们就每人挨多少。他要是八十头上就死了,剩下你们就每人挨一百鞭子,懂了吗?
说完,他一脸狂妄地看着那个人,道,你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你要是怕了,爷还可以照旧例,拿钱买命。
他淡淡地回答,打吧。
不知死活!刀疤脸哼了一句,说完松了松筋骨,将皮鞭在水盆里拖了一道,手腕一抖,就结结实实地甩在当胸,立刻就是皮开r_ou_裂的一道血痕。
他忽然说了一句,一百七十九。
刀疤脸愣住,反应过来之后表情就有些扭曲,口里道,好汉子,给爷挺住了,这才是第一道!你好好数着!紧接着手腕连抖,只听得啪啪十声,眨眼就是加了十鞭上去。他额头开始冒汗,却是分毫不差地倒数着。
算得倒挺清楚!刀疤脸磨牙道,爷今儿让你吃顿饱的!说着又将鞭子放在盆里,饱蘸了辣盐水。又是手腕连抖。他身上又添十道新伤。眼见胸口就没有一块好皮r_ou_了。他一声一声报数,却是不断减少,这十鞭一停,他正好报一百五十九。
刀疤脸停下来蘸水。
他看着刀疤脸,嘶声说,要是累了,你可以换人。刀疤脸眼角都开始抖,寒声说到,你这么急着送死,彪爷我自然会成人之美。今儿你就看着彪爷我怎么把你的骨头给抽出来!说着,刀疤脸换了个姿势,又抻了抻胳膊,照着他身上最烂的地方一鞭子全力抽过去。正抽在肋骨上,鞭子往回收势的时候把周围的皮r_ou_都撕了下来。他浑身一震,却仍旧咬牙报数,一百五十八。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挑衅他金彪的权威。谁不知道从中原通向北域四国交界的地方最是鱼龙混杂,而金彪能在这里占山为王二十年,靠的就是他那一身横练把式,一条九股牛皮扭成的金鞭,三十六下就能要了一个壮汉的命,不是打死的,而是活活疼死的。每一鞭都像刀一样,能剐掉一层皮。
刀疤脸也不说话,卯足了劲甩鞭子。他就跟着数。
红衣姑娘已经看不下去了,转身就要跑,却被人拦了回来。刀疤脸回头看了她一眼,慢慢说,戏做足了没有看戏的怎么成?彪爷我的面子,还没有人削过。他口里说着话,手下也没有停。
他只是报数,刀疤脸也再没有说过话。
等到手里的金鞭第九次蘸水的时候,刀疤脸换了个方向,一鞭子抽在他背上。他吐掉口里的血,数道,九十九。声音已经哑得不能听。刀疤脸冷冷一哼,落鞭子的手法就变了,带上了暗劲,借着去势,一次比一次重。
这一水十鞭过完,他的背上已经见了骨。
接下来,刀疤脸每过一水,都让他身上见一处骨。
还……剩……九鞭……他低着头,嘴里的血涎几乎没断过,他又吐掉一口血,气若游丝,话语却还是充满挑衅,怎么……我还没死……你就打……不动了……吗……听到这话,刀疤脸吐了口唾沫,正色说道,你是条真汉子!这最后九鞭,你接稳了!爷我可不会放水!九鞭下去,生死不论!
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刀疤脸沉下气,最后一次将鞭子浸在水盆里,盆里的水早被鞭子上带的血染得鲜红,刀疤脸大喝一声,金鞭应声而动,却是个龙缠身的手法,这一鞭,在他身上馋了一圈,手一抖,鞭子往回收,就撕下一圈r_ou_来。
他闷哼,颤声道,八……随着鞭子不断剐下血r_ou_,他数数的声音越来越低。
七……六……五……四……三……二……
没熬到最后一鞭,他的头就垂了下去。
刀疤脸咬牙,最后一道龙缠身打完,替他报了数,然后扔掉鞭子,颓然地坐在刑室的椅子上。地佬看着老大的样子有些奇怪,便上来问,爷……这鞭子打完了,这小子也死了。那……这些人……他犹豫地指了指其他人质,我们还、还放不放?刀疤脸忽然朝他吼起来,你彪爷我说话,什么时候不作数过!放!放!都他娘的给老子放了!地佬被骂得莫名其妙,又不敢触怒老大,只好冲着众人发脾气,你们一个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老者开口了,问道,彪爷,那后生救了我们,可否容老朽带他走,替他收埋个全尸?刀疤脸站起来,面色如铁,就往刑室外面走去。走到了门口,他忽然说了一句,老丈,他是条硬汉。我金彪今儿算是栽了。你要带,就带走吧。又冲地佬喝了一声,把他给我解下来,小心点!
