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鼎——尺水(133)
献鼎 作者:尺水
献鼎——尺水(133)
床铺窄小,他们又着意远离彼此,不免睡得局促。元景姿势别扭,躺了一刻,后背都开始发僵了。楚驭冷不丁探了过来,将他收入怀中,还不忘给他调整了下姿势,让他舒舒服服地枕着自己的手臂入睡。
他们衣衫轻薄,这么一抱,几乎就是肌肤相贴了。元景只觉他滚烫的呼吸落在自己脸颊边,不免有些紧张恼怒。楚驭侧身而卧,一只手环在他头颈边,开口时声音带着几分疲惫:睡吧。
元景还有些不放心,强撑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在这令人安心的拥抱中睡了过去。
隔日醒来之时,楚驭已经不见了,元景想起昨夜的事,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只是这梦的感觉未免太过真实,他摸了摸脸颊,似乎还能感觉到晨起之时,被人亲吻过的温度,
正想的出神,门外脚步声响起,乃是楚驭早练归来了。元景见他目光透着几分异样感,心里有些发懵:难道昨晚都是真的?一念生出,实在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对他,不由裹紧了被角。
这小动作自然逃不过楚驭的眼睛,他僵立了片刻,将刀放在桌上,开口道:雨还没停,咱们怕是要在这里再住上一日了。
元景点了点头,见他背身而对,又轻轻嗯了一声。
饭后无事,元景便趴在窗前发呆。举目望去,大雨如珠幕垂落,山色朦朦胧胧,视之不清。一线水花顺着屋檐落下,他伸手去接,没玩一会儿袖子便湿透了。想到身边还坐着一人,如今虽已不怕他了,可被念叨总是不快,遂收回了手,甩了几下水珠,又在衣服上蹭了蹭。
他见旁边墙上花纹雕刻精致,闭着眼睛,将半面墙壁抚摸把玩了个遍。正昏昏欲睡之时,只觉指甲一顿,似卡到什么,打起一点精神看了过去,竟在繁复的花纹下,发现一道细如发丝的缝隙。轻轻一敲,内里中空,分明藏有暗格。
年深日久,这暗格也不如从前牢固,被他卡住关窍一拨,竟弹出一个小小的匣盒来。说是匣盒,却浅窄的可怜,一只手探进去都算费劲。
楚驭听见声音,持灯走到他身边,见到他腿上搁放之物,奇道:这是什么?
盒中叠放着两封书信,也不知在这里藏了多久,纸面已有些发黄。在这梅雨季节吸足了潮气,笔迹透纸而出。
元景呀了一声,手腕一翻,将信倒了出来。展开之时,指尖都在颤抖。楚驭在他身后,也是一阵惊讶,但见信纸上笔迹遒美飘逸,正是先帝亲笔所写。元景只看了几个字,眼睛里便涌出泪光。
楚驭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是在哪里见过这座山峦的景象了。
不会错的,在父亲的书房之中,正挂着这样一幅青山墨画。画卷似曾遭撕毁,后来又被人精心装裱了一番。他孤身入京之时,将这幅画带走了,连同自己一并送入那座冰冷黑暗的皇陵之中。
楚驭俯身将另一封信捡了起来,展开之时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元景的样子,转而走了出去。
他独自坐到庭院中的草亭里,上面笔迹潦草随意,像是写信的人本不乐意,被人催着哄着写就一般。
开头只得一句:癸酉年二月初六,东风解冻,春晴日粉,携吾爱游山观水,于梅树下藏酒一坛,信手挥毫,留他朝饮酒以观。
写信之人似乎顿了一顿,留下一滴墨痕,再提笔时,字迹认真了许多:吾得卿相伴,欢喜畅然,此心白首不改。惟愿护得山河昌盛,四海升平,他朝了无憾事,携手隐于山林,踏雪泛舟,此生不复分离。
一阵风吹过,卷着那封信飘远了。楚驭静静地坐了许久,才起身绕到后院,他几经辗转,在一棵抽着绿叶的梅树下找到了那坛酒。青玉瓷坛深埋地下,不知岁月寒暑。楚驭拍开泥封,便有一股清冽的酒香涌出,未尝已有醉意。仰头灌了一口,却觉一股淡淡的苦涩感在口腔中蔓延开。
此际乌云笼罩,天地黯淡如黑夜。他终是下定决心,转身往来处而去。
房间里灯烛未点,漆黑静谧。元景正孤零零的坐在床边发呆,听见动静,茫然地抬起头。楚驭将酒坛放在桌上,抬手点亮了油灯。烛影摇曳之下,他的神色少见的迟疑不安。
对视片刻,才缓缓走了过去。元景随着他的动作仰起头,注视着他高大的身影,脸上泪痕半干,睫毛湿漉漉的。楚驭心里既怜且爱,简直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了。屈膝半跪在元景面前,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元景极轻的颤动了一下,却不见未躲闪。
楚驭摩挲着他的掌心,声音暗哑道:那晚她们说常在你身边伺候,我才把人留下来,只是听她们说说你的事情,没有做别的,我心里想要的只有你。
