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的我,不默默的我们
第一章
他有病。
这病从小跟着他,直到现在升上高二,不但没有痊愈还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学长再见!」刚结束练习的篮球社学弟恭敬地对他说。他拍了拍学弟的肩说声辛苦了,让学弟跑走时做了个拉弓姿势,彷佛球空心进篮那样开心。
「学长好!」飘着少女的清新,路过的学妹跟他打了招呼,而他则回了个闪亮的微笑点头致意。
「选举加油,我们会支持你的!」
学妹的眼睛里有爱心,像看见偶像一样兴奋,甚至微微颤抖。
就是这个。
他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
当这口气充满了他的身体,他觉得自己相当巨大,巨大到宇宙都在自己脚底下。
「谢谢,我会加油,有什么想要学校改进的也可以跟我说,我会参考放入政见里。」附带一个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让两个小学妹开心地直说谢谢学长,娇羞地往走廊的另一头跑去。远远的还可以听到她们说学长好帅、跟学长讲到话了之类的少女情怀。
等到学妹走远,叶广才显露出那一脸不合形象的贪婪与享受。
好棒,这充满崇拜与仰慕的视线,真是太棒了。
他双手紧握,闭着眼睛一脸感动。
没错,他有病,一种叫做人气缺乏的病。
含着金汤匙出生生长在双薪家庭,从小接受严格的精英教育长大,也因为如此,他的精英性格非常顺利地被培养成功,搞班级非班长不做、搞运动非队长不当、搞成绩非第一名不拿,当然现在搞学生会长的选举,他也一定势在必得。
他没有想要做宇宙之王,他只是想要当精英人气王。
这种野心不是常人所有,也因此他过得比别人辛苦,只是表面的一派惬意造就了他纨裤子弟、天才少爷的形象,而通常这种人不是超有人气,就是遭人欺辱,好在他对外谦卑温和对内出手阔气、对上有礼对下关心、大胆开拓小心经营,这才造就了今天不管男女老幼、好人坏人、牛鬼蛇神皆是他囊中之物的境界。
明明头发就很整齐,叶广却还是习惯性地拨了拨旁分的黑色浏海,嘴边一抹微笑漾开。
这种病真是罪孽,但他甘之如饴。
叶广摇摇头,嘴角却朝反方向扬得更开。从书包里拿出几张文件,旋脚抬手敲敲门,进了导师办公室。
「报告,老师我拿政见草稿来了。」
就像每所高中几乎都会出现的油发秃头老师,班导小田的小眼大脸像是含了两颗圣女番茄一样,讲话时番茄随之微微滚动。
站在班导旁边的是个高瘦的男生,双手背在身后看起来相当文静。
「叶广啊来得正好,这是五班的班长,三班的班长因为课业的关系要退出这次选举,所以这届就换成你们两个还有原本的六班班长竞争了。先介绍你们两个认识一下,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哈哈笑了笑,小田两颊的圣女番茄也跟着抖了抖。
学生会长选举向来是由各班班长组成的班联会中,挑选精英中的精英来参选,而小田就是这次负责会长选举的指导老师。在选举前他就开宗明义地说了「良性竞争,不来阴的」如此最高宗旨,还叫书法社的人用狂草写下来贴在班联会办公室。小田说过他最痛恨选举搞小手段的人,就算是毛还没长齐的高中生也一样,「细汉偷挽瓠,大汉偷牵牛」(台:小时候偷瓠瓜,大了就偷牛),要是在如此重要的阶段就学会了小人步数,那将来一定「缺角」(台:没用)。
