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草木风声(一)
慕璟愁肠百转,对着灰蒙蒙的天空怅惘地叹息。赵克承忙的脚不沾地,自然不屑于与这样伤春悲秋的人为伍,只是束手站在廊檐外战战兢兢地看着长孙姒,掂量要不要跟她回句话,可万一又像前些天似的雷霆震怒,罢了安国公事小,殃及池鱼那就不妙了。
烟官嫌他畏首畏尾的模样,拎了领子给人扯了过来,他不想开口也不成了,“我,我查了那墙根下的脚印,约莫有三四个人,除开您同南统领的大抵是个郎君和一个娘子的。墙头外铺成的是青石方砖没什么痕迹留下。这两日我问过巡街更夫还有些货郎,说这是王府宅院,鲜少有人打那里经过;若是有,一眼便能瞧见。”
说完了,又往后缩了两步,不留神踩到烟官的绣鞋,招来一顿好打。
长孙姒本来也没有抱太大的期望,对于一个精心布置了许久的计划,轻易叫人追根溯源那得多么伤心呐,所以她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个就算了,那赵知方呢?”
提起他来没有一个人不窝火,无所作为又贪财好色的半大老头儿,一心做着黄粱美梦,赵克承嗤之以鼻,“倒是有他说的那个道士,差不离年根儿底下到的汉州,在他家盘桓了将近一个月。什么阴阳五行,占卜卦象,炼药修仙,活脱脱一个江湖骗子嘛,老棺材板儿偏生信他那一套!哎哟……”
话没说完,大抵烟官觉得他驾前失仪,又是一顿打。
长孙姒想起赵知方那个毫不掩饰的眼神颇为恶心,身边两个一顿闹腾倒是笑出声来,“他的身世可清白?”
“清白?”赵克承好容易从烟官手底下救出自己半张脸来,“祖宗三代都是游手好闲的,就是到了他这儿,一步登天!呸,抬举他了,熬了二十年做了个刺史,搜搜刮刮倒是会给自己找门路。不过贿赂的人里,没有牵扯到您说的那几位,估摸着都嫌他埋汰,不叫沾边。”
看来她是多想了,赵知方或许就是利用起来比较顺手又不容易暴露的棋子,既然这样那就更好办了,颇为好心地多问了一句,“他的隐疾呢?”
赵克承眨巴了眼睛琢磨了她这话,还想着早些时候南铮也同他说过相同的话是为何意,如今才恍然大悟,“哦,有,我找了些人把这个消息散了散。汉州的百姓现在口耳相传的都是这位使君,那个,毛病!”
长孙姒对了对手指,“可我在这儿半点风声都没听见。”
这是在怪罪他办事不利啊?
赵克承哆嗦了两下,沉痛道:“知错了,我这就去外头再说道说道,务必请远在京城的圣人都能知晓!”
她这才笑开,摇头道:“圣人还是个孩子啊!”
赵克承:“……”
对于她不遗余力地落井下石,身为旁观者的慕璟都不禁汗如雨下,这倘若日后开罪她了,哪个能有好日子过?
在离开汉王府前,长孙姒借着辞别崔持仪的理由还是去看了那些辛夷树。她站在树下,回望时能看见那扇直棂门前,美人榻上躺着的崔持仪,只是她的面容看不分明。
长孙姒招了招手,没有人应她,孙氏跟在后头解释道:“王妃殿下怕是睡熟了,殿下要婢子替您唤一声吗?”
她看了她一眼,说不必了,“阿嫂她身子不好,估摸也记不得我。”孙氏送她出门又听她道:“如今要好生照顾她,有些事就莫要在她面前提了。过些时日若是不成,我奏请圣人指派些精通此道的御医来。”
孙氏感激涕零,叠声应下。
这些慕璟是看在眼里的,离开王府后他缓了缰绳等长孙姒赶上来道:“那个婆子心思不善,指不定就是她在这些天里兴风作浪。王妃神智不明,你方才为何不替她除了这婆子,万一以后慢待了她可如何是好?”
她如何不想,袖子里有一柄防身的利刃,她方才同孙氏说话已经摸到了短柄;路过一方池塘时,她很想抽了匕首出来一刀杀了孙氏再扔进池子里。莫说池子是通向府外的活水,即便不是,南铮也能有有诸多办法掩盖了这一切!
然而却不能逞一时意气打草惊蛇,叫人洞察先机,只能婉转地替崔持仪贴道护身符。她转过脸来古怪地看着慕璟,“你如何知道她心思不善?若她真像你说的那般于主有异心,如何不早说,这都快到城门了?”
慕璟看她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打心底里叹了口气,她不愿意同他说实话,这一点在京城里就有了些征兆,如今越发不避讳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气闷,冷了脸色,“当我没说过!”
