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入媚戴月回(66)
他目光直接,动作轻锐敏捷,伸臂将口朝下的玻璃杯摆正,举起冷水壶匀匀浇注两杯等高的水,水声泠然,我想起从前。似乎是在香港施勋道的山上,风很大,我接到罗阿姨的电话,谈到椋梨源在饭店的勤工俭学,然后是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久到那个淳朴倔强的小男孩长大成如今的模样。
他自信又阳光,自信到近乎无耻,阳光到近乎流氓,他染上了酬躇满志、誓要跨越阶级者的习气:空手套白狼。
我说:我会考虑的。
椋梨源的大眼睛黯淡了,像小孔雀垂下了斑斓羽翼,是肉眼可见的失落。你不高兴了吗?不愿意吗?他抓着单肩包带子问我。
我没法不心软,他似乎太会演了,简直让我怀疑方才对他的判断,我在脑海里自动替他辩解,他还不过是个年轻的大学生,渴望施展才华,恃才,傲物,所以失了分寸。
把剧本留下。我加了一句。
他目光明亮起来,知道有戏了,转头看窗外天色,得寸进尺道:现在晚了,我回校不方便,可以在你这里借宿吗?我想顺便看看二楼。
其实我已经决定把房子借给他了,听他这样说,我产生了些微的厌烦之意,但看着他满怀期待的漂亮面孔,又觉得无伤大雅。好,二楼西边有三间客房,你自己挑。
我的书房在二楼东边第二间。这里原本属于祖父,正中央摆放整张紫檀木雕刻出的中式长桌,每次坐进桌后太师椅里,一家之主的雄踞感油然而生,应证我诸多欲望中指向权势的那部分。
今晚不忙,我在影库中找到1963年意大利和法国合拍的《豹》,打开投影机,对着墙面重温这部影片。电影很长,我看的是二百多分钟的版本,剧情缓慢推进,与快消费时代格格不入,观影期间我偶尔接电话,回邮件,最后干脆看起椋梨源的剧本。
他也设置了《豹》中萨利纳亲王这一人物,在他的剧本《浮生幻世》中名叫张敬君。萨利纳亲王是意大利西西里的贵族,崇尚科学,品味高雅,拥有敏锐的政治嗅觉,看得清大时代的变迁,却无能为力。
他的侄子是落魄贵族唐克来迪,此人善于投机取巧,在大革命中辗转投靠多个政党,最后成功荣归故里,是新一代既得利益者,因为缺少金钱,所以与暴发户的女儿安杰丽娜联姻。
安杰丽娜美丽动人,敲开了在情爱上沉睡已久的萨利纳亲王的心门,但他自知前途已是日落西山,所以情止于礼,祝福她和自己侄儿的婚姻。
体现贵族风度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在没落时期的风骨,萨利纳亲王是极具贵族风度的男子,但事物若想保持永恒,必须要做出改变,属于贵族的时代已然逝去,新时代乱糟糟地到来。曾经的狮与豹,终将被豺狼与土狗取代。
我想到祖父陈震声,一九六七年自广东移居新国,那时候国父刚开始执政,国内全面西化,教育系统改用英文教学,南洋理工大学取消中文系,祖父顺应时代潮流给自家孩子取英文名,我妈妈原本名叫Ashley,她长大后给自己取名知意,闻弦歌知雅意。
陈露夕、陈钟岳、陈京霆也是成年后自己补的英文名。
后来陈家事业发达,祖父饮水思源,想起自家祖宗留下的传统,每一辈都有字,新一代小辈对应的字是栖,陈露夕生陈栖雪,陈钟岳有随母姓的女儿殷栖莹,陈京霆有儿子陈栖明、女儿陈栖媛,名字由大师算过风水,元亨利贞,大吉大利,一家人整整齐齐,彰显大家族的风采。
唯独我除外。因为妈妈的婚姻不被陈家肯定,我的存在也不受欢迎,祖父不让我入族谱。我的名字是妈妈给起的,简简单单一个净字,陈净。
谁能想到,如今继承陈家事业的,是我。
阴暗的兴奋自心底蔓生,窸窸窣窣,嘈嘈杂杂,在仰光求得的平静已弃我而去,我还是一个被欲望泡透的俗人。
不,不行,我重新镇定情绪,努力平静,干脆拿起笔在《浮世幻生》上涂改。
清晨醒来,我脖颈酸痛,眼球因长时间挤压而视野模糊,昨天夜里改剧本太累,趴在桌上睡着了。
椋梨源跟着保姆阿姨进来,他穿橙红色T恤,像夏日清新辛辣的热风,刮过来,声音好年轻:剧本你看过了?诶?你做了标注,那么认真的吗?谢谢不对,你,你改了台词?连镜头也改了?