小田习惯用台语跟他们讲道理,而叶广其实听不太懂却还是点头装乖。
任何学校的生存法则都一样,讨好老师是唯一真理。
由于他相当受到小田青睐,所以这次的选举也顺遂不少,像是他可以轻松地知道其他候选人的政见概要、或是老师们私底下调查的支持率等等之类的小道消息。
虽然他十拿九稳,但就像小田说的一样,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精英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致胜的关键。
偷偷打量了下五班班长,看起来相当虚弱。不只说他的「气」,他的手脚也相当细长,像是发育期突然抽高却来不及吃饭补肉那样,虚弱。
那张脸蛋虽然长得也还不错,但黑眼圈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吸毒犯一样或许没有这么夸张,但还是感觉他,很虚弱。
跟他对上了眼,叶广首先展开无害的微笑。
「你好,我是一班的班长叶广,一起加油吧。」无论任何比赛,「一起加油吧」这种话是只有在感觉自己强过对方时,才会讲的台词。
「你好,我是五班的徐启章。」声音很轻,属于刚过变声期的磁性嗓音。
不只人没有存在感,连微笑起来都很淡。
唯一的优点就是声音让人觉得舒服了吧。叶广在心里迅速画好战力分析表,而后自动把他归入绿色温和无害区。
虽然他对会长的位置势在必得,但对手当然是越少越好,现在看来,或许只剩下六班班长要对付了。
小田夹杂台语的罗嗦讲习结束后,叶广跟徐启章一起走出老师办公室。
因为是放学时间,两人理所当然地并肩朝校门口走去。
夕阳把所有东西的影子都拉得很长,让物体有种延伸的错觉。
两人一路无语,一来是刚认识不知道要讲什么,二来是离开了小田的视线叶广根本就懒得废话。到了校门口,发现家里的司机还没来,他停下了脚步,打算再过三分钟就打给司机问他在哪。
「你不回家吗?」从停车棚牵出一台破脚踏车,徐启章问。
「我等我家司机来。」原本想就此打住不多说,但眼角馀光瞄到了他的破脚踏车,叶广有点疑惑地开口:「不好意思,你那个龙头是歪的吗?」指了指徐启章的脚踏车,他问道。
身为一个精英,他当然也有脚踏车,而且是知名某设计B厂牌做的城市限量版,一般学生当然不会有他知道,但这种连龙头都歪了的脚踏车,为什么还不换掉啊?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而且这种车才不会被偷。要陪你一起等吗?」
徐启章笑了笑。
不知道为什么,叶广觉得他笑得有点骄傲。
这种破车有什么好骄傲的,叶广在心中不解。
「你先回去吧,司机应该也快来了。」礼貌拒绝他的好意,其实是如果他真的留下来陪他等,才会让他更困扰。
这么多人都想亲近他,真是困扰啊。
叶广心底又充满了些气,说是困扰,但这种困扰他其实也不是很排斥啦。笑了笑,等着对方说出「没关系我陪你等好了」。
「这样啊,那我先走了。」
跨上那台破脚踏车,徐启章看了下手上的黑色腕表好像在赶时间似的,不等叶广回应,说了掰掰之后就骑走了。
就这样?
这么干脆就走了?
那刚刚那句「要陪你一起等吗?」是客套话?
