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连环
作者有话要说:</br>我家小望啊……我还是最爱这只<hr size=1 /> 次日清早,沈知微整理停当。下得楼来,只有陈望曦在桌旁等着。仿佛记得睡得迷迷糊糊时,楼下隐隐传来车马轱辘声,心知徐雅堂必是赶着天未大亮就出发了,以免两人话别,平添离愁别绪。陈望曦看沈知微脸色仍是不佳,也不与他多言语。照顾他吃了早饭,就齐齐上车,接着赶路了。
过了小半日,二人终于到得齐河县。稍加打听,就找到了施府。
“知微,到了。”
沈知微随陈望曦下了车,但见施府红漆门面皆为黑白两色所覆。想起去年春日到此参加施澜婚宴时,门梁上那大红布匹扎就的喜花,一样是刺目,却有凄凉与喜庆之别,不由得悲从中来。
近了灵堂,更是一片愁云惨雾。沈知微本担心自己乍见施澜灵柩会情难自持,显出逾矩之态。但待迈过门槛,真见着了那具素色白绦之后的漆黑棺木,沈知微却未有意想中抚棺大恸的冲动。
堂上之人,无非施澜亲友,与沈知微也多为相识。上香、行礼、劝慰、寒暄。一番周旋后,沈知微与陈望曦便退至偏厅用茶。
从沈知微的落座的角度看去,正可将灵堂大半情形收入眼底。
当年,这里张灯结彩,烛影摇红。道喜恭贺的宾客接踵而来。施澜满面春风地迎上前,说:“知微,你来了。”沈知微看那新嫁娘红妆环佩,与施澜璧人成双,心中又是妒忌,又是凄苦。
寒风平地而起,掀动挽联。白烛青灯下,昔日燕尔新人已是分飞。往来凭吊之人络绎不绝,皆是心有戚戚,情凄意切。可是施澜,你竟是无知无觉。
当年,太湖岸边,施澜遥指空中飞鸟,志得意满:“我施澜此生志在庙堂,必以天下为己任。知微,你可愿与我同行?”
连日来,城中许多百姓或自发前来施府吊唁,或写诗著文以示悼念。在你治下,齐河县政通人和,民丰物博。此情此景,施澜你是否可以含笑九泉?
当年,中举后荣归故里,同窗老友语笑喧哗:“‘泥金小字回文句,写向红窗夜月前’。不知沈兄可是看中了谁家千金?”施澜却着小厮送信来言:“我对知微,除却同窗情谊,再无其他。”
生死交割,不过瞬息之间。山石着身的一刹,施澜,你可曾想到了沈知微?
手边茶水散尽了最后一丝热气。沈知微觉得这天冷得连心头都要生起了冻疮。
又过了好几个时辰,施澜的知交故友都到齐了。谈起亡人,又是一阵唏嘘。沈知微默坐一旁。有人问他,他便答话。否则并不主动开腔。这样的感今怀昔,他怕自己若是多说,话就会变了味儿。
“施澜为齐河县令近三载,并在此地安家立业。但他对江南故土实是念念不忘。所谓落叶归,我与他夫人商量过了,等过了头七,就把他的灵柩运回江南老家。知微哪,”失去了得意门生的杨客卿形容悲戚:“你与施澜自少年时就情同手足,兼之又是同乡。这事你跟着走一趟可好?到了施家那边,你还能帮着慰唁一下。此外,还可顺便回自家看看父母。”
沈知微对杨客卿会让自己跟着送灵早有预想,于情于理,他都是此事的不二人选。于是当即应承了。
陈望曦见沈知微要回湖州,忙说道:“姨父,反正我是个闲人,让我陪着知微一起去吧,多个人多个照应。”他有徐雅堂嘱托在身,必是跟定了沈知微。
杨客卿思忖了一会儿,说:“嗯,也好。”
事情商议妥当。众人看天色已晚,就各自散了回房歇息。沈知微和陈望曦的客房挨着,他们便一道往回走。
“知微,你能睡得着吗?”
沈知微知陈望曦定是另有他意,遂问道:“你想做什么?”
“咱们出去喝一杯怎么样?”
