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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纪事——苏未寒(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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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纪事 作者:苏未寒

    &民国纪事——苏未寒(7)

    方无隅就像求欢的一头兽,威风凛凛,气势凶狠,前爪抬起,就要把孟希声身上所有与这尘世千丝万缕的关系都一并斩断,让他独独只能仰仗自己依赖自己。

    半晌,孟希声问了方无隅一个问题:如果方家真的不得不逃离云城,以后你们这一大家子,该怎么生活?

    方无隅笑起来:你以为方家逃了方家就倒了么,你想多了。方家在外省还有店铺和生意的,只是云城待不下去而已,换个地方方家照样能风生水起。

    是么。孟希声不大懂这些,听他这么说,倒也为方家松了口气。

    那你呢?过一会儿,孟希声问,你还是继续当你百无一用的少爷么。

    方无隅脱口说:这有什么不好?

    孟希声想了想,笑起来:对,也没什么不好。

    方无隅生来便坐拥一切,他根本也不需要打拼什么,这是他修来的福气,别人眼红都眼红不来。

    可他没义务陪着这少爷吃喝玩乐。方无隅有他的生活方式,他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不想像方无隅这样活。

    孟希声祭拜完后起身走出灵堂,方无隅看着他背影在月下行远,看久了,眼神愈发凌厉,他想无论如何,这人他绝不要放走。

    方家的确是要逃了,三姨太的死让方老爷认清现状,顾司令全无放过方家的可能,送再多的东西也是有去无回。

    方老爷想尽办法,把几房姨太太先送出了云城,再联络巡捕房,让总巡捕把方云深秘密放了。对方原本不肯,虽说是亲戚关系,可方云深若是不见了,顾司令怕要对他问责。可他听说方老爷预备跑路,便同意了对方云深放行。

    其实顾司令的目的就是方家,得到了方家的宅子,得到了方家钱财,他也就满意了,可笑方老爷一直想不通。总巡捕让方老爷别动方家的一砖一瓦,全都留给顾司令,说不定顾司令就会放过方家,不会派人去拦截。

    方老爷终于醍醐灌顶地明白了这个道理,流了几滴心酸老泪,那几天夜不能眠,不停地围着方家宅院走走停停。

    方无隅看不惯他爹这个样子,觉得他爹很没气派,输了便输了,东山再起就是了。

    方老爷要是知道他这么想,定会骂句竖子无知。

    方无隅从来不管家里的生意,连算盘都不会拨,有很多事情方无隅不知道,方老爷是假装不知道,现在方老爷发现自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逃走的那天选在深夜,一拨人派去接方云深,方老爷这一拨先出城。方无隅在跟他爹出城前叫了两个人,暗暗对他们嘱咐了几句话。

    半个小时后,这两人扛着一具晕过去的瘦长身体向方无隅交了差。

    方无隅把人小心翼翼地翻过来,看到孟希声漂亮的容颜。

    方家老少就此趁夜逃离了云城,半个小时后方云深赶来和他们会合。

    方无隅把孟希声也一并搞上了离开云城的火车。

    火车的鸣笛正响,烟囱喷薄出灰黑的雾,一直绵延拉长。出站之后,明亮的长窗在加速度中变成一排白影。

    方云深过来时,正好看见方无隅蹲在软卧旁,撑着下巴注视躺着的孟希声。他不安分,不时地摸一下孟希声的脸,碰一下孟希声的手,又闲来无聊地把孟希声手腕上的一根金链子摘了下来给自己戴上,再把他的德国名表给孟希声,像交换信物。

    从前孟希声冷傲,他眼巴巴怎么都得不到他的亲近,因这一闷棍敲下去,把人给弄晕了之后,便叫他都得了手。

    可方无隅并不是那么开心。他也不知这是为什么,拿手表换完金链子后,便呆在卧榻旁一动不动,仿佛要看着孟希声石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方云深叹气问。

