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茕茕孑立(四)
长孙姒打六岁进宫来,仗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会收集到各式各样的轶闻秘辛,自保也好要挟也好,总归是谋生的一种手段。
世宗偏袒她,任她胡作非为,所以永安宫里大小事情很少有她不知道的。但是崔持仪告诉她的这件事闻所未闻,听她的口气似乎还是高门大户,她颇为好奇。
归结起来,一对兄弟和一对姐妹的爱恨纠葛,闷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崩塌腐烂,滋养了忿恨。
这一对兄弟曾经历经困苦,险中求胜,阿兄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权柄。扬名天下之后对待弟弟倒也还有情意,平起平坐不说,有求必应,一副手足情深的模样。这做弟弟的倒也不贪恋富贵名誉,只是一心想和心上的美人终成眷侣,平安和乐相守一生。
可难在这位美人却是心系他的阿兄,不顾家人反对从家中偷逃出来,执意在心上人身边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浣洗婢女;门庭声望百年丢不起脸面,索性只当没有这个小娘子,长此也绝了往来。
做兄长的并不知道身边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听了弟弟的心声,一腔热血尤未散去,劳师动众将终于将这位美人给寻了出来,可谁知道造化弄人她已经是他的灶下婢,虽说不得宠,但是论理也是这做弟弟的阿嫂。
两人都觉得颜面无光,心里尴尬,兄弟间的嫌隙由此撂下。做兄长的于心不忍,可总不能将自己的后宅赏给旁人,所以,想了两全其美的一招,让人做媒将这位美人的亲生姐姐说给了弟弟。希望他们能够和和美美的过日子,来弥补自己的亏欠。
大概高高在上的人都不大能体会到民间疾苦,更不会对郎君娘子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爱之事上心,加之自己已经做出补偿,还想如何的想法作祟,以为往后都会高枕无忧。
谁知道这位弟弟将兄长说合的美人娶回家中之后,对着一张相似的脸,却没有相似的情意,夫妻相处,冷漠的还不如生人。不过好歹面子上还要做出一副相敬如宾的架势来,所以,几回在兄长面前都没什么落下什么把柄。
兄长这下就更为得意,身边有美人自然无比的欢畅,宠幸了一阵儿大概喜新厌旧便再不理会。高门里的事情说来隐秘,可散出去也是最为容易,叫做弟弟的听说了,心里的怨愤又更近了一层。
他藏在心里珍重的娘子,怎么能受到如此非人的待遇?所以,借走亲戚之便,三番五次登门安抚,一来二去,这叔嫂之间的流言蜚语也就多了起来。
无论有无事实,作为一家之主的兄长听闻了这种事情自然大发雷霆,可家丑不能外扬,心里又愧对兄弟,只不过私下里教训几回,又把那羸弱的美人关起来再也不准提及此事。
可这位美人的姐姐是个火爆的脾气,托付一生的人原来藏了这样龌龊的心思,不晓得是绝望还是报复,竟然看中了自己这位高高在上的叔伯,瞒着夫婿撇下脸面自荐枕席。
终有一日,被自己羸弱的妹子看个正着,妹子又惊又羞,慌不择言尽数告知了长室,长室不动声色地又说给了小叔听。他勃然大怒,兄长夺了他的心上人,有负于他在前;前一个不知情尚还有说道的余地,可现在如此寡廉鲜耻之事如何能轻易忍让?
兄弟二人反目成仇,又有小人在此期间挑唆,拿了权势之事无限扩大,这二人逐渐发展到势同水火。后来那姐妹二人前后有了子嗣,因为不堪流言困扰,惊惧之下一病不起各自亡故。
做兄长的以为祸害二人的祸水终于移除,想想为了两个娘子坏了兄弟之情,着实太过不值得。后来也有了悔过之意,几番派人劝说,大有请求原谅之意;只可惜嫌隙早生,后有诸事不断撕扯,再也回不到往日光景。
虽说这件事当年被封得严丝合缝,知情人大多不得善终,但是兄弟二人再无往来,各安一隅。起先兄长还对这位弟弟颇为忌惮,后来见其因为心上人早逝痛不欲生而无所作为,最后也放下心来,再不提起,相安无事过了这些年。
长孙姒坐在蒲团上,越听她说心底越凉。待她说完好一会,她才抬起头来踯躅道:“阿嫂,你说的这兄弟二人,是不是……”
崔持仪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我说的是南郭先生的案子的起因,至于更多的事情我也不晓得了。不过三日后你何去何从,和我再也没有什么干系。你还是如今权势滔天的大长公主殿下,我不过就是个因为孩子疯了的婆子。只是,我认为这个布了很多年局再精细都有疏漏,无论珠子也好,陈氏也好,还是你我,既然都在其中,倒不如自救!”
