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烟舸(一)
周镇。河面上船只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在一只华舫的二楼,帘幕挽起,一位白衣公子坐在一侧,冷淡地饮酒。他的侧脸轮廓优美脱俗,不似这浊世人物。他的对面坐着一位朱衣小姐,眉峰如黛,耳朵上挂着一副血珠子似的耳环。她站在一侧,默默为他斟酒,酒色浓烈如血。
这两人都很安静。倏然间一阵唢呐声从低至高响了起来,像要撕破夜空的静谧幕布,吹拉弹唱,锣鼓喧天,河面上各舫都被炒得热闹非凡,岸上人山人海,莫不欢呼雀跃。
朱衣小姐起身走至窗前,冲下面喊道:“龙二,起火还是刮妖风啦?本小姐今天心情不好,叫那些欺民霸女的都收敛一点!不然我就叫人拆了他们的骨头!”
“回四小姐的话,”龙二仰头洪亮地笑道,“马三癞子娶媳妇哩!咱要不要也送份厚礼去凑凑热闹?”
四小姐“呸”了一声,愤愤而骂:“就他那熊样儿,也值得我去踩他的门槛?他来给我拜高堂我都嫌长相不佳!臭不要脸的,前后都掳了十几个良家妇女了,时至今日竟然还敢这么嚣张,迟早有一天老娘废了他!”她的一番泼辣直率之语,惹得舫上人人开怀大笑。她自己也笑了。
她回座之后,一面为白衣公子斟酒一面问道:“爷,按原计划进行吗?”白衣公子轻一颔首。四小姐哑然失笑道:“瞧您,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我所认识的羽樽,可不是如今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啊。”她笑的时候,那副绯色耳环就会轻轻地晃动。
羽樽漠无表情地问:“那是什么样子?”
“说不上来,”四小姐以箸击盏,哼了一会歌,才悠悠道:“就觉得您变陌生了,以前您可是跟我有说有笑的。”
羽樽仍旧淡淡道:“我不知道。很多事被我忘记了,一想起就头痛得要命。我不记得曾经的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了。不过你可以提醒我,我会慢慢改变的。”
四小姐笑得更欢了,兴奋异常道:“那如果我说,您曾经很爱很爱我的,您会不会相信呢?”
“不会。”羽樽举盏一饮而尽,表情不变地冰冷如雪。
“真是的!”四小姐有些恼羞成怒了,“这么不给我面子,小心我把您永远扣在周镇!!”
气氛就此沉默下去,过了许久,四小姐又换了副郑重的口吻慢条斯理道:“既然您说不记得从前的事了,那我就再提醒您一事:您曾经为了一个女人舍碧落,弃徽州三郡,退兵卞凉……啊?看您的眼神很是怀疑……是的,您这么做当然不止为了讨那个女人的欢心。”
顿了顿,继续侃侃而谈,“那时候,凭您的政治触觉已敏锐感知到王城局势的危急,风之都的暗势力在王城潜伏日久,基本上已将雪国的内核蛀空了,与此同时,神迹、天空皆存在各自受肘于风之都的情况,应该说三国有共同的敌人。您举得联袂御敌才是最佳出路,所以您退避三舍,让太子殿下狂了一把,算是为日后联盟奠定基础。那么……”
言及此处,她不禁微笑莞尔,“您现在打算拔掉他的据点,将其镇关人马驱逐出境,又有何用意呢?是真的因为忘记了以前的深谋远虑,所以才这么做吗?”