    须臾,方无隅说:我喜欢他。

    他不可能跟你走的。方云深堵死方无隅的路。

    方无隅就算把人弄上了火车,可那又如何,孟希声可以下车,即便是到站了,他也可以坐回去,孟希声不想走,方无隅奈何不了,他能强逼得了一时,不能强逼一世。

    方无隅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可他不管,他就要强逼,就要强迫,他怕这一走,再也见不到孟希声,他从未对谁有过这样深的迷恋,即便是无缘,他也要强撑出一星半点的缘分来。

    方云深摇摇头,从走廊过去了。

    孟希声在天亮时分醒来,他头疼欲裂,眼睛还没睁开就先觉出了疼,摸着后脑勺在床沿撑了一下,没撑住,眼见要倒下去,幸好被方无隅挽起。

    天灰蒙蒙的,太阳还没露面,一片小月牙还在将亮的天空里挂着。

    孟希声迷迷糊糊,任方无隅给他喂了点水,他囫囵吞下,听到火车响动的辘辘声,惊得人都抖了一下,怔怔地抬起头。

    五分钟后,方无隅痛呼出声,惊动了躺在上铺还在熟睡中的方云深。方云深拉着床杆望下去,就见方无隅跌坐在地,捂着发了青的眼睛,一声不吭。

    方云深连忙披衣而起,打发走了车上的管理员,说这是家事,转头看见孟希声全身狂怒地站着,拳头捏得极紧,眼角一片鲜红。

    方云深对孟希声的印象不算太深,只记得对方清风秀雅,如湖水清凉。现在孟希声面如红纸,怒极的模样竟也骇人。怕他再打,方云深挡在弟弟面前,代方无隅给他道歉。

    哪知方无隅死不悔改,偏要爬起来给他拆台: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的,为什么你不跟我走?

    孟希声不可置信道:谁说我喜欢你?

    方无隅点点胸口:感觉。

    孟希声怒极而笑,似乎什么都不想再说了,他深呼吸了一次,挡开这两兄弟,找到列车管理员,询问到下一站还要多久,他要下车。

    从管理员那儿,孟希声了解到这是一趟去南京的列车。方家在南京有分店,方老爷已经提前支会了南京,到时会有人来接他们,安排他们的饮食起居。

    管理员告诉他,到下一站还有一个多小时。

    孟希声转头看见方云深走过来,把几张钞票放到他手心,算是给他回去的车费。他连道好几声对不起,孟希声看着这钱,紧紧攥住。直到方云深发觉他不对劲,看到他气得牙关都在打颤,他终于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方无隅追过来时,方云深把他拦住,可方无隅力道竟出奇得大,疯了似的要抓住孟希声不给他走。隔着方云深这堵人墙,孟希声鲜红的眼睛直视着方无隅,周围一切场景在这时都消失无影,只剩下一个张牙舞爪的方无隅。他看着这人像个神经病,看着这人惊动了半车的人探头张望。他看清了方无隅眼底的癫狂,也一并把方无隅的心也看清。

    这一刻,孟希声突然相信了,方无隅说喜欢他,的确是真心的。

    方无隅的喜欢历来是这样,他看上什么,就把什么抓到手里。可孟希声看到了方无隅的真心,却气得更加厉害。他气方无隅怎么是这样一个人,耍阴招下绊子,掳人劫掠的事情都干出来了。

    如果这是喜欢,未免也太不堪了。

    方无隅不堪,孟希声不想陪着他不堪。他随手抓起什么,朝着还在叫嚷的方无隅就砸了下去。

    管理员吓得喊了出来,方云深一把抱住弟弟,惊讶地回头。

    一片纷乱中,唯独孟希声握着那铁质的茶壶,冷冷地站着,算是给自己的后脑勺报了个仇。

    一个小时后,火车进站,停靠五分钟。方无隅晕在床上辗转反侧,孟希声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他走到出票口询问最快回云城的列车,说是要到今天下午才有。孟希声买了票,把票据仔细地收进口袋。他没离开火车站,一个人坐在门房外的木板长凳上。清晨露水重,何况这还是初春,料峭得很。门房大爷看他人长得不错,不由定睛了一下,请他进来喝口热茶,挡一挡风。

