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小时by打字机(40)
好在这会儿正常许多。
迷顿地睁了好几次眼睛,沈苫终于在某一刻痛下决心坐起来,深呼吸,裹着毯子探身掀开越野车后盖,靴尖落地继续没骨头地靠在车身上眺望远处的无人区风光。
如果天气再好一些,那这片空地上除了他这种自驾住车里的,还会有很多人选择扎帐篷,平时橙红黄蓝,好不热闹,只是今天风大,便显得冷清许多这么说可能也不准确,毕竟这里还不似那些被开辟得人满为患的著名景点,便是赶上游人多的时候,数顶帐篷挤在一起在这天地之间也尽显渺小单薄。
秦峥之前和沈苫提起过,比起大瀑布和教堂,他其实更喜欢这种自然占比更大的景色,未来有机会的话,也更想参与到旅行社新规划的越野路线当中,沈苫这次也算是来为他提前趟路了。
想到这里,沈苫回过神,转身从包里把相机也取了出来。
露营地附近有天然温泉,因为地热,周围的土地都生着蓬勃的苔藓,生机盎然,与他在路上见到的那几处隔绝生命力的荒原雪石地完全不似身处同一大陆。
冰岛的露天温泉是旅游产品中的一大热门卖点,最有名的蓝湖温泉秦峥前段时间还作为领队带团出差过,只是沈苫懒得出门才没有跟去。今次遇到的这处温泉比蓝湖人少,环境也更天然,但沈苫来前并没有做好泡温泉的准备,于是徒步归来时便也只能拖着疲乏的身躯羡慕地向那水里白花花的几具肉体瞥上几眼便原路折回这里比他的来途多了零星人烟,但也没有多出太多。
沈苫将相机取景框对准前方,除了活火山、苔原与流动着的云层,他瞧不见任何喧嚷生气。
好荒芜。
不过其实现下的荒芜对沈苫来说也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稀罕之物。
耳边风声猎猎,沈苫将流淌着独立音乐的隔音耳机戳进耳朵,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久违地再度寻回了学生时代坐船从挪威到法罗群岛的路上一次次体悟过的那种超越时间限定的空旷感。
当然,也不只是在海上才会有这种感觉。
离开北欧之后,每当回首望向从前在挪威上学的那段时光,沈苫总感觉自己当时好像被抛到了一个低光速的黑域地带,任外面的世界斗转星移,他始终在自己小世界的轨道上以外人看来的静默状态独自冬眠下落。
奥斯陆太安静,他仿佛能在那里靠着壁炉一夜老去,又好像可以躺在雪地里长生不死。在北欧以北,永恒好像并不是一个太过抽象的概念。
后来沈苫离开了那片冰冷的大陆,一下子掉进法兰西共和国的首都,与之前生活的地方相比,巴黎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热闹,人群、鲜花、埃菲尔铁塔、街上五花八门的广告招贴画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从寒冷的待机状态被激活重启了,但说实话,这种新奇也只持续了十五分钟就消退了。
环境当然可以造人,但即使后来甚至去到了热带大草原、在时代广场上跟着万千人一起跨年倒计时,沈苫好像也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那片遥远的冰天雪地。
布达佩斯是他的家吗?
从世俗意义上讲当然是的。沈苫在那里出生、长大,作为沈嘉映,他在布达佩斯接受了成年前所应接受的所有教育,而尽管他的家人在漫长岁月里几乎只有沈玉汝一人,但外婆教给他的也远远胜过绝大多数寻常家庭所能给予孩子的全部。
当然,如果还是从世俗的角度出发,沈玉汝绝对不会是那种人人称道的好母亲、好外婆你甚至可以说她做得有些失败。
比起称职的大人与监护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倒更像是和沈嘉映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邻居阿姊。
因为先前有过养女儿的经验,沈玉汝照顾小外孙时并不像从前那样手忙脚乱,连换尿布、兑奶粉都要从头学起。可做得熟练与做得好却不是同一件事,兴许是与女儿的别离让沈玉汝终于意识到这两者的差别,即使已经到了为人外婆的年纪,沈玉汝仍然不能自信她教养得出孩子成功的一生这份责任太过沉重啦,上一次她便做得不尽如意,于是这一次便也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画出一个拥有边界的框,而后便是任由小孩在这框内自由成长。
当然了,这个框大多数时间都显得过于大、也过于漫无边际了。
小时候沈嘉映在落叶堆里打滚,沈玉汝就背过手站在旁边研究叶脉的纹路。沈嘉映不写作业、完不成钢琴练习被老师致电告状,沈玉汝在家里等回外孙,两人对视后,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想不想去山上玩?