夜里,一辆马车悄悄地驶离了金彪的山头。
如果有人看见的话,一定会惊讶。
杀人金鞭手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活着离开。
这里山脉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苍茫的白雪覆盖了所有的山顶,寂静,冰凉。雪线以下是裸露的黑褐色与棕黄色相错的岩石,阳光从云层中穿s,he而下,落在雪顶上,落在巨岩上,泛起一片金光。在这样的景色中,感受到的不是辉煌,而是无边无际的,荒凉。
他坐在山头一处突出的石头上,稍不注意就会堕下悬崖。一位老者坐在他对面,鹤发童颜,满面红光。细看之下,这位老者竟然正是之前从金彪手下逃生的那位。老人先将他的右手放在自己手心,仔细翻看了看,又去看他的左手,然后摇摇头。他对此毫无反应。
老人问他,少年人,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
自他清醒后一年多,老人每天都要问这两句话,他听见了,只是从不回答,老人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像呼吸一样自然,每天都问。
这一次,他遥遥望着远处的山峰,说了一句,老人家,莫要问了。
老人笑了笑,说,舍心中执着,便可寻自己。
他慢慢回过头来,眼底青黑一片,眉目却依然上挑,纵然神色淡漠也不改风情。他反问道,老人家,舍去了心中执着,哪里还有自己,又何必寻自己?老人面上浮起宽和平静的微笑,显现出洗尽红尘俗世之后的超凡的睿智,再次重复了那个问题,少年人,要想想清楚,你究竟叫什么名字,你到底是谁?说完,老人便留下他一个人独自坐在雪峰之上。
他静默地望着皑皑雪峰,在这亘古而沉寂的山脉面前,将身体蜷缩起来,慢慢低下头,把脸埋在双手之中。
……我……是影子……光的影子……这个世上,本就不该存在的……影子而已……
断断续续的话语,从指缝中流出。
随着话语一同流出的,还有那么多无法抑制的,苦涩的泪水。
他说,我叫影子。我是影子。老人便温柔地看着他笑,说,叫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莫把自己忘记了。
这莽莽荒山之中竟没有一条水脉。影子站在雪地里,就地拿冰雪来擦洗身体。他将袍子褪到腰间,露出了满是疤痕的背脊。老人拾柴回来看见了,便微微叹了口气。影子骨骼匀称清奇,本是天生习武的料子,经脉却并不畅合,气行不顺。且一年前又遭那样的鞭笞,伤了筋骨腑脏,一双手腕也因吊着而被生生拉断。虽得了那位皇甫杏林的医治,但终究还是伤得太重了些。
老人有些惋惜。这样好的武骨,怕是终其一生,都不能再到顶峰了。
影子擦完身体便迅速把衣服穿起来,回头见了老人,稍一点头,便去把老人背上的柴火卸下来。老人也不说什么。进了屋,影子蹲在地上打火石,把干草烧起来,又去引柴。两个人围着柴,看着火一点一点烧起来。影子将冻得红肿的手靠近火堆。柴堆发出劈啪的声音,老人将一根柴火添上去,火又旺了些。
他看着影子的脸,问,你还疼不疼?
影子挑了挑眉,摇摇头说,伤已经大好了。
老人道,我问的,是你的心。
影子有些茫然,抬头看了老人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老人便笑,疼就好。疼就表示你还活着。
影子沉默了很久,自嘲道,我本不该存在于世,活着与否,无关紧要。他随意地拨弄了一下柴火,低声问,前辈,如果一个人犯了很大的错,要怎么办?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地问起一个问题。火光映照在整个小屋里,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老人面上又浮起笑容,不是悲悯,也不是欣慰,仅仅是平静而宽和地笑着,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不会令他感到意外。
老人道,活着,然后弥补。
影子听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继续问,如果那个错无法弥补呢?
老人淡淡地回答,活着,然后做其他的事去弥补。
影子哂然一笑,仿佛是自我嘲讽。影子一直看着火堆,跳动的火光将他的眸子染得星亮。他说,一个人,如果犯下了罪大恶极的错误,不是该用命去抵吗?
老人看着他,慢声反问,如果那个人真的犯了这样大的错误,怎么能一死了之,留下他的错误去让别人帮他修补?
影子道,一个人,抛弃至亲,残害同门,违背师命,将一生挚……友拉进地狱,这样的人……凭什么活在世上呢?影子望着老人,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绝望之色,问,老前辈,请您告诉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有什么资格活下去呢?这样一个如同灾厄般,只会让周围人都遭遇不幸的孽障,为什么,活着呢?
老人微笑着看着影子,说,道法本无心,无心则无人,无人则无己。何来灾厄,何来孽障。况且万千世界,行极必反,行终必归。你已坠尘埃,又何惧尘埃?既已入罪,又何妨出罪?
