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小时by打字机(41)
我感觉我有一些幸福。他忽然喃喃说道。
和之前那些捉不住、握不牢、偶尔让人在失眠时悄悄怀疑真实感的心动喜悦不同,这一次,是实实在在降落到他心间停机坪上的幸福。
秦峥停下动作,转过头定定地看了沈苫一会儿,轻声开口: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这是一个全世界物质文明前所未有高度发达的时代,但他们从小到大眼见的风景却在漫长岁月里几乎没有给予这两人任何意义上强大真实的未来希冀。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简单的幸福二字,他们或许不止一次地曾与之擦肩而过甚至短暂拥有过,但在拥有之际他们便已心怀惴惴,仿佛知晓这场幸福只是一次有限的美梦,而事实也不止一次地在最后向他们证明:的确如此,你们最好早点学会对拥有这件事,要始终保持缄默、始终保持怀疑。
痛苦才是人生的常态,幸福只是虚无的假象,曾几何时,就算无数次为对方心动,他们都仍然不过只是把对方当做一颗暂时麻痹自己的止痛药,何曾像现在这般,小心翼翼得仿佛怕戳破一个梦,但还是情不自禁地亲口说出:我感觉我有一些幸福。
室外的风太大,为了点燃蜡烛,两人又再次回到了车内。原本沈苫一个人待着时还觉得宽敞的后车厢在加入另一个个头比他还高三公分的青年之后明显变得逼仄了起来,两个人插蜡烛的插蜡烛,翻打火机的翻打火机,在十二点将近生日魔法即将消失的紧张期待中,两人低着头挤在一起,不止一次地在转身翻找的过程中碰到头哎哟出声。
好狼狈啊。
刚刚比这还狼狈的沈苫擦掉眼泪就忘了自己的眼眶还在发红,没心没肺地闷笑出声。也被他感染了情绪似的,秦峥弯起唇角,垂下眼皮将蜡烛点燃,又将蛋糕端起举到了沈苫的面前。
窗外的天色依旧还是灰暗的,距离官方预报中的日落时间23:54刚刚过去六分钟,在摇曳的烛光中,他们两个静静地对视,或许是之前已经许过了太多次愿望,也或许是他们最想实现的愿望都已经在这一刻悄悄实现了,在沈苫赶在十二点闭眼吹灭蜡烛之前,两人什么都没有说。
但就在蜡烛熄灭的那一刻,秦峥将蛋糕丢在一边,毫无顾虑地起身扣住沈苫的后脑吻了上去。
这个吻的寓意很复杂。
是祝福、是爱慕,也是终于确定了什么之后的心潮澎湃。
而这一刻,沈苫对他的所有感知都心领神通。
但类似的朦胧感觉,沈苫其实在另一个与冰岛截然不同的地方也短暂拥有过。
在唇畔相离、鼻尖相抵的缠绵呼吸罅隙,他轻轻开口:你还记得巴塞罗那吗?
