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的我,不默默的我们(2)
而徐启章也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带着黑眼圈的双眼盯着叶广看。
不是观察的眼神,似乎是在等他先开口
「徐启章你怎么会在这里?」想不出来要说什么,也想不出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叶广索性一次把两个问题都推给他。
「我家的面摊,我妈。」指了指小面摊和一旁正在擦拭碗筷的妇人,他回答。
叶广想起了今天在校门口,他那可以称之为「羞辱」的快速离去行动。
「你家的面摊?所以你今天赶着走是为了帮忙?」
看到徐启章点点头,叶广拿起汤匙搅了搅蛋花汤,觉得其实也没这么严重了,他有事嘛,忙打工,应该的
打工?
「学校不是规定不能打工?」叶广皱起了眉。
虽然他这是「家族企业」,但学校以学生本分应该专注学业、致志考取一流大学为由,明文规定禁止学生打工。
法网恢恢果然疏而不漏,给他发现了吧。没想到徐启章胆敢这么大摇大摆地在充满学生的街道旁跟着摆摊,实在嚣张。
这样的人有资格竞选学生会长吗?叶广眯起眼睛在心中暗忖。
「这时间比较忙,没办法。」
补习班的上课时间,学生要吃晚餐,忙;补习班的下课时间,学生要吃宵夜,忙。总而言之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家里需要帮忙,没办法。
但叶广才不接受「没办法」这种说法。
「没办法」可以是理由但不是藉口。
「家里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忙了吗,兄弟姊妹呢?」见他摇摇头,叶广不死心再问,「那你爸呢?」反正他就是不该违反校规。
「嗯,去世很久了。」
像在说着别人的事,徐启章平顺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雷击一般,击中叶广。
在他尚称平顺的人生中,这种踩到别人地雷的情况他还真没遇过。
不知该怎么应答,平常总是意气飞扬的嘴角,现在却连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感觉讲「抱歉」也很矫情,毕竟这样就像不小心在别人大腿上捅了一刀后再道歉是一样的。
虽然无心,但伤痕确实存在。
「别在意。」似乎懂得叶广在想什么,徐启章笑了笑反过来安慰他。
若有似无的微笑,他连笑都很虚弱,但此时如果在他脸上看见任何重量的话,叶广一定会更加难堪。
轻轻地嗯了声,眼睛不知道该放哪里,想找点事做来分散注意力,看见了还没喝半口的热汤,于是随意舀了一口,吹了吹就喝。
蛋花滑顺地滑入口中,汤头如同肉眼看到的一样,不咸腻却带有清爽肉骨香气;碎豆腐滑嫩、葱花不刺鼻、青菜很翠绿,增加了它的丰富性,让这碗简单的料理不会太过平凡单调。
叶广眼睛微微撑大,将汤吞了入喉。
除了玛丽亚以外,他没有喝过任何一家的蛋花汤,更有「家」的味道了。
其实如果你要叶广形容「家」的味道是什么,大概也很难解释。
那是一种记忆的香味,让每个人心里勾起许多印象的记忆香味。
「好好喝。」蛋花汤的热气模糊他的视线,这样的味道容易让人脆弱。
「我煮的。」
又是那种彷佛覆盖一层纱下的骄傲神情,徐启章看起来很开心。
把徐启章偷打工的事情摆一边,叶广专心喝汤,直到汤碗见底,他才满足地打了声饱嗝,随即又捂起嘴巴,因为精英是不打嗝不放屁的,左右张望,好险,客人都走了。
他太放松了,真是厉害的蛋花汤,简直是个致命武器。
叶广渐渐升起防备,看着把碗收去给妈妈清洗的徐启章,他有些别扭地开口:「可是打工是违反校规的」
不知道为什么,讲这句话时觉得立场薄弱,大概就像是收了黑金所以不敢检举是一样的道理?