    孟希声道谢,捧着热茶看到墙上的挂钟,现在是早上五点五十八分。

    看完时间,他才感觉到手腕上有什么东西,抹开袖子,是方无隅的手表,他时常见他戴的那块。他解开表带想还回去,可门房还没出,火车响动起来,哐当哐当地驶出了站头。

    他握着那块表,目送列车在眼前消失。

    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方无隅冲上来抱住自己的刹那,那个刹那方无隅放弃一切自私自利,只凭本心。

    孟希声闭起眼睛,那一幕颠来倒去,不停在脑海里上演,忘都忘不掉。

    第11章 几多愁

    1935年的初春,方家抵达南京,这座拥有六朝金粉气的古都。

    方家到南京后,在颐和路上买了栋三层小洋房。

    颐和路是南京著名的公馆区,所住多为富豪,甚至有不少政府官员,因此房价不低。方云深原本不同意住在这里,现在局势不够明朗,大家都是往外卖房子,极少有人往里买房子,还是在这么好的地段买房子,未免太奢侈了。

    方老爷一开始也觉不妥,可几房姨太太都住惯了金漆玉瓦,从简入奢易,从奢入俭难,何况家里人多,房子买太小还真住不下。方老爷被她们磨得不行,最终还是让方云深把那栋洋房买下。

    即便是这样好的一栋洋房,都被几房姨太太给嫌弃了个遍。以前方家庭院深深,大家都有自己的院落,走廊花圃,悦人耳目。可如今这洋房虽有三层,也变得抬头不见低头见,出个房门就能撞见,声音响些隔壁也听得一清二楚。这直接导致了姨太太们的摩擦变多,勾心斗角愈演愈烈,方老爷不胜其烦。

    方云深来到南京后便接手了南京店面的生意,整天忙碌得不见人影。

    至于方无隅,他是闹得最凶的那个。

    刚到南京那会儿,方无隅死活要回云城去,被方云深一巴掌打得嘴角流血。从小到大,方云深没碰过他一根手指头,至于方老爷,小时候他还追着方无隅打,可方无隅腿脚快人机灵,方老爷跑不过这小兔崽子,长大以后,方老爷老了,方无隅十七郎当岁的青春少年,方老爷早不是他对手。

    方无隅顶着怒火到底还算敬重他哥,没顶撞回去。方云深派了人监视他一举一动,不允许他再胡闹。

    可方无隅是什么人,岂是你让他不胡闹他就真的会安分的人。方无隅被他哥派来的跟屁虫跟了半个月,没把人搞个半死就算给他哥留的脸面,最后寻到机会故技重施,一闷棍把人敲晕了事,带上几件换洗衣物,当天便订了一张回云城的火车票,跳上了列车。

    然而在坐完一天一夜的火车重新抵达云城后,他竟未找到孟希声。

    金大班的班主告诉方无隅,七天前孟希声收到家乡来信,似乎是家中有变,让他尽快还乡。孟希声同爷爷商议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完行囊,拜别了班主,乘上火车离开了云城。至于归期,孟希声未定,也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方无隅完全呆住了,紧紧抓着班主的衣袖,哑声问:他去了哪儿?是北平吗?

    班主看到他瞬间雪白的面孔,惊讶地摇摇头。

    孟希声其实并非北平人,家乡灾荒,他一岁半就被父亲爷爷抱着颠沛流离,途径多地,辗转去到北平。没人知道他根蒂何处,中国那么大,尤其现在乱世烟云,到哪里去找一个人。

    方无隅回到火车站,在候车长椅上从早坐到晚,列车一波波地停靠,一波波地启程,来去之间不知送走多少人,又归来多少人。直到晚上,方无隅摇摇晃晃地起身,行尸走肉般到出票口买了一张回南京的票。

