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青宴——魏丛良(21)
杀青宴 作者:魏丛良
&杀青宴——魏丛良(21)
入夏后,那棵十几年无花无果的桃树终于结出了桃子,缀满了枝头的桃子,由青色慢慢转粉,快要熟透的时候,被花农摘了下来。
三伏天里,蝉叫了个不停,西瓜从水井里捞上来,碧绿的皮面上泛着一层凉意。陆春宴穿着一件薄薄的短衫从院子里走过,他打开门,走进房内,没过多久便听到屋子里的吵声。
郭诏安留在门外,太阳太大了,挂在墙头的树枝恹恹耷拉着。他眯着眼瞅了一眼,干站了五六分钟后,走到院子里拿了个水壶,往里灌了些水,他绕过矮墙,走到了院子外。郭诏安走到桃树下避阳,顺便给树浇了些水。
十来分钟后,陆春宴从屋子里出来,郭诏安听到声响,立刻挺直了背,朝里走去。
陆春宴站在长廊下,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浅色的衣服上是一滩水,他低着头,看着脚边的光晕。
老板,你这衣服怎么湿了?
被泼了一杯水。
郭诏安一愣,陆春宴抿了抿嘴,对郭诏安说:替我把去瑞士的机票取消掉吧,微寒他不想去。
可医生不是说了,到那边去治疗,他的腿就有可能完全恢复吗?
陆春宴不语,摇了摇头,算了吧。
他是好不容易咨询到了有能力治疗许微寒的医生,寻了许多关系才牵上了线,匆匆赶来,却被骂了一顿和泼了一杯水。陆春宴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只像是白高兴了一场,又像是偶然被自己找到了一个小窗又被堵上了。
他瞥见郭诏安手上的水壶,愣了愣,轻声问:你拿着这个做什么?
郭诏安撇过头指了指墙上冒尖的桃枝,给那桃树浇水用的。
陆春宴的视线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能看到一片碧绿的树叶簇在墙头,有几段往下坠着。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陆春宴都没有来,他和许微寒明明都已经互相表明了心意,可不知道为何,他们的关系却越来越远。
入秋后,桃树开始落叶。许微寒拄着拐杖走到院子里,他让人在院中摆了一张藤椅,他慢慢坐下去,拐杖竖在一边。
风吹得很缓慢,秋天的风总是这样,天空看着很低,云变得多,风慢慢腾腾柔和地吹拂在脸上,泛着不燥不热的凉意。许微寒靠在藤椅中,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为什么不去治腿?
什么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许微寒缓缓睁开眼,夕阳落日,云是被晕开的水彩,浅粉色的光晕里包裹着一个人,像是春日里盛开的桃花,漂亮到会让他也心生嫉妒。
是秋瑶那个被陆春宴留在身边整整一年的男孩。
许微寒用手抓住藤椅两侧,坐直了身体,他视线朝上,而后听到秋瑶问:你为什么没有和他在一起?
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微寒没有回答,而是盯着他。
秋瑶走近了些,漂亮的脸落进霞光里,光线几乎把他穿透。
许微寒缓缓睁大眼,呆滞地看着他。
秋瑶说:我不是人类。
这是梦吗?许微寒的嘴唇微张,满脸不敢置信。
你就当这是梦。秋瑶一步步靠近,他的话像是在催眠。许微寒的情绪渐渐平和,回到了之前的问题,秋瑶问他:陆春宴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为什么你们不在一起?
陆春宴把他赶走,腾出位置来,不就是为了来爱许微寒的吗?可是为什么他们依旧是分开的,为什么陆春宴仍然不快乐。
因为不能,我和他是不可能的。许微寒低声道:大家都是身不由己,活在这个圈子里,就要遵守一些规则,因为只要踏错一步,之前的所有努力就都白费了。
他顿了顿,一滴眼泪攒在眼角,他说:而且,我也没有把握,他会永远爱我,我输不起。
他看着许微寒,他可能隐隐约约能够明白许微寒的意思,却因为明白了,所以能加难受。他做梦都想得到的爱情,在许微寒这里竟然可以轻易放弃。
这些人的世界,陆春宴的世界,包含了太多的权利与欲望,这些玩意儿给他们带来了一切也毁了他们的一切。他们用网把自己编织在了茧里,过了许久许久,破茧而出的也不会是蝴蝶,而是另一种没有翅膀的飞蛾。
呼吸的节奏变了,秋瑶的喉咙发涩发酸,几秒之后,他又问:为什么不去治疗你的腿?