沈嘉映说想,他们就真的丢下书包立刻去了。
很大程度上,沈苫这种说风就是雨的松弛性格也许就来自于从沈玉汝那获得的耳濡目染。
令人艳羡的教育风格,但弊端也很明显和沈甯一样,沈嘉映很早熟,也很早就意识到了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是一个孤独的个体,那种人从家庭中来最终也要归于家庭的传统观念在他们家中几乎没有存在过的影子。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独自坐在多瑙河边发呆的沈嘉映就会思索一些远超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想法,而即使他与沈玉汝亲近如斯,也很少想过要把这些想法与外婆分享。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毋庸置疑,沈嘉映在这世上最爱自己的外婆,且沈玉汝对他的爱同样不减分毫,但与此同时,多年来他们相视的每一眼似乎也都看穿了对方心底与自己相同的认知,即是终有一日他们将会彻底分离。
这感觉甚至可能出现得更早在年轻的沈玉汝于黎明破晓时分从护士怀中接过刚出生的瘦小女儿、初为人母的沈甯在日落黄昏时以相同的姿势接过小儿子、又在午夜降临前将他送到母亲的怀中时在这三代人一次又一次的第一眼对视中,除了与血缘相伴的爱意,他们都默契地看到了与之伴生的不可抗拒的别离命运。
但这怪不了沈玉汝,毕竟沈家的小小姐也是这么从小长到大的,在她漫长的人生中,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其他的成人路径与家庭关系应当是何种模样。
在作为沈甯的母亲和沈嘉映的外婆之前,她首先是沈玉汝。人难两全,她既做好了沈玉汝自己,在做妈妈和外婆时,时常便会有些在外人看来的力不从心。
直到Edwin出现,那个来自意大利的男人才一下子填补了沈嘉映成长过程中始终丢失的男性长辈形象空缺。他和善、睿智、幽默,完全符合沈嘉映臆想中的完美大人形象,那个时候,沈嘉映好像的确也是和Edwin要更亲一些,但沈玉汝从来没有对此表达过任何不满,只是淡淡一笑后便退到房间角落,温柔地看着外孙和未婚夫一小一大两个人肩并肩站在窗台旁的阳光下,争论羽毛球的羽毛到底来自哪种鸟禽。
那段时间里,她好像渐渐从沈嘉映的成长舞台上隐去了身影,又或者她其实从来也没有称职地走上过监护人的位置,Edwin离开之后,沈嘉映甚至笨拙地认为这个家接下来要靠他来扛了,但直到沈玉汝在校长办公室里坚定地站到他的身前,他才恍惚发现,不知何时,沈玉汝竟然悄悄地学会了怎么做好一个大人。
教养他、规训他,无数次地指引他,并在最后的最后仍然像最最开始时那样尊重他。
听说在离家之前,沈甯曾经平和地问过母亲为什么要生下自己,有没有想过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沈玉汝当时的具体回答沈苫并不知晓,但他知道外婆在那天第一次认真地就此问题向女儿道了歉如果为人父母者自己都不能证明人生是有意义的,那或许不应该单纯出于自己的意志便将一个孩子、一条生命带到世界上。
沈苫想,外婆现在应当是自证了的,她不再对不起沈甯了。那沈甯呢?他的妈妈,是否已经证明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有意义的呢?