秦峥吻上他的长发:当然。
沈苫不止一次地表达过自己对那座城市的热爱,秦峥又何尝不是难以忘怀,可在沈苫接下来的叙述中,他才终于完整地拼合出了巴塞罗那对他们两个来说到底共同意味着什么。
两年前的夏天,他们相约在西班牙最著名的旅游胜地见面。
巴塞罗那素有伊比利亚半岛明珠之称,秦峥很早之前就去游玩过,对那里令人迷醉的天际线印象深刻。自相识以来,他和沈苫每次会面的目的都单一明确,但那次不知怎的,他竟在与沈苫约好地点的一刻动了别的也许不该有的心思。
文森之家、桂尔宫、圣家堂秦峥对这些建筑如数家珍,甚至能想象出沈苫披着乌黑长发站在毕加索艳丽真迹之前的惊心动魄。在出发之前,秦峥甚至想过,也许他可以问一问沈苫,愿不愿意在夜晚真正降临之前,与他一起走在街上,看一看巴塞罗那的斑斓。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自己因为航班延误及至取消的厌倦等待中,在目的地的港口城市,沈苫也与他一样,在沉吟后最终放下了承载着单薄聊天框的手机,打消了邀请对方共赴晚餐的念头。
那个时候的他们,仍然分不清情欲、好感与喜欢的区别,更加不知道爱并非只是一种状态、一个动词,更是一种人也许要花一生去学习的能力。
沈苫还记得自己到巴塞罗那的那天不知遇到什么节庆,黄昏,他在能看见海的街上想些遥远的事情,转眼之间却忽然回神发现,不知何时人们都已从房子里端着蜡烛走了出来。
一开始只是一两个人在低声吟唱他听不懂的颂歌,很快,歌者越来越多,沈苫跟在衣着白衫的老人身后,踽踽独行于海海人流之中。那么多人与自己擦肩而过,沈苫被簇拥其中恍恍惚惚,忽然间既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也不知他又要被这浪潮推到哪里去,然后他忽然听见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只是一声名字而已,却把他自幻想中的遥远雪境唤醒。
沈苫抬起头,远远便瞧见在人群的那一端,另一道山坡之上,远道而来的秦峥正举起双臂,在夕阳的背景下,逆着人流像个投降的孩子一样向他挥手。
刹那心动,不过如此。
沈苫那样、那样喜欢巴塞罗那,也许不单单是因为那座城绚烂热诚,融化了他心底的雪原,更加因为自己在那里无意寻到了一种世间独一无二的斑澜色彩。只是那时他还是被抽掉情根的上帝使徒,尚不知情动为何物,而直到两年后的今天,当回忆中被封尘的痕迹终于与此刻的动人重合,沈苫才终于睁开眼睛,与始终温柔看向自己的秦峥对视,认真咬字:我想我就是在那一刻真正喜欢上你的,陛下。你也是的,对吗?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作者有话要说:
对前文进行了从头到尾的大修特修,字数净增六千,算上修改应该超过一万字,感兴趣的话可以快速回看一下(9月9日之后的版本没有修改了)
第55章 Ch53 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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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他的是陛下落在他眼睛上的又一个吻。
后车盖再次打开,这次并肩坐在地上吹风看日落的人变成了两个人。
沈苫将脑袋仰靠在车尾,举起指尖上沾的红丝绒奥利奥蛋糕戳进嘴里,含着这隐含苦意的甜蜜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策划这场逃跑吗?
秦峥低下头一粒一粒拾着地上的小石子,不假思索地回答:你想验证一些事情。
沈苫弯起唇角,对于秦峥对自己的了解丝毫不感意外。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在某一天悄悄跑掉?他问。
许是捡到了心仪的石头,秦峥公平地将他的宝物一人一枚分别塞进了自己与沈苫的衣兜,语调温和地回答:你可能不知道你的演技有多差劲。
明明这段时间里他看起来对他们稳步增进的感情十分适应、十分积极,也十分喜欢秦峥,但在无数个睡不着觉的夜里,当沈苫面向窗外出神地摆弄着心中那只摇晃从未停歇的生死天平时,秦峥又何尝不在睁着眼睛面向天花板失神地数着冰岛羊的影踪。
沈苫眯起眼睛:你的演技倒是不错。
每天都在专心致志地陪伴沈苫演绎完美爱人的戏路,看着对方偶尔不小心露出的小心翼翼的情绪,沈苫还以为自己真的将秦峥骗了过去,忍不住时时暗中自责。
我没有演,秦峥眉眼舒展地捏了捏沈苫不满鼓起的脸颊,我现在能是这副轻松的模样,也是今天早晨和你打电话时才突然想通的。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无论你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永远永远记着你。
记得,沈苫戏谑地对他眨眨眼,怎么,你现在反悔要和我殉情?所以破罐破摔,什么都不害怕了?
秦峥摇了摇头,垂下的笑眼里有让沈苫开再多玩笑都无法轻视的坚定。
他说:无论如何,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也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和你不停地拉锯,非要游说你去做手术不可。
沈苫歪了歪头:你不怕我死掉?