羽樽没有回答,杯内酒水却是再次干空。就在对方以为他不会再答她的问题时,他倏然开了口,而且唇角带着一丝令人捉不透的笑意,缓缓道:“该怎么说呢?似乎……跟人有仇,亦或者,想找点事来做吧,仿佛只要到了这里,就会有意外的收获呢。”
羽樽不知道,有魍魉子珠中那种力量的牵绊,他的确是能够感受到她的存在的,毓雅夫人拿她血祭之日,虽然当时并没有在她身上封存守护力量,但他凭借前世记忆,能够清晰感受到她的血气流动,也正是那一刻,他记忆的封印突然觉醒,一眼便认出了她是谁。
假如此际他还拥有类似记忆的话,那么无论她今后身在何方,哪怕是在千里之外,他说要找到她,便一定能够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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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阑一觉醒来,头昏昏沉沉,耳廓里响起了大片喧哗的人声,以及潮水般起伏的乐声,等她看向自己时,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她一身凤冠霞帔,正被人五花大绑在一张椅子上,嘴倒是没封,显然是恶行不忌人知。她最怕的一桩情形,果然就上演了。好在她有被抢的经验,迅速让头脑冷静下来。
环顾四周,这是一个窗户从外面封死的船舱,布置得大红大紫,门窗紧锁,外面还有看守的喽喽,想乘人不备逃跑是不可能的。神阑随口喊了那么几嗓子,可是本无人搭理,人们依旧吃喝玩乐各管各的。
不久进来一个老鸨样的婆子,神阑忙道:“放我出去,你们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的,绝无虚言。”婆子斜着眼冷笑道:“这话你要是早撂出来,老身说不定还会加以考虑。现如今那马三爷已经看上了你,今儿个晚上就要入洞房的,我放你一马之后到哪里去找一个赔给他?到时候马爷发了火,动动手指就要了老身的命,我还拿你的钱有个屁用?”
神阑顿时全身如浸冰水,寒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婆子仔细打量了她一眼,鼻孔里喷出冷气道:“您就是位公主王妃,到了周镇,那也得听四小姐和马爷的话。这里是马帮的地盘,那就是马爷的天下。我看您倒像个聪明人,这一身细皮嫩的可经不起鞭子,劝您还是乖乖待在此地,准备做马爷的第十九任夫人吧。”
“那好,你先替我松绑,我的手脚都麻痹了,再绑下去准成了残废,你们马爷不可能想要一个残废吧?”神阑佯作镇定地说,“这里铜窗铁锁的,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那婆子本就是派来看管新娘子的,被她有板有眼这么一说,觉得她若是真残了自己不好交差,何况外面都是马三癞的人手,又是水路,她就算翅难飞,于是也就依言替她解了绳索。
神阑仍旧坐在椅子上,揉着自己的手腕,心里开始筹划着要如何逃出生天。
这时一个看门的与婆子扯笑道:“阎罗婆,你儿子不是在四小姐那稳扎稳打吗?你怎么还帮着马爷净干些生儿子没屁眼的事?”婆子与之针锋相对地骂了起来,骂完后仍不解气,踱在房内干瞪眼。
“四小姐……”神阑一边解下颈上系着的魍魉子珠,一边自言自语,“我都两三年没见她了,怪想她的,到了这地儿也没招呼一声,真是莫大的遗憾。”瞥到婆子狐疑的眼光,神阑笑道,“麻烦您帮我送件礼物给四小姐成吗?我敢保证,送到之后自会有人重金酬谢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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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小姐看到魍魉子珠的那一刻道:“马三癞这回捅了个了不得的马蜂窝啦,此珠名为魍魉,有千里传音之效,昔年曾引发为期两年的夺珠之战,后来落于瀛洲国君之手,其后辗转贡于天空之城。这个女人,看起来与楚太子有着莫大的关系呀。如今他的人马还在徽州一带守着,我怎敢不卖这个面子?”
龙二道:“阎婆子差人来说,新娘子是您一位旧友,想请您去喝她的喜酒哩。”
“真是荣幸。”四小姐笑道,“虽说以前不认识她,以后交个朋友也是不错的。龙二,替我送份大礼给三癞子,要让他见了后喜得进不了房的那种。另外,厚谢来人,别让人回去跟新娘子着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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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罗婆毕恭毕敬地向神阑鞠了一躬道:“四小姐回话了,她俗物缠身,今儿实在匀不出点来喝您的喜酒,还望您见谅。说是等您做了马夫人之后,她亲自登门道谢……”
神阑的脸色刷地惨白。那四小姐摆明了不想手其间,弄来这样一番托词,旁人看来还真当她是老故交,玩得是滴水不漏。
她的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怔怔地出了会神,又慌忙在袖间寻着什么,令她更加绝望的是,墨钎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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