影子闻言,久久不曾言语。
红衣烈烈,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一样。
那娇俏的身影在黑夜的鬼林里翻飞,像一只翩翩起舞的红色蝴蝶,掌中寒刃划出一道道月色般清冷的光。歌一弦嘶嚎,舞一曲断命。她坐在尸堆上,手里拎着刚割下来的人头,冲着他弯起嘴角笑。
黄泉赎夜姬。他慢慢说出这个名字。
女子笑得十分妩媚,眼波流转,却将手一挥。一个人头滚落至他脚下,睁着一双眼睛,面上尽是恐惧与不甘。
小哥哥,你也是来阻止我的吗?女子的声音像铃铛一样好听。
借着被薄云遮掩的朦胧月辉,他眼中望着一袭红衣,耳中听着一声小哥哥,有些恍然。似乎数百年的光y并不曾离去。他仍是半斗坪上那个不识红尘的少年,她仍是山下期期艾艾的小姑娘。她坐在桃树底下,乖乖等着他来。等看见他的身影了,便会绽出一脸欢笑,扑在他怀里,甜甜地叫他哥哥。
她这般坐着,望着他甜甜地笑,下一瞬,便扑进他的怀里。
温热的怀抱还没来得及展开,他脚步急转,身形电退,脖子上仍是一凉。他用手一摸,血液这才慢慢渗出来。红衣女子仍是那般天真地样子望着他,手下却是毫不留情,一柄薄刃专挑刁钻的位置刺下,几乎没有闪避的余地。他将身体折成简直不可能的角度,从刀刃的缝隙中堪堪让过去,脚下踩了几个看似容易的步伐,却始终与女子保持着一臂之外的距离。女子忽然立住身形。
不知何时,他已经不见了。
这里除了她便是尸体,再没有第二个活人的气息。
红衣女子不敢大意,反手握刀,站在空旷之中,谨慎地转了一圈,没有感到任何气息。难道这个人是鬼魅?女子又笑起来,甜甜地问,哥哥,你在哪儿?
哥哥,你在哪里?哥哥,你出来呀……哥哥……
不远处树枝发出轻微的响动。她手中的刀刃立刻激s,he而去,响动未止,刀刃便咄的一声钉在了某处。女子周身一凉,却仍然弯起嘴角,银铃般笑道,哥哥,妹妹会怕呢,把这东西拿开呀!他站在红衣女子身后,将架在她脖子上的物件慢慢移开。女子瞬间转身,变掌为爪,直攻他心脉。却在看到他手上的东西的时候,将将停住。
那是一截树枝。
你不杀我?红衣女子往后一跳,拉开一丈的距离,戒备地望着他。
我为什么要杀你?他平静地问道。
红衣女子冷笑起来,在这北域,谁不知道我黄泉赎夜姬的项上人头价值千金,谁不知道取了杀人魔头的首级便登时扬名立万。
他有些疲倦。这口气怎么如此熟悉,熟悉得好像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是吗。
扔掉手上的树枝,他把脖子上的血迹随意擦了擦。这个女子一旦收起故意做出的天真,便是一派冷冽肃杀。只是一身红衣而已,只一身红衣,略微有些许相似罢了。他神色不明地笑。
黄泉赎夜姬仔细盯着他的脸,忽然解下腰间的酒壶扔过去。他伸手接了,有些疑惑。那女孩席地而坐,苦笑道,我其实已经站不住了。你肯放我一马,今夜我们且先做对酒友。天亮以后,要杀要留,悉听尊便。
他淡淡地笑了笑,拔掉酒塞,喝了一大口。
黄泉赎夜姬有些惊讶,这可是北疆最烈的酒,你竟然这么喝?
他挑眉,把酒壶盖好扔回去,那要怎么喝?
黄泉赎夜姬愣了愣,又大声笑起来,她点头,对,北疆的烈酒,就应该这么喝!这个女孩子笑的样子非常豪爽,既不是故作天真,也不是警戒冷傲,而是同所有大北方水土养大的儿女一样,骨子里透着豪放洒脱。他们坐在鬼林的大堆尸体旁边里,就着月光,一人一口烈烧酒。这样的经历,恐怕有过的人不多。
黄泉赎夜姬问,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杀人?
他反问,我应该问吗?