我起身去盥洗室打理自己,刷牙洗脸剃须梳头,上日间护肤品。再去衣帽间选择今日的衬衫西装领带胸针手帕腕表香水,还有鞋袜。差不多穿搭完毕,西装外套挂在臂弯里,我去餐厅用早饭。
路过书房,椋梨源跳出来拦我,你学过设计电影剧本吗?
没有。
那你他攥着手中卷成筒的剧本,拍打手心,又急忙摊开抚平贴在胸口,像是怕卷了,皱了,折坏了。
我笑问:你想夸我?你觉得我改得不错?
他挠挠头,笑意明亮,我的确没想到。
毕竟我比你多活了十几年,我看过的事情更多。亲眼见证过一个家族的兴衰。这里,这栋房子,也是历经过风雨变幻的。
椋梨源很高兴,他明白我是同意了。
这日之后他以熟悉场景之名在我家住下,经常找我讨论剧本,我坐在紫檀桌后,他站在我身旁,双手撑着太师椅扶手,俯下身和我共同看一个剧本,他的呼吸拂在我发丝间,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度,我觉得不自然。
你去客房拉一个椅子过来坐。
他充耳不闻,焦急地和我讨论台词、布景、镜头,争分夺秒全情投入,让我为自己多余的界限感心虚,似乎像他那样不拘小节才是正常的,
我逐渐习惯身后站有一个热量毛茸茸的青年。有几个早晨他开车去学校,顺路送我去政府办公室,他总是把车开得飞快,在堵车时抱怨开摩托才爽。他开的是硬顶蓬红色法拉利,据他讲是音乐公司分配的。
这感觉很新鲜,他年轻奔放,听上原广美那激情非凡的即兴爵士,摇头晃脑如磕药丸,手指在方向盘上舞蹈。我望向车窗外,一成不变的四季里繁茂的绿树成荫,银蓝色幕墙的高楼大厦,行人匆忙迈步,花坛边,似乎有只胖胖的橘猫。
它舔爪子,摇尾巴,神情傲倨地观望芸芸众生,我想起了俏俏,那只蓝紫色眼睛的小白猫,被我弄丢后是否有好心人收留?那人是什么样的人?会对它好吗?
我想着心思,感觉耳边温热微痒,转头时,嘴上触感柔软,微麻过电,椋梨源的浅褐色眼珠近在咫尺,我吓得砰一声撞到身后车门上,你,你不声不响靠那么近干什么!
他反问我:刚刚你在看什么?
我烦躁道:以后不要跟我距离太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边界感,突破这条线会让我感觉不舒服。
他垂眸不语,一想起刚才回头时擦到了他的嘴唇我就恼怒,还想再教训他,却听见他嘟囔了句:我还没问你俏俏的事儿呢。
这话叫我瞬间偃旗息鼓。恰好身后车辆鸣笛,我们这才意识到前方已变了绿灯,椋梨源离开踩油门冲出去。
《豹》的海报和剧照见评论区。自从我学会发图以后,我很喜欢在评论区发图。开启论坛模式阅读可以看到更多。
第132章 124 新的小受
陈净哥,你来演张敬君吧!椋梨源突然发问,整张脸迎光抬起,洒满一蹦三尺高的雀跃。
他果然有这样的想法,我身上匍匐着腐朽的、终将逝去的气息,我行走在陈家老宅里,像是夺权成功后用指爪紧紧攀附在每个角落的恶章鱼,即将失水萎缩,成青苔一块。
而他朝气蓬勃,是阿兰德龙扮演的唐克来迪,独有一只眼也能放出鲜亮阳光。
我问:如果我是萨利纳亲王,你是唐克来迪,那安杰丽娜是谁?
