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转眼已到腊月底,整座宁府里里外外,俱打理得焕然一新,门神,对联,桃符等等都已换过,廊下的灯笼夹道两旁的路灯也早早地换成了一色儿的大红高照,映得整座府邸很是喜庆吉祥,来来往往的侍人使女仆从们,也都穿了新裁的衣裳,个个脸上带笑,喜气洋洋。
乐寿堂东厢正房里,宁雅却是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在炕上,微微皱着眉,看着摊开在炕几上一沓纸单子。
这些都是刚刚母亲使人送来的,最上面一张是宁府正月里请人吃年酒的单子,其它的则都是拜年要用的飞帖,当然,不是原件,是重新临摹的,而粘在每张飞帖下的,则是对于这家人的详细介绍,比如家世背景,比如当家主人,比如同辈小女儿等等,一应俱全。
不用说,按母亲的意思,这是要她正式接客了……
前几年,过年过节的,也随母亲出去拜过年吃过席,但基本上都是自家亲戚,比如外祖家,老太君的崔家等,又或者是亲近的,比如安王女家等等,而且,也是可去可不去的,没什么硬要求。
而家里请客的年酒,外院有母亲和小姨母宁知廉管待,内院也自有爹爹和二君人何氏招待,她最多不过出来问个好收个压岁钱什么的,基本上不是跟宁仁她们一起玩,就是陪着老太君看戏耍牌,很是惬意。
但如今,看这架势……
宁雅浏览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小眉头皱得更紧了,肯定是不能清闲了……
不过,这资料单子,宁雅有些好奇,是不是太详细了点……嗯,就像档案?!……也不知道母亲是从哪里挖来的……
这日正是大年三十,宁雅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就叫青绡绿绮两个来,服侍着洗了脸梳了头,戴上八宝紫金冠,换上红地闪金缠枝莲纹的阔袖拖地长袍,裹上掐金满绣绵纱袜,再穿上缀珠翘头锦云履,好好一通收拾,力求富贵吉祥。
刚刚收拾好,宁雅正在想要不要偷偷吃块点心填填肚子,老太君已打发身边的寿官儿来唤。
宁雅只得放弃之前‘不孝’的想法,围了貂绒风领,披了银红地彩绣褂,带着青绡绿绮两个,去往老太君屋里。
老太君正坐在正房堂屋里的紫檀大榻上,之前还是夹白的头发如今已经没有一丝杂色,满头银丝往后梳拢,拿两对帝王绿的翡翠硬玉福寿长排簪挽成五福发髻,用一朵嵌八宝的金牡丹花扣住,身上则穿一件宝蓝地福寿四合云纹的御制缂丝袍子,端正着腰背,整个人显得很是神,比起前几年,稍稍要更富态了些,只手里照旧拢着暖黄玉大珠手串。
地上左右两边的两列雕乌木宽椅上,大女君宁知节和大君人沈氏,二女君宁知廉和二君人沈氏,都已在座,二公子宁简和宁静宁逸宁真姐妹,还有由教养侍人抱着的小七儿,也已站在自家父母的身后。
两房的几位侍君则侍立在门边。
宁雅上前与长辈兄长姐妹们见了礼,便跟大公子宁硕站在一起。
宁雅刚刚站定,宁阳侯府里的大女君宁知义和徐君人,二少女君宁信和二少君人柳氏,还有宁仁就都也到了。至于放了外任的大少女君宁智和大少君人冯氏,因路途遥远,却是回不来过年了,只修了书信并打发家人带了年礼上来。
稍稍寒暄,众人便围随在老太君身侧身后,往宁家宗祠而去。
这宁家宗祠,就修在后面大园子西侧的一片松柏林里,是一个独立的院落。
当前两扇沉木大门,院里大青板石铺陈,迈上白石月台,跨过足有成人小腿高的乌木门槛,便见五间高梁大殿。
其余摆设不用多说,正墙居中挂着的便是宁家祖像,白衣墨靴,却是一副文人打扮,两边又依次悬挂数轴列祖遗像,或锦袍玉带或蟒袍金带,多高官厚禄,文武皆有。
殿里此时已经灯火通明,香烛俱燃,牲品已全,地上铺陈的水色墨砖一尘不染,几可映人,朱柱间垂地的锦绣帐幔也都整齐地束好。
宁雅等随着老太君进入殿里,按辈分男女分班站定,由宁知义主祭,宁知节陪祭,宁知廉献爵,宁信捧香,宁雅等几个小姐妹则展拜毯置拜垫,老太君并一干男眷敛眉肃颜,于一侧跪拜。
廊下又有青衣侍人奏礼乐。
一祭天,二祭地,三祭祖宗,三轮奠酒,三次大礼,拜毕,礼乐止,众人起身。
然后传供菜酒品。
每一道菜至,先由宁信接了,再传至宁雅,再由宁雅传给母亲宁知节,最后由老太君双手接过,恭谨地安放于供桌之上。
一时菜饭酒茶皆已传毕,于是点香,众人执香再拜。