黄泉赎夜姬耸肩,说,每个来杀我的人都会质问我,你为什么要杀人。你这个女魔头,杀了那么多人会有报应的。说着,她又喝了一口酒,然后笑,其实杀人哪有什么理由。为名为利,或者什么都不为。杀了就是杀了。他们……黄泉赎夜姬指了指身旁的尸体慢慢说,他们也不是来为被杀的人报仇的。不过,杀了我就能拿到黄金千两,还能当大英雄,所以他们就来了。我不想死,所以又杀了他们。
他沉默的听着,很老套的故事。可江湖,本就是将这些老套的故事,一再重演。黄泉赎夜姬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如果你杀了我,现在就是大英雄了,江湖上每个人都会知道你的名字。他笑了笑,找了一棵树靠着,又把一具尸体拨远了些。黄泉赎夜姬见他不说话,便也不做声了。
他将头靠着树,望着黑暗的天色,很久,才淡然道,魔头也能做大英雄吗?
黄泉赎夜姬看着他。他便道,你杀的都是陌生人,可我杀的,都是至亲。我们其实也没什么分别。论罪,怕是我的更深些。
你那时候在金彪手下救我们,是在赎罪?她转了转眼珠子,问道。
原来你认出我了。他听了,就微微笑,又接着道,不是赎罪。我那时候,仅仅是十分厌倦了,而已。
黄泉赎夜姬道,你若是早点告诉我你想死,我便好心送你一程。不过……她又笑了笑,说,当时我被车上的老头牵制住,倒也实在动不了手。
他便只是勾起嘴角。
茶楼里。
一个华服公子坐在一角,见了来人,便将手中的黑折扇一展,掩住半边脸道,我等你半天,你来晚了。声音十分温婉好听。影子仔细端详了他半天,才淡笑道,劳公孙公子久等,实在是在下的错。说着,他沏了一杯茶,推到折扇公子面前权当赔罪。
折扇公子也不推辞,举杯一饮而尽。
影子笑,好友,这是茶,不是酒,你竟然这么喝?
那公子挑眉反问,那要怎么喝?
影子愣了愣,便笑起来,对,北疆的酒这么喝,北疆的茶也该这么喝。
两人正聊着,忽然听到茶楼门口一声惊呼阿月仔!!!影子将手一推,便连人带椅子退后一尺。就在他刚刚坐着的位置,赫然cha着一把十字蝶形柄的奇特兵器。这样突然的s_ao动引得人们纷纷侧目。这茶楼多有江湖人士出入,怕事的不多,看热闹的不少。折扇公子面色一沉,紧接着就有一团红影冲了过来。
阿月仔,我追你追到天涯,跟你跟到海角,你怎么能这样一声不响就消失掉!你都不哉我有多心痛,多悲苦,多……死麻杆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跟我阿月仔这么亲报上名来今天蝴蝶君给你打折,蝴蝶斩免费开杀啦!还没有等人看清楚他的脸,那团红影一口气连着把话喊完又右手一翻拔起之前钉在地上的十字蝶形的兵器反手攻向影子。影子将腿一蹬原地拔起身形,在空中扭身翻转落在折扇公子身边。那红影一击不成立即收手,行为很有些刺客的特点。他站定之后用手抚了一下刘海,摆了个十分玉树临风的姿势高傲道,这位朋友……你快离开我的阿月仔啦!!!
周围人一时闹不清状况,便更加看得有兴致,有好事者甚至搬了椅子坐在前排,一边吃干果一边看戏,有人感叹,现在的断袖也太放浪了些,这光天化日的。
折扇公子眉角抽搐,将扇子一收,敲在那人头上,狠狠道,蝴蝶君,你再如此对待我的好友,这一生我都不见你了!蝴蝶君听见这话便顿时蔫了。他苦着脸连声道,阿月仔阿月仔,你麦要抛下我一个人走嘛!
折扇公子抿嘴,再冷声道,蝴蝶君,你要想想清楚,黄金与我,只能选一样。
蝴蝶君看着折扇公子半晌,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正色道,就是不爱钱而已,你看着,我一定会做到的!阿月仔,我会让你看到的,你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比所有的黄金加起来都重要。如果我做到了,你是不是就答应我了?
这时,周围有人吹口哨。折扇公子有些窘迫,便随意点点头让蝴蝶君赶紧走。眼见着一团红影又从窗口跳出去了,折扇公子便扔下一块碎银,拉着影子迅速离开。
坐在河滩边上,公孙月喝了一大口酒,笑道,还是这样喝比较适合我。
影子屈起一条腿,靠着树坐。饮了口酒道,他为你倒是用了心,你又何必将他拒之千里呢。公孙月回答,他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公子哥罢了。影子将眼角瞥了瞥远处,笑道,要是叫某人听见了,怕是伤心。
公孙月道,好友,你当知道我作如何想。
影子道,知道,你心里有他。
公孙月哈了一声,将折扇放在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
影子见其如此,便又说了句,只是你不敢。公孙月没有回答,只是举着酒壶大口大口灌酒。影子道,y川蝴蝶君,北域三大刀剑传说之一,收银买命的杀手,嗜钱如命。你定的那个条件,着实苛刻了些。
公孙月听了,眼睛微微下垂,又喝了一口烈酒,说,我就是要他知难而退。
影子不着痕迹地微皱眉头,又轻轻叹了口气。你在害怕什么?好友,我不记得黄泉赎夜姬怕过任何事。
公孙月安静地坐着,良久,才垂下头道,我怕的,正是黄泉赎夜姬。
影子问,你怕他知道你的过往?