“好。”回房难免又是胡思乱想,倒不如一醉方休。沈知微答得直爽。
出了施府,沈知微与陈望曦并肩走着,也不问去哪儿。有陈望曦这个通吃喝玩乐的人在,这些事轮不到他心。
走了有半柱香那么久,陈望曦忽然在一家并不起眼的酒肆前停下:“就这儿吧。”
沈知微仰头看了看店门外那面退色的酒旗,说:“好。”
两人都没什么胃口,就要了黄瓜、鱼干和花生米做下酒菜。菜上齐时,陈年花雕也已烫好。沈知微等着陈望曦开口。
“知道我为什么拉你出来喝酒吗?”陈望曦将两个杯子倒上酒。酒色橙黄,酒香馥郁。
沈知微满饮一口,“是为了小堂吧。”提起徐雅堂,就如这酒一般,暖人心肠。
“也不尽然。”陈望曦低眉。
“那还有什么?”沈知微顺水推舟。他现下的状态可谓混沌。既然徐雅堂让他想不明白时去找陈望曦,那他就跟着陈望曦的话头走好了。
“当然是为了你们两个。”陈望曦一副宛然在说“沈知微你笨到家了”的表情。
“哦。”沈知微答得简略,以期陈望曦的下文。
“知微啊,你说施澜喜欢过你吗?”
虽然明知要说到施澜,可真听得这个名字,沈知微的心还是加快跳突了一下。“他说他不喜欢。”
陈望曦敲了敲桌面,好像不满意沈知微说话绕弯,多费他的唇舌:“我问的是你,你怎么看?”
沈知微出了会儿神,说:“他说了假话吧。”
“那知微对他的情分还和当年一样吗?”
沈知微沉吟不语。半晌,方道:“当年他修书与我撇清关系时,我的心情,若说肝肠寸断似乎也不为过。那天接到他的死讯……就仿若那块石头也砸到了我。我以为我会有什么出格的表现。但除了悲痛、失眠,我不是好端端的吗?此刻还能坐在这里,与你谈他。”
陈望曦点点头:“所以呢?”
“所以,我也不晓得这样算不算对他忘情。”沈知微看着陈望曦,像是期许他能给出一个答案。
陈望曦吃了一口菜,再呷一口酒,才慢悠悠地说道:“知微,你这一世都不会忘了施澜。但在我看来,你对他即使仍有爱慕,也早已不是少年时的心动,称之为执念或许更为恰当。”
“此话怎讲?”
陈望曦不答,却问道:“如果当年施澜接受了你的情意,知微,你们会怎样呢?”
沈知微一楞,是啊,会怎样呢?不会怎样的吧。于是涩然道:“恐怕和如今没有分别。”
“为什么?”以陈望曦的花花肠子,他怎么会不知道原因呢?但他就是要让沈知微自己都说出来。
“在施澜心中,没有什么大得过天下国家、伦理纲常。”沈知微喟然,当初自己会对施澜心动,不也正是因为他身上这些所谓的浩然正气吗?
“那你呢?最看重的是什么?”陈望曦半噙着酒杯,目光灼灼地盯着沈知微:沈知微你可别搬出施澜那套来应付我。那样的话,咱们这酒就甭喝了。
好在沈知微没让陈望曦失望。“你也知道我爹他身子不好,年至不惑便归乡休养。因此他觉得此生抱负未展,便将厚望寄托与我哥哥和我。认识施澜后,为了志同而道合,我更是全力钻营功名。后来,我做了庆云县令,不是我自夸,在任上我也是恪尽职守、勤政爱民。但若说有此,我沈知微今生就了无遗憾却是自欺之言。我更愿得一贴心之人,相伴终老。”这些话从一个朝廷命官嘴里说出来是不是大逆不道?沈知微说不好。因此他从未对人说过。但面对陈望曦,他相信徐雅堂的选择,也相信自己的感觉。
陈望曦喜笑颜开地一拍桌子:“所以嘛,我说你对施澜存有的感情除了往日的少年情谊,余下闹不清楚的那个部分就是执念。其实施澜要是对你无情也就罢了。可你们当年也算是两情相悦。若是他肯答应,你便会陪他放手一搏。奈何他先是躲你,而后骗你,再是教训你。知微,你脸皮薄,又不是那种能豁出去的子。所以你想不通也是憋在心里,跟自己过不去。久而久之,你还真当自己对施澜是情深难忘了。”
陈望曦这一席话说得沈知微哑口无言。照他这么说,自己这两年就是画地为牢了。沈知微无声无息地静坐了许久。陈望曦知他心思转得慢,也不催他,自得其乐地品酒、吃菜。等到陈望曦独自喝掉三杯酒时,沈知微才张开嘴说:“望曦你接下去还要对我说什么?”
陈望曦心满意足地搁下酒瓶子,说:“现在咱们可以说正题了。你打算和小堂怎么办?”