听到他这么说,徐启章回过头来眨了眨眼,一边收着摺叠桌。看起来细瘦的手脚却意想不到地有着一般大男孩的力气,没三两下就把桌子收在一旁,用铁链链起来。因为椅子也被收走,所以叶广在一旁呆站着,乾等他接话。
为什么面对徐启章时自己总是会面临这种尴尬的气氛呢?
把桌椅处理好之后,徐启章才缓缓走近叶广。
看着他的眼睛,叶广突然有种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蛋花汤好喝吗?」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一句,丢得叶广莫名其妙。
「好喝。」虽然不想称赞他的手艺,但是精英是不说谎的大致上啦。
「所以要保密喔。」又没头没脑地补了这一句,徐启章做了个「嘘」的动作,稍微打破了吸毒犯的形象,有点俏皮。
叶广内心的小宇宙挣扎着。他不是个爱打小报告的人,但是对于「上级」他从来不会隐瞒,就如同这件事一样,错就是错,在制度下出了轨道,理应接回正轨。
照理来说是要报告的,但是有可能他一说,这么美好的蛋花汤就烟消云散,再也吃不到了再也吃不到了
法,不外乎人情。
为了蛋花汤,不报告老师其实也不是不行他没有隐瞒上级,只是「忘记」这件事情而已。叶广对着微笑的徐启章,生硬地点了头。
反正不过只是每次看到老师都忘记这件事而已,不会怎样的。
接近晚上十点半,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徐妈妈把摊子的灯一熄,瞬间只剩下路灯的照明。昏黄的路灯像是假夕阳,一样把他们的影子也拉得很长,比夕阳更迷离的不切实际感再度涌上,让叶广有瞬间走神。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夜晚。
向骑着摩托车的徐妈妈道别,听着老旧机车咆哮的声音,又只剩下他们站在原地,被路灯笼罩。
「你怎么回去?」牵起他那台歪龙头的脚踏车,徐启章转头问。
回去?对喔,脚踏车他的白色小折爸爸送他的入学礼物
一想到被他刻意遗忘的「鹿特丹」,叶广垂下肩,脸色很难看。
反正好像什么糗态都给徐启章看光光了,他「好像」又是那种不多话的人,跟他讲「应该」也没差。
于是叶广一五一十的把小折对他如何重要啦、跟它在一起有多开心啦、骑着它走遍大江南北啦(其实只有去补习班才骑)、那是爸爸送他的重要礼物等等全盘托出了。
在讲到「爸爸」两个字时,他偷偷看了下徐启章的表情,还好,还是一样淡然飘缈。
「然后它刚刚被偷了」真的快要哭出来,讲出来才知道痛。
「这样啊。」徐启章点了点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好像在想着什么。
叶广捏了捏鼻头,发现原来倾吐的感觉是这么轻松又如此沉重。
记忆中他每次跟玛丽亚讲话,都是抱着对牛弹琴姑且一试的态度,也没有完全讲到什么,可是只有在家里,他才想要讲点什么。
唉,对他说这么多也是没用的吧,被偷走就是被偷走了,讲了又能怎样呢?
「叶广,现在很晚了,我载你回家吧。」徐启章叫了他,并且拍拍他那台破旧脚踏车的后座。
蛤,载他回家?叶广看了看他的歪龙头,一心想要拒绝。一来觉得给他载实在不妥,二来歪龙头的确让人有所畏惧。想起他今天歪歪斜斜起步的背影,叶广扯起微笑。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走回家。」摇了摇手拒绝他的好意。
听他这样说,徐启章轻触着脚踏车的把手,轻轻问道:「你怕什么?」
淡淡的一句像是问号,又是确定,听起来不是挑衅,但是怎、么、能、够、怀、疑、精、英?
