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骨——疏桐七弦(63)
病骨 作者:疏桐七弦
&病骨——疏桐七弦(63)
周兰木还没反应过来,人便被楚韶打横抱了起来,他怔然地倚在对方怀里,看他转头道:陛下,人我带走了,告退。
风朔从龙椅上跳下来:朕同你说了那么多,你听不见么?
楚韶没有回头,缓缓地朝殿外走去:他说了,假的。
风朔急道:你信他?
楚韶道:自然,纵前有刀山火海,只要他说是坦途,我都万死以赴。
他笑起来,低头看去:好了,我们回家罢。
周兰木似乎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怔然间眼角红了一片,连鼻音都很重:如果我骗你呢?
风朔嘶吼道:上将军,你敢抗皇命?
楚韶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剜人:抗便抗了,你奈我何?
周兰木扯着他的袖子,终于轻轻地笑了起来,他咳了两声,却道:做人必要言而有信,我从前答应了陛下要同他在朝明殿或典刑寺聊聊,必定要履约。只是当下有些不方便陛下宥我一日,明日晨起,我再来赴约,如何?
风朔看了楚韶一眼,似乎有些犹豫,楚韶却道:明日晨起之后,我交出湛泸军令,任凭陛下处置,可今日谁若拦我我必血洗金庭皇城,谁也别想走。
风朔勉强冷静下来,白着一张脸道:朕会叫人跟着你们,必定把将军府围得水泄不通,望你二人言而有信,否则别怪朕心狠手辣。
楚韶没有答话,周兰木却笑着应下了,楚韶抱着他往外走去,走到一半却听周兰木唤道:解意啊
风朔摸着手边冰凉的龙头,茫然地听他说:戚琅真的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么?你这么聪明,这种说辞我却是不信的。
他低着头,半晌才听到对方已经飘远的半句话:父亲从未在你面前自称过朕。
素芙蓉怔怔地跪在地上,手上还沾着新鲜血液,楚韶从她面前经过,没忍住,还是停下冷冷地说了一句:他给你说,你便信了?
周兰木拽着楚韶的衣襟,并不低头,只是轻声道:我既与你朝夕相处那么多年,自然早就派人寻过你的父母。那串芙蓉花铃是哪里来的,你怎么不问问我?
素芙蓉抬头看他,颤抖道:是哪里来的?
是捡你回来的三公子送给你的,周兰木依旧不看她,淡淡地笑道,我从前不知那串芙蓉花铃有什么用,他死前跟我提了一句,并未说全,今日我才明白,为何甘先生一定要我派你去卧底。
他歪着头,示意楚韶继续走:可惜,就连甘先生都没想到,旁人不过是三两句话,你竟真的能对我下手。
素芙蓉跪在地上,瞪大了眼睛,在二人身后哭着嘶吼道:公子!
周兰木却不肯再回头了。
接了风朔的旨意,金庭皇城中自然再无人敢拦二人,楚韶抱着周兰木走过长长的红墙,突然听他说:小时候,有个孩子抓周抱住了我的胳膊,我很高兴,我想保护他一辈子
楚韶没有说话。
周兰木便自顾自地继续说:可我记性太差给忘了,留他一个人吃了很多年的苦,后来他回来寻我
他颠三倒四,突然换了个话题,红松石的手钏在紧紧抓着楚韶的手上艳丽夺目:我不喜欢笑,不喜欢勾心斗角,不愿意虚与委蛇,没有软肋,不会为人落泪,也不曾做过有愧于自己、有愧于天地的事,父皇教导我体则存心养性,用则民胞物与。我记了好多年,每一个字都做到了,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感觉有冰凉的东西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却不属于自己,那东西顺着脖颈湿湿地滑下去,留下了一道水痕。
他想了许久,才后知后觉这是对方的眼泪。
如同少时,楚韶闯了祸、受了委屈,漠然地抿着唇,哄上好一会儿才会瘪瘪嘴,扑到他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总会无奈地为对方擦眼泪,再嘲笑一声爱哭鬼。
视线有一点点模糊,也不知是不是蛊毒发作,周兰木费劲地抬起手,红松石的手链顺着纤瘦的腕子骨碌骨碌地滚了下来。
他着手,也不知有没有碰到楚韶的脸,一滴泪落在手指上,他感觉到了,唇角不禁弯了弯。
爱哭鬼。
作者有话要说:注:
1.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载横渠四句(我真的超级喜欢这四句!!)
2.