而且说实话,这东西到底要怎么证明?
他们沈家人活得可真是有够拧巴。
拥有拧巴基因的沈嘉映后来变成了沈苫,认真地笃信贯彻着他们沈家人的精致利己生存法则游走在大千花花世界,最终把自己的心走成了一片只有风雪造访的荒原。
来看极光也许只是个借口。
沈苫闭上眼睛,想他最终还是未能脱俗,只是想将自己最后埋在一片与他内心故乡相近的地方。
但现在,但现在
他却突然、突然,在最接近他为自己设定的终途的一刻,突然好思念雷克雅未克。
上一次产生这种思念之情,似乎还是在去往哥本哈根中转的飞机上,因为莫名其妙跟来的二少爷,沈苫在直奔冰岛的路上拐了好一个大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会再次回到布达佩斯,但他却在万米高空之上突然开始思念他们家的阁楼。
从前当然也是思念过的,但那种思念的情绪很淡,不似那一刻,汹涌得他几乎落地便想和外婆通话。
现在想想,那时奔涌在沈苫心中的也许并不单单是他对外婆的思念,大约还有一些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求生意志。
外婆不知道,自己和布达佩斯在那时救了他一次,而现在又轮到雷克雅未克了。
具体说来,是沈苫那十几平方的拥挤工作间、他只能看得见路人脚步的半地下室高窗,秦峥的躺椅,秦峥的枕头,甚至是秦峥家的旧橱柜。
因为和一个人共同生活过的回忆,沈苫追寻了二十余年的那个模糊得只有归宿定义的地方,突然有了无数具体生动的名字。
所以啊外婆,你也是这样追寻到布达佩斯的意义的吗?
可是我
沈苫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可是我
沈嘉映!
歌曲尾声音乐暂歇的寂静空档,来自远方的一声呼唤忽然石破天惊地打破了他的沉思。
隔音耳机功效太好,沈苫甚至没有立刻分辨出这声听起来尤为遥远的呼唤到底是不是幻觉,只是在对自己名字语调的敏感驱使下摘下耳机,立刻便又在风声中清晰地捕捉到第二声沈嘉映。
谁在叫他。
谁来找他。
从哪里来的,十八年前吗?
两声不够回魂,沈苫错愕地睁眼抬起头,又听见了第三声,以及来自陌生人满含笑意跟着喊的连语调都不准的第四、第五声。
然后他看见了秦峥。
耳边风声未止,眼前苔原辽阔,在天地无垠的背景之下,有个忽然在他眼中显出几分陌生的熟悉身影正提着不知什么东西从远方步伐稳重地向自己走来。
他是不是还在梦游。
沈苫不由自主地从倚坐着的车边站了起来,因为意识恍惚,头甚至还磕到了车厢盖该死。
沈苫捂住脑袋,身上盖着的毯子又掉到了地上。
脑袋和毯子哪个更重要?
掉在地上超过三秒还能捡起来吗?
他手足无措地定在原地,一时间竟然像个做错了事还没编好理由便被当场抓包的小孩子,傻呆呆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到哪里。
还没来得及摘下的另一半耳机里是女声妖娆的他是色彩斑斓的复古电音,另一半却是冰岛十万年不止的强风,沈苫的长发被吹得拂面遮住视线,他眯着眼睛试图拨去眼前荆棘迷雾,看清那个单薄高挑的身影到底是不是梦境产物,幻觉便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幻觉还是他熟悉的清冽柠檬沐浴露香气。
真是见鬼,怎么在这狂风四起的世界里还闻得见柠檬味?