叶广愕然地看着那道一开始歪歪斜斜而后顺畅直行的背影,在夕阳下扬长而去。
「少爷,少爷您洗安抓?(少爷你怎么了)」司机阿伯一抵达刚好就看见自家少爷「消气」的模样,担心地下车询问。
「不没事只是有点缺氧」虽然他说自己有病,但发病还是头一遭叶广虚弱的、不可置信的望着远方徐启章离去的方向。
「啊内喔!(这样啊)要不要齁你人工肤吸一下啊!(要不要给你人工呼吸一下)」司机阿伯好心的提议,却在那一瞬间看见少爷像是又被充饱了气一样,迅速钻进黑色房车。
「阿伯回去吧,我没事了。」
叶广抹了抹头上不存在的冷汗,今天才发现原来阿伯的「人功夫吸」也能治他的病
干呕了一下,叶广闭上眼假寐,却只是在那黑暗渗光的眼皮里不断想起那句那「我先走了掰掰」,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如果要为那些疙瘩命名,应该可以叫做「尴尬」
第二章
精英的生活是,无懈可击的。
此时天空已经变成了紫橙相渐的魔幻时刻。
司机阿伯把他载到位于近郊的独栋洋房住宅区后就离去了。
推开了雕花的铁门,经过一个精心打造的小花圃,叶广掏出钥匙打开了白色大门。
回到家后首先是吸引人的香气扑鼻而来,再来映入眼帘的是餐桌上热腾腾的饭菜。四菜一汤,主食是炒米粉,他最爱的家常菜。
还在厨房忙碌的身影,看起来格外温暖,似乎是,妈妈的味
「烧爷啊,挥来啦,洗手吃饭啊。」一口浓厚的印尼腔,回过头来的黝黑皮肤衬上一口闪亮白牙,打散了这片理想拼图。
应了声好,将书包放到房间换下制服,叶广知道今天又是只有他跟玛丽亚的晚餐了。
叶广的父母亲很忙,因为双双担任外商公司的经理职位,时常要到世界各地出差。
虽然他们在家的时间比玛丽亚少十倍以上,但也不至于不常见面。
拜3C产品所赐,不管在哪里叶广都可以透过电脑与3G电话跟他的父母亲见面。
但有时候,叶广会产生一种父母或许是AI人工智慧的错觉。
如果不是偶尔可以见到「本体」,他几乎都要相信自己的臆测了。
因为他们真的很忙,所以就算讲到了话也不能久聊,通常当他报告完这次段考第几名、在学校又建立了什么丰功伟业时,讯号就熊熊断了,连声「你好棒」都来不及听到。
在这种时候「气」缺乏得特别严重,而他习惯了。
「你好帮喔,烧爷。」添了碗米粉给他,听他说着最近要参选学生会长的事迹,玛丽亚到底有没有听懂他也不晓得,不过她总是懂得适时回应。
「谢谢你,玛丽亚。」接过碗,看着自己喜欢的家庭味炒米粉他嘴角弯了弯,却觉得闻起来有那么点苦涩。
单就这点来说,玛丽亚还比较人性化一点。
吃过晚餐后,坐在客厅修改一下政见,看看时间,随即牵出白色小折出门补习。
之所以不要司机阿伯载,一来因为补习班不远,二来因为阿伯的台语比玛丽亚的印尼腔更让他受不了。除了到学校的那段路程较远之外,他实在不想再跟爱聊天的阿伯共处一车了。
到补习班的路是条下坡,两旁种着绿油油的大树与路灯交错排列。
盛夏时节,看见绿树总是让人放松的。
脚踏车连踏都不用怎么踏,迎着风,一路顺畅抵达补习班。在进补习班的走廊前,他理所当然地又吸收到了很多能源。
「叶广你又考第一名!真的很嚣张耶!」
脸上打着马赛克的男同学捶了他左肩一拳,语带羡慕地调侃他,而叶广自动把他话中的「嚣张」替换成「强大」一词。
看来不只学校,连贵族补习班模拟考的头香也是叶广在插的。
废话,舍我其谁。
脑中一边这么想一边又在小宇宙中缓缓升起自己,像是充气人偶一样渐渐壮大,但是「地球上」的他却背道而驰地扬起了谦逊的笑容,说着不引人攻击的谦逊回应。
「没有啦,运气好。」运气是最好的挡箭牌,他总是用它四两拨千金。
脸上有着马赛克的同学走了之后,在路上又陆陆续续遇到几个别校的马赛克男女,叶广对着他们模糊的长相总是千篇一律地说着的「谢谢、没有啦、好运啦」之类的话。
讲一讲嘴巴会乾,但心是满足的。
受到恭喜,不管诚意如何,总是让人开心的。
终于走入教室,叶广觉得自己的胸腔塞得满满的。
这才对嘛,才不像对视讯讲话的时候那样空虚,才不像今天放学的时候被人漠视那样空虚那个吸毒犯!