体则存心养性,用则民胞物与。
曾国藩《挺经》
第85章 梦落花
一路上楚韶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两人穿过金庭皇城长长的红墙,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巍峨的宫门,风朔派出的鹦鹉卫远远地跟着两个人,他似乎有些不放心,派了好些人,待二人进府之后,便迅速地把将军府的府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楚韶皱着眉遣散了所有的仆役,抱着他大步穿过回廊、穿过庭院,进了那间放了一张卧榻的书房密室。
周兰木攀着他的肩膀,一眼便看见了院中开得如火如荼的西府海棠。
这花终于开了。
回廊空空荡荡,只留一幅《六州歌头》。
楚韶红着眼睛把他往榻上一扔,自己却从密室的书案之下抱了好几坛酒出来。
他似乎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把他扔在榻上之后也再不敢多看一眼,只是背对着他坐在冰凉的地面上,伸手去捞那几个酒坛。
酒气在小小的空间弥漫。
周兰木伸手在身后搭上他的肩,贴在他耳边说:你为什么不看我?
楚韶却依旧不说话,他酒量一般,不多时便有些上头,他眯着眼睛伸手去够唯一一个系了红绳的坛子,却被周兰木先抢了去。
楚韶回头迅速地看了他一眼,没忍住,还是有眼泪顺着红成一片的眼尾掉了下来,他有些惊惶地去擦,却越擦越多,于是周兰木就瞧着他从哽咽到哭得一塌糊涂,最后撑着床站了起来,却一头跪在了身后的书案之下。
书案上摆着他非常眼熟的瓷瓶。
将军府被抄之后,他执意回来取这样东西,明明珍爱得不得了,却怕损毁,连带在身边都不敢。
楚韶跪在书案前恶狠狠地磕着头,周兰木听见一声又一声沉闷的咚,高高的马尾扫过地面,遮住了他的视线。
泣不成声中他突然听见一两个不成调的字,便从榻上起身,蹲下扶住了楚韶的肩膀:你说什么?
楚韶却依旧不敢抬头看他。
太子哥哥。
过了许久他才努力地将这四个字说囫囵了,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周兰木捧着他的脸,将他的头抬了起来。
眼眶里全是眼泪,一瞬间他完全看不清面前人的脸,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这是谁:你怎么可以不告诉我?
仿佛打开了什么闸门,一瞬间便将他剩余的情绪全部泄露了出来,楚韶抓住他的肩,近乎歇斯底里地说:我守着你的骨灰过了三年!你怎么忍心不告诉我?
周兰木抬头看了看那个瓷瓶,嗤笑了一声:我既没有死,你猜,这骨灰是谁的?
不等楚韶回答,他便接口说道:是有人为了救我,付出了性命,甘心从活生生的人,被烧成了一捧灰,而他在火焰里燃烧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他歪了歪头,似乎很疑惑的样子:是对着尸体掉些无用的眼泪,还是像现在一样,除了后悔,除了痛苦,什么都做不了?
楚韶颤抖着,良久才哆嗦着道:你恨我。
没有疑惑,斩钉截铁的语气。
周兰木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认真地说:阿韶,我不该恨你吗?离开你这几年,我想通了许多事情,你看看我这张脸,想想我耍的心计手段
楚韶终于敢抬起眼睛去看他,却发现对方的眼尾也是红的,就连声音都哽咽了几分:你把我变成了我从前最讨厌的样子,我不该恨你吗?
他几乎有些绝望地闭上眼,感觉心里一阵被剖开的痛楚:我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却听见对方说:可即使如此,我还是这么喜欢你。
随后有冰凉柔软的东西落了下来,贴在了他的唇上。
楚韶懵了。
他用了好久才意识到对方究竟说了什么,又是在做什么,他被这久违的吻亲得七荤八素,连头脑都有些懵懵的不清醒。
做过无数次的梦,每一次都是一场空。
这一次
周兰木微微一顿,便感觉自己被对方握着腰抱起来,重新扔到了榻上。
楚韶眯着眼睛,几乎是有些粗暴地吻着他,连衣带都扯断了,可另一只手的动作却是温柔的,为了怕他的伤口痛,甚至寻来了几块周遭的软枕,随后在他颈间安慰地抚摸了几下。
素芙蓉下手不重,毕竟是留了情的。
他却想起当年自己刺的那一剑。
不知他赴死之前,会不会也像如今一般痛恨自己的深情?