玛露来演啊,就是我同学,你上次见过的。
我稍加回忆,想起橙黄色的蓬蓬大裙摆,领口一条火红丝巾,向上是马来西亚美女特有的蜜色肌肤,玛露眼睫浓秀,瞳孔泛金,如两片尽情享用阳光的琥珀。
如果时光倒流十五年,我十八岁,我会对拥有那样眼眸的人动心吗?我会。但现在不会了。我已经老了。
我看向后视镜里的自己,皮肤经过养护已经差不多恢复过去的状态,没有明显的皱纹或晒斑,皮相没有老,老的是心境。椋梨源似乎想可怜孤寡老人,邀请我周末去玩滑板。
天鹅公园里有几条路特别适合单板滑行,对新手来说没危险,你要是不会我能教你。椋梨源笑出一口白牙,单纯的小贝壳在他唇间排排站,美少年在巅峰时期连笑纹都是美的,被他邀请就像是收到上帝抛下的橄榄枝。
喂,你不会不敢来吧?周六下午三点左右公园里人很少的,你戴上鸭舌帽,穿汗衫短裤,保准没人认出你是谁!
谢谢,但不了,我另有安排。
不是吧你,你别随便拿工作搪塞我啊,老社畜都这么没劲吗?
我是老社畜?我笑了,告诉他:周六下午我要去练钢架雪车。
钢架雪车?
我欣赏他目瞪口呆的表情,被踩了尾巴的猫,电打尾椎骨一般把吃惊从瞪圆的眼中送出来。
你不要命了?钢架雪车!是奥运会那个钢架雪车?
是的,金刹区建有冰上运动场,钢架雪车的轨道七扭八绕盘亘在半空中,冲刺时望得见场馆窗外平行的高架路,身体横在极速运行的钢架车上,超越一辆辆轿车远光灯。濒临死亡的体验总是很妙。
除了钢架雪车还有赛车,我重新拾起这项运动,体会肾上腺素飙升的快感,只是挡不住泪流。过了弯道一往无前时,世界都成模糊幻影,没有颜色和形体,连流速也趋于静止,我摘下护目镜,让泪水在重压下快速蒸发。在这个时候,我真的忘了凌歌。
陈钟岳第一个不同意我玩极限运动。我告诉他下个月还想尝试空中滑翔伞,很快就被他以陈裕资本做要挟打消了想法。每周我必须留出和他见面的时间,至少三次。在马场,高尔夫球场,或者他名下的紫郡假日酒店,不做什么,只是喝茶谈天,有时候喝酒。
他在追求我,方式很体面。如果我能喊他一声钟岳,他的整张脸会自皮肉底焕发光彩,眼里的深情如潺潺流水,我恍然觉得他比我年轻。如果还在爱一个人,还有追求那人的可能,怎么会不年轻?时光能轻饶爱意。
明天和北纯水务谈判?你带安徇去,我派保镖陪你们。
国内用水是一大问题,平时向马来西亚购买柔佛河的淡水,逐渐被马来西亚压榨欺负,两国争端不断。最近十年研发纯净海水技术,北纯水务是其中佼佼者,每吨淡化水成本只需要0.73元新币,只是并非国家控股,政府决定用招商引资的方式将其收购。
做什么?用不着。公事公办嘛。
北纯那帮人常去红灯区。
对,他们把谈判地定在万景岸,估计是想谈到一半去隔壁芽泷区。别派人跟着我,如果我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那就太废物了。
芽泷是著名红灯区。文明和娼妓结合成暧昧红粉色,北纯请我们到高档酒家,男女公关嫩葱一样站在抬眼可见的之处,日光交界、花草丛中,他们善用光线和色调衬托出自己最好的美。
我在浮世绘屏风后落座,正对男人们歪斜的领带,光润吐烟的紫唇,关节粗大的厚手,但似乎总有视线在背上轻挠,我转过头,看见绘制春宫图浮世绘的玻璃上映出两枚黑豆子似的眼,倏然不见了。
他们劝我喝酒,多喝猛喝,红白黄混喝,覃奕帮我挡了几轮,对面的秃头老总的手臂跨过满桌鸡鸭鹅鱼鳖鲍虾蟹,像长臂猿统领了生物链,食指中指搭到我肩上,嘿嘿,有个大礼送给你真水嫩,和你前两年一模一样。
在我还未伤害他的爪子之前,另一名秃头上前制止,大声勒令他不要胡言乱语。他们争执半天不过是为了营造一个隆重轰动的开场,我见到了那孩子,长发及腰,看到他的脸时,我怒得气血沸腾。
哈哈,陈总!陈区长,这小子好大的福分,跟您长得八分相似!