沈嘉映。柠檬又唤了他一声。
耳机落地,天旋地转,一切具显为真实之相。
不过大半日不见,秦峥最爱的黑色飞行员防风夹克与那顶同色破洞毛线帽竟多出了如隔三秋的数倍亲近气息。沈苫两眼发直地顺着秦峥的动作看见他将手中提的形状熟悉但他怎么都想不出来是什么用途的大盒子放在自己的睡袋旁边,慢动作似的捋出自己送他的那只腕表看了看时间,像是确认自己赶上了什么行程一般,轻轻松出一口气。
而还没待他想出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沈苫忽然就听见秦峥说:生日快乐。
在沈苫二十六岁的最后几分钟,秦峥穿越无人区公路,向爱人奔赴而来。
沈苫茫然地睁大眼睛,终于抬头看向秦峥那张在梦中与梦后被自己望过与吻过千万次的脸,可拨去了荆棘的他这一次却仍然没有看清当眼前出现一片陌生模糊的阻碍物时,沈苫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病发。
他仍在恍惚,只感觉到眼底一阵莫名酸涩,而后沈苫便模糊地看见秦峥俯下身,伸出指腹轻柔地抚上自己的眼下肌肤。在这被触摸掀起的奇妙温凉之意中,他听见秦峥问自己:你哭什么?
第54章 Ch52 应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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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苫哭了。
或许是下意识想要藏起这丢人的眼泪,沈苫立刻向后倒退,但身后是车厢笨重阻拦,险些害他栽倒,眼前是秦峥敏捷地攥紧他的手腕,又顺势得寸进尺揽住沈苫的腰,进退不得的家伙慌得不知所措,侧过头用力挤掉眼底的湿润,思绪乱七八糟地脱口而出:是二十七岁,不是十七岁。
他的姿态抗拒莫名,语调没好气,说出来的句子更是没头没尾,但秦峥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沈苫心中那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委屈与混乱。
是二十七岁,不是十七岁。
你不用这么从几千公里外跑着过来,就只为了当面对我说一句生日快乐。
从来没有人为了他做到这般,他刚刚也做好了连夜启程回去的准备,对于来之前犹豫与怀疑的一切,沈苫已经坦然接受事实,并不需要秦峥这样再三动摇他的信念
秦峥将这只缠绵危楼之上的灵魂牢牢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掌心安抚地沿脊骨向下按压,是将他用力抱紧,也是将他快要爆炸的情绪按回平和之境。
秦峥低下头靠在沈苫的耳边,用这辈子最最温柔的语调耐心地哄他的爱人:每个时刻都包含着另一个时刻。你二十七岁了,但其实二十三岁、十七岁、七岁的你也都住在你的身体里。生日就是生日,是庆祝你来到这个世上的日子,不意味着离别、逼迫,也不意味着别的你害怕的东西只有祝福,沈嘉映,只有盼望你来年也有好事发生的祝福。
我不害怕生日,沈苫认真地纠正他,我才给你过完生日,我只是习惯了不过生日。
我知道,秦峥似乎笑了,你害怕别的,害怕承认一件事。
什么事。
他有种不要把话只说一半。
沈苫眼睛睁得大大地看向远方,上半身固执地一动不动,但神经细胞敏感的手指却在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间隙,悄悄地、认输了似的攥上了秦峥的衣角。
盒子里是什么?
沈苫将下巴搭在秦峥的肩上他不愿意让人瞧见他泪水满面的狼狈模样,却没发现自己一向含笑散漫的语调此刻多出了多少没话找话的喑哑哽咽。
但秦峥也不拆穿他,只是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抚着沈苫的后背,侧首吻一吻他的耳垂,揉一揉他的后颈,又恋恋不舍地松开沈苫宛若溺水者抱住浮木的依恋怀抱。
你做什么?沈苫茫然地睁大眼睛。
秦峥装作没有看见他眼尾的嫣红,拉着沈苫转过身,用自己的胸膛重新贴上他的脊背,引着沈苫自己去看那只被小心翼翼护了一路方才终于送到此处的盒子秦峥是带生日蛋糕来的,而且,还真的是他清晨随口提到的红丝绒奥利奥蛋糕。
沈苫没忍住撇了撇嘴,失笑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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