河滩水清,映着白杨的倒影,一排排挺立着,如同史官们书赞的风骨,宁死不折。
公孙月笑了笑,说,他早就知道我是谁。因为有人请他买我的命。可是啊……没想到打了一架之后,竟成了冤孽。哈,如今甩也甩不掉。蝴蝶君本是外邦人,在他的家乡,他是天命之子,如东升之日,而我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所以我若是答应了蝴蝶君,便是害了他。此刻他不过一时新鲜,时间久了,他便忘了。
他窒住,下意识低喃,可你早已金盆洗手。
公孙月望着天。
她一口一口喝下那些冰凉的酒。酒性温烈,入了肠,便能烧起来,连着五脏六腑一并都暖了。
公孙月与他告别时,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轻轻笑着,她说。
无欲,人言可畏啊!
疼痛,尖锐得令人发疯的疼痛。
从头顶传入四肢百骸。
他想要嘶吼,想要逃跑,却无奈发不出任何声音,做不了任何动作。有极冰冷的针从头顶扎入脑内,冷得他连心跳都几乎停止,紧接着,那根针化为了千千万万细密的小针,沿着血脉在脑中四下窜动。走到哪里,便痛到哪里。整个颅脑仿佛被无数虫蚁咬噬着,疼得他恨不能速即有人用利斧将自己的头劈成两半。
他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了,但脑中却在不断飞速思考,以不能停止的速度转动着,将时光一幕一幕重现眼前。有个苍老的声音不停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你从哪里来?那个声音不是在耳边响起,而是直接进入脑海的。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他不知道这样如同酷刑的拷问进行了多久。脑中的影像也从散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愈是清楚,疼痛就愈是锋利。全身上下能动的,只有手指,他便不断地用指甲去抓座下的寒石,以抵御脑中教人求生无路,求死无门的疼痛。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指甲刮烂了,他就用指头继续抓。
人可以体会到的痛的极致是什么?应该就是这样了,让人只想干脆死去,一了百了。他想,要是可以死了,就好了。可记忆深处总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一双桃花般含着情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对他说,莫丢下我……莫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张口,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咯咯声,听起来万分诡异。也许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吧。他模模糊糊地想。
……还真……救我——
仅仅这么悲呼了一句,身上几处要x,ue又被重手锁下。
看样子,你终于想起来了。那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浑身一震,头晕目眩得几乎呕吐。可身体不能动,声音也发不出,只有默默忍受。面前立着一个人,不同于印象中的玩世不恭,此刻的他面上浮起的是奇异的表情。既像是愤怒,又像是伤感,或许还有些愧疚。
八趾麒麟咳嗽一声,缓缓道,你醒了。
他想动,八趾麒麟却没有立刻替他解开x,ue道。只是找了个石座,坐在他的面前,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与你说个故事,你听完了,我再与你解x,ue。
那个故事并不长,故事的最后,八趾麒麟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你是那第二个孩子,你会愿意看见芸芸众生为你一人陪葬么?
八趾麒麟的声音飘忽而萧瑟,他动了动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影子猛地惊醒。
又做梦了。
他厌恶睡眠。
每次入梦,都像凌迟。那些过往如附骨之疽,剜不掉,治不好。凋敝的记忆和见光疯长的藤蔓一样,将他包裹起来,缠进血r_ou_里面,若是要忘了,便须得割r_ou_削骨,或者疼得住手,或者疼得死去。
两百余岁的年月,聚散离别,哪能和说书一样轻巧就过去了。他曾经幸运地忘记过,却又悲惨地,全部想起来。
这就是天意。
犯下那么重的罪孽,却想借着遗忘来逃避,世界上没有这么容易的道理。发过的誓须验证,害过的命须清偿,欠下的债……
这辈子,怕是只能一直欠下去了。
他没有资格还。
“你离开还真吧,就当师父求你。就当师父替苍生万民求你,离开他,离开还真的身边吧。”
——无欲,你跟我一起死好不好?我们生同衾,死同x,ue,你说好不好?嗯?
“还真是欢喜你,可这不过是因你们在一起的时间长久了,他有些迷惑罢了……”
——你祸了我,殃了我,害苦了我,你说,你要怎么还?
“他是光,是领袖。如今却为了一个人放弃所有的自尊,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这样待他?”
——无欲无欲,这十年我为你受尽委屈,你要怎么补偿我?