沈知微转过头,往窗外施府的方向看去。“施澜娶妻时,我觉得自己多年钟情都付流水,好似一个笑谈。我以为情爱之事上,施澜已耗尽我的心力,从此以后大概再不会那么喜欢一个人……”
见沈知微犹疑,陈望曦替他说完:“谁知你又遇到了小堂。”
沈知微神色一黯:“望曦,若如你所言,我对施澜自以为情深种,到头来竟只是太过执着。而遇见小堂后,又对他……心生怜爱。情到浓时情转薄。小堂才十六岁。他们举家移民到庆云不久就住进了我家,他没见过别的什么人……”
“知微,你究竟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小堂没信心?”陈望曦打断他,冷蔑问道。沈知微语塞,竟是答不出来。好像都不是吧……
陈望曦忽而一笑:“你说小堂没见过什么人,你忘了那个济北的黄小姐?”
沈知微懵怔:“黄小姐是真有其人?”
陈望曦含一口酒在嘴里差点喷出来,“咳咳……你……你以为是我们胡编诳你的啊?”
沈知微的脸色更加晦,哑笑着说:“那不就结了。小堂就该找一个这样的如花美眷。日后再攀蟾折桂……”
“我说你笨吧,你还真是笨。”陈望曦不耐烦地将筷子“啪”地拍在桌上。“黄小姐恋慕小堂是真。可你知道那日游湖,黄小姐弹过一曲《凤求凰》后,小堂说了什么?他说他未过门的娘子姓沈,也弹了一首好琴。”说完,睨视着沈知微。果不其然,薄脸皮的知县大人猛地臊红了脸。
“至于什么攀蟾折桂,知微你自己都不以此为人生第一要义,怎么就不想想小堂的本心是不是喜欢走这条路?”
沈知微钳口结舌。
芍药丛边,他斜乜了眼问他:“求得功名又如何呢?”
他中了举,却煞是平静地说:“沈大哥,如你所愿。”
他给他紫檀吊坠。他苦笑着问他:“沈大哥是希望我也以此为训吗?”
一幕幕情景从脑海深处跳显出来。沈知微,你一直不愿正视徐雅堂的真意,到底为的哪般?
“望曦,我不像你那么随。”沈知微喟然长叹:“我是真的怕他将来怨我……”
“知微,你们若在一起,二人承担的得失哪是分得清谁多谁少的?而将来的事……”陈望曦四下张望一回,见堂屋拐角处摆着一盆腊梅,便走去折了一朵放回桌上,说:“你看这朵花本在枝头上开得正盛,它的花期可到明年。但不巧今晚我却摘下了它,傲霜斗雪的志行顷刻成空。所以说,将来的事没人知道。没有一种花开得上一生一世。养花人呵护备至,一年中也只得百日花红。那他忙碌劳值不值得?人世如花,难以存留,因为飞去如影。既是爱花之人,何不趁它尚能绽放,从心所欲?”
陈望曦娓娓道来,沈知微听得愣怔。俄而,失声笑道:“我越发觉得枉自虚长你们好几岁。”
“我依着小聪明凭轼旁观,还能不洞幽察微吗?而像小堂那样心明眼亮的当局者又有几个呢?”陈望曦容光烁亮,眼眉流光:“知微,你遇着他,当真是好福气。”
沈知微为那容光一震,一道谜底电光火石地一闪,旋踵又泯灭。他状似狐疑地问道:“望曦,你不是也喜欢小堂吗?为何帮我?”
陈望曦眉心微蹙,复又展平,带了点不恭,言笑晏晏:“你们俩我都喜欢啊。”
沈知微脑中忽然一片清明。
施澜成亲那晚,他和他对坐于此。一样的眼眉,一样的欲颦还笑,一样的怅然若失。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原以为他是叹他,实则竟是自怜。
沈知微豁然晓悟。其实当局者亦是孺子可教,做得到耳聪目明。只是水落石出后,那块石头未必是自己中意的,搞不好还会砸了脚。那到底是搬还是不搬?
谁又不想拣块宝?但**血、寿山或青田,那是老天的赏赐,可遇而不可求。真遇着了,你是找个锦盒把他供起来,还是当块寻常石头雕了刻了拿在手里当印章使?
或许在徐雅堂和陈望曦眼里,沈知微都称得上一块宝。但搁陈望曦手里,他只敢远观,不敢亵玩。而徐雅堂却能搓圆捏扁了揣在怀里,拍拍肚皮说,喏,这是我家宝贝。
所以,陈望曦下到水里拨弄拨弄,发现那石头棱角不对,就趁着水位还没下去赶紧跻上鞋,溜了。等他再转回来时,知了深浅就断不会再下水。而那石头也晓得把自己往水底越潜越深。
沈知微与陈望曦举杯相敬。楼外残月如钩,曾照当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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