若是她猜的人不差,倒是能明白崔持仪的苦衷,至于不愿说的她不勉强,“劳烦你到这个时候还在提点我,只是如今我如今下不了决心,怕是没什么可帮你。”
崔持仪说不要紧,“你不需要做什么,以前有阿兄帮衬着,他那样为难我是看在眼里的。他如今去了,未必不是解脱,于我来说一个人反而更好。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同他们周旋,想到他们父子心里也是宽慰。”
长孙姒看她平和的神情,开解的话对于一个活得通透的娘子来说反倒多余,只道:“持仪,虽然你今日说了这些,可我却不能答应你什么。我需要些时日好好想想,至少在我走前,我会想办法把决定告诉你。”
她倏然笑开说好,“你若是应下,就去看看我屋后的那些辛夷花,这些日子它们长了花苞,我时常坐在门边。你只要去了,我便能瞧见你。”
长孙姒点头,就瞧着她从袖子里取出个三寸长宽的方盒递来,“这是你阿兄替你琢磨的玉印,我来时去过一趟藏书阁,里头没有人,倒是发现了这个。不过上头落了印泥,这人心呐,就像这印,一旦招惹了朱砂泥,就算洗得再干净也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她抬起头来看崔持仪,瞧着她笑得意味深长,琢磨她话里说的那个人是谁。长孙瑄是个精细的人,既然说要把这印送给自己,就绝不会再落了印泥。
她要问,却瞧着崔持仪缓缓地起了身,“我要走了,时辰晚些他们都要醒了。”
她搀着她去门口,忍不住问:“小世子他,今年也该六岁了吧?”
崔持仪鲜少笑得如此温柔过,应了一句是,“他是个漂亮的孩子,眼睛像阿兄,会说话。一出生就会笑,你知道吗,”她转过头来同她道:“他们以为我没有看见,孩子的左脚背上有一块印,像个黑月牙,真有趣!”
到了门边,崔持仪站在半斜的烛影下,她站在阴暗里,最后问道:“前日晚上,你在佛堂里唱的歌谣,是谁教你的吗?”
崔持仪点头,她又问道:“是孙氏?”
她有些讶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即便你不来救我,我也是感激的。”
她最后还是泄露了急迫的情绪,长孙姒再抬头时她已经下了台阶。外头的雨雾蒙蒙,她也没撑着伞,欢快地跳出了院子。长孙姒这才发觉,偌大的灵堂内外,再没有一个人影。
南铮悄无声息地站到她背后,垂眼瞧时,她正仰面同他抱怨,“你不是说不会替我拿主意么,如今这算怎么回事?”
他笑得云淡风轻,“我没有替你拿主意。”
“那你还支走了王府里守灵的人,让她来同我说话?”她揪住了他衣襟上的碧玉,“你是没有替我拿主意,让她来这么以说,我还有什么拒绝的余地?阿铮啊,你打心底里是不想让我放弃吧?”
“何以见得?”
她恨不得把手里的碧玉给扣下来,“你方才目不斜视,避嫌情有可原;可是持仪一眼也不看你,却又极其安心地把这些话当着你的面说给我听。她能来,你是不是去劝她了?”
“你放弃,日后会后悔!”
“是你后悔还是我后悔?”
他看了一眼揪在胸口的手,笑道:“你和我,有区别么?”
长孙姒:“……”
第二日近暮,雨停下,崔持仪接了长孙姒代圣人新拟的悼文,摆香案宣读时还是前些日见到不谙世事的迷茫模样,一字一顿,时不时还皱下眉头。长孙姒撇开眼,攥紧了袖子里的玉印,埋着头继续想去归州还是回绛州。
第三日白日她一直守在灵堂外头,也不愿意同谁说话,大抵到了天降暮色才做了决定,回了院子叫烟官重新整理行囊,她等着赵克承查墙头外的脚印,正愁没事做。
手底下快忙完时,慕璟问讯赶来,她几乎可以立刻放包裹走人。他倚在柱子上问趴在美人靠上发呆的长孙姒,“是要回行宫吗?”
她懒洋洋地回过头来,不答反问:“你要一起?”
他耸了耸肩,“我回京城,有一段同路。”他瞧她迷茫,妥协道:“好,没有同路的地方,可我尚不习惯陪在你身边的是南铮!”
“所以,你趁机想要多习惯?”
慕璟被她气得不轻,想要捏她的脸,可最终还是在袖子挣扎到死,“南郭先生的案子你不打算过问了?家里老头儿还惦记着老友的事儿呢,回去我该怎么面对他希望的眼神?”
她并不打算把她的行程告诉他,回过身去继续发呆。
慕璟盯着她的背影皱了眉头,他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