一众仆从皆在院外叩头,院里侍立的大管事老家人们也伏跪大拜,廊下宗亲也是拈香祭拜,一时间鸦雀无声,只余衣物摩挲或环佩叮当细声。
拜完上香,众人退出。
“可派了尽心的人夜里看着香火?”老太君不甚放心地叮咛了一句。
“老太君放心罢,省得的。”二君人何氏赶忙应了。
于是一行人往乐寿堂里去。
待老太君于榻上安稳落座,宁知节等人便依着各房长幼依次向老太君行拜礼,待全了礼,方才按序在地上宽椅上归坐。
宁雅等小辈给老太君行了礼,又给自家父母或兄长姐姐行礼,再于一边圆面杌凳上坐下。
然后是各房的侍君们一一行礼,再退至于一边侍立,最后又有府内外大小管事上来磕头,好一通忙活。
一时礼毕,便是给府里众家人仆从散压岁钱,又有各色金银锞子等吉祥赏赐。
终于开席。
屋里摆了三桌,女一桌,男一桌,另外一桌则是由各房的侍君们坐了。
各色吉祥如意的糕点果品纷纷上来,又有甜蜜酒,珍宝汤等酒水早已备下烫着,至于各等珍馐佳肴,更是流水介地摆上桌面,衣着鲜亮的传菜侍人只如翩转的蝶儿一般,在席间忙忙碌碌。
屋外又搭了戏台,因早点了戏,这会儿已经热热闹闹地开场了,因窗格门户大都已经卸下,又灯光灿烂,看着倒是挺分明。
于是一边吃饭一边看戏,也不拘束,说说笑笑,挺是热闹。
宁雅正歪着头看戏,忽觉身边的母亲宁知节起身,修长白皙的指间还握着一把暖酒壶,正淡淡地看她。
宁雅赶忙也起了身,双手接过母亲手里的那把暖酒壶,离了席,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母亲与人碰杯,她看着斟酒。
宁知节先是躬身给老太君敬了酒,老太君笑呵呵地干了。
然后是给二君人何氏,二君人赶忙起身,笑道:“大女君客气了。”亦是干了。
再是给二少君人柳氏,柳氏微微欠身,回了半礼,方半掩了唇喝了。
最后是给大君人沈氏,沈氏笑得文婉,托杯喝了半盏。
然后才回到女人这一桌上,斟满一杯,团团敬了,才算罢了。
于是各人轮番敬酒。
宁雅等几个姐妹也一起给长辈和兄长们敬了一圈。
宁雅不善饮酒,喝得不多,便已觉得浑身暖洋洋地想睡觉了,随手给母亲倒了杯热茶,然后自己也捧了杯,大大喝了一口,才觉得去了些酒气,脑子恢复些清明。
她坐在那边,默默郁闷,小孩子不能喝酒啊不能喝酒。
及至夜中,酒足饭饱,便撤了宴席,另置了果品茶点来,男人们团团围坐说话,女人们自斟自饮,偶尔说几句杂谈,宁雅几个姐妹则凑在一堆玩猜枚儿,各自得趣。
外面的小戏便也歇了下去,另有打扮得花团锦簇的伶人上来,或弹琴唱曲儿,或点鼓说书儿,也自有一番热闹。
少一时,夜已近子时,唱曲儿的说书儿的都退了下去,戏子们重新上来,唱了一出热闹的莲花落,然后齐齐拜礼:“新年到,福气到,开门迎春喽!”
老太君不由笑道:“他们倒乖巧!看赏!”
于是早已备好的崭新铜钱便似天女散花般往戏台上撒去,只听得满台钱响,专门有打扮得热闹的活泼小戏子们上来撒欢儿似地抢钱玩儿。
又有侍人托了一小茶盘的排列整齐的银锭子,送上台去,戏班的管事接了,领着戏子们团团作揖,笑容满面:“喜庆吉祥,喜庆吉祥!”
老太君又道:“既然到时辰了,便叫放仗烟火罢。”
于是一一传话下去。
顿时,宁府里各处安好的屏架上烟花仗俱被点燃,或似天女散花,或似满天星亮,纷纷炸响,宁府正门处更有名为震天雷的大仗,轰然宛若雷鸣,极其热闹。
宁仁早看得心痒痒,连耍赖带撒娇地要出屋去玩烟火,宁雅几个被她带动,也都兴致勃勃的,只急得屋里几个作爹爹的忙忙喊着:“仔细天上掉下来的火纸!”“可小心别烫了手!”
然后又迭声吩咐侍人们小心跟着,定要仔细顾好。
几个小姐妹回头应一声,便飞也似地去了,连教养侍人手里抱着的小七儿也摇摇摆摆地要跟着去。
一波一波的烟花仗络绎不绝,屋里屋外的人们都是笑语喧嚣,欢庆闹腾,喜迎新春。
待烟火放完,已是四更,宁雅宁仁几个也玩尽兴了,便回到乐寿堂。
屋里已经上来细米紫粥,热乎乎地就着各自鲜脆致的小菜喝着,正好暖暖肠胃,各人或喝几口或吃半盏,也不多食,省得积食。
用过漱口,又坐一回,便散了,各回各院去。
只宁雅和宁硕宁简两位公子,各自回去换了舒适衣服,又重新过来,服侍老太君到了里间炕上,或说说笑话,或抹抹花牌,一起守岁待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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