“你改了他的命,已经毁了他的神格,现在还要毁掉他的声誉!”
——世间能懂我的,唯有你一个。
“你是不是要看着他被人唾骂,背负一世污名才甘心!!!”
——无欲,无欲,师兄欢喜你……我不让你走……一生一世,都不放手……师弟,你是我的……
“你莫要毁了还真。”八趾叹了一声,“你莫要毁了他。还真是中原的希望,是这大地上永恒的太阳。他是神,是所有人的神。你不能害他!你已经害过无忌一次,不能再害还真了。”
瞬间,仿佛所有的支撑都失去。
那一天,失落已久的记忆翻江倒海地涌上来,可好像又有什么东西,也在那同一天,彻底碎了。
他很想告诉师父,他从来,都没有害过素还真。
他不会……他不会……
然而全身都泛着疼痛,喉咙如火炭炙烤,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就连眼泪,都好像蒸干了,只能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无言地望着师父。
师父说,只要你肯走,便都好了。
师父说,还真纵然伤心,然则疼一时,疼过了也就罢了。
他便无声地笑,笑得悲凉。
师父,您为什么不问问……我心里,疼不疼呢?
公孙月说,无欲,人言可畏啊!
她那么勇敢的一个人,也还是退缩了。
推开窗,影子披衣而立,静静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公孙月的眼睛也和这月亮一样明朗清澈,又带了些冷冽的妩媚。她一直都是个什么也不怕的女孩子,刀口舔血,人头做盅,她从没有畏惧过。
可惟独情之一字,令这么坚强的女孩子也如避蛇蝎。
其实作为好友,他本该劝解公孙月的,譬如拿些勇敢的事例出来鼓励她。但影子什么都没有说。他们的生命都太过零落了,他知道公孙月的恐惧,正如知道自己这十余年也并不敢回溯一样。
过去错得太深,太离谱。
自然,也就断了回头的路。
那天之后公孙月再没有来找过影子。
影子如往常一样,在江湖间行走,从一个同样的城镇,走到另一个同样的城镇。缺钱的时候就给人打卦算命,说的都是些天庭饱满或命有血光的幌子。问命的人也都知道,八九是听不到实话的,可他们仍然愿意听。人类总是这样,一旦生活惶惑到了极点,人们就会疯狂地去寻找解惑的途径。无论听到的是实话还是谎话,都能帮他们落下那颗悬着的心。
这问命,最终问的只是个安慰罢了。
若问好了,便一切均安。若问得不好,寻常的一生,也不外六十年光y,过了就过了。总胜过生死无凭,形同落英。
后来,他在一个小城落了脚。
影子的命摊子上摆着一支笔,一迭纸,找了块蓝布,用木棍挑了,支在边上。他一直都觉得挑竿应该用竹子,可这北域荒漠,哪里寻得到青竹。有人来问,他就请人落笔测字。碰上那些个不识字或者不愿写字的,他也可以请人摊掌而观。
因他说话不卑不亢,又能碰个七八成准,加之卦钱也不贵,事不论大小,一律五文。这在打壶酒都要二十文的地方,岂止是不贵,简直便宜得离谱。但也是由于算的便宜又常常挨个边儿,名声也就传开了。原本旁的人就管他叫影子,后来因人们对这些通晓未知之数的人总是心怀敬畏,便不再这么叫了,只是先生先生地唤着。也有好事的人,依着他的卦钱,送了他一个五文卦的诨名。
有些人慕名来找,只消问一声五文卦在哪里,就会有人指出来。他的摊子落在城西角的一棵枯树下,从不挪窝。
经影子口里解出的玄机,总透着那么一股宿命的味道,好像躲不掉。日子久了,在北域某个小小的边城里,谁家有个大事小事的,都去找五文卦。譬如哪家姑娘出嫁定日子,不去翻黄历,反而来问他。又譬如谁家牛丢了,狗走了,也都是来问他。
都是些ji毛蒜皮的事。小城里的人,过得实在。
闲着的时候他身边总是围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孩子,他们爱听他讲故事。穷人家的孩子野惯了,也不怕生,看见五文卦的摊子支起来就围上去。一个大点的孩子让让,五文卦,你上次讲的那个故事还没有听完呢!你说有个人是莲花里出生的,生时有好多祥瑞的!他到这世上来是拯救百姓的,那后来呢?后来呢?经这么一问,孩子们都纷纷将眼睛热切地望着他。
影子略扬了扬眉,微微弯起嘴角,他沉吟片刻,慢慢道,这个人名叫……名叫白真。跟着一位师父在山上修道……
修道!白真是要当神仙吗?有个孩子兴奋地大叫起来。
他一愣,笑容一闪而过,然后点点头,嗯,当神仙。白真有两个师弟,一个叫永夜,一个叫明辰,是明亮的星辰的意思。白真很聪明,不论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他武功又好,又勇敢,是个英雄呢……
他笑了笑,将一个孩子抱在膝盖上坐着,接着说,白真在江湖上行走,打败了好多魔头,把一个个想要霸占武林,欺负老百姓的野心家都赶走了。有白真在的地方,就有光明和希望……坏人们把白真当作眼中钉,他们千方百计地陷害他,围杀……下毒……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杀死白真。
哎呀!那后来呢?白真有没有逃出来?