他鲜少生气,倒叫众人颇为意外。长孙姒看了他两眼,这人一向古怪,也没多心。出了城门勒住了马,笑得开朗,“慕小郎,且先别生气,时辰不早了,咱们就此别过。”
慕璟踅回身来,皱了眉头同她道:“你什么意思,不回绛州了?”
她笑,捏了捏手里的马鞭子,“对,你往北,我们往南。若是归程遇上谁问起,就说我先不回去了,不过也不会耽搁太晚,叫他们不用担心!”
他满含怒意地攥住了她的腕子,低声斥道:“你疯了,这一路上多少事,还要去涉险?”他抬眼看了看他身后面无表情地南铮,“是不是他怂恿你的?你就一门心思栽在他身上,没有了主张?”
他向来不待见南铮,她也不指望他能说什么好话,一把甩开他避得远远的,“是我自己有执念,”她笑眯眯地道:“快些走吧,指不定哪时候落了雨甭怪我不提醒你!”
“你当真不听劝!”
她看着他隐忍的眉眼有些好笑,“这左右不是坏事,有什么好劝的?”
“阿姒!”他垂下眼睛,“我不许你去!”
“为了些什么?”
她抱着肩仰脸看他,眼睛里毫不遮掩地讥讽。他心头泛苦,抬手卡住她的下巴,凑过来就要教训她,诚然他不过是作作样子,唬一唬她而已。
她从不愿被人威胁,发了脾气犟得很,动作比他还迅猛;众目睽睽之下,憋屈了许久的匕首抵在他颈上,笑得越发灿烂,“慕璟,再敢动歪心思我就宰了你!”
漂亮的眼睛里都是憎恶,她倔强的脸就在自己手里,触手生香,见之不忘,终于明白做鬼风流是个怎么样的心境。他哑了嗓子道:“好,就算你今日宰了我,这个便宜我占……”
话没说完,马身一晃,整个人往马头前栽,事出突然,大惊失色险些把长孙姒从马上给扯下来,惹来路人一阵哄笑。待他手忙脚乱稳住了身子,这才瞧见马左前蹄虚虚弱弱地哆嗦,踢踏之处赫然一颗凌厉的石子。
他顺着石子滚动的方向阴恻恻地抬起头,笑岔气的烟官和赵克承早憋住了东张西望,故作不知。他看着二人抽搐的嘴角越发的痛恨那始作俑者,咬牙切齿,“南铮!”
南铮闻声,云淡风轻地望过来点了点头,“慕中书,有何指教!”
“你……”
他颔首,“连日多雨,马失前蹄情有可原。”
慕璟:“……”
大抵是觉得失了面子,他再不理会四人拨转马头扬长而去!
城门根儿前每日的稀罕事多得数不完,众人笑笑闹闹也就算了。长孙姒笑够了,收了匕首一回身就对上南铮若有所思的眼神,顿时暗叫不好。
这人因为生得好看,所以很容易就能让人降低警惕之心,面无表情的时候也不会叫人觉得他在生气,然而大部分不幸的事情都是由此开始的。
四个人打马顺着西南那条悠长蜿蜒的小道漫不经心地晃,烟官和赵克承知道要躲事,赶了马车先行了二三丈。长孙姒四下里张望了几回,挑好了逃命的去处这才胆战心惊地凑过去扯住了南铮的衣袖,可怜巴巴地唤了一声,“阿铮……”
他几乎要不假思索地回过身来哄她,可面上不愉快的神情还未散,垂眼看她的时候分外的严肃。她撇撇嘴,勾着他的衣袖缠缠绕绕,“你是不是生气了?”
她的语气极为心酸,垂着头颓败的模样倒像是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他叹了一口气,说没有。
长孙姒抬起头来,瞧着他的目光在她下巴上转了一圈,生出几许痛彻心扉的模样,大概方才的话也是言不由衷了。她回头望了一眼慕璟离开的方向,后悔方才手下留情。
二三月的汉州府境多雨,小路崎岖又泥泞不堪,一路跌跌撞撞的往归州去,近晚又下起雨来,在赶到一处茶棚歇脚前,衣衫半数都湿透了。招呼的伙计客客气气请他们往里头去,端了茶来问客人要去哪里?
赵克承笑眯眯地回了声往南,那伙计蒙蒙地看着他,“归州还是泸州?”
他不解,问怎么去不得吗?
伙计摇了摇头,“归州是去得,可再往西南的泸州还是莫要去了。前些天有府兵闹事,杀了不少,有几个零星逃窜出来,听说附近人家也遭了灾,路上不太平,客人还是小心为好。”
他似乎对这件事很忌惮,说不了两句就招呼其他人去了。歇到雨势小些,赵克承套好了马问附近有无落脚的地方;那伙计摇了摇头,说附近被流寇折腾怕了,只有二十里外有处破庙,勉强容身。