他问得轻松,秦峥却霎时屏住了呼吸,仿佛光是想象一下那种可能性就忍不住心悸,半晌,他轻而又轻地叹息了一声:怕,太怕了,但我更怕你无声无息地死在某次我去见你的路上。
不做手术必死无疑,炸弹迟早会炸,或早或晚而已,但上手术台却可以拼出一线生机。
秦峥希望沈苫活下去,和他一样,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这和他仍然尊重沈苫并不违逆,只是这一次,秦峥想大胆地插手沈苫那原本不被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在意的未来,并且能够成为其中真实存在的一部分。
他想和沈苫一起承担这个人的生死。
你就是自己想活着,舍不得死,也舍不得我,于是便非要拉着我一起在尘世间苟活,沈苫悠悠地煞起风景,这和我接触过的爱情故事很不一样,在那些故事里,出现的都是直教人生死相许。
他擅长偷换概念,但秦峥意志坚定,是这诡辩大师唯一的克星。
人生很美好,沈嘉映,我想你已经和我一样意识到了这点。如果我们能长相厮守、并肩作战,那不是比你我先后去做那不知道死后到底有没有来生的短命鬼要值得期待许多?殉情固然动人,但我更想与你一起求生。
那失明呢?在秦峥的坚持下,沈苫吐出一口气,轻轻问道。
他们都知道,他到现在仍然没有做好再也看不见的准备。
说到关键处,秦峥的神情更端正了些,他像是已经进入了要和沈苫拉锯到最后的执着状态,认真说道:你知道的,无论发生什么,我永远都会最先去听你的声音,但我听的是你心底深处的真实声音,而不是别的什么敷衍伪装。不管你怎么嘴硬,我知道你现在想要活下来了,你只是还在犹豫,沈嘉映。
是的,没错,便是在那些被爱意包裹的美好日子里,即使最开始是由沈苫最先提出来的试一试,但当试的结果似乎真的开始向他们最初预设的最好方向偏移时,沈苫却在这场与他强烈自我本性严重相斥的矛盾拉扯中,于心中隐隐冒出了一棵小小的犹疑之芽。
这些都是真的吗?
他对秦峥的喜欢当真有那么多、那么深?当真能够让他抛下自己坚持了二十多年的信念,彻底放弃来去只随己心的自在?当和一个人在一起久了,当他引以为傲的自由不再纯粹,沈苫到底是不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像现在这样,备受自我怀疑的痛苦煎熬?
沈苫感佩于秦峥的豁达,也愿意相信秦峥的诺言,甚至在秦峥不断的、耐心的、毫不掩饰的真诚表达下真的开始相信永恒的真爱也会降临到他的头上,但沈苫却不相信他自己。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会将秦峥视为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但他能接受秦峥将永远成为他做任何事时都需要放在首位最先考虑的存在吗?是否终有一日,他将厌倦这种自己曾经最害怕不过的亲密关系,让原本的爱侣被逼成为互相可憎的模样?这种可能性未免太过可怕。
即使在过独木桥之前,想通一切的秦峥已经正式给予了他另一种意义上的完美自由,但一觉醒来,情绪重归零点的沈苫却又再一次给自己画了个坐地为牢的框界。
他活得太拧巴了,比之沈甯与沈玉汝也丝毫不输。
在对人生逐渐丧失信念的日子里,沈苫与秦峥在荒芜的公路边初遇,又在赞比亚的生死线上重逢。当浪荡撞上冷漠,擦出的不是暧昧,而是铁器相争的火花。其后一次次的缠绵相约,抵着齿根的欲望在爱意的边境线上疏离游走,将他暂时留在人世间继续求索,但沈苫却始终不愿承认秦峥带给他的心动到底有多么重要的分量。
不过在那个时候,在沈苫的心中,比起一个真实存在的人,那对更为虚无的自由的追求的确要更胜一筹。直到后来被医生施舍了一道赦免证书,沈苫才没有顾虑地决定去见秦峥最后一面,为他人生中这唯一一段值得回忆的感情画上最好的句号。
