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尽
晚间,庆云县驿馆。
杨客卿甚为欣慰地看着沈知微,说:“知微啊,此次瑞木现于庆云,真可谓是天降洪福哪。”
“是。”沈知微立在一旁,恭恭敬敬。
杨客卿见四下无人,悄声说道:“伯父私底下与你说句交心的话,这不仅是地方之福,更是你个人之福。”
“伯父的意思是……”沈知微把头埋得更低,杨客卿便看不到他眼里究竟是喜是忧。
“虽说‘天道酬勤’,但若时运不济,有的人筹谋一世,也未见得能有出头之日。知微,你既有此佳运,再辅以人力,又有伯父替你美言,或许过上个一年半载,朝廷就会擢升你了。”杨客卿笑逐颜开,等着沈知微与他同样的喜出望外。怎知过了许久,等来的只是一句:“多谢伯父。”似有疲乏,似有厌倦,似有无奈,唯独没有喜悦。杨客卿以为他是连日无休给累着了,便宽言道:“早点回去歇息吧,这些事以后再说。”
沈知微躬身退出,始终没敢拿正眼看杨客卿,唯恐让他悟出自己心中真实所想。直到躲进了轿子,才松懈下来。
轿外的县城尚未入眠。几声百姓的议论穿过轿帘飘进耳中:
“诶,那是沈大人的轿子吧?“
“是啊,没错。”
“要说咱们沈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就是!我看用不了多久朝廷就该给他升官了吧。”
……
沈知微妄图捂上两耳,挡住那些议论,却是徒劳。
因在任上遇着瑞木,便可得到朝廷瞩目,再得以晋升。沈知微啊沈知微,你真是捡着好大一个便宜啊。为官两载,率领本土百姓与移民开垦荒地,兴修水利,开办学堂。如今,庆云县虽不至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百姓也是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然而,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竟比不上适时而出的一截木头?
沈知微懊丧又心酸。
回了县令府,沈知微正要宽衣,尹叔忽然过来敲门:“少爷,小琰来了。”
这么晚了,小琰来找会有什么事?难道是与小堂有关?沈知微急急打开门。崔琰背了手,仰着脑袋,笑得正欢:“沈大人,没吵着您吧?”
“没有。我也是刚回来。”因为知道在这个孩子面前讨不着便宜,所以沈知微对崔琰一向和善,不敢怠慢。“有事吗?”
“喏,我哥让我把这个给您。”崔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上。
毕竟是多年贴身之物,沈知微一看就知道那是他赠给徐雅堂的紫檀吊坠。可为什么会在崔琰手上?为什么又要还给他?心急之下,一把攥住崔琰的双臂:“你哥回来了?”
“沈大人,疼。”崔琰瘪了小嘴,大为不满地嚷嚷着。
“啊,是我错了。小琰别生气。”沈知微这才松了手,惴惴不安地等着崔琰答话。
崔琰不解气,又耍了会儿子,才不甘不愿地说道:“早上回来的,又走了。”看沈知微的眼睛忽明又忽暗,不忍心再戏弄他:“他说他觉得您今天一准儿会心里难受,所以特地回来一趟。不过看您忙着祭典,就没打扰。”
“那这坠子呢?”
“他说还是您戴着合适。‘视民如伤,修己以教’,您自己问心无愧,百姓心里有数。不就结了?不痛快的时候拿出来看看、想想,也许能有点用。”崔琰呼出一口气,吁,总算背完了。
沈知微犹疑片刻,又问道:“他……是自己回来的,还是和什么人一起?”
崔琰忽闪着眼,这个问题哥哥没有交待过,该不该照实说呢?最后,崔琰决意还是做个诚实的孩子:“那个陈望曦陈公子陪他一起回来的。”
“哦,是吗?”沈知微听后默不作声。
崔琰想到外头那两人还等着他出去复命,也无暇兼顾自己刚才是不是说错了话,把坠子往沈知微手掌里一塞,边跑边说:“沈大人,我走了。您早点睡吧。”
“诶……”沈知微伸出的手停在半身处,似要留住什么,却只有晚风习习,拂指而过。掌心的吊坠,翻过来又翻过去,那八个小字紫光流韵,如含露英。
在这如水凉夜,懂沈知微者,唯徐雅堂一人而已。那么,自己对他呢?是不能抑或不愿?
沈知微将那坠子托得愈久,愈觉沉沉。这上头凝合着徐雅堂对他的情之所钟,同时,又何尝没有他对徐雅堂的一片心意?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自徐雅堂离开后的寸寸思意终至漫上臆,泛滥成灾。
徐雅堂和陈望曦在县令府后门外等着崔琰。见他跑来,额上布了一层薄汗,嗔怪道:“怎么跑得这么急?”
“还不是怕你等得着急?”崔琰喘息未定地说。
“小孩子,是‘你们’,还有我这个大活人呢。”陈望曦作势要掐崔琰的脸颊,却被后者躲开了。
“都办妥了?”徐雅堂问。
“嗯。对了,他还问你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和这个人一起回来的。”崔琰的右手伸得笔直,食指指着陈望曦。
“他听了之后呢?”
“没搭腔。”崔琰不放心,又问:“哥,没事吧?”
徐雅堂抿嘴想了想,突然笑起来:“没事。这下估计再写一封信就够了。”
兄弟俩自顾自说着,一时忘了边上的陈望曦。
“那个,小堂啊,你弟弟好像很不喜欢我呀,这可怎么办好?”陈望曦故意揽上徐雅堂肩膀,说得亲昵。
徐雅堂一个闪身,挣开陈望曦:“你省省吧,这孩子大了,明上不会比你差。”
“哦?”陈望曦转头去看崔琰,正撞上崔琰极不友好的眼神。
“好了,我们走吧。”徐雅堂留恋地再望一眼县令府,登上了马车。回头向崔琰叮嘱道: “小琰,你一会自己回家路上小心!”
“嗯。哥你也是。”崔琰挥挥手。
“小琰,你又无视我……”马蹄嘚嘚,裹挟着陈望曦似真似假的抱怨,终是远去了……
许多年后,济北鹊华桥上,有人回忆往昔。
“对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为什么讨厌我啊?”
“有谁喜欢第一次见面就被一个同男子亲吻的?”
“你那会不还是个孩子嘛……等等,你说什么?我……亲你了?”“扑通!”才咬了一口的油旋就这么掉进了湖里。
“陈望曦!”
“诶,你别走那么快啊,等等我!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一圈又一圈油脂在湖面上荡开涟漪,澄澈可鉴的明镜湖哪,可惜了。
不过,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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