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秋瑶以为许微寒清醒了过来,却听到他说:我要让他欠我,我要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我。
秋瑶突然抓住了许微寒的手腕,他力气很大,许微寒的身体一抖,瞬间清醒了。他看着眼前的秋瑶,倒吸一口气,惊怒道:放开。
秋瑶没有管他,而是直接把他给拽了起来。
随后俯身低头,微微眯起眼,他说:我也想让他欠我。
后院的门被推开,闻声而来的护工看到春光骤亮,花瓣像是风暴,漩涡中心的两个人几乎交叠,她张大嘴尖叫着有妖怪。
许微寒只觉得眼前一黑,而后刺骨的疼痛从腿部传来,他叫出了声,想要挣脱,手臂却被紧紧抓住。秋瑶的脸色越来越白,他狠狠盯着许微寒,脑袋里浮现着另外一个人的脸,他轻声道:我好羡慕你啊,能被他这么爱着。
剧痛席卷全身,许微寒直接晕了过去。在更多的人赶来前,秋瑶放开了他,而后消失在了暮色中。
宅子里慌乱成了一锅粥,看见妖这件事被沸沸扬扬传着,有人不信,有人却非常相信,这其中就有许微寒的母亲。
她早就说过这个宅子不干净,可许微寒便是打破了头都要住在这里。她之前找了大师,里里外外都让人看了一遍,还把那棵招邪祟的桃树给挪到了墙外,却没料到这妖竟然是之前跟在陆春宴身边的人。
她现在想想都觉得浑身发冷,给陆春宴打了电话,让他快些回来。
自那日被痛晕过去后,许微寒是在第二天醒来的。醒来后身体并无异常,甚至是觉得比以前更有精神了。可因为秋瑶的事情,宅子里人心惶惶,许母让许微寒赶紧离开这里。
许微寒沉默了片刻,却说不想走。
他并不害怕秋瑶,现在想想,秋瑶的那句话似乎另有含义。他知道秋瑶不会害自己,可秋瑶究竟想要做什么,他还不知道。
之后又过了几日,许微寒发觉自己竟然不需要拐杖就能步行,虽然走起来时依旧不稳,可比以前已经是好了太多了。
仍然是快傍晚的时候,他让院子里的人都出去,晚霞很漂亮,他坐在那张藤椅上,闭上眼等了许久。风似乎变大,周遭的空气流动的很快,他睁开眼,看着站在眼前的秋瑶。
秋瑶低头看着他,轻声道:你快好了。
许微寒抬起头,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想让他欠你。秋瑶说着伸出手,把手给我。
许微寒没有动,秋瑶便直接拽过许微寒的手腕。
许微寒大喘一口气,身体立刻软了下来,那股疼又来了,从他脚底心蔓延,让他几乎失声痛叫。他陷在藤椅里,秋瑶白着脸,慢慢松开了手,最后看了他一眼,便要离开时,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
秋瑶一震,继而转头,艳光褪去,沉沉暮色里,陆春宴站在院外,他几步上前,用手拂开了秋瑶,挡在了许微寒面前。
互相对峙,视线变成了战场上的兵器,手无寸铁的妖被人用剑狠狠刺入心口。
陆春宴警惕地看着秋瑶,低声道:你对微寒做了什么?
秋瑶摇头,苦笑了,我能做什么?
陆春宴说:你是妖吗?
秋瑶抿着嘴,两颊绷紧,他问:你们都是这么称呼的吗?
陆春宴又问了一遍,你是妖吗?你要害许微寒吗?
秋瑶张嘴,刚想说话,突然一震。
陆春宴瞳孔巨颤,呆呆地看着秋瑶在自己面前倒下。
在秋瑶身后,有人收回了那把桃木剑。
一滴血都没有留下,只有逐渐透明的躯体,他的确是妖。
陆春宴没有作为,或者说他也呆住了。
秋瑶仰头看他,目光中的痴缠纠葛通通归为死寂,他说:我的确是妖,可我没有害过人,我只是喜欢你只是喜欢你,而你却要我的命,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陆春宴反应过来,倒吸一口气,跪在地上,伸出手想要抱住他,手指在空气里摸索,什么也没碰到。
是只花妖,你们看墙外的那棵树。
抬头看去,枯黄的落叶被风扬起,挨着墙头的桃树再也不会生出新叶了。
第33章
33
陈河看着推门进来的男人, 他起身上前, 接过他脱下来的衣服,走到角落挂架旁放好。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大雪,倒了一杯热柠茶,轻轻放在圆桌上。
谢谢。对方接过了杯子, 捧在手里。
陈河问:陆先生, 最近睡得怎么样?
吃了你开的药后, 每天能睡三个小时了。
只有三个小时?
嗯, 有时候会更少一些。
还会做梦吗?
会。
依旧是梦见他吗?