他淡淡一笑,说,逃出来了。可白真的师弟永夜却背叛了他。那个永夜啊,从小什么都要跟白真比,可是总输给白真,因此心里很不服气。白真对永夜很好,好得不得了。永夜有一次病了,病得很重,白真就背着他到处去找医生看病,累得头发都白了……后来,白真还帮永夜找到了失散的妹妹。可是永夜不领情,他嫉妒白真什么都比他强,就处处针对白真,还想逼着白真退出武林。
永夜是大坏蛋!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孩子们都点头附和。对,他大坏蛋!永夜是个大坏蛋!那白真有没有被永夜害到?
当然没有,永夜的y谋失败了,自己也受了重伤……他没有说完,刚刚还义愤填膺的孩子们就露出了难过的神情。有个细小的声音说,其实永夜也蛮可怜的。
他听了,便有些惘然地笑,接着说下去,永夜被小师弟明辰救走了。明辰生性善良,又很能干,手下有很多人帮他做事。永夜就开始打明辰的主意,他找人来暗杀了小师弟,自己代替明辰坐上了领导的位置,然后利用明辰手下的人来帮他对抗白真。
坐在他膝盖上的那个孩子一开始都静静听着,到这里他忽然跳下去,握着拳头大声说,这个永夜太坏了!害死师弟不说,还要来害师兄!
他怔住,然后淡笑着说了句,是啊……永夜太坏了……
再后来呢?再后来呢?
他微微叹了口气,便接着道,再后来,永夜同白真的敌人联合起来,彻底背叛了师兄。幸好,白真凭借着智慧和勇气,又一次渡过了难关。永夜……永夜受不了一直失败的现实,就疯了。白真不忍心,又费尽心力,要拯救这个一直害他的师弟。
先头那个大孩子很是像模象样地感叹了一句,这是命,这都是命啊!冤孽。
他呆了一呆,这时又有人来找他算命,于是那故事便戛然而止。孩子们各自散了家去,影子将纸笔往前一推,说,写个字吧。
来的是几个汉子,说话间都带着些酒气。一个就问,算命的,你什么都能算吗?影子摇头,说,只算能算的。顿时几个人哄笑起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只算能算的那老子也会!哈哈哈哈!有个人就扔了二三十文钱在地上,说,哥儿几个今天就问问你吧,我们什么时候能发财?你说好了,这钱都给你。
影子看了他们一眼,道,不写字也行,让我看看掌纹吧。
一个汉子嘻嘻哈哈地拍桌,看什么掌纹?你不是能算吗?算呀!等等等等……那汉子忽然回头对同伴说,算命要拿八字的,你们都把八字给我说说……
影子道,八字不看,命盘不排。小人学识浅薄,只会看掌测字。
先前说话的一个挤上来,两手扶着他的摊子,说,你他娘的不是算命的吗?连个八字也不会看,算个鸟命!说着,他两手一掀,就把摊子给翻了。笔摔在地上成了两截,一迭纸落在砚上,本就是黄草纸,洇水快得很,一下子就被墨汁染了个透。他蹲下来默默地捡东西。及捡到一个人脚边,那汉子一脚踩住他的手,大笑着说,来,叫三声爷爷,老子就放了你!
他的手被踩住,只能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半跪着,老实道,三声爷爷。
这么一叫,让些围着看热闹的人笑起来,笑的却是那个没讨到好处的汉子。那人脸上挂不住,脚下正要发力,却觉得自己像踩在一片云上,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倒了。那汉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懵懂地摸着头,咦?我怎么突然就摔了?他茫然地看着同伴们,结果却是被同伴狠狠嘲笑。他肚子里立刻就腾起一阵邪火,娘的,见鬼了!那算命的已经把东西都捡起来,正背对着他收拾摊子。他大吼一声扑过去,非要狠狠揍一顿才能解气。
可也不知怎么的,那算命的身子忽然转了个向,去捡远处的断笔,汉子意识到糟了的时候已经晚了,下一瞬便重重摔了个狗啃泥!这一恰到好处的错失让围观的人笑翻了肚皮。其他人看见同伴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半天都爬不起来,也觉得脸上挂不住。肚里喝了几斤几酒,原本就是想找个乐子,现在乐子没找着面子还倒赔进去了。立时就把这个臭算命的给围住了,双拳四手劈头盖脸就罩下来。
影子站在中间,看似随意走了几步,竟叫人连他的衣角也碰不到。他就这么施施然地从几个醉汉中间走出来,收治了摊子便准备离开。
先生留步。
他回头,一个青衫书生盈盈而立,正在不远处望着他笑。
先生能否为在下测个字?