迅速把今天受到的耻辱冲刷掉,叶广走到第一排离讲台最近的位置坐了下来。
如果要为带给他空虚的人们下注解,只能说他们「不知好歹」。
打开课本听着补习班老师卖老命生动地解说课本上死死的符号,叶广撑首微笑。
他记得小田说过一句台语,叫什么「人若衰,种瓠仔生菜瓜」(台)虽然他还是不了解那两种植物到底有什么差别,反正就是人衰到极点种什么都种不出来啦。
多亏了补习班的同学们,叶广的气饱和到了晚上九点半整,却在下课时的某一瞬间又全泄了。
叶广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在一天之内充气又泄气这么多次,他只知道当他出了补习班的大门,看见原本放置小折的停车栏被连车带杆一起拔走不见踪影时,那份错愕感是多么具有毁灭性的一件武器。
他的B厂牌白色烤亮漆限量版「鹿特丹」啊啊啊
就像迷恋大姐姐的美腿一样,这时期的男孩子对「限量」二字总是有种莫名的依恋,就算是精英也不例外地被制约。
不论内心如何遭受打击,他只能深呼吸再深呼吸,尽量保持冷静。
精英的生活是无懈可击的,这种被偷走东西的糗态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表现出来。
就跟裤子破掉一样,只能夹紧屁股寻找下一个庇护。
叶广右手紧抓书包背带,试着维持优雅的微笑跟每个路过的同学说再见,采着坚定却虚浮的步伐向左边走去,走到一半停了下来,掉头往右走,决定走另外一条路回家。
他怕走在那条坡上想起他跟「鹿特丹」的飙风回忆,会忍不住哭出来
叶广捏了捏鼻头强迫自己振作。
走在平常不会经过的路上,觉得有些热闹。这家贵族补习班的附近有许多小吃店,不管是早中晚餐甚至宵夜都十足供应。全宇宙食量最大的族群就是发育中的青少年,而钱最多的当然也是这些发育中青少年的另一个身分高中生。
此时正值补习班下课时间,几乎每间小吃店都有人光顾,除了早早就被父母或家里司机接走的人,留下来吃宵夜的还算不少。
叶广随意地左右张望,预期中又接收到几枚爱慕的眼光,但他却没心情集气,只是勉强维持着机械式的微笑,机械式地走着。
虽然大家似乎都在注意他,但在这一群一群的团体中,好像只有自己是孤单一人。
夜晚的微风吹起他的浏海连这样平常的小事,也能够让他觉得宇宙中,只有自己一个人。
没有其他人,只剩下他一个人。
「叶广,你怎么在这?」
突然间,虚无飘渺的声音奇异的、穿过小小吵杂的人群找到了他。
叶广缓缓回头,将涣散的眼神对焦。
一个身穿围裙、端着小菜的男生站在面摊前看着他。
这人有点面熟,但他肯定不认识他。
帮他也打上了马赛克,给了他一个微笑,叶广转身就走。
「你怎么了?」轻轻的,连着风一起送到耳边。
是那样平淡的一句问候,却无端激起他哽咽的情绪。
不是你好厉害你好棒我好崇拜你我好仰慕你,而是「你怎么了」。
精英其实是无论如何都要抬头挺胸的,但这是第一次,叶广在众目睽睽之下,蹲了下来,蜷缩在一起。
第三章
眼前端来一碗冒着热烟的蛋花汤,金黄色的蛋花在其中流转,上面点缀几抹绿葱;清香的汤头感觉不油不腻,闪烁着黄灯下的美味光点,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但是叶广现在完全没有心情动它,他表情恍惚地坐在小面摊的板凳上,愣愣的,不若平常。
下课的学生潮过了,摊位上只剩下三三两两几个客人。
蛋花汤的对面有人坐了下来。
直到刚才被面摊小贩从地上拉起、安置在座位上、意识到他的细瘦手脚时,他才像拨开迷雾一样将他的脸解了码是五班班长,吸毒犯徐启章。
看着徐启章将黑色围裙脱下放置在摺叠桌上,叶广试图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但事实证明他的脑袋就像眼前的蛋花一样彻底被打散再煮熟,转来转去没办法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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