叶广在心中倒抽一口气,不断鬼挡墙地想着「你怕什么你怕什么你怕什么」到底代表什么意思。
「我、哪、有、怕、什、么。」一字一字讲清楚,叶广脸上的微笑快要挂不住。
「那就上车吧。」
「我只不过不想坐『危险』的车。」他不会说太难听的话但还是强调了危险两个字。
「这样啊,但是听说最近这里常常出现」徐启章眼睛转了两圈停顿了下,笑着说算了算了,随即跨上脚踏车作势就要骑走。
想吓他啊,他才不怕咧。
叶广在心底切了一声转头就走,却在下一秒看见那不到五十公尺处、路灯下微微晃动的人影时踌躇了。
藉着昏黄的灯光他定睛一看,似乎是个拿着酒瓶的流浪汉
『昨天晚上在某贵族补习班附近发生了流浪汉抢劫案,一名帅气的精英学生放学时不仅限量脚踏车被偷,还惨遭』
「等等!徐启章!你载我吧!」叶广迅速坐上有着黑色软垫的后座,刻意忽视徐启章微微颤动的肩。
「咳,真的没问题吧?」他指的是他的歪龙头。
「应该吧,走罗。」带着笑意的回答也不给个确定,讲完后脚踏车歪七扭八地起步了。
起先行进得还算顺利,原本只是抓着他衣角的叶广,在脚踏车超不稳的一个踉跄时,突然改为抓他的腰,而这一抓,顿时天翻地覆摔车了。
这一摔好险摔在草皮上,没什么大碍。
「你不是说『应该』没问题吗?」趴倒在路边,叶广咬牙切齿地询问一样倒在地上的徐启章。
「我怕痒。」徐启章一脸无辜对他眨眨眼。
「」
不知道是谁先笑的,反正就是两个人都抱着肚子笑到不行,因为接近深夜也不敢出太大的声音,而这样的闷笑是最让人停不下来的。
叶广手捂着嘴脸色胀红,多久没这样破坏形象地笑过了?
而虚弱的徐启章竟然也会有憋笑的一天?
太诡异了,今天晚上。这就是所谓的深夜模式吗?
笑到一个段落,叶广叹了口大气,躺在草地上,仰望那片因为光害而变得星星很少的夜空,第一次觉得自己渺小也很无所谓。
不做精英,似乎也挺轻松的。
回到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玛丽亚激动地讲着听不懂的印尼腔中文,大概是说他怎么这么晚回家也不连络、她差点要报警了之类的。
打开了因为补习而关机的手机,有五十六通未接来电。
「对不起,玛丽亚,让你担心了。」
看着玛丽亚担心的模样,叶广愧疚地道歉,却也有些开心。
担心是在乎的表现,只要有人在乎他,他就会感到开心。
似乎从来没听少爷道歉过,玛丽亚愣了愣,随即展开一口白牙笑着说:「没诗就好没诗就好。」帮他拿了书包,催促他去洗澡。
拿着早已准备好的换洗衣物进了浴室,搔了搔头才觉得有些困赧,叶广有点不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但感觉不差。
第四章
学生会长选举的投票将在一个月后举行,各候选人也如火如荼地展开拉票活动。
除了投票前三天的正式政见发表会,候选人皆可以在午休的时候到各班进行宣传。
「打造优质校园,共创美好未来,体会X高精英新世代的到来。请支持一号候选人叶广,有选有保庇喔!」
领着班上死忠Fans组成的候选团队,再从其中选出几个能言善道的嗨咖跟他一起跑宣传,从头到尾他都只要站在台上微笑,其他的都交给主持人去讲,台下的学弟妹或学长姊依然会报以热烈的掌声,尤其是被他对上视线的人,简直就像被雷射光枪扫到一样,兴奋到灰飞烟灭。
好啊,他果然还是无法不做精英啊。叶广在心底叹息。
被推崇、被需要、被爱戴的感觉就好像整个人溶化在巧克力锅里一样,幸福得要死。跟这班的学生们挥挥手,叶广跟着团队走出教室门,微笑的情绪还停留在嘴角,这边走廊上,随着一股异味,敌人迎面就来。
「嗨,叶广,宣传的怎样啊?」
六班的班长陈泽铭是个三尺外就可以闻到他有狐臭的壮汉。正正方方的脸型,侧面却像新月一样,下巴向前突出,笑起来大有法老王的风范,不过仅限于下巴方面。
站在他身后的候选团队,脸也是一个比一个还臭,像是看见了杀父仇人不共戴天,死瞪着敌阵不放。
所谓竞赛风度,指的就是胜不骄败不馁、照了面还是好同学这样一回事。
不过想也知道这种事情就像某电影的场景一样,台面上和乐吃饭,桌底下的脚却已经开始激烈战斗。
叶广微微闭气,表面还是维持一派亲和的模样,朝陈泽铭点了点头。
「还算顺利。」他身上的味道该不会是暗器吧?叶广暗忖。
「喔,是吗,我也是呢,尤其是『期末外校连谊』这点,颇受好评的说。」
陈泽铭骄傲地拱出了自己受到某些色龟族群爱戴的政见之一,四四方方的脸此时笑得有点歪斜。
奇怪,这样邪门歪道的政见小田怎么会核准呢?该不会他自己也想参加吧?