可秦峥却出人意料地追了上来。沈苫对此犹豫、害怕,明明心底深处还在忍不住暗暗窃喜他们仍然没有别离,但与此同时,他却依旧在游移不定,为秦峥的真实想法而困惑,也为自己竟会因为在意秦峥的真实想法甚至为之生出动摇而畏惧。在这种几乎将他撕裂的矛盾中,沈苫一边像个寻找特效药的哮喘病人穿越车厢寻找秦峥,一边却又在忍不住带他回家之后懊恼丛生,生怕因为自己的一时失误,从此为他们两个人染上除不尽的麻烦。
可他的确太喜欢秦峥了。对方只是试探着提出约会的申请,沈苫就鬼使神差地一口答应下来,将心防卸得一干二净,任由自己在布达佩斯摇晃着掉入情动的深海。
但那时的他还在找借口。
他说,我的旅途终点并未改变,此刻也只是在途中为心动暂时蛊惑,希望最终留给秦峥一个纵使短暂也足够美丽的回忆。
来到冰岛之后,他仍然是那种想法。只是在一个又一个具体的日子中,在秦峥的陪伴下,他终于忍不住承认自己其实早已生出了不舍之意。在与自我一刻不停的无声拉扯中,沈苫情不自禁地答应了秦峥一次又一次的请求,任由他得寸进尺、步步紧逼,最终在他站到自己身边的一刻,出人意料地主动提出,要给他们一个共同的机会。
在那场不曾言说的、与彼此也是与自我的激烈斗争中,沈苫一步步丢盔弃甲,最后在秦峥二十四岁第一天的清晨,将亟待解决的所有难题全部归于一场寒冷极昼中的安静相拥。
但秦峥说得对,若原因并未消除,则结果将永远跟进。
明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沈苫却在这陌生的美好中再度失去了辨认真伪的能力。他分不清眼前幸福的真实性,弄不懂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那该死的本性春风吹又生,在他的耳边一次又一次地不停问道:你真的能够接受这一切吗?接受你将和另外一个人漫长地生活在一起,永远失去你曾经最爱的自我。
从前那种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束缚他心神的感觉仿佛毒品,多年间点滴渗透脉搏,让沈苫痛苦地失去想要继续生活下去的欲望,又在即将失去之际,戒断反应万分强烈地让他神志不清地开始对那种自由的感觉再度生出迷恋、不甘,游移不定,藕断丝连。
他怀疑,于是他出走,走到这条最早计划的寻死路上,试图辨识出情爱与自我的分量,并寻找出到底哪个才是最后的真理。
沈苫原本以为,自己能够出发就是自我占了上风,事实又一次向他证明了沈苫仍然是那个活该孤独到死的家伙,即使努力如斯,最后的结果仍然是没有任何事物能够牵住他的脚步。
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当视野里出现第一座令人惊叹的山峰而自己第一反应便是遗憾秦峥不在身边时,沈苫就意识到,那些都是假的,即使最后他已经独自走到了这里,沈苫的寻死之旅也已经彻底失败了。
从今以后,即使秦峥愿意放他自由,沈苫也无法不再每时每刻都看着他、想着他、忘不掉他。
那个在秦峥口中偏执、固执、占有欲强烈的人从来都不是二少爷,而是沈苫自己。他为这件事实感到无奈,虽然谈不上沮丧,但终究还是迷茫的。
秦峥说得对,沈苫不害怕死亡,也不害怕离别,甚至连害怕自己日后会为这段感情心生厌倦都只是伪装的借口。
他只害怕承认一件事。
一直以来,就像他坚信自己并不是因为生病才决定去死,而是在走向坟墓的路上遇见了病症一样,即使真的下定决心愿意为了秦峥试试对自己好一点,沈苫也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因为另一个人才开始追寻活着的意义。
他害怕承认在某一刻他将真的不再只属于他自己,害怕承认从今以后,他的人生意义是因为另一个人而完整。沈苫更加害怕承认,他将作为一个在这世间最最脆弱的人,把未来的人生托付在对另一个人虚无的牵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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