    临发车前,报童斜背麻布单肩包在走廊里吆喝,华北事变!华北事变!对面座位上两个穿长衫的老学究低声交流去岁我还在上海淘到一本朝花社的柔石先生在世时所写的诗集绝本,也不知多少遍地读起先生的诗《血在沸》,却还是激动又热泪盈眶,也难怪鲁迅先生说柔石死后,他失掉很好的朋友,中国也失掉很好的青年。恰巧报童一路高喊着华北事变打他们身边而过,七八岁的稚子喊着国难宛如奏着高歌,另一个学究闻之悲怆,冷笑道:倭寇未除,四海难清,可恨柔石先生没有马革裹尸,竟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他们同伴急忙捂住他嘴,吓得仿佛有人在看他们,却只见到对面一个十七八的少年出神地坐着,少年穿一身西服,倚靠在软卧里,仿佛三魂七魄都掉了一半,眼睛空荡荡的,不知在想什么。

    列车里议国事的,聊家常的,谁手里的雪茄味飘出,弥漫半个车厢,带孩子的女人用方言骂着,同男人吵起来,管理员过来劝架,又路过几个参军的青年,背着包裹,那样年轻,那样英俊,叫人看到他们身上的军绿制服时都偃息了声量。

    这是1935年,深春的南方,阳光极好,四面八方,到时是喧嚣的气息。而方无隅仿佛屏蔽掉了一切,像和别人不在同一个时间空间。他觉得心里缺了一块,被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的孟希声带走了,再也不能补全。

    方无隅悄无声息地走了,方云深到处找他,谁知他悄无声息地又回来了,却没把魂儿带回来。

    南京城繁华,并非一个云城能比,方无隅是个爱热闹的,换做从前,他早把南京玩儿得翻过来。方云深见他情绪不对,口头宽慰无效,便抽了空拉他去逛南京城散心。

    两人走遍繁华地带,最后坐进一家茶围里喝茶。

    外面暮色四合,临江的茶围外水色潋滟,一大片火烧云烫着了半边天幕。茶围内烟味比茶香还浓,雅间里传来打牌声,似乎是一人通杀,赢到现在,围观者啧啧称奇。方云深拉着方无隅去凑热闹,方无隅没看几分钟,闹了头疼,要回家睡觉。

    不就是失恋了,做什么天天像个游魂儿似的,一张脸摆得像家里死了人一样,多触霉头。七姨太埋怨道,我们家是逃难,不是游玩,他还想带着一个小戏子白养着他,还是个男戏子!真是没人伦的东西!

    哐啷从二楼掉下个宝石蓝的坠子,晶莹剔透的坠头裂开两半。这是前几天方老爷才买给七姨太的外国货,七姨太爱不释手,都舍不得戴。

    方无隅丢完坠子双手插兜,流里流气地下了楼,也不顾扑上来要和他拼命的七娘,把人甩在地上之后,径自便出了门。

    他去了那家茶围,点一杯浓茶,给自己提点些精神。

    他看茶围里卖唱的姑娘,给姑娘打快板的小哥,看来看去,最后决定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孟希声走了,人海茫茫,他怕是寻不到他了,难道这一辈子,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不成。

    不行,这样是不对的。

    方无隅吞掉半杯茶,花钱请来一个茶围里待招的旗袍女郎,那女人颇有姿色,容貌上乘,合了方无隅眼缘。可坐下来没五分钟,方无隅就被女郎身上的香水味熏得要背过气去,对方的手攀上他胸口,说了些柔情蜜意的话,媚眼如丝,但凡是个正常的男人,都该有些心猿意马。

    方无隅不动如山,叫对方以为他是个性无能。

    方无隅到底没能再撑下去,付完钱就让人滚了。对方高跟鞋踩得震天响,像踩的是方无隅的脑袋,转头便把方无隅性无能的事告诉了其他人。方无隅并不知道自己落了这么个名声,以至于后来他再到茶围喝茶时,总觉得这茶围里掌柜的跑堂的还有那些女人们,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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