热柠茶有些酸,红茶的茶味变涩了,可能是糖放的有些少。那陆先生喝了一口, 酸味传到了蓓蕾上,因为失眠而昏沉的意识被拉扯。他听到医生的话,低眉轻语, 每天都会梦见他。
陈河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病人,他接手这个病例已经有两年了,是非常典型的臆想症。原本温和富有教养的人变得孤僻、待人疏远、沉默寡言,常常会说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惹人生气的话, 生活中也变得懒惰,过着毫无章法的日子。再加上他会常常失眠头痛, 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睡, 工作就更不用谈了,这两年他几乎都是荒废了的。
更何况,这位陆先生口中所说的他, 是根本不存在的。
他说自己看到了妖,他说他和一棵桃树相爱了,他说是他害了那只桃妖。
可这怎么可能,这种非人类所能相信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
陈河问遍了这陆先生身边所有的人,他们都说不知道,就连日日跟在陆先生的助理也都说这一年里没有看到老板身边有什么人。
可陆春宴却是言辞凿凿,并且因为觉得旁人把那个叫做秋瑶的桃妖给忘了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样一来,陈河便更加肯定,陆先生是生病了。
这一日,陆先生继续同他说起自己做的梦。
陈河一边听,一边记着笔记。
他看到陆先生神情慢慢变得激动,平整温和的眉目纠葛在一起,睫毛颤抖,他说:我这几天一直梦见他,梦见他回来了,梦见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懂,傻乎乎的,拉着我的手,对我说,看,桃花开了。
我就抱着他,我俩站在桃树下面,看了一晚上的桃花,那花是真漂亮,他也很漂亮,后来他要走,我不让,他就哭了。他说,他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他,他说,他没想到爱上一个人会那么辛苦,他说,他说
陆春宴捂着脸,没能说下去,断断续续的抽泣,到最后是哽咽,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哑着嗓子说:是我害了他。
两年来,几乎每一次咨询,陆先生的情绪都会失控。他会捂着脸失声痛哭,很难想象,像他这样身居高位平素看着深不可测的人,会像个小孩一样逐渐崩溃,继而大哭。
陈河在病历本上写下寥寥数笔,而后长长叹了口气。
也许陆先生来到他这边不是为了心理治疗,而是只想找一个可以听他说这些的人,毕竟神灵妖怪这一说,谁会相信。
两个小时的咨询结束,陈河只是在开始时说了两句话,而后便都是陆先生在哭。陈河从未见过这么爱哭的病人,无奈地合上了病历本,看了一眼空了的茶杯,抽了张纸巾递给他。
陆先生,我去给你倒杯水。
哭了许久的陆先生接过面纸,嗓子都哭哑了,用纸擦着脸,低着头说谢谢。
外面的雪还在下,今年的冬天特别冷。陈河看了一眼窗外,回过头对着面前已经擦干了眼泪整理好衣着重新恢复到一潭死水的陆先生,他抿了抿嘴唇说:陆先生外面雪还下的很大,车子可能不好开,你看要不在等会走。
没关系,我没开车。
他们走出房间,陆先生走到门口,拿起放在架子上的长伞。陈河替他推开门,对他说:陆先生,下一次我们约在年后,你看行吗?
好。
那我到时候联系你。
黑色的长伞撑开,陈河看着面前的人,一片黯淡的阴影中,他整个人更显愁郁,比这场雪更冷。
高平市的大雪下了好几天,铲雪车一天来来回回要开好几次。
郭诏安开车上路,路面湿滑,他开得很慢。陈河到底是不放心,打给了陆先生的助理。
底盘比较高的黑色路虎开到了桂平路那边,在红灯前缓缓停下,郭诏安四处看着,一路上也没看到他老板的身影。就在快跳绿灯时,郭诏安的目光一震,不远处那白色雪堆上像是躺着个人。
他立刻掉转车头,双向灯亮起,车子靠边停下。郭诏安推开车门,匆忙下车,踩雪疾跑,只是跑了几步,他便缓缓停下。
他望着蜷在雪地中痛哭的人,双腿似乎被钉在了原处,一步都迈不开。
这两年,郭诏安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是把什么给忘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板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像是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说着一堆鬼神之说的糊涂话。原本做事的条理都没了,不再去公司,他变得喜怒无常,焦躁不安,拒绝了所有的社交,整日待在公寓里,守着一台放映机,看着屏幕上投影出来的一部部电影。
躺在雪地里的人不知道哭了多久,浑身发凉,眼泪落在脸颊边,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泪痕。郭诏安怕他冻坏了,犹豫着开口道:老板,你还好吗?
预料之中,他没有得到回应,郭诏安叹了口气,弯下腰去把人给扶了起来。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人摇摇晃晃站起,浑浑噩噩地看向阴蓝色的天。
黑色的伞被丢在了一边,肩膀上的雪粒子往下掉,郭诏安撑着他往车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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