周兰木没有抗拒,轻轻抬起眼睛,有些悲伤地注视着他。楚韶被他看得心都要被揉碎了,他闭着眼睛俯身亲吻对方,感觉彼此的眼泪黏腻地贴在了一起。
唇齿绵软,骨血交融,衣襟半解,轻飘飘地落在塌前的酒坛上。
过了不知多久,待楚韶再次醒来的时候,密室的灯花早就燃尽了。
太久不见了无处可以发泄的情绪酿成了一腔饱满的欲,淋漓的,酣畅的,不死不休的,对彼此都是。楚韶眯着眼,先看见了自己手腕上一道长长的抓痕,随后才看见了执着烛台,在他进门处站着的周兰木。
他不知是何时起的,已经穿好了衣服,衣白胜雪,腰间飘带束了一把凛冽瘦骨,头发没有梳,柔顺地披在背上。
这长发曾卧在他的手心,散在他的胸口,拂过他的面颊,被汗水打湿,黏得一团纷乱。但只消对方抽身离去,便可轻而易举地将三千青丝一同带走,从前缠绕的一切,不过一厢情愿的错觉。
楚韶贪婪地盯着他的背影,连眼睛都不舍得眨,在他印象里,对方从前多着浅金、深紫、朱红,极少穿白衣。
可再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却摒弃了从前所有的喜好,执意只穿白衣。
白色纯净,是君子之骨。
可惜昨日风骨再也求不得了。
周兰木似乎察觉到他已经醒来,不由得转过了身,冲他微微一笑:醒了?
不喜欢笑,不肯穿的白衣,不屑耍的手段。
熟稔得心口生痛。
密室之中光线昏暗,不分昼夜,楚韶也不知道如今是几时。他揉了揉眼睛,眼见着对方低眸一笑,冲他走了过来。
他是我的弟弟,我原本不舍得对付他,周兰木勾着一个笑,慢慢地说,不过还要多谢你,骨肉交缠的东西尚不可信,一脉相传虚无缥缈的血缘,又算得了什么?
他俯下身来,长发四散,在他额间落下一个吻。
冰冷冰冷。
随后却叹了一口气:进来罢。
他早就听见了密室门外隐隐的人声,那些人似乎离得远,整齐划一,并不敢多说话,不像是风朔派出来监视二人的。
机关移位,门口却出现了一个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人。
方子瑜进门之后并不多话,神色如常地向周兰木行了一礼,随后屈膝在楚韶面前跪了下来,冷静又恭谨地说:上将军,近日来我已在殿下的授意之下接手了玄剑大营,承蒙您多年照拂,众人对我极为信任,您实在不必再回去了。
他高高地举了双手,头却低得更厉害:殿下许我执掌湛泸之令,请上将军移交。
楚韶在看见他的一刹那面色便唰地变得惨白,良久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他艰难地转过头去,却没有提军令之事,而是问:从我进玄剑大营的那一日你便疑我,寻了人来试探我?
周兰木扬着唇角,干脆利落地答道:是啊,可惜还是没防住,从你身上我真是学到了不少教训。
楚韶低笑一声,仿佛在自言自语:你给我的牌子,怎么会是假的呢定风之乱它便遗失,是你的人早就取走了。
他失魂落魄地自一旁取了那一块跟随了他许多许多年的牌子,没什么犹豫地把他放在了方子瑜的手心里,不知是在对谁说话:是你信任,才许给我的东西,失了你的信任,自然要还回去。
方子瑜接了牌子,冲他深深地磕了三个头,方才转头对周兰木道:殿下,鹦鹉卫已夜潜回宫,昨日您进宫前遣聂公子和陆公子来军营寻我,我已将兵照您吩咐调至金庭皇城五处城门,请您进宫。
周兰木语气闲散地答他:做得极好,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没有?
方子瑜微微一点头:就在门外,殿下如今需要么?
周兰木眯眯眼睛:不必,我先进宫一趟,你在这里看好小楚将军,等我回来,再跟他算旧账。
言罢他便回过头,轻轻在楚韶脸上拂过:阿韶,你便在这儿好好等我回来,好么?
楚韶哑着嗓子问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风朔?
周兰木一笑,眼中有跳跃的烛光:我不会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任何人,自然谁也不能信我从未信过他,又何谈什么时候开始怀疑。
他支着手,神情如很多年前一般天真:你实在不必为我忧虑,我若没有十足把握,怎么会因为一封信便气昏了头脑,不管不顾地独自进宫去送命。风朔这些年跟着戚琅,倒是耳濡目染地学了不少,只可惜他同那个蠢货一样,心急多疑,还把胜算压在你手中的兵权之上做皇帝,他尚不够格,若像从前一样心善,我倒还愿意发发慈悲去帮帮他,如今看来,倒是大可不必了。
楚韶哑声道:那他提前抓了沈琥珀
周兰木飞快打断他:我回中阳的第一日,记得么?浑身是伤地闯进你府里那一日,我抓了一个鹦鹉卫,告诉了他我是谁。我一手□□出他们精锐一百人,自然认得他,我教他一点一点地让戚琅和卫叔卿的人在各种任务中不幸折损,又得他们信任做了首领大内鹦鹉卫是我的喉舌,任凭旁人如何撺掇,是我的东西,便会永远忠心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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