脑中浮现小田含番茄的脸,叶广在心中倒弹,却也没多说什么。
看了腕表,午休时间有限不要跟他瞎耗,惯例说了声「一起加油吧」,随即边换气边迈步跟陈泽铭一行人错身而过,领着已经开始比中指互呛的团队朝下一班前进。
这种人参选的目的还真不晓得是什么。叶广不着痕迹地挥了挥眼前的空气,试图打散那股令人不舒服的馀味。
「等等,叶广,这班是候选人的班级,我们还要进去吗?」
正要踏进门时突然被人耳语,抬头看了班牌上面写着「二年五班」,心里马上浮现出徐启章瘦长的身形与那双万年黑眼圈、没有存在感的声音、还有那碗美妙的蛋花汤
「进去吧。」
战场上敌我分明,公归公、私归私,选举归选举,蛋花汤又是另外一回事。
叶广让主持人进去先打了声招呼,随后坚定地踏进了敌人的阵营。徐启章这时候应该也忙着宣传吧
这么想的同时,却又敏锐地察觉这班的人数一个都没少,一个萝卜一个坑,好好的都坐在位置上,看书的看书,睡觉的睡觉。
叶广纳闷地看着原本不该在这里、现在却好像刚被吵醒、揉眼打哈欠的徐启章,一脸没睡饱的疲态让他更像是毒瘾发作一样。
一旁的主持人开始慷慨激昂地大谈阔论,位置上徐启章涣散的眼神也渐渐聚焦。
那双黑眼圈好像又更深了些,徐启章眨了眨眼看见了他,脸上又出现那种若有似无的微笑,小幅度地挥挥手,用唇语说「嗨」。
嗨你个大头鬼!
叶广依然挂着男偶像般的微笑,心底却错愕他怎么还没开始宣传。
难道他不认为每个午休都是宝贵的宣传期吗?不过也或许这是第一天,他想要静观其变?总之明天他就会动起来了吧叶广不断推敲徐启章的心态,却在看见他手撑着下颚、又开始一晃一晃地打起瞌睡时,右肩一垂觉得无力。
隔天午休,徐启章依然待在教室里,头埋在双臂里睡得香甜,让顺便「路过」观察他的叶广,「啪」的一声捏烂了手上的政见稿。
他是认真想要参选的吗?
站在别班的讲台上,叶广心里不禁浮现这样的想法。
存在感这么薄弱虚无(他知道这样形容很没礼貌但觉得很贴切)的一个人,如果不是被同学陷害拱出来想让他出糗,就是想要有一番作为让自己改变,但他现在的表现让叶广完全摸不透。如果是前者,他还会同情他然后不去理他,但如果是后者,那他就要瞧不起徐启章了。
如果他是想要用「反正我又没努力,输了也没关系。」这种懦夫心态来参选的话,他绝对会瞧不起他的。
精英跟普通人的差别,就在于努力与否。
枉费他那一手好厨艺叶广藉着鞠躬拜票的动作深深吐了一口气,不让一种叫做「失望」的情绪占据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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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小田的民调数据显示,目前三位候选人的支持率分别是48%、40%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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