酒馆老板连忙上来圆场,把那孩子往暗处推。在金钱和威逼下,老板向我弯腰道歉:陈区长,我是被逼无奈,这小子原本和您有点像,主要是脸型、眼睛像,不知怎么的就被有心人盯上了。那时候您正竞选区长,全国都知道您。就有人偷偷带了这小子去整容,整成,您的样子。
我注意到那孩子的眼睛,他直白地、好奇地盯着我,或许他的惊讶不亚于我。不,他是一个公关,一个隐形的娼妓。
你多大了?
十九。他声音沙哑,听不出年龄。
我瞟一眼酒馆老板,他立刻点头哈腰卖力解释:真的!他没撒谎,他确实十八了,面相显小,这两年惹了不少麻烦,警察每个季度来调查都没查出差错,这孩子确实已经成年了!
你叫什么?
他绞着挂满亮片的衣摆,怯怯望他的老板,老板大喊你说呀!他低头小声说:奈奈。
我憎恶这老鸨和雏妓的表演,直接提出开房和他单独聊聊,老板一愣,随即笑得老脸盛开,好好好,好!您请,我给您留了最好的房间。
身后响起秃头男们的哄笑。
纳喀索斯。或许他们以为我太爱自己,像水仙少年纳喀索斯那样自恋,有兴趣操一操自己,对着镜子操不热闹,找到有自己面容的人操才带劲儿。
他们一一和我握手,于是我的右手沾满油垢,如果用薄如蝉翼的刀锋贴着皮肤刮擦,能刮下手套形的油片,带着男人脑油汗渍恶臭味的油片。
进入房间后我一刻也不耽搁冲进洗手间,放大水流将右手来来回回冲洗七八遍,烘干后顿觉清爽,我走出洗手间,站到门口恰好能望见床前茶几,叫奈奈的男孩正鬼鬼祟祟,摆弄餐盘里的东西。
你干什么?我冷声问。
他吓了一跳的样子,两手插进裤兜,连连摇头。我走过去拨开茶盘,检查里面是否有窃听器等物。并没有,上面是一层费列罗巧克力,最里面是两盒万宝路香烟。我拆了烟盒倒出烟蒂,甚至要拆开每个巧克力的金箔。
那男孩拖着哭腔跪下了,我只拿了拿了六个。
他从兜里掏出六个费列罗,搭积木般,在桌角码出小塔,抽噎着,不敢抬头看我。
你到底做了什么?说!
我,我想吃巧克力,但是老板说不准吃,这是给客人吃的,我不能当馋嘴鬼。费列罗堆成小山,外面看有二十六个,我把烟盒塞到小山中央,偷拿出中间六个给自己。小山不会倒,从外面看还是二十六个,烟盒本来是放在小老虎旁边的。他翘起一个指头,指指豹子形烟灰缸。
我不知道他是装,还是真傻。如果他是装的,那么演技真的不错,方式也真的愚蠢。清纯傻白甜的人设早已过时了,我更希望他装个妖艳贱货,别叫我审美疲劳。
第133章 125 金屋藏娇
这间房子我嫌脏,我让奈奈坐床,自己拉一把椅子坐到他对面,你今年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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