他与玉阶飞,就是在这么戏剧的情况下相遇的。
一个潦倒落拓的五文卦,一个如日中天的皇朝太傅。
玉阶飞那天其实就站在旁边,听他讲了很久的故事。这位太傅天生一张笑脸,他每每见了都有些恍惚。有个人也是这么一张笑脸,可眉眼间总有些愁。玉阶飞同他说,先生,你那个故事,与吾听过的一个故事,很有些相似。他便扬了扬眉,淡然回答,小民所说的不过是个乡野的话本子,太傅博识强记,大约,这样的故事没有看过一千,也有五百吧。说完他低头去喝茶。
北域苦寒,爱喝茶的人并不多。
玉太傅便是一个。
这个人好像从骨子里带了江南文客传承了千年的懒散和风情。他曾经问过,太傅如何爱往我这个算命的地方跑?玉阶飞浅浅一笑,说,大概是天意吧。
他哈了一声,不置可否地重复了声,天意。玉阶飞便眨了眨眼睛望着他笑。
玉阶飞说,先生能为通天,何以屈居在这样一个边城里?
他眼风有些迷茫。
他回道,太傅怀有鸿鹄之志,小民只抱燕雀之心。
玉阶飞同他说了一个故事。玉阶飞说,这是吾道听涂说而来的一个故事,先生若不嫌弃,且听一听罢。那时候这位太傅眉眼清浅,目中带笑,像极了一个人。
年月已不可考的以前,江湖中出现过二人,具体名号不详,且呼之为麐凤罢。彼麐者君,年少有为,惊才绝艳,能以一掌劈山裂海。其行走于世时,以足智多谋算无遗策为长。彼凤者君,出道迟于麐,却是文韬武略竟也不遑相让。
凤君临世,便处处与麐君相争。
玉阶飞饮了一口茶,拿一双眼睛去看他,笑问,先生,你道后续如何?
他闭目,答,或两者同灭罢。
玉阶飞笑得欢快,说,先生不愿如实回答便罢了。
又饮了一口茶,继续道,世人皆以为麐凤之争,在于谋权天下,便都做壁上观。是了,同这样心机深沉又修为莫探的两个人为敌,确实不智。争战许久,凤君终是略胜一筹,麐君便卸甲归田,不问世事。然则……这天下应当归于凤君之手了,孰料,当年作壁上观的人中,浮出了一位待机的黄雀,凤君无力再争,乃投入黄雀麾下。黄雀不信麐君就此归隐,便以诈死伏于背后。麐君果然再出,并与凤君再开争局。二人曾与某处大战,结果双双重伤。时,众人皆叹世上神友不匹,锰库不群。不知先生作何想法?
他看了一眼玉太傅,低眉答,小民亦以为然。
哈……吾继续与先生说吧。岂料,这又是麐凤布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再引蛇出洞。吾以为,这便是非常时期以非常手段行非常事,此二君真神人也。然,如此凶险之配合,非心灵相通者,必不可成。麐凤者,竟能如此以命相交,倒也堪称美谈的。
末了,玉阶飞道,如麐凤者,得其一,可安天下。
他微笑,太傅,这只是个故事罢了。
玉阶飞收起慵懒的姿态,坐直了身体望着他,问道,谈无欲,你当真无憾吗?
他颓然地坐着,长长的静默之后,忽然对师父扬起一个笑容来。他笑得很妖冶,面上神采飞扬的,眼睛里波光流转的。他道,师父,素还真……凭什么在我之上呢?在这世上,我最恨的便是他。师父,您告诉徒儿,我为什么要放过他?
啪的一声!
他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八趾麒麟还保持着扬手的动作。
八趾麒麟恨道,孽畜!孽畜!你这个孽畜!我就知道你是要害他的!还真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手?
他笑着,一派妖邪之态,师父,您好天真啊。尔今我没了功体,若是不能得到素还真的庇佑,必会死于江湖仇敌之手。这么一个现成好用的护身符,我为什么要放弃?
八趾麒麟气急,扬手凝气便是要动杀招。
师父。
他眯起眼睛轻轻巧巧地笑,师父,您猜猜,我若死了,素还真他会怎么样?
八趾麒麟看着他半晌,慢慢放下手,恨极地望着他。
谈无欲,你好狠。
谈无欲,你当真无憾吗?玉阶飞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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