楚驭向来情绪内敛,极少会主动说这种话,就是当日真相大白,他万分愧疚,也未直承心事。元景惊讶之后,抿了抿唇,眼睛又有些湿了。
楚驭喉头一阵艰涩,嘴唇动了几次,才发出声音:我从前做了许多错事,伤透了你的心,此生本无脸面再来见你,我不敢奢求你现在就原谅我,但是能不能试着重新接受我一回,我不想像他们那样,后悔错过一辈子。
元景的眼泪一瞬间滚落下来,他与楚驭目光相接,许久才道:可是我忘不了,每次想到那些事,我心里还是很生气。
楚驭抬手将他抱住,颤声道:别忘,你就一直记着,要是生气就告诉我,跟我发火也行,跟我闹脾气也行,只要你能高兴起来,我做什么都可以。
元景倔强地抵住他,似乎还想要拒绝,只是动作虚软无力,全无抵挡之用,他挖空肚肠道:可你从来没有跟我道过歉,一次也没有。
楚驭像是从来没听过这两个字似的,神情明显有些茫然:道歉?你想听我道歉?元景被他气得起身就走,楚驭吓了一跳,立刻从旁边抱住他:对不起!他胡乱亲吻着元景的脸颊、嘴角,重复道:对不起。
元景在他怀里连踢带打,被他不住抚摸亲吻的哄了半晌,才平息下来,再开口时抽泣了一下:那个时候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楚驭神情苦涩难言,后怕般把他抱得更紧了: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太害怕了,想到你喜欢上别人,想到你要离开我,怕的简直要发疯,我想把你困住,你便不会逃走了。
元景的眼泪流进他脖颈中:你要是真的这么在意,为什么这两年不回来找我?
楚驭眼中也有些泛红了,过了半响,才艰难道:我不敢回来,我甚至不敢回忆我们的事,就连夜里梦到你,都会立刻惊醒。我知道自己只要看你一眼,就再不舍得放下了。我怕回来后再犯浑,你不愿意,我一定会吓到你。他抱住元景的手不断收紧:可我控制不住爱你。
元景咬住下唇,无声地抱住了他的脖颈。
楚驭只觉一股温热的液体落下,一颗心夜随之软成了水,他的声音几乎在颤抖:从前答应你的事还没有一一做到,我们重新再来一次好不好?
元景垂下睫毛,委委屈屈道:可我心里常常会难过,以后只要想起那些,我就会忍不住对你发脾气,也没有办法完完全全的相信你。他顿了顿,攀在楚驭肩膀上的手指抓的泛白: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像以前那么喜欢你了
楚驭抵着他额头,在唇齿间道:不要紧的,你肯让我喜欢你我就满足了,重新开始,好不好?
元景没有说话,他在梦一样的安慰声中坚持了许久,终就还是软倒在楚驭怀里。他被亲的迷迷糊糊的,莫名其妙就跟楚驭滚到了床上,反应过来时有些不好意思,捂着脸躲了一下,又被他温柔地拉开了手。
楚驭俯下来亲吻他的耳朵:别怕。他将元景圈在两臂之间,却不直接触碰他,像渴望爱抚,又怕把人吓走的大野兽似的,磨蹭着他的鼻尖,亲吻他的脸颊,试探般着安抚他的情绪。
元景本来还想强撑一下,可被他捏到身体最害痒的地方时,到底绷不住了,笑也不想给他看见,转过身去,把脸埋到枕头里。
(为了和谐而省略)
床榻摇动不止,晃得人心神摇曳。元景目光都有些迷离了,紧紧地抱着他的后背,只觉神魂飘忽,像是飞到了云彩上。
楚驭亲吻着他的眼睛,呢喃般在他耳畔道:大哥爱你。
元景眼眶一热,抱住了他的肩膀。
翌日天光大好,两人又在床上亲热了许久,才磨磨蹭蹭地离开客栈。来时心无旁骛,只知道闷头前行,此际才见云日之下,景色秀美。楚驭带着他在青山绿水间游玩了一通。休憩之时,遇一黑岩石泉,水色清冽,隐隐有香气,遂取了一些共饮。
元景才倚在他身边打了一个小小的盹儿,几口泉水下肚,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楚驭见一只雄鹰自天边飞过,忽的想起一事:乌什图给你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元景才要回答,他又补道:都是假的,这个人嘴里没一句真话,你别理他。
元景眨着眼睛看着他:他说你这些年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心里只念着我,让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原宥你一回。
楚驭默了一默,沉吟道:这句是真的。
元景嘴角噙着一个小小的笑容,转过头轻哼道:我才不信呢。
楚驭笑道:不信?把人抱过来,亲的他撒娇告饶,这才互挽着手,带他下了山。
回到兰江时,正是华灯初上。七夕才刚过去,各处花灯还未取下,尤是在黑暗中摇曳生辉。兰江夜不闭市,有些先前没赶上热闹的年轻人,趁夜出来游玩。
行至四门附近,楚驭见人流往来不绝,几将他们阻开,触景生情,思及一件旧事:之前我带你去看元宵灯会那次,我们走散了,后来我看你一直在擦脸,是不是有人轻薄你了?
元景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惊讶道:这都多久了,你还记着?
楚驭道:你的事我都记着。。
元景心中甜蜜,眼睛一转,指着自己道:是啊,有个人亲了我一下。
楚驭脸色立刻就不太好看了,时隔多年,还抬手给他擦了擦左边脸颊,想了想,右边也给他擦了几下。元景被他弄得发痒,笑着躲开了。
两人闲逛之时,楚驭见一旁摊贩挂着一串花灯,便买了一盏递到元景手里。
元景嘴上咕哝着: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却还接了过来。
楚驭笑道:怎么不是?你在我眼里就是小孩子。抬手道:小公子拉好,这里人多,莫要被坏人拐了去。
元景抬眸看了他一眼,像是故意使坏一般,拍开他的手,卷了一枚旁边小贩摊位上挂着的面具,便往人潮中跑。楚驭抛了锭银子的功夫,他就没了踪影。
此时钟鸣阵阵,四门随之开启,久侯于此的游人纷纷涌入,满目皆是奔跑追逐的人影。
楚驭拨开众人,穿过一条漆黑如永夜的长路,绕过灯芒黯淡欲灭的碑林,站到岐伯殿里。晚风送来淡淡的草木清香,催人迷醉入梦。他驻足张望,却始终不见元景的身影。
忘川渡中梵音空灵,如隔生死而来。他循声望去,遥遥看见远处高台上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正安静地看着自己。
他手边放着一盏用以指引前路的明灯,夜风绕烛,灯芒微弱,似乎只要轻轻一眨眼,便会化作萤火虫飞走了。
楚驭屏住呼吸,越过喧嚣的人群,越过陆离光怪的幻影,大步朝他走了过去。
高台周围空无一人,天空漆黑,无星亦无明月,楚驭仰起头,任由黑暗中那唯一的光芒落进眼睛里。
他轻轻地扬起了手,晃了晃腕间那串狼牙手链。
他把元景弄丢了,现在要按照他们年少时的约定,过来摘星星了。
【正文完】
第165章 番外一《狐狸与鹰》
(一)
元景第一次知道死这个字眼, 是在四岁那年。
八名太监抬着他踏上前往长宁殿必经的石桥。寒风吹雨,地面湿滑,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同时一歪,元景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朝旁边倒去。
暗卫反应倒快, 单手将小太子从软轿里提出来。轿子重重地磕在在朱栏上, 缀在轿边的挂饰被撞断一线, 碎珠如雨,噜噜滚到过来接人的燕帝脚下。
元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迷迷糊糊被人抱着, 又迷迷糊糊被人送到父皇面前。燕帝对着他没有半点脾气,温声问他有没有事, 便将他抱着回了长宁殿。
元景一点都不知道,他在转身的时候就下了格杀令, 太监并宫女三十六人,死得悄无声息。
回去的路上,他见了身边的都是生面孔,好奇问了一句。元惜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吊了他一路,待他牵着元景的手进了宫门, 才跟他说:他们都死了。
元景奶声奶气地问:死是什么?
元惜刻意压低了声音, 蛊惑般耳语道:死, 就是他们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元景眼睛睁的老大:为什么不回来?
元惜给他擦手,慢条斯理地对他说:因为他们的差事没办好,差点让你受伤。
元景急忙摇头,把两只白嫩的小手翻来覆去给他看:没有受伤呀。
元惜很认真地说:差点也不行,殿下是大燕的太子,不能有丝毫差池。
元景听不太懂他的话, 但莫名有点难过,元惜也没有继续解释,摸摸他的头,就带他去玩了。
之后离开的是元景第一个乳母。那日天气好,她被阳光一晃,莫名一阵晕眩,抱着元景重重摔到地上。元景的额头磕到青石台边,当即见了血,宫人们个个魂飞魄散,乱作一团,元景也害怕,但也不知自己怕什么,只知道紧紧地攥着乳母的袖子不放。
后来燕帝来了,看到他血糊糊的小脸,连怒火都藏不住了。
乳母把元景抱到椅子上,含着泪光对他笑了一下,叩首离开。
元景当时就觉得不安,夜里醒了两回,都找不到她。燕帝去上早朝时,元惜过来看他,提起这个人,轻描淡写道;父皇下令杖毙,现在人已经死了吧,正好昨晚下了雨,都省的扫血水了。
元景的眼泪立刻就流出来了,元惜给他擦了擦,好笑般道:这有什么好难过的,宫里备选的乳母多的是,再挑你喜